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家的大火已经熄灭整整一天了,然而整个府邸里,却依然飘荡着一股烟熏火燎的不祥气味,仿佛在那些焦黑的废墟深处,依旧有余烬未绝,随时会再度熊熊燃起——反正在元家的上房里,当赵氏把大长公主府发生的事情说到一半,元弘嗣的脸上就腾地烧起了一股邪火。
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也就是说,我家这把大火是李三娘烧的,我家管事也是她杀的?跟李渊根本就没有关系?”
赵氏原是有一大篇控诉要说的,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才道:“可不是,我一直盯着她们呢!窦氏一直傲气得很,等我说出了杀人放火的事,她才愣了一下,转头去看她女儿,那李三娘倒是镇定,还跟窦氏笑了笑,然后站起来就承认了,说全是她做的。这倒好,大长公主拜托咱们做的事倒是不用再费什么口舌。不过你可不知道那李三娘有多嚣张!大长公主刚刚说到,公主家可不敢娶这种女人,她居然立马回答说,‘多谢大长公主不娶之恩!’你听听,你听听……”
元弘嗣却已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嗡嗡盘旋: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
不,其实他想过的,李渊的人怎会来得这么快?难不成他早就知道了消息,特地设下了这个局?但若是这样,他为何又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为何没跟陛下辩解?如果这一切都是他家三娘气怒之下顺手而为,李渊甚至都不知情,所有的事就都能说得通了。
那位李三娘他是见过的,一身红衣,手执马鞭,但他印象最深的是,他看得出来,她根本就不怕自己,就像窦氏一样,看着自己的时候,她们的眼里根本没有惧怕……这种女人是做得出这种事的,可自己当时怎么就没多想呢?
如今,他已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去说服陛下:李渊看似软弱冲动,实则心狠手毒,表里不一,必有所图;这才重新获得了陛下的信任。陛下甚至说了,让他赶紧收集李渊的罪证,好一举拿下……如果现在陛下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李渊家的小娘子做的,陛下又会怎么想?
不行,他必须得赶紧想出个法子来,必须乘着陛下还没有改变心意,赶紧把李渊的罪证坐实,让他再也无法翻身,这样才不至于弄巧成拙,才不至于白白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
想到此处,元弘嗣心头的那把邪火腾地一下烧得更旺了,烧得他再也无法安坐,不知不觉便站了起来。
赵氏犹自在愤然指控窦氏母女的嚣张跋扈、窦家五郎的好赖不分,看到元弘嗣阴着脸猛然起身,惊得几乎没打了个嗝:“你、你这是要去哪里?”
元弘嗣回过神来,忙努力地笑了笑:“我这不是生气么,李家母女真真欺人太甚!这次的事实在是委屈姨母了。我必得赶紧想出个法子,帮姨母出了这口气才好。”
赵氏这才舒坦了些,点头道:“正是!我也得好好替她们母女宣扬宣扬去。说来好笑,今日去的那帮人心里只怕都打着窦五郎的主意,如今却碰了个灰头土脸,这账必然都会算在李家母女头上,有她们这么多人帮忙说话,看这李三娘还有谁家敢要?对了,还有那李二娘,你家大郎这回得休了她吧?大郎的腿伤什么时辰才能养好?等腿养好了,我看得好好再挑门亲事才成。”
元弘嗣心知这位姨母必已打好了主意,不然这次绝不会如此积极,心里愈发厌烦,面上却是连连点头应是,又叮嘱她回去后跟姨父斛斯政也要多说道说道——他在陛下面前向来说得上话,有他帮忙,自会事半功倍。
赵氏得了几句保证,心满意足地走了。元弘嗣立时把派出去找李渊罪证的人手都叫进来问了一遍,指望着能寻出个线索。只是收集罪证这种事哪会这么容易?他之前就暗暗下过工夫,却是一无所获,如今仓促之间更是抓不着个头绪。
元弘嗣越问火气越大,待得最后一个下人也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只怕还要再等等”,他再也按捺不住,一脚把人给踹出了门去,倒是差点把急匆匆跑来报信的人给撞在了地上。
报信人自是变了脸色,此时却也容不得他打退堂鼓,只得鼓起勇气把手里的礼单递了上去。心里暗暗叫苦不迭:门外那个面目粗鄙的家伙出手倒大方,可怎么会挑这么个时候来送礼?
元弘嗣面如寒霜地打开礼单,原是准备扫一眼就扔,谁知一眼看到里头的那行大字,眸子顿时定在了上头。
明明只有十几个字,他却反复读了两遍才却确认无误。抬头看着报信的下人,元弘嗣的眼里已是亮得惊人:“人在哪里?立刻带他……不,请他进来!”
请?送信的下人几乎以为听错了:那不过是个,不过是个身上还带着股马厩味的外地商人而已!
他这一犹豫,元弘嗣的脸色立刻又沉了下来:“还不快去!”送信人吓得倒退两步出了房门,转身便狂奔而去。而元弘嗣则低头看着手里的礼单,嘴角终于露出了笑意——
礼单上,只写着一行字:“李渊扶风郡马场账单一本,索贿信两封”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拿到他最想拿到的东西了!
而在一个多时辰之后,这三样东西便整整齐齐地放到了杨广的案前。
杨广依旧在观文殿里,只是书阁已换了一间,这间的书橱里装的大概是诗文,装饰比上回那间更是雅致了几分,杨广的心情似乎也比上回更好,瞧着元弘嗣拿上来的账本书信,随手翻了翻便问:“这都是些什么物件?”
元弘嗣忙道:“这是李渊在扶风郡做太守时贪污索贿的证据,铁证如山,这回陛下立刻就能定他的罪!”
杨广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封信,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点头笑道:“这是李渊写信找人要钱?两万缗,还真是不少!”
元弘嗣点头道:“正是!陛下您看,这是账本,数目也对得上,若在先皇时,这便已是死罪,如今陛下宽仁,判他个免官流放,也绝不为过,何况有此为由头,不愁找不出他更多的错处!”
杨广笑吟吟地瞧了他一眼:“元卿当真干练,这般物件也能一日到手?”
元弘嗣忙道:“陛下过奖,不过是天道不容奸佞,故借微臣之手而已。”——活该李渊命数该绝,他女儿一把火烧了自家的屋子,却也让外头的人都知道了,自己和李家已是誓不两立,那一心要扳倒他的人,这不就找上门来了?
见杨广依旧面露不解,他忙解释道:“这收信人原是扶风商贩,多年被李渊压榨欺辱,却苦于告状无门,今日听闻李渊跟微臣有隙,这才冒死投书,告发李渊。”
杨广的眉头轻轻挑了起来:“他是知道了昨日李渊在你家杀人放火的事?”
元弘嗣心头微微一跳,但那商贩原是听说此事才来,这话却也算不得错,当下点头道:“正是,此人眼下就在微臣家中,陛下随时可以遣人收押查问。”
杨广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不必了,李渊如今也在宫里,不如叫他过来问上一问,岂不是更快?”
李渊在宫里?元弘嗣心里一突,抬头看着杨广带着笑意的脸孔和深不可测的眸子,隐隐间有了种不祥的感觉。
没过多久,当李渊昂首挺胸出现在书阁时,他的这种感觉顿时愈发地强烈了。
看到元弘嗣,李渊倒也不大意外,瞟了他一眼后,便向杨广叩头谢恩,多谢杨广容许他去了尚药局,许奉御果真十分关切三郎的病情,跟几位御医一道斟酌着开出了新的药方,还亲自配好了药……
元弘嗣越听心里越往下沉,却见李渊在谢恩完毕后,便不情不愿地转头向他点了点身:“昨日小女无状,为求脱身自保,令人在你家放了几把火,又照葫芦画瓢地惩戒了你家恶奴,没料到一直没人发现,最后竟闹出了人命,虽说此事是你家作恶在先,那恶奴也罪该万死,但她到底有出手鲁莽之过。此事要罚要赔,我愿一力承担,你就不要再找人到处去败坏她的名声了!”
元弘嗣顿时心知不好——难怪陛下刚才似笑非笑地问出了那句话,他定然以为自己早就知道此事是李三娘所做,却在他的面前故意都推到了李渊身上!
他心里念头急转,忙道:“李公此言差矣,你说的这事,我也是方才得知,怎么就找人到处败坏令爱的名声了?”
李渊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今日在大长公主府里发生的事,是我能编出来的?找大长公主告状的赵夫人是你什么人,难不成你也不知道?我李渊纵然不才,在陛下面前却也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教女无方,这名声很好听么?我非要争着往自己头上扣!我倒想说是我做的呢,只是我没那未卜先知的本事,也没个分身之术,实在没本事做得出来。倒是你元少卿,做就做了,又何必还装模作样?”点点书库.diandianshu
元弘嗣素来机敏,此时却当真是不知如何分辨才好,眼角瞟见杨广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心里更是一阵发冷:李渊定然一早就过来禀报此事了,自己却一心想着他贪污索贿的事,没有察觉到陛下话语里的异样,此时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对,还有他索贿的事,自己不能乱了分寸!他忙定了定神,点头道:“此事我的确是第一次听闻,是我低估令爱了,只道她小小年纪,不至于如此狠辣,不料令爱却是将门虎女,不坠你李氏威名!只是不知道她敛财的手段,是否也如国公一般高明?”
李渊怒道:“元弘嗣,你什么意思!”
杨广也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把账本和书信都丢在了李渊面前:“正是,国公不妨瞧瞧,这是什么?”
李渊愣了一下,忙展开书信看了几眼,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那账本都没再看,便“扑通”一声跪在了杨广面前,颤声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臣该死!”
杨广依旧是笑微微的没有说话,整个身子却不由放松地往后靠了靠。
瞧着李渊浑身发抖的模样,他不由又想起了刚才李渊来自己这里认罪时那涕泪横流的模样,想起了巢元方那斩钉截铁般的断词,心里直摇头:
自己还真是想错了。说起来,李渊也是他打小就认识的,除了射箭,还有什么长处?至于他的那些子女,大郎跟李渊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二郎么,巢元方也说了,冲动鲁莽,被几个元家下人打得鼻青脸肿,叫苦连天;三郎是个短命鬼,四郎是个丑八怪;家里唯一有点胆量手段的,却还是个女儿,而且显然已经嫁不出去了!就这么个人,这么一家子,自己怎么会疑心到他们的头上去?
想到此处,杨广不由又瞧了元弘嗣一眼,说来说去,都是这位的误导啊!他对付李家的手段,当真是半点不留情面……
眼见着李渊还在发抖,而元弘嗣的眼里已不可抑止地流露出了兴奋之色,杨广突然之间只觉得意兴阑珊,淡淡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卿直说吧。”
李渊颤声应了个“是”,头也不敢抬地回道:“启禀陛下,微臣该死,只是……陛下也知道的,微臣别无所好,就是好美酒,好骏马,可在扶风时,拙荆约束微臣太过严苛,致使微臣手无余钱,便想买些好酒解馋也不可得。正好此时有商贩来寻微臣,说,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听不出说了什么。杨广不由奇道:“说什么了?抬头回话。”
李渊抬起头来,脸皮已涨得紫红:“他说想收马场里的马粪,愿每年给马场交两万缗,再给臣孝敬两万缗!微臣一时鬼迷心窍,觉得这于公有益,也能解了微臣的燃眉之急,这就,这就答应了。”
杨广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指着李渊说了个“你”,想训上几句,却已忍不住笑出了声:李渊一个国公,一个堂堂上柱国,居然会卖马粪换酒喝!他居然干得出这种事情!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若不是在场还有元弘嗣,几乎要上去拍拍李渊的肩膀,再取笑他几句才好!最后还是努力地收住了笑意,摇头道:“真真是荒唐之极!李卿,你如此身份,怎能做出此等事情?传出去是什么名声?你让我怎么罚你才是!”
眼见着李渊红着脸低下了头,肩膀也塌了下来,整个人似乎都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杨广这才叹了口气:“也罢,念在你到底不曾损公肥私的份上,这件事朕暂时就不跟你计较了。记住,日后你要自重身份,万万不能再做出这等失体统的事情来!”
李渊身子一抖,不敢置信地抬头瞧着杨广,随即便磕头不绝,声音里都带上了几分哽咽:“多谢陛下!多谢陛下!微臣便是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陛下深恩!”
杨广微微点头,心头多少有些得意:自己可不是宽仁得很?随手一挥:“记住朕的训导就好,你先下去吧!”
李渊忙又磕了几个头,这才一步步后退着往外走,脸上的皱纹都滑稽地挤成了一团。杨广不由“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李渊疑惑地抬头看了看,杨广忙正色道:“无事,就是瞧着李公的阿婆面孔,觉得颇为亲切!”
李渊面露愧色,含糊地谢了个恩,转身低头走向了门外,就在经过元弘嗣的时候,他突然抬头瞧了元弘嗣一眼,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元弘嗣早已是心乱如麻,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就在刚才李渊说出卖马粪换酒之时,他的心里便已一片冰凉,知道自己这次是弄巧成拙了。杨广这一笑,他更是知道大势已去。李渊到底要跟自己说什么?他刚想分辨,杨广却已看向了他:“元少卿,你可还有什么事要回禀么?”
看着杨广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元弘嗣心头大震,忙跪倒在地,低声回道:“微臣惭愧!”事已至此,他说什么都已无用,不过是自取其辱,不过是令陛下愈发厌恶而已。
杨广淡淡地瞧了他半晌,突然点头笑了笑:“元卿不必多虑,元卿对朕是一片忠心,朕心里明白,必不会让国公与你再起纷争。朕要歇息了,你也退下吧。”
元弘嗣忙磕头谢恩,慢慢地退到了门外。眼见着杨广走出书阁,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长廊深处;眼见着机关启动,书橱的橱门自动落下,书阁的阁扇自动闭合;眼见着阁门前那两位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仙子悄然隐身,她们手里捧着的幔帐则悠然落下,将书阁的门户一层层地掩在了绣帐锦幔之中……
元弘嗣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是的,这是他最得意的杰作,凭着这样的巧思精工,他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而此时,他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再走,因为以后,或许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观文殿,又怎么走出宫门的,直到接过随从递过的马缰,看到对方嘴唇蠕动却没听清说了些什么,猛然之间,他突然醒悟到李渊对自己说的那两个字是什么了,那是——
“多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弄巧成拙,他是上当了!他是上了李家的恶当!今日这一切,分明就是个连环局,那送账本信件来的人,根本就是李家安排好的。偏偏他一心要抓住李渊的短处,竟把这除掉陛下对李家最后一点疑心的物证,亲手交到了陛下眼前……
元弘嗣只觉得眼前一黑,那高耸入云的则天门仿佛向他的头顶直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