风声,仿佛越来越响了……
走在山路上,凌云心不在焉地抬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并不是午后起了风,而是他们走进了一条狭长的山缝,头上是一线蓝天,两边是悬崖对峙,山风从狭窄的山壁间穿过,发出了一阵阵尖锐的呼啸。
那山崖上原是危石累累,被山风一吹,草木晃动,好些石头也跟着摇摇欲坠,看去端的是令人心惊。
不过这样的画面,在这一路上实在是常见之极——从井陉口往西,地势一直在不断增高,道路自然也越来越险,队伍时不时就要穿行于深谷悬崖之间。所谓两壁危崖夹道峙,一线天径浮空出,置身于这种地方,一开始大家当真是大气不敢出,就怕惊动了上头枯木危石,但在走了整整两天之后,如今人人都已学会了视若无睹。
凌云便是毫无兴趣地移开了视线,只是目光往前随意一扫,却又瞧见了柴绍的背影。
柴绍身材高大,举止落拓,在人群中原本就显眼,他的身影,凌云原本也熟悉,只是这背影从不曾像今天这样,时时刻刻都会落入她的眼帘,时时刻刻都会提醒着她——
真的,就是这个人了。
因为她已经答应了玄霸。
答应他,嫁给柴绍。
此时远远看去,柴绍应该是在跟建成说话,不知说到什么,他大笑起来,一面笑还一面给建成的肩头捶了一记。建成被捶得身子一歪,似乎在笑着摇头,整个人看去比平日竟是放松得多,就连刺头惯了的元吉都亦步亦趋地跟在柴绍的坐骑后头,伸着脖子听得津津有味……
看着这一幕,凌云一时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似乎有些茫然,有些犹豫,还有些……歉疚。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茫然什么,犹豫什么。
说起来,她实在是没什么可犹豫的,柴绍不但是玄霸认准的人,也是母亲选定的人;比起那些莫名其妙的联姻对象来说,他至少可信,可靠;就算跟五郎弟弟相比,他至少也没有在见到她的真面目之后落荒而逃!
大概正因如此,玄霸便认定了:只有嫁给柴绍,她这一生才能得到保障,才能美满如意……
可是,怎么可能呢!
柴绍他,或许根本就不想娶自己吧?
毕竟,她这样的人,谁会真的想娶回去?母亲一直说她,从小就没一点小娘子该有的模样,长大了也学不会讨人喜欢,哪个男人会看得上她?
在这件事上,母亲说得没错,别说旁人,就连她自己都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招人喜欢的长处——力大无穷、杀人如麻总不能算吧?
至于柴绍,他就更不会喜欢自己了,她亲眼见过柴绍喜欢的美人是何等温柔如水,她知道柴绍对她的好些做法是何等不以为然!
但是眼下,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毕竟父亲的颜面,玄霸的情谊,他都不可能置之不理,而自己对此就算再是歉疚,也已改变不了什么。
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无奈的事情:人人都以为他们是天作之合,其实他们只是……兄弟情深!
抬头看着头顶上那片狭长的天空,凌云不由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玄霸一直在前头的肩舆上,大概听到了凌云的声音,他回头看了过来,笑吟吟地伸手指着上头道:“阿姊,你瞧见那块石头了么?是不是活像是只猴儿蹲在那里?”
凌云顺着玄霸指的方向看了看,虽未看出个所以然来,但看他那兴致勃勃的模样,还是点了点头:“嗯,是有些像你。”
一旁的小鱼和小七都“扑哧”笑了出来。玄霸自是哭笑不得,索性把身子往后一仰,舒舒服服地看着两边的山崖,嘴里笑道:“那我再仔细瞧瞧,看哪块石头长得像阿姊!”大概是说开了所有的事,他的神色开朗了许多,如今看上去竟又有了往日里无忧无虑的模样。
凌云看着这张笑脸,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胀,也不知那里翻滚涌动的到底是欢喜还是悲哀。
玄霸却已笑着扬起了脸:“阿姊,你看那一块石头,像不像姊姊你!?”
凌云抬头一瞧,却见玄霸指的是一块细长的石头,在树木的掩映之下,隐隐间有些袅娜的意思——大概也只有玄霸会觉得,这样的石头会像她了!
她索性举目打量了几眼,伸手指向了更远的地方:“我觉得那一块比较像我。”
那是一块夹在两山之间的巨石,嶙峋巍峨,颇有压顶而来之势,玄霸不由奇道:“这一块只能叫做泰山压顶,怎么会像姊姊。”
凌云淡淡的道:“你们不觉得,也就是这块石头,还有点天下第一好汉的意思?”
玄霸不由哑然失笑,小鱼也是忍俊不禁,小七更是一面笑一面指着那块美人模样的石头道:“那这一块也只能是何大萨宝了!”
玄霸和小鱼更是大笑不止,凌云却是心里一动,转头向后面看了过去,只见何潘仁果然远远地落在队伍的最后,身边只跟着个阿祖。不知是不是山缝里太过阴冷,他整个人看上去都笼罩在山壁的深色影子里,跟所有的人仿佛也在离得越来越远。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极细极利的东西掠过心头,凌云只觉得胸口有个地方突然空了一空,但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玄霸已笑着问道:“阿姊,你在看什么呢?”我爱搜读网.520soduxs.
凌云蓦然回过神来,定了定神才道:“我在看,像不像。”
几个人都回头看了过去,小七抚掌笑道:“我就说了像他,果然是越看越像!”小鱼却有些纳闷:“我怎么觉得何大萨宝这几天有些古古怪怪的?如今看着都不大像他了。”
凌云心里苦笑,可不是么,当初一路北上之时,他是何等的张扬艳丽,仿佛这世上没什么事他不敢做,更没什么事能难得倒他,那时他身上的光彩,谁能不为之心神震动?如今这一路西去,他却变得越来越内敛了,就算偶然出语惊人,随后便会表现得更加沉默疏远,仿佛已打定了主意……
她心头还没转过弯来,就听小七“啧”了一声:“也是,这两日他好像跟三郎都不大说话了。难不成有谁得罪了他?可他看着怎么像是跟谁都生分了似的?”
凌云心头顿时一震,脱口道:“不,他就是要生分,他……”回头看着何潘仁,看着他在阴影里素白清冷的面孔,在山风里飒然飘动的衣袂,她心里已彻底明白过来:他绝不会再跟他们一路走下去,“他要走了!”
玄霸大吃一惊,心头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惶然:“是不是我这两日太冷落何大哥了?”原先他不能跟着队伍在烈日下赶路时,都是何大哥陪着他,他之前坐的马车,如今坐的肩舆,也都是何大哥亲手改制的。可后来他听到了周嬷嬷的话,心里存了那件事,见到柴大哥之后就光顾着跟柴大哥说话了……
凌云原是有些怔忡,听到这话倒是放下了思绪,摇头道:“与你无关。”
玄霸困惑地看着凌云,凌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一片茫然。倒是小七想了想道:“三郎太过多虑了,何大萨宝是来跟我们做生意的,如今生意做完了,再留下又有何益?不过白白耽误时辰。他跟咱们原不是一路人,自然是迟早都是要生分的,三郎怎么能怪到自己的头上去?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这话自是在理,玄霸愣了半晌,沮丧道:“话是这么说,可他要就这么走了,我怎么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呢?”
小七摊手笑道:“那三郎就跟国公多美言几句,咱们日后多照顾照顾他的买卖,也就是了。”
见玄霸依旧有些闷闷不乐,小七眼珠一转,忙把话题扯回了长安——这次回去他们自然要在武功老宅多住些日子,还有好些事情要提前准备……听她说得热闹,玄霸的心神果然渐渐地转到了旧宅的琐事上。
凌云也认真地听起了小七的絮叨。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回头去看上一眼。
是的,小七说得对,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迟早都会生分,根本不值得为此自寻烦恼。还有这么多事在等着她做,她不能自寻烦恼,不能烦恼……
就在小七的絮叨声中,队伍终于走出了山缝。眼前的道路霍然开朗,就连路边那道时有时无的流水也变成了渠沟,流水潺潺,声声入耳。
对这一带道路最熟的刘宝便笑道:“井陉道走到这里就算是差不多了,再往前是妒女泉和妒女祠,祠边有旅舍,屋子也还干净,咱们歇上一夜,明日早些出发,待出了苇泽关,就算大功告成。若是一路顺利,明日晚间咱们就可以歇在阳泉的大驿站里了!”
听他这么说,人人自是都松了口气。
果然往前走了没多久,在前面的漫天晚霞之中便出现了一片屋宇,那些飞檐青瓦都被夕阳勾勒出了一道道的金边,在奇险瑰丽的山水之间,宛如神宫宝殿降落人世。大家不由得都加快了脚步,在旅舍前纷纷下马停车,一时间人喊马嘶,响成了一团。
凌云也带着玄霸直奔后院,只是还没进门,世民便笑眯眯地跑了过来,对玄霸道:“我刚才打听过了,这边的妒女泉泉眼据说极为灵验,若有美人盛装而过,必会打雷闪电,待会儿我便带你去看看!”
玄霸奇道:“既然要美人盛装才会打雷,咱们去又有何用?”
世民笑道:“那我叫何大萨宝一同去,他若肯去,不用盛装定然也能招来满天霹雳!”
小鱼哧地笑了出来:“然后咱们就能看到一个被雷劈得焦黑的美人?”
世民哈哈大笑,正要接话,却见李渊的一名亲随匆匆走了过来,低声道:“二郎,三娘,国公让你俩过去一趟。”
父亲让他们过去?凌云和世民相视一眼,二话不说地跟在了后头。
旅舍的主屋里,李渊已有些坐立不安,建成也已等在屋里。见两人进来,李渊忙示意亲随们关门守院,这才开口道:“有件事,我怕你们知道了会露破绽,一直没跟你们说——这次进井陉前,我担心路上当真没有匪徒劫道,特意让人带了一拨死士提前埋伏,也好做一出戏来给那两位内侍瞧瞧。”
建成听得吃了一惊,凌云倒是不大意外,世民更是心里早已有数:父亲最信重的心腹并没有跟来,想来就是去做这件事了。闻言他便点头道:“儿子明白,不过咱们之前遇到了那拨人,这戏原是不用唱了,父亲不如叫他们过来汇合,就说是办完事追上咱们了,那两位内侍定然不会起疑心。”
李渊长叹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事情已成,不必再多此一举。所以从昨日开始,我已经派出三拨人去联络他们了……”
看着窗外的暮色,他的脸上终于露出压抑不住的焦虑:“但他们至今都没联系上人,也没有找到那些人的下落。那些人都不见了,而且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