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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人过去说的“鬼市子”,也叫鬼市儿,或说晓市,按方位分为几处。四更前后全是摸着黑来摆地摊儿的,东西大多来路不正,见不得光。那会儿每到夜里,东市上常有身份不明、形迹可疑的身影到处转悠,人鬼难辨,胆小的都不敢往前凑合。
提到鬼市儿,我先说一个叫瞎老义的人。当年在南门外住了很多以抬杠为生的穷汉子,这里不是指说话抬杠,而是以前死了人装进棺材出殡,要用杠子把棺材抬到坟地下葬,这是给死人抬杠子,给活人抬杠是指抬轿子。民间叫顺了口,管杠夫们住的地方叫杠房胡同,地名沿用至今。瞎老义家就住在杠房胡同。新中国成立前他以盗墓扒坟为生,拿行话说“正经是个倒斗的”。他也不是真瞎,是因为上岁数之后眼神儿不行了,看东西看不清楚,经常闹出笑话。老街旧邻们根据这个特点,称他为“瞎老义”。
此人眼神儿不好到什么程度呢?据说大白天在街上走,看见地上有一捆东西,瞎老义高兴坏了,心说:“谁的皮货掉了?”趁着周围没人,想抱起来拿回家去,怎知刚一伸手,只听“汪汪”两声,一条大黄狗从地上站起来跑了。
还有一次,瞎老义买了两个烧饼。刚出炉的芝麻烧饼,一定要趁热吃才好;天冷刮大风,他站到墙根儿底下避着风吃,没看见跟前的墙上贴了份布告。布告都盖着大印,早先大印是方的,后来改成了圆形印章。那年月认字的人少,有个外地人凑过来看布告,这个人从没见过圆的印章,以为瞎老义也在看,就问他那个圆的是什么。瞎老义说:“圆的是烧饼啊!想吃自己买去。”外地人一听这都哪儿跟哪儿,指着布告说:“不是烧饼,问你这上边是什么?”瞎老义说:“上边的这是芝麻。”两人所答非所问,越说越拧,差点儿没打起来。
还听说他走在半路上,看见地上掉了个大头钉,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瞎老义以为是珍珠,捡起来一按,扎破了手。他也怪自己眼神儿不好,悻悻地说:“嗐,是个臭虫,这都掐出血来了。”
这些事不一定全是真的,或许有人故意编排,但传来传去,城里城外都知道有这么一位瞎老义。总而言之,瞎老义的眼神儿确实不怎么样,瞧见大风刮得鸡毛满天飞,他能看成麻雀,虽然没有完全瞎,倒斗这碗饭却没法儿吃了,此后常年在鬼市摆摊儿做买卖。他那买卖做得和别人不同,地上摆几包取灯儿,自己在旁边一坐,对来来往往的人不闻不问,不认识的一概不搭理。取灯儿就是火柴,老言古语叫取灯儿,念出来要念成“起灯儿”。在鬼市上唤取灯儿叫换软鼓,取灯儿有“明”的意思,“明”字同“冥”,是告诉别人专收老坟里掏出来的东西。
听瞎老义自己说,他那双眼坏得很离奇。在他还做倒斗这行当的时候,有一年去外省掏坟,打当地老乡口中得知,他们那个山上有怪事,每当月明的夜晚,山上会亮起一团白光,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在山脚下仰望,如同有两轮明月。
瞎老义听完,以为是山中古坟埋宝,打听明白路找了过去。傍晚时分走到山下,忽然阴云密布,雷声隆隆。他怕遇上大雨,不敢再往前走了,看路旁有鹿鸣古寺,有心夜宿于此。但是寺庙荒废多年,前后没有一个僧人。他也是不信邪,点上油灯进了佛殿,见佛像后有空屋一间,两扇门板残破不堪,推开后就关不上了。他找些稻草铺地,一个人坐在屋里,吃几块干粮充饥。不意风声渐紧,天昏地黑,还没下雨,只有雷声闷响不绝。
正想和衣而卧睡上一会儿,却听得佛殿外声响不对。瞎老义担心遇上盗匪,赶紧从屋里出来,躲到佛像后边偷看。此刻殿门推开,从外进来一个女子,身穿蓝布衣衫。瞎老义顿时吃了一惊,因为他常年盗墓掏坟,眼力不凡,看出这女子身上带着股阴气,好像刚从坟里爬出来。只见女子匆匆进了佛殿,在佛像前跪拜不止,同时有雷火如金蛇绕殿。瞎老义吓得魂飞胆裂,不知这个女子是什么来路,竟要在鹿鸣古寺的佛殿中躲避天雷?
那女子也发觉佛像后有人,猛然一抬头,脸上六只眼。瞎老义瞅见不好,低着头只顾逃。刚把殿门拽开,那女子从后头追到,突然一道炸雷从殿门中打进来,当场击在那女子头顶。瞎老义也跟着昏死在地,双眼在那时候让雷火灼伤,瞎倒没瞎,看东西却越来越模糊。
转天有山民路过古寺救起瞎老义,再看那佛殿中让雷劈死了一个大蜘蛛,肚子里全是绿松石一样的苍石,似玉非玉,入夜后能放光,皎如明月,始知老乡们看见山上放光是这个东西作怪。它是千年道行一朝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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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老义是否真有这段遭遇,我无从知晓,反正我是不太相信。听说瞎老义还救过我的命。我属蛇,按传统说法是属小龙。在我三四岁的时候,父亲下夜班回家,骑着自行车经过一条土路,骑着骑着就感觉自行车“咯噔”颠了一下,好像轧到了什么东西。停下车看,发现刚才骑车经过的地方,轧死了一条蛇。当时并没多想,骑上车刚要走,却有个小孩儿拦住去路。小孩儿指着我父亲说:“你轧死我不要紧,我让你们家里属蛇的人给我偿命。”说完便不见了。此后我在家发高热说胡话,怎么治也不见起色。街坊四邻都说这是撞邪了。瞎老义曾是我祖父的结拜兄弟,我们两家关系不一般。我父亲知道瞎老义懂这些迷信的门道,就把下夜班骑车轧死一条蛇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说了,让他帮忙想想办法。瞎老义说:“这准是蛇仙上门索命,必须给孩子改名换姓,到农村躲七七四十九天。白天走路,经过路口还要在地上撒雄黄,这样才能躲过这场灾。”家里人按瞎老义的话,把我带到乡下住了一段时间,之前起的大名、小名全换掉再也不用,好歹算是把这条小命保住了。
关于父亲骑车轧死蛇这件事,我也只是听瞎老义说过。记得小时候家家户户都不富裕,在那个年代,大部分东西是凭票供应。胡同里的邻居们逢年过节才舍得炖肉吃,可瞎老义每个月都要吃一两回烤羊肉,吃法跟别人也不一样。他屋里有个铁炙子,下面的炉子里烧松塔松柴,炉前放一条长凳。吃烤羊肉的时候不坐着,一只脚踩到凳子上,左手托着一个碗,碗里是用醋、酱油、姜末儿、料酒、卤虾油、葱丝、香菜叶混成的蘸料,右手拿一双长杆儿似的竹筷子,夹起切成片的嫩羊肉,先蘸佐料,再把腌透的羊肉放到铁炙子上翻烤,烤熟的鲜嫩羊肉就着糖蒜和热牛舌饼吃。瞎老义说这是关外旗人才有的吃法。早年间,他到关外深山老林中找过金脉,所以他也习惯这种粗犷吃法。由于他眼神儿不好,孤老头子一个,身边没个近人,因此从我会拿筷子开始,就一直帮他烤羊肉,顺便跟着解馋。瞎老义哪次也是管我的够,吃烤肉的时候总要喝上二两,边喝边给我说他当年怎么怎么找风水龙脉,又是如何如何盗墓取宝,比如蜘蛛过水是什么坟,惊蛇入草是什么墓,全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话,却也不乏出天入地之奇。他说得有意思,我很喜欢听,等我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每次瞎老义要吃烤羊肉,准是他又收到从老坟里掏出来的东西了。
别看瞎老义住的胡同低矮简陋,那地方的能人真是不少,还有位做泥瓦活的韩师傅会拳法。他的拳法不是在北京比较有名的形意太极八卦,只是穷乡僻壤中默默无闻的野拳。在韩师傅的老家,乡下种地的人都练这种拳。我也跟韩师傅学过两年。瞎老义告诉我:“别跟老韩练那个,会了拳脚容易惹事。”
我不信,结果真捅了大娄子。那年初冬,我路过荒凉的地坛公园后墙,遇见“疯子”带了几个小流氓,拦着俩女孩儿不让走。据说疯子的爹娘是高干,这小子在“文革”武斗时受过刺激,脑子不大正常,仗着有医院开的证明,号称拿刀捅死人不用偿命。他心狠手黑,平时总有伙猫三狗四的浑小子跟着他,在街上无法无天,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这次拦住两个女孩儿要扒裤子,其中一个女孩儿就是我以前的同学。我过去拦挡;疯子二话不说,掏出刀子对着我就捅。我下手也是没轻没重,抄起自行车的钢丝锁,给疯子脑袋上来了两下。疯子哼都没哼一声就趴在地上不动了,脑袋上流血流得像坏掉的自来水管子。旁边那些小流氓吓呆了,纷纷叫着打死人了,一哄而散。
我心里明白惹下大祸了,跑去瞎老义家想躲两天。那低矮的小平房即使在白天也很昏暗,我推门进去,看他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被子底下竟露出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分不出是狼还是狐狸。我当时吓坏了,赶紧往屋外跑。
3
我跑到门口跌了一跤,撞在水缸上,后来额角留下一道疤。我出来看见瞎老义从胡同外往里走,原来瞎老义腰腿不好,惧寒怕风,冬天要铺狼皮褥子,屋里那是狼皮褥子。
瞎老义问我:“慌里慌张的,又捅什么娄子了?”
我把在地坛后边打疯子的事说了一遍,感觉可能出人命了。
瞎老义听完也是吃惊,说道:“人命官司非同小可,何况人家爹娘是当官的。你要是落到他们手里,那还不是公羊绑在板凳上——要刮毛要割蛋,全都随人家的便了。”
我说:“随他们怎么便,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再过十八年,我不还是我吗?”
瞎老义说:“不能意气用事,快收拾东西,先到东北躲些日子,你爹那边回头我告诉他。”
我当时真以为出人命了,听了瞎老义的话,连夜乘火车逃往东北的深山老林。瞎老义有个师兄人称“土地爷”,在兴安岭木营子林场当把头,他跟瞎老义是过命的交情,瞎老义的狼皮褥子也是他送的。土地爷一见了我就拉着我问长问短不让走了。不久,家里发来电报让我回去,说是没事了,疯子没死,只是脑袋上开了两个窟窿,后来那俩女孩儿报了案,公安局发现疯子的证明系伪造,其爹娘为革命干部也是他自己胡编的。可我在外面野鸟似的习惯了,想跟土地爷在山里挖金子,等发了财再回去。
土地爷的祖上姓索,清朝时做过王爷,后因获罪,被朝廷流放充军至此,以挖金采参、打鱼狩猎为生。他有个孙女叫“索妮儿”,我跟着这祖孙两个,在山里打兔子、套狐狸,沿着黑龙江到处寻找金脉。不过土地爷上了岁数,身子大不如前,度过了万物休眠的漫长寒冬,又经过短暂的春夏两季,不知不觉,已是初秋。眼看没什么收获,土地爷先回兴安岭木营子了,我和索妮儿则将之前在山里打来的狐狸皮、貂皮,带到江边的集市上贩卖。从春天开江到大雪封山,江边有三次大集,这是当年的最后一次。这地方自古荒寂,人烟稀少,新中国成立之前过来赶集的人,以林场木帮、江湖术士、散兵游勇、叫花乞丐为主,也有渔猎放牧为生的少数民族。人们自发形成集市,为的是交易在大山里挖来的金子、人参、鹿茸、皮毛等物,这一传统一直保留到今天。
等把狐狸皮卖给一个蒙古族牧民,索妮儿对我说:“跟我们在山里转了这老些天,可苦了你了,今天想吃点儿啥好的?”
我看集市上颇有几家像样的馆子,门前都挂着灯笼似的幌子。东北这边讲究“下馆子吃饭看幌儿”,饭馆门面顶多有个字号,不写价格也不写里头做什么饭菜,这些全在幌子上看。比如从颜色上分,黄的是素斋馆,蓝的是清真馆,门头挂一个幌儿是一般的小吃店,幌儿上是圆的表示有蒸笼,装饰有花的是指能蒸馒头、包子、花卷,下面垂穗儿的是说饭馆里有面条。两个幌儿档次就比较高了,能办酒席。四个幌儿算是顶级,到头了,敢挂四个幌儿的馆子,必能做南北大菜满汉全席,价格也高。另外从来没有挂三个幌儿的馆子,因为三幌儿和撒谎同音,饭馆忌讳欺客,绝不敢这么挂幌子。我虽然听瞎老义说过这些门道,但是没下过这样的馆子,也不知道吃什么好,就让索妮儿做主。
索妮儿把我带进一家饭馆,饭馆掌柜和她认识。馆子里做的是铁锅炖大鱼,鱼是黑龙江中的淡水鱼王鳇鱼。饭馆里的做法虽糙,却架不住鱼肉鲜美。我这辈子头一次吃这么好的鱼,忍不住想喝两口酒,又要了半斤山果酒。正吃着饭,馆子里又进来两个人,也坐下吃铁锅炖鳇鱼,边吃边向饭馆掌柜的打听老沟怎么走。饭馆掌柜一脸诧异:“老沟?你们上那地方干啥?挖死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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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对那两个人说:“老沟……多少年没人提过了,要不你们问问这姑娘,她爷爷在新中国成立前进老沟挖过金,除了土地爷,从没听说有谁能从老沟活着回来。”
这两人立刻过来套近乎,跟我们打听老沟的事,还说如果索妮儿能当向导带路进老沟,他们愿意付一大笔钱。
海拉尔河、诺敏河流域有一大片荒古的湿地沼泽,西北是大山,东边是原始森林,往南是草原,方圆几百里没有人烟。两条大河迂回曲折,分汊横生。由于地势低洼,水流淤滞形成了沼泽,生长了无数年的水草盘根错节。在这一片片的草甸之间,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淤泥。人在荒草甸子上行走,必须脚踏草丛根部,否则一步不慎陷进泥潭,如若无人相救,会愈陷愈深,乃至被泥沼灭顶吞没。这里自古以来几乎人兽绝迹,据说沼泽深处有条岩沟,沟里有古洞,老年间有许多人铤而走险,听信了谣言,冒死去沟中找金脉,都是有去无回。即使命大、没陷进沼泽,下到洞里也得让土鬼吃掉。在寻金人的口中传出个地名,管那地方叫老金沟,也称老沟。提起此处,人人谈虎色变,无人敢去。
索妮儿听这两人想去老沟,瞅着却不像挖金人,况且金脉只是谣传,便问道:“你们俩是干啥的?要去老沟干啥?”
那两个人中一个四十来岁不到五十,是个二老道。道士大抵有两种,一种常年住在道观里,身上穿道袍,练气求真,是比较常见的道士,这种道士多半属于全真教;还有一种穿着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很少穿道袍,可以娶妻生子,但也有路符,捉鬼除妖、画符念咒、算卦看风水,什么迷信的勾当都做,这种属于正一教,按东北民间的习惯,将这样的道人叫作“二老道”。二老道开始不肯说实话,自称有祖师托梦,让他去老沟对付一具僵尸。那僵尸年深岁久已成气候,再不除掉恐会为祸不小。后来让索妮儿问得紧了,找没人的地方才说实话,其实他祖传那套画符驱鬼的江湖伎俩,如今唬不住人了,凭着会看些风水,改了行,挖坟盗墓。他听说老沟下的山洞里有壁画,认准了那地方有古墓,他想押一宝做趟大活儿。
另一个叫张巨娃,原本是草原上的孤儿,爹妈在北大荒闹狼灾时不幸遇难,只留下他一个人,后来被兵团收养。他生下来便有十斤重,粗眉大眼,因此小名唤作“巨娃”,跟着收养他的人家改姓为张。他二十岁出头,身大力不亏,比常人高出一头半,是个实心眼儿,让二老道收了当徒弟。
这两人想找位向导,带路穿过沼泽草甸去老沟盗墓取宝。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挖金、掏坟、套猎都是半公开的勾当,虽然好说不好听,可当着本地人的面,却不用隐瞒不说。
二老道伸出一根指头,对我和索妮儿说:“老兄弟、大姑娘,老道我实话都给你们俩撂了,绝不亏你们,把我带到老沟,事成之后给你们这个数。咱来个痛快的,一句话,行是不行?”
索妮儿向来有主见,听二老道愿意出一个大数,想了想便应允下来。她说眼下刚过完暴雨山洪肆虐的季节,进入那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沼泽是九死一生,事前一定要做万全准备,让二老道和张巨娃去置办干粮和艾草,阴历七月十六在诺敏河第三个河套碰头。
索妮儿待那两人走后,又叮嘱我此事千万不能让土地爷知道。金脉越来越难找,她想多挣些钱,往后不让土地爷进山挖金了。我说:“别的事儿我倒不担心,不过我看二老道是个棒槌,无非是掏过几座老坟的臭贼,他那两下子找得到古墓才怪。老沟那地方野兽都难进去,能有哪朝哪代的古墓?我也从没听说老沟里有古墓,只知道有吃人的土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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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沟里有土鬼吃人,是挖金人口中传了很多年的传言,天知道真假!进老沟往返至少要六天,我们将面临的最大凶险,首先是变幻莫测的自然气候。阴雨时期穿越这片沼泽草甸,在不明情况的人看来等于自寻死路,其实别的季节也各有困难,冬季容易迷路还会遇上狼群,春、秋两季沼泽半冻半化,看不出哪里可以通过。
阴历十六,我和索妮儿带了条单筒猎枪,在河套里见到那两个人。他们也已准备妥当,张巨娃身后的大背包上还绑着口铁锅。
二老道见面就问:“没带几条猎狗?撞见野兽咋整?”
索妮儿说:“这季节草甸子里没有野兽,只有野鸟和蛇,带猎枪防身足够。对了,你们咋还背着口铁锅?不嫌沉啊?”
二老道说:“这一走进去,接连好几天不见人迹,草甸子里又阴冷潮湿,我寻思咱不得煮点儿热乎饭吃吗?就让我这老徒弟背了口铁锅。没事儿,他不嫌沉,半大小子,正是出力长力的时候。”
我说:“道长,你徒弟是不嫌沉,问题是咱们要进草甸湿地,他又高又壮本身就重,还背这么多东西,你想让他陷进泥淖子?咱把丑话说到头里,他这么大的个子,陷进沼泽我们可拽不动他。”
二老道说:“哎呀!老兄弟,你这话说得老在理了。我都没想到,看来铁锅是不能带了,咱四个人身上的分量越轻越好。”
索妮儿说:“烧水有个行军饭盒就行,除了必备的东西,尽量多装艾草。”
我们知道索妮儿最熟悉荒原和森林里的情况,她说带什么自有她的道理,该扔的扔,该装的装,收拾好了,一行四个人往南走进了不见边际的荒草甸子。此地主要植被是耐寒的乌拉苔草,草丛茂密处形成草甸,一片连一片的草甸下是淤泥积水,泥泞不堪,浅处没膝,深处没人头顶。这里秋天来得早,初秋时节,有的草已经开始发黄,放眼四望,恍如置身于一片黄绿色的草海,远处看不见山脉也看不见森林,没有道路,只有茫茫无尽的死水荒草。遍地是散发着腐臭的沼泽泥潭,跨过一个接一个的草甸,每一步都要先用木棍探路前行,稍有不慎陷到泥里,便有灭顶之灾。
湿地草甸上晴空迷雾变幻不定,一天之内,天气变上七八回是常有的事。有时起了大雾,白茫茫的,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有时烈日当空,酷热难当,晒得人没处躲没处藏,突然又是黑云压顶,下起各种各样的雨,有雷电交加,暴雨混着冰雹铺天盖地落下来,也有雨雾蒙蒙,或是紧一时慢一时的冷风阵雨。一下雨,河道就涨水,湿地变成了一片泽国。在泥沼中最忌讳蹚着水走,那就得在稍微高一些的地方忍着,等雨住水退再动身。这么风一阵儿雨一阵儿,冷一阵儿热一阵儿,饥一顿饱一顿,深一脚浅一脚,说不尽的许多艰苦。
二老道为了求财,并不将行路之苦放在意下,在途中指天说地,不断给我们三个人吹嘘他当年盗墓取宝的经历,并许诺给张巨娃:“等这趟大活儿做成了,准给你盖房、置地、娶媳妇儿。”张巨娃感恩戴德,看二老道走不动了,便背着师傅走,在泥地中一步一陷,饶是他粗壮健硕,也累得气喘如牛。
如此走了一天,眼看红日偏西,草甸子上的气温凉爽下来,风也住了,荒野中好一派辽阔气象。二老道说如果一直这样,在草甸子上走几天也不是什么难事。话没落地,草地中冒出一团团涌动不定的黑雾。张巨娃骇异无比:“道长,这是咋回事儿?”二老道惊道:“哎呀!我的妈呀,妖气遮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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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人说话形容年纪小多用“老”字,显得亲近,比如往往管排行最小的人叫老疙瘩。二老道指我就说“老兄弟”,提到张巨娃就是“老徒弟”,他看草甸子里有几团黑雾冲天而起,忙说:“老徒弟,快拿为师的斩妖除魔剑来!”
张巨娃愣道:“没见过,那是啥?”
二老道气得直叫,数落道:“你个山炮玩意儿,上炕认识老婆,下炕认识鞋,竟连你师傅我的斩妖剑也不认识,不就是顶门的那根桃木棍子吗……”
索妮儿说:“别扯那些没用的了,这是草地里的‘叮死牛’,快拿艾草燃烟熏它们。”
我初见那成团涌动的黑雾,似乎有形有质,发出“嗡隆、嗡隆”的怪响,也不免吃了一惊,听索妮儿说是“叮死牛”,才明白是成群结队的草蠓。我在兴安岭和黑龙江边见过草蠓,却没见过同时出现这么多的。白天日晒雨淋,看不见草蠓,傍晚时分它们才倾巢而出,犹如一架架装备精良、凶悍无比的战斗机,铺天盖地冲下来,能把一头活生生的大牯牛吸成牛肉干。东北话讲草蠓也叫小咬、墨蚊,会传播荒原流脑,让它们咬上一口就有可能要命。
我急忙按照索妮儿事先的吩咐,拿出四个桦木皮卷筒,给每人分了一个,将塞进去的艾草点燃。木皮卷筒中冒出一缕青烟,汹涌而来的草蠓,让这烟一熏便纷纷趋避。从傍晚到天亮,如果没有刮风下雨,就要不停地用艾草燃烟,烟雾一断,那成群成群的草蠓便飞来扑人。
张巨娃恍然大悟:“草蠓子啊,道长你咋说是妖气?”
二老道强词夺理:“这东西吃人哪,怕是荒原里的死鬼冤魂所变,妖气太重了。为师那口斩妖除魔剑没在,要在手里‘咵、咵、咵’比画那么两下,草蠓子全散,根本不用烧烟。”
张巨娃心服口服:“还得说道长水平高啊!”
二老道大言不惭:“那是飞机上挂暖壶——水平(瓶)相当高了。”
穿过草蠓出没的地带,夜幕已经降临,黑夜笼罩下的草海气温骤降。夜里看不清路,无法在草甸中行进,我们只好扎下帐篷,燃起营火取暖。下雨时河道涨水,有不少鱼误入荒草间的水洼,就此困在里面出不去了,其中甚至有哲罗鲑或黑鲟之类半米多长的大鱼,抓这种鱼不费吹灰之力。我们在附近的水中叉了两条鱼,索妮儿在途中随手摘了不少野辣椒和酸死草,用木棍插着鱼在营火上翻烤,烤到鱼肉发白,把肉撕成一条条,蘸着野辣椒和酸死草的汁液吃,风味原始质朴,是种无法形容的美味。
二老道喝了几口烧刀子,东拉西扯又开始说那些没边没际的大话。
我说:“道长,听说你们正一教的道人,虽不穿道袍,却也得过真传的道术。比如喝下一口法水,喷出来是一道水箭,那些没得过真传的冒充的道人绝不会这种喷法,喷出来那水都是散的,是有这么一说吗?”
二老道说:“哎呀我的老兄弟,你不愧是大地方来的人,见识就是不同,你看这你都知道。你说的没错,瞧我给你喷一道法水,上眼了……”说着话他吞了口烧刀子,随即喷出来,还掐指念了声“疾”,倒也有模有样,可恨那口酒喷得不争气,比得过天女散花了。
我们三个人赶紧躲闪,所幸没让二老道喷上一脸口水。
二老道有些尴尬,抹了抹嘴说道:“你看这是咋整的,可能太久不练了,主要是如今没人信那套玩意儿了,在哪儿也用不上。老话怎么说的——会施天上无穷计,难解眼下肚中饥。有理不是?要不然老道我也不至于走挖坟盗墓这条路。”
我对二老道说:“道长你又没去过老沟,怎么就认定那里有古墓?”
一轮皓月从地平线升起,在云海中半隐半现,草甸子半空的圆月大得出奇,好似伸手就能摸到。这片荒原上的夜空宛如梦幻,跟二老道接下来所说的话一样让人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