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对赵母的事,心里原就有些说不清的歉疚,此时被赵大这么泣血椎心般的一跪,一求,更是心头乱跳,忙上前拉住了他:“你快起来,有话好说,莫要如此!”
赵大却反手紧紧地抓住了三宝的胳膊:“那你告诉我,他们到底是怎么逼我娘的?我明明已经跟我娘说了,我不会出去白白送死,我让她在家里好好等我消息,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突然自尽了?她不会这么做,一定是有人逼她!可是那些人都是一伙的,他们什么都不跟我说,还说我是胡思乱想。你跟他们不一样,求求你跟告诉我实话,一定要告诉我实话!”说到最后,他已是声嘶力竭,眼睛红得几乎能滴下血来,手上更是越抓越紧。
三宝原是比赵大高了半头,壮了一倍,此时却不但没能拉起他来,反而被他拉得蹲了下去,只能一边挣扎一边胡乱点头:“好,好,我告诉你便是,你别这么拉着我,容我好好想想……”
他话没说完,只觉得脖子一紧,手上一轻,却是柴绍看不过眼,将两人一手一个提溜了起来,顺手又捏开了赵大抓着三宝的那只手,皱眉道:“都给我站直了,好好说话!”
三宝忙点头应诺,赵大倒是仿佛毫无所觉,依旧直勾勾地只看着三宝。三宝被看得心里发毛,定了定神才道:“其实旁人也没说什么,就是你那祖母一直抓着你母亲叫骂不休。我记得你兄弟跑了之后,你祖母便问你母亲,听清楚你兄弟说什么了没有?你们根本不愿意留在这庄子上,这庄子就不是人呆的地方,还让你母亲不要再耽误你们兄弟了,不然你们日后只会恨她,当时你母亲的脸色就不大对了……”
他话没说完,就听“扑通”一声,却是赵二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听到三宝的话,腿上一软坐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三宝心里突地一跳,知道自己这话大概让赵二受不住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往下说才好。赵大却根本没理会身后的动静,抓着三宝道:“后来呢?”
三宝想了想道:“你祖母把这几句翻来覆去说了几遍,你母亲大概也有点急了,便说当年是你祖母亲口说的,你们兄弟不是赵家的种。当时大家都听见了,没一个人出来说你祖母说得不对。既然如此,你们兄弟跟赵家便已毫无关系,大不了她回头让你们兄弟改了姓,让他们从此跟赵家一刀两断,谁也别想让他们出来送死。”
“你们祖母顿时急了眼,上去撕扯你母亲,说她当初是冤枉了孙子,可没冤枉你母亲,你母亲若是再敢阻拦她的两个孙子回家,让她没有活路,那别怪她不客气了,大不了盖子一揭,大家一起死,谁都别想活。当时跟着你祖母过来的那几个妇人便说,这事最要紧的是去求庄主宽限欠粮,只要庄主答应了,你母亲再不愿意都拦不住你们兄弟。你祖母便带着她们去纠缠阿锦姊姊了,把阿锦姊姊推攘得立不住脚。你母亲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就跑了……”
说到这里,三宝不由叹了口气,这件事他在心里已来回过了好几遍,却始终有些不得要领,直到瞧见那些庄客们的模样,他才明白过来——赵母显然也知道,他们兄弟出去便是送死,当时她大概是越看越觉得,新来的庄主扛不住这帮人的纠缠,迟早会答应赵阿媪的要求,绝望之下干脆回去自尽了……
赵大呆呆地瞧着三宝,目光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别处,半晌才梦游般轻声问道:“我祖母说大不了大家一起死,谁都别想活?那他们呢?他们说什么了?”
三宝愣了一下,想了想才道:“他们没说什么,当时赵族正还拦了你祖母两句,让她别说这种糊涂话了,又让你母亲也别再气你祖母,再这么闹下去,他也收不了场。你母亲便没说什么,你祖母倒是又骂了几句才走的。”看着赵家兄弟的脸色,他到底还是忍不住道:“你们兄弟还是莫要多想了,这事原是阴差阳错,谁都怪不得。”
说到底,这事的罪魁祸首就是赵阿媪,当年非要赶他们母子离家,如今又非要让两个孩子回来,但她毕竟是他们的血亲长辈,如今又已经死了,怎么也不能再怪到她的身上去;至于赵家村的那些人,原是奔着谋害赵阿媪而来,并不想逼死他们的母亲,自然就更加怪不上了。
赵大慢慢地点了点头,嘴角扯出了一个怪异的弧度:“我明白了,这事不怪我,也不怪我阿弟……”赵二原是惨白着脸坐在地上,听到这句话才哭了出来,越哭越是大声,抽噎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那赵五叔也早就跟了过来,只是没敢靠近,听到三宝帮他说话,才脸色复杂地低下了头去。
柴绍一直站在边上,就怕这赵大会发狂伤人,见他总算走出了死胡同,心里也是一松,一面示意三宝退下,一面便顺手拍了拍赵大:“你能想通……”他话刚出口,就见赵大顺着他的手往前一倾,“扑”地喷出了一口血,随即脚下一软,跪在了地上。
赵二一眼瞧见,嗷地一声便扑了上来。柴绍则是惊得倒退了一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这一下根本没用力,比当初拍玄霸那两下还要轻得多,怎么就再一次把人给拍吐血了?
好在赵大这回倒是没昏过去,喘息了两声又扶着赵二爬了起来,脸色瞧着比刚才还好了点,向柴绍和他身后的三宝点了点头道:“多谢这位兄弟为小人解惑,适才是小人失礼了,还请两位莫要见怪。”
柴绍见他的神色比刚才清明得多,显然刚才那一下是把他郁结于胸的瘀血给吐了出来,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点头道:“你没事就好,以后也莫要再钻这死胡同了,事已至此,你们兄弟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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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这下倒是听了进去,嘴里喃喃地把这四个字念了两遍,腰杆也慢慢地直了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目光一转,落在了凌云脸上,咬牙走上两步,抱手道:“小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恳请娘子成全。”
凌云一直都注意着他的神色,此时见他目光清明,神色决绝,点头道:“你说。”
赵大又用力咬了咬牙,沉声道:“我母亲有遗言,要让我们兄弟改姓,跟赵家一刀两断。我们兄弟虽是不孝,却也不敢违逆了母亲的遗命,从今日起,我们便不再姓赵,也不必再为那赵家老妇披麻戴孝,还求娘子成全!”
这话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就连一直没敢搭话的赵五叔都猛地抬起了头。这改姓出族可不是小事,尤其是还找主家赐姓,不肯再为祖母服丧,这便是恨透了他们所有的人,再不认祖宗家族的意思。赵二也惊得抬头叫了句“阿兄”,但看着赵大的脸色,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
柴绍原是觉得赵大已经想通了,听到这句不由眉头紧皱:原来这赵大并不是已经想通了,而是钻进了更深的死胡同里。他愿意卖身为奴倒也不算什么,但因为母亲自尽,就这么仇恨祖母,仇恨家族,却也太过大逆不道了,传出去像什么话?
见赵大目不转睛地看着凌云,眼里全是求恳之意。他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声:“赵大,你母亲不过是说了句气话而已,算什么遗命?你祖母纵然糊涂,却到底是你母亲的长辈,更是你们的长辈,如今她已经去世,你们身为儿孙的,总不能如此不孝。今日我只当你是伤心得糊涂了,这样的话,以后且不必再提!”
此时赵家村里来帮忙办后事的人也都听到了动静,渐渐围了过来。听到柴绍的话,自是人人点头,有人忍不住便道:“大郎,这话当真不能乱说。”“正是,死者为大,你祖母都已经死了,你们兄弟又何必再置这个气?”
赵大脸色愈发难看,往四周望了一眼,咬着牙根冷笑道:“你们知道什么!”
柴绍脸色不由一沉,这赵大当真是走火入魔了。见凌云看着赵大,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忍不住低声道:“此事太过荒唐,你不必理会!”赵大显然是连遭大变,气得糊涂了,只想着绝不能再对不起母亲,却没想过日后他们自己的路,这才会当众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凌云却不能跟着犯糊涂,不然日后传了出去,连她的名声都要受损。毕竟这世上纵有万般道理,都大不过一个孝字。
赵大自然也听到了这话,瞧着沉默不语的凌云,眼里的那点光眼见着一点点地黯淡了下去。突然间,他“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我明白了,什么好好活着!原来我们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做人,以前再怎样做牛做马,都不配痴心妄想能过得好些;以后再怎么恨怎么怨,也要装作若无其事,不配痴心妄想能活得像个人样!至于你们,你们自然什么都不必去做,又要包庇这些凶手帮凶,又要我们来做这孝子贤孙,总归到了最后,总是你们有理,你们才是好人。也只有你们,才配做人!”
笑完之后,他只觉万念俱灰,拉着赵二转身便往回走,还没走出两步,却听他的身后,凌云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响了起来:“你母亲,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