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城的钟鼓声也传到了一水之隔的积善坊唐国公府。
随着这悠悠声响,府邸里后半夜才彻底安静下各个院落渐渐再次点起了灯火、响起了人声。
凌云的小院里,洒扫婆子和做粗使婢女们更是早早地就开始忙碌了,不到天亮,整个院子已是纤尘不染,却没人敢就此停歇下来。
因为在这纤尘不染的院子中间,站着的正是又恢复了一脸平板的文嬷嬷。
昨夜,文嬷嬷虽没拿到人,却还是留下来接管了整座院子,一道留下的还有两个婢女和几个仆妇。如今,那两个婢子都在上房里寸步不离地守着凌云,几个仆妇则看住了院门。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小院眼下已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囚笼,牢牢地囚住了刚从长安回来的三娘子——家里最尊贵的小娘子都能落到这般地步,他们又如何能不心惊胆战?
文嬷嬷并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心思。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上房紧闭的大门,心里暗暗发狠:这位三娘子看起来倒是笃定得很啊,她是觉得自己拿她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哼,昨天不过是夜色已深,家里又有客人,她才不好带人去把那两个婢女给搜出来,但眼下天都快亮了,客人们也快走了,她若还是不能抓到人,岂不是白活了这些年?
这三娘昨天不是要她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么?很好,好得很,等到她抓住那两个婢子,替夫人处置了她们的时候,她一定会让这里的人都记住,她文嬷嬷到底是什么身份!到那时,若是三娘还敢不识时务……摸摸身上的钥匙,文嬷嬷几乎笑了出来,她可是奉夫人之命来“好好照顾”这位娘子的,自当不辱使命!
就在这时,上房里突然传出了婢子惊惶的声音:“嬷嬷,劳烦您进来一下。”
三娘难道又出什么幺蛾子了?文嬷嬷心里一惊,忙几步走了进去。就见上房的西屋里,凌云大概是刚刚梳洗完毕,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倒是那两个婢子正四下乱转,仿若没头苍蝇一般。见文嬷嬷进来,一个便急道:“嬷嬷你快来看看,三娘子的首饰都不见了!”
可不,梳妆台上,首饰盒里,如今竟是空空如也,昨夜她们帮凌云散发时还见过的那些珠宝饰物,竟然全都不翼而飞了!
“怎会这样?”文嬷嬷心知不对,转头看向了凌云。
凌云也在静静地看着她,对上她的目光,才慢吞吞地答道:“我也纳闷,怎会这样?嬷嬷果然是好本事,比我的婢子们强多了。这一下,是不是该让母亲过来瞧瞧了?”
文嬷嬷原来还有些惊愕,听到这里,心头顿时雪亮:原来三娘子打的是这个主意!这事再没别的可能,定然是三娘故意把首饰藏了起来,好给自己扣一个管事不力、纵容偷盗的罪名,她大概是觉得这样就能赶走自己,就能保住她那两个婢女——真真是异想天开!去叫夫人过来?她也太瞧得起她自个儿了!
看着凌云,她忍不住冷笑起来:“三娘明鉴,这点小事就不必去打扰夫人了,且给老奴少许时间,看老奴如何把这些东西都找出来,叫这自作聪明的小贼现出原形!”这位小娘子拿着这点拙劣手段就想扇自己的脸,自己若不能当场扇将回去,那才真叫枉自为人!
她转头便让两个婢子出去传令:院子里的人立刻各回房间,不许乱走乱说,那几个看门的仆妇都赶紧来上房——她要把这里一寸一寸地搜上一遍!她就不信了,这么多首饰还真能一夜之间飞出这屋子不成?
凌云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却也无话可说,只能起身站到了一边。不多时,几个仆妇走了进来,在文嬷嬷地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搜索起了整间屋子。等到几人合力抬开床榻,果然发现床榻原先紧靠着的墙角里塞了个布包。几个人的眼睛顿时都亮了,文嬷嬷更忍不住抢上一步打开了布包——里头可不就是那些首饰!
她忍不住大笑起来,举起布包转头问凌云:“你看这是什……”
她突然笑不出来了——凌云并不在屋里。她们刚才都光顾着为发现了首饰而兴奋欢呼,却没注意到,凌云已经走出了上房的屋门。听到文嬷嬷的声音,她回头笑了笑,扬起了手里拿着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把铜锁,而且就是文嬷嬷早就准备好了的,打算着凌云如果不听话就将她反锁在这屋里的那把铜锁!
文嬷嬷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下,赶紧拼命冲了过去。然而就在她眼前,凌云已不紧不慢地合上了屋门,然后“咔擦”一声,铜锁落下,屋门已被紧紧地反锁起来。
就在文嬷嬷拼命发出的拍门声和叫喊声中,凌云施施然地穿过了空无一人的院子,拉开大门,大步走了出去。
小院外,小鱼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身上依然背着包袱,一见凌云就笑道:“娘子真真好本事,昨晚上我瞧着她们那架势,还以为这次得靠我打闷棍才成呢!”
凌云摇头道:“人多。”
小鱼赞同地点头:“可不是,她们人太多,我早上还在发愁这闷棍该怎么打,就怕惊动了这些人,还是娘子有办法,真真没想到,娘子骗起人来也能这般厉害!”
凌云断然摇头:“我没有。”——她可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把自己的首饰塞到了自己的床边,然后,那位骄傲自负又睚眦必报的嬷嬷就自己挖了个坑把她自己给埋进去了。
小鱼还想再问,凌云却直接道:“走吧!”
小鱼知道凌云这是懒得再说什么了,忙问:“那咱们现在去哪里?”
凌云转头瞧了瞧主院的方向,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出去。”
出去?出去好啊!小鱼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一声,跟着凌云往外就走,主仆俩的身影消失了好一会儿,文嬷嬷才带着一大群人冲了过来。
她站在路口惶然四顾,却看不到一个人影,那张原本青红交加的面孔不由渐渐地白了起来。不知愣了多久,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厉声吩咐几个人分头去找人,自己则向着主院的方向拼命跑去。
主院里,窦氏倒是起身。大约是一夜不曾好睡,她的脸色着实有些苍白,却还是打起精神问起了府里的安排——昨天夜里,李渊拉着女婿们生生喝到了后半夜,如今他倒是赋闲在家了,几个女婿身上可还都有差事呢!
周嬷嬷便笑道:“娘子不必担心,奴婢适才问过了,四娘五娘早就让人备好了朝食和车马,保准把几位郎子都妥妥当当地送到地方,绝不会耽误他们的差事。”
窦氏点头轻笑了一声:“也是,四娘和五娘原是妥当的孩子。”
周嬷嬷立时听了出她的言之外意,却也只能顺着她的话笑道:“这几日有她们在,娘子只管歇息就好,您这头疼的症候,原本也该换个医师来瞧瞧了?”
窦氏疲惫地摆了摆手:“你也不必打岔,既然三位郎子都走了,你这就让阿文带人去三郎院里一趟,那两个婢子必在那边。你让她帮我好好审审,尤其是七巧,我让她过去好好伺候三娘的,结果呢!我还真想知道,这几年她是怎么伺候的!”
周嬷嬷听得暗暗叹气,她怕的可不就是这个!
她柔声劝道:“娘子莫要动怒,身子要紧。奴婢知道,您这是忧心三娘,怕她这些年没人约束,走了邪路。不瞒您说,奴婢也担心此时,今日一早还特意去问了从长安押车过来的婆子们,里头有人原是一直跟着三娘的,虽未曾贴身伺候,却也瞧得清楚。三娘这些年一心一意照料三郎,事事亲力亲为,从没结交过不相干的外人,她身边那个婢女,也是三郎幼时从外头捡回来的,只是个粗人罢了。”
“这么看来,三娘这些年的确是一心照料三郎,自然瞧不得他受委屈,娘子您想,她这几次顶撞您可不都是为了这个?按奴婢粗浅的想法,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三娘打小就倔,如今硬要压她,就怕适得其反;娘子有什么打算,倒不妨好好跟她分说,她也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会明白娘子的苦心的。”笔下文学520x520xs.
“容奴婢再多嘴一句,娘子就算为了自己的身子,也别再跟三娘这么怄气下去了,不然莫说国公和二郎他们,便是奴婢,看着也心疼!”
窦氏沉默片刻,轻声道:“那你的意思是,在我忍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之后,如今还要继续忍着我自己亲生的女儿了?”
周嬷嬷愣了一下,心知窦氏这是钻了牛角尖,她有心再劝,但瞧着窦氏那苍白的脸色,想着她经受的那些没法跟人诉说的苦楚,却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正犹豫间,外头突然传来文嬷嬷的告罪声:“启禀夫人,老奴该死,三娘子刚才突然跑掉了,如今不知去了哪里……”
窦氏“腾”地坐直了身子。
等到听完文嬷嬷的话,她瞧着周嬷嬷冷笑起来:“这就是你说的明事理的孩子?你猜,她现在是找弟弟妹妹们诉苦去了呢,还是准备找她阿耶告状呢?”转头她便吩咐文嬷嬷:“带上院子里的人,到这些东西一处一处地给我找,我倒要看看了……”
她话未说完,原本伺候凌云的那位婢子气喘吁吁地带来了一个消息:车马房的人说了,凌云刚刚过去要了辆马车,然后就带着婢子径直出府了。因为四娘五娘今早都要了马车,他们也并未多想,还按着凌云的要求,给她找了家里对洛阳最熟悉的车夫……
她出府了?还要了个熟悉洛阳的车夫?恍然之间,窦氏彻底明白过来了:“我知道了,我知道她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了!”
周嬷嬷和文嬷嬷不约而同道:“三娘子要做什么?”
抬头瞧着门外,窦氏不知为什么想起的却是凌云昨天在这里磕的那个头,说的那句话:“女儿不孝,女儿告辞”。原来从那一刻起,她就想好了要做什么,她还真是不孝得干脆利落,告辞得明目张胆!很好,很好……
怒极之下,她反而笑了出来,“没什么,你们都不必再管此事,更不必再去找她,就当……我们府里,从来都没有过一个三娘子!”
周嬷嬷惊得抬头看着窦氏,眼前那张冰冷的笑脸,顿时把她所有的话都冻在了胸口。
此时,在离唐国公府还有整整半城之远的上东门街头,阿锦也已冻得说不出话来——她好容易熬到天亮开门,出去后才发现,清晨的街头北风凛冽,竟比桥洞下更冷得刺骨,而她已在长夜里几乎耗尽了力气。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顶着寒风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她只知道,她绝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她就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然而国公府还那么远,她拼尽全力却还是走得这么慢,她真的能及时赶回去吗?
就在这几乎绝望的焦灼之中,她突然发现,远处朝这边奔来的一辆马车居然仿佛有点眼熟,仿佛有点像是……李家的马车!难道她已累得出现幻觉了?
阿锦用力揉了揉眼睛:不,她没有看错,随着马车越来越近,她已经清清楚楚地认出来,这的确就是李家的马车,而且家里是专为小娘子们准备的马车,那赶车的车夫,分明也是他们李家的车夫!
狂喜之下,她身上突迸出一股力气,几步冲到路中,张手拦在了那里。车夫见势不对,赶紧拉住了马车,却也差点撞到了阿锦身上。他忍不住破口大骂:“哪来的腌臜乞妇,冲撞国公府的马车,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阿锦赶紧冲上两步:“是我,我是阿锦,二娘子身边的阿锦,车上是哪位小娘子?我有急事禀报!快让我上车!”
车夫愣住了:这个浑身恶臭、肮脏不堪的疯婆子居然是夫人身边那个最干净利落不过的阿锦?她怎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又要找家里小娘子?可这车里……
没等他反应过来,他身后的车帘已拉了起来,仿佛是一个无声的邀请。阿锦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爬上了马车,低头就钻了进去,嘴里急道:“咱们赶紧回去,我有生死攸关的大事,要向国公和夫人回禀!”
马车里的人“扑”地一声笑了出来:“是吗?”
听到这个声音,阿锦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艰难地抬起头来——车马里,那个瞧着自己微笑摇头的人,不是元仁观又是谁?
她扭身就想往外冲,却被元仁观一把按在了车板上,她根本挣扎不开;她想开口叫喊,下巴却已被人紧紧捏住,随着咔嚓一声骨头轻响,她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她听到元仁观对外头笑道:“走吧,这疯婆子的确是伺候过二娘的,前些日子不知怎地发疯跑了,没想到今日会遇上,也好,我先带她回去,省得二娘惦念。”
低头瞧着拼命挣扎的阿锦,他笑得越发温柔:“说来,还得多谢你家的那两位小娘子,她们生怕我宿醉骑马会耽误差事,特意选了这马车送我过来,不然又怎么会这么巧?就是她们的这番深情厚谊,却叫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马车很快就重新奔驰起来,车夫摇了摇头:原来是疯了,难怪……拉车的两匹突厥骏马,轻快地跑过长街,跑向远处的元府。没人知道,就在这辆华贵的马车里,在那华美的车帘后,有一个卑微的女子正在做着绝望而徒劳的最后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