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这一千多里路,他们该怎么走?
何潘仁神色分明坦然之极,仿佛他问的,不过是一件最是顺理成章不过的小事。凌云的心头却不由愈发警惕起来:他绝不可能听到师傅对自己的低语,却早已算准了自己会走的每一步,如今还这么直接地问了出来……他是在示威?还是在打着别的什么鬼主意?
大概是瞧出了她的惊疑,何潘仁轻轻叹了口气:“此事并不难猜,沈前辈是何等心胸眼光,待三娘又是何等情谊,自然事事都会为三娘打算;至于我么,我自然也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你来主动开口,跟你来讨价还价……只是三娘,咱们已耽误不起任何时间了。”
是啊,眼下这条驿路,每走一步,每过一天,都会变得更加危险,他们的确已经耽误不起任何时间了!所以,他也笃定了自己必须来求他,就像之前,他笃定自己一定会带他上路,一定会回头向他道歉,一定会冒险救他出去一样!想到这里,凌云只觉得一股火气从心底腾地冲了上来,脸上也愈发冷了几分:“何大萨宝有何指教,还请直言。”
何潘仁苦笑着摇了摇头:“何某哪敢有什么指教?之前的事,何某不敢奢求你们原宥,只是想请三娘再给何某一个机会,这一路往北,危机重重,何某愿意竭尽所能,助各位早日平安抵达涿郡。”
这话自是说得漂亮之极,凌云却知道重头戏还在后头,索性也不多问,默默地等着他的下文。谁知何潘仁竟然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竟像是没有再开口的意思。等了片刻之后,凌云到底还是忍不住皱眉问道:“那何大萨宝又有什么要求?”
何潘仁目不转睛地瞧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凌云愣了一下:他没有要求,他居然敢表示没有任何要求?他当自己是傻的么?心底的火苗顿时又往上蹿了蹿,凌云几乎是冷笑了起来:“那何大萨宝的意思,莫不是准备任劳任怨,尽心尽力地帮我一回,但求能将我等平安送到,绝无任何要求,也不求半点回报?”
她的这一问里,自然全是嘲讽,何潘仁却认真想了想,摇头道:“那倒也不是如此,咱们既然同路而行,就不能互相猜忌,我行事有时或许不合常理,还请三娘多给我一份信任,这是何某唯一的要求。”
这个要求自然是合理之极,简直都算不上是什么要求了——若不能互相信任,又何必勉强同路?凌云自是点头应允,接着问道:“还有呢?”
何潘仁犹豫了一下,果然接着道:“还有就是,若是咱们能顺利到达,我的确还有一个小小的奢望。”
凌云心里了然,笑容里未免又带上了两分讥讽:“还请何大萨宝赐教。”
何潘仁沉默片刻,看着凌云的眼神愈发复杂深邃:“我只希望此行之后,他日再见,三娘依旧能把何某当成同伴而非敌人。”
依旧把他当成同伴?这算是什么回报!凌云好不意外,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接口了。
何潘仁对她笑了笑:“三娘不必惊异,何某十二岁离家经商,十六岁便做到领队,不到两年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了昭武九姓的大萨宝。因年纪容貌之故,多年以来,何某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也习惯于以另一个身份行走,伪饰之处,在所难免。不过扪心自问,除此之外,我倒也不曾亏欠于谁。今日三娘不计前嫌,冒死相救,此局虽是尊师所设,此事却没有半点水分。这份维护之情,何某铭记在心,必当尽力偿还,不然日后何某又有什么颜面去主持公道,有什么资格来立足中原?这是何某的一点私心,还望三娘成全。
凌云瞧着何潘仁,心头微觉得异样,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他的话说得虽然依旧客气,神色之间,却比往日多了一种难言的睥睨之意,让人不得不相信,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这份人情,必当偿还”,便是世上最牢靠的理由。
何潘仁的神色明显松快了一些,微笑道:“多谢三娘。何某之所以希望事情了断之后,跟三娘依旧是友非敌,也是出于私心。毕竟何某是生意人,既要做四海的生意,便要交四海的英雄,沈前辈和三娘都是何某生平仅见的英雄,也都是何某敢以性命托付的君子,何某贪心,只愿两位能看在何某尽力弥补的份上,日后若有再见之日,还能再相信何某一回。
“不过此事三娘也不必急于回答,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听其言,观其行。无论如何,何某都会尽心竭力护送各位北上,待得安然抵达之日,三娘再行决断也不迟。
“如此约定,不知三娘意下如何?”5599小说.dy5599.
他的话实在是诚恳到了极点,凌云心头的异样却不由更甚——她进屋前就已做好了种种打算,进屋后更是警惕到了极点,没想到最后何潘仁竟然只提了这么一件事,还给她留下了足够的余地。这结果来得实在是太顺利也太容易,让她简直有点茫然,仿佛之前用的种种力气,一时都落在了空处——这位何大萨宝,难道真的如此恩怨分明,通情达理?他的话里,真的没有设下什么陷阱?
她忍不住又细细地想了一遍,却发现,这样的约定实在太过简单,不可能有什么言辞上的陷阱,而且怎么看对自己都是有利无害,仿佛这位何大萨宝真的因为她出手相救的事愧疚无比,又实在看好她和师傅的人品武功,只希望找个机会能弥补过失一般。
在连二连三的变故之后,在危机四伏的去路之前,这样的想法的确能让人心情为之一松,甚至让人心里忍不住有隐隐的舒爽和得意,但事情,真的就是这么简单么?
恍然间,凌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师傅的话,“你心性太实,心地也太软,正该好好磨练,这何大萨宝,便是你要上的第一课”,还有,师傅明明已经说过的,这位何大萨宝的一贯作风……转念之间,她已彻底明白过来——不,何潘仁依旧在演戏,他来到中原的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结交权贵,打通商路;如今,他的目的也依旧如此,只是换了一种更像实话的包装,一种更有诚意的姿态,以骗取他们的信任,从而攀上父亲,攀上更有权势的人物,彻底打通从西域到中原朝廷的这条商路!
她不由深深地看了何潘仁一眼,却见他也依然在看着自己,神色诚恳,眼神深邃,仿佛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一时间,她在恼怒之余,简直生出了几分佩服:这位何大萨宝的无耻和贪婪当真已经到达了一种坚忍不拔的境界,能曲能伸,算尽人心,难怪师傅说,自己可以用他来磨炼意志,而自己至今还稳稳地站在这里,没上去一脚踹飞了他,这意志也算是有所长进了吧?
瞧着何潘仁,凌云终于笑了出来:“好,一言为定。”他敢说,自己就敢应,至于别的,他不是说了么,到了涿郡之后再说也不迟——她会让他知道答案的。
何潘仁的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向凌云欠了欠身:“一言为定。”她是觉得自己不过还是想利用她去结交人脉,打通商路吧?她能这么想,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他看着凌云,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凌云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去,双掌相击,发出了一声脆响。
这声音并不算大,却仿佛在堂屋里回荡了许久。
伏案酣睡的吴四猛然间惊醒过来,抬头一看,却见堂屋里早已是空无人影,院外似乎有马蹄声在逐渐远去。他慌忙起身出去,却见向老三正一脸困惑地站在院子里,瞧见他出来,忙两眼放光地问道:“你怎么才出来?那位何大萨宝在里头到底说了些什么?”居然眨眼间就把那个凶悍无比的小娘子哄得冰释前嫌了,还忙不迭地带着他一起上了路?这本事,他也想学着点!
吴四“啊”了一声,想了半日才道:“他说,‘你昨日一夜都没有睡好吧,现在好了,什么都过去了,你先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会儿,放心,我帮你看着呢……’”
他竭力模仿着何潘仁浑厚柔和的声音,却说出了一种诡异到极点的效果。站在满是阳光的院子,向老三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心里更凉得彻底:不会吧?难道女人爱听的就是这种调调?到底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她的脑子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