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身后的临清关已越来越远,玄霸不由拍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刚才那老兵要检阅文书的时候,他紧张得都快握不稳缰绳了——那文书虽不算是假的,却没有这一路上关防的印章,只能用良叔的兵部文书和何潘仁的过所来移花接木,稍微细看两眼就能瞧出不对来,没想到那老兵却好像连看都没看,毫不犹豫地就往上盖章了!
转头看着何潘仁,他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些人不会细看?”
何潘仁不以为意地答道:“我不是一直拿着文书在跟他说话赔笑么?”
啊?玄霸茫然地瞧着他,一时答不上话来,还是小鱼嘴快,接口便道:“你不也一日到头地冲着我们又说又笑么?”有什么特别的吗?
何潘仁转头瞧着小鱼,嘴角慢慢地带上了笑意,一双眸子里仿佛有星光流转,眉梢唇角更是带上了万种风流……小鱼不由呆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摆手道:“够了够了,你不用笑了,我明白了还不成么!”
良叔一直跟在后头,并没有瞧见两人的眉眼官司,倒是把这番话都听了个清楚,一时间冷汗都要下来了——何潘仁提出这个计划后,他便觉得别的都还好说,唯有检验盖章那一关实在难过,何潘仁却信誓旦旦地说交给他就成,大家也都信了,结果他的办法就是冲人笑?这不是胡闹么!想到事情万一失败的后果,他后怕之余,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不满:“何公子,还请下不为例!”
何潘仁回头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良叔放心,我自有别的准备,只是发觉用不上,便没再多事了。”
良叔被他这么一瞧,只觉得心里一寒,顿时不敢再说什么。
凌云心事重重,一路都没有开口,听到这句“有别的准备”,心里倒是一动,皱眉问道:“那鸿胪寺的文书,也是别的准备?”之前何潘仁只道他的确是在鸿胪寺挂过号的使者,只是后来把这事给忘了,现在想来却实在有些蹊跷,这个人,到底做了多少准备,给他自己留了多少后路?
何潘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倒不是,我本想瞧瞧大隋的朝廷和陛下是什么模样,才特意让人开了这份文书出来,结果走到半路才得知,你们的陛下御驾亲征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东西对我自然也就没了用,我去那什么鸿胪寺换完文书后便扔到了一边,若不是今日说起只有使团能过,我都想不起来了。早知你们这边会把使者看得比商贾高那么多,我一路上就该用这份才对,何必又是排队又是赔笑的耽误这么些工夫!”
玄霸不由奇道:“难不成你们那边把商人看得比使者重?”
何潘仁毫不犹豫地点头:“那是当然!使者多半是来要好处的,商人却能给人带来好处,这笔账实在是再好算不过了。”
他的意思是,他们这些人都是不会算账的?众人不由面面相觑,一时却反驳不得,只有凌云清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你们辛苦奔波,都是为了给别人带来好处。”
何潘仁依旧是一脸的理所当然:“我们自然是为了挣钱而来。但生意要想做得长久,先就得给别人带来好处,若是只想着自己挣钱,如何能真正站稳脚跟?通天下之有无,结四海之宾朋,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这话虽然有些市侩,倒是自有一番有理,凌云点点头没再开口,倒是玄霸笑了起来:“何兄不是不爱做生意么?怎么说起生意经来也头头是道的?”
何潘仁笑道:“这些道理我们粟特人都是从小听熟了的,今日在娘子郎君们面前说起这些来,倒是何某失礼了。”
良叔之前有些失言,此时忙道:“何公子过谦了,公子见识广博,我等自愧不如。”
玄霸也道:“正是,这一回,若不是何兄能想出这个主意,又肯亲自冒险,咱们也不能这么顺利过关,阿力阿泽也多半要留在那边受罪了。”
何潘仁笑了笑,“这话可不敢当。咱们既已同队,自该守望相助,但凡能过去的地方,就该大家想方设法地一道过去,三娘三郎也好,阿力阿泽也好,没有谁是该被落下的。”
他语气并不重,却自有一份顺理成章到无须强调的笃定。众人原也听凌云转述过何潘仁那“一视同仁,生死不弃”的规矩,但此时听到他亲口说出来,感受却大不相同——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规矩?阿力阿泽怎么能跟三郎三娘一般要紧?偏偏还被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这种理直气壮里,似乎有种怪异无比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了众人的心上,大家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凌云也是半晌无言,她一直记得答应过何潘仁的话,就算在最焦虑的时候,也没想过要丢下他,但直到何潘仁提出他的办法时,她才明白,原来在何潘仁的眼里,这还是不够,原来在他的眼里,生死不弃,是包括队伍里的每一个人……蛋疼.danteng123.
她不由转头看了何潘仁一眼,却见何潘仁也神色淡淡地看了过来——比起之前的温和无害来,如今的他显然多了一种锋芒,这锋芒时不时会扎得她心里一阵不舒服,但不知为什么,她倒是觉得这样的他比之前还顺眼了一些。
绵里藏针,就该露出针尖来,纵然扎人,也比一直装作是团任人揉捏的丝棉强。
她向何潘仁轻轻地点了点头:“受教了。”
何潘仁不由一愣,凌云的眼神清澈之极,神色更是认真之极,仿佛说出的每个一字都已在她心里经过千锤百炼,出口之后便再也不会更改。他笑了笑正想搭话,却见凌云转头看向了前方,脚下一磕马镫,飒露紫再次加速,如疾风般卷了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何潘仁的脸上不觉又露出了笑意。他毫不犹豫地一催坐骑追了上去,众人自是纷纷跟上。在空荡无人的驿道上,这九匹骏马宛如一个巨大的箭头,笔直地射向了前方。
接下来这半日,从临清关往北,一路上竟是通畅无阻,几处关卡都是抬手便过,连天气都凉快了许多。一行人几乎马不停蹄,待到夕阳西下之时,已到了距离临清关两百里的安阳城外。
瞧着脸色还算红润的玄霸和精神依旧抖擞的骏马,凌云回身问道:“咱们不进城,再跑三十里,到驿舍歇息,如何?”
众人自是纷纷应是,何潘仁却皱了皱眉:“我倒觉得,不如先进城去打听打听。”这一路上实在是太顺利,也太清静了!按理说,这样的大驿道,南来北往的客商应是络绎不绝,但他们这么一路过来,却几乎没瞧见商队,若说从洛阳过来的商队是被关防所阻,那去洛阳的呢?在临清关的另一边,根本连过关的人都瞧不见几个,商队都去哪里了?他们也曾问过守关的士卒,路边的摊贩,人人都是一脸茫然。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凌云自然也明白何潘仁所想,只是她此刻心里就如烧着一团沸水,唯有多赶些路,离涿郡再近一些,才能稍稍平息一下那份灼疼。她思量过后还是摇头:“到驿舍住下后再打听也是一样。”
良叔也附和道:“安阳往北三十里是一处大驿舍,来往的人多,消息说不定比城里更灵通些。”
何潘仁沉默片刻,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一行人绕城而过,不多时便再次踏上了驿路。往前又跑了十几里,那驿道却又曲曲折折地进了山,那山岗倒也不高,却颇有几分险峻之意。良叔便指着山壁笑道:“这地方虽不起眼,却很有些名气,原叫愁思岗,先皇在这里驻兵时特意改成了崇义岗。瞧着地势是不大好,不过离安阳城近,倒也没听说出过什么乱子。”
他原是李家出门办差最多的管事,论道路熟悉,没人能比。凌云放下心来,点头不语,不过一进山林,小鱼还是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面。
此时夕阳早已落入山后,天色虽还未暗,山林之间却已多了几分阴凉,霞光之中,但见风吹树梢,倦鸟归巢,偶然有一两只被马蹄声惊起,嘎嘎地在林间盘旋了几圈。
突然之间,凌云只觉得身上一个激灵,寒毛倒竖,前头的小鱼更是猛地勒住了坐骑——就在她们的前面,在道路最狭窄的地方,一堆滚木乱石已把道路死死地封住了;而在她们的身后,不知哪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哨响,林中的鸦雀都被惊得飞了起来,黑压压地掠过了众人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