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爸爸。”彭因坦松口气。
彭近知看看因坦,拍了拍他肩膀。
进电梯前,他挥手让因坦回去,说:“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彭因坦点头。
等电梯门合拢,他站在那里出了会儿神。
当然是绝没有想到今天父亲会来看他的,也绝没有想到父亲会跟他说这样的话……想想从前,像现在这样平和的交谈是很难得出现的。不到半年时间他改变太多了……公寓门被推开,钟老爷子走出来看了看,问:“都走了?”
因坦笑着点头,问:“您怎么出来了?”
“你半天不回来,我怕你也失踪。”钟老爷子开玩笑。
因坦笑了,“我哪敢失踪。我就闭关几天,瞧把你们给急的。”
“宝贝疙瘩嘛。”钟老爷子把门打开,挥手让他进门。“来看看你就放心了。回家我得做个报告。”
彭因坦没问给谁作报告——这是问都不用问的——他笑了笑,没说话。钟老爷子擡手在他后脑勺敲了一下,他笑着捂住头。
“没关系,等你想回去的时候再回去。到时候啊,你做的报告可就长喽……而且悄悄说,”钟老爷子看看里面,拉了因坦。“讲句你姥姥的坏话,你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让那个老头知道……你姥姥就是嘴硬。她哪怕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也绝对不会道歉的。哎……以后你不要因为她,就偏心爷爷奶奶那边哦。”
这时候卫生间里传出水声,钟老爷子歪了歪头。
彭因坦关了门,忍不住笑起来,点头道:“好,好,我不偏心……”
“那我就放心了。”钟老爷子幸福地摸摸肚皮。“等索锁回来,她要给你做好吃的,你不要吃独食。”
彭因坦点头,笑得眼泪要出来了。
钟老爷子摸摸他头,说:“臭小子。”
“姥爷,”彭因坦搂着钟老爷子。“我跟您说……我觉得在姥姥的立场,她考虑问题的角度我可以理解,但是我等索锁回来。在她回来之前,我不打算跟任何对她不公平、不够好的人和解。不然我觉得对不起她。”
钟老爷子看着彭因坦,挥了下手,这时候彭老爷子走出来了,看着那祖孙俩,问:“干嘛,我就离开一会儿,你们勾肩搭背说什么悄悄话呢?”
“坦坦支招儿让我赢你。”钟老爷子笑眯眯地说。
“啧啧,怕你们俩!再来再来。”彭老爷子说着就又坐下了。
彭因坦也坐下来陪着二老,到底看他们又厮杀了两盘,才亲自开车送他们回去,自己在街上兜了一个小圈子,看看时间差不多,去拜见施云晚。
施云晚选的见面地点闹中取静,是她的旗下酒店集团新开辟的一个高端路线新店。彭因坦跟施云晚在电话里说过自己知道大体位置,她还是第一时间发了定位给他。快到目的地了,彭因坦发觉周围越来越安静。天还没有黑,周围的环境清晰可见。他车子开得慢一些,也很快就到了。擡眼就看到沈西安和叶航站在门口,知道是来接自己的,他停好车子,下来打了个招呼。
沈西安说:“施总在里面等您。”
彭因坦看看他,忽然有种他会马上给自己搜身的感觉,但他马上就觉得自己太夸张了,可沈西安也许是读出了他的想法,竟然擡了擡手,示意他走前面。彭因坦看了看四周,这酒店隐藏在老宅子里,擡眼一望,连服务生都不见影子……不知道是因为还没正式开始营业的缘故,还是就打算以这种风格待客了。
他一路往里走,身后两个人始终不出声。如果不是他们的脚步声不时提醒,他甚至觉得他们并不存在。走了好久,才来到庭院里,施云晚从屋里走出来,笑着看他,招呼道:“快来,这个时间了,是不是该饿了?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边吃边聊。”
彭因坦走过去,叫了声施阿姨。
施云晚近些打量他,轻声说:“这段时间没见,你瘦了这么多……真是抱歉不能早些跟你见面。来,先坐下。”
彭因坦跟她走了进去,发现这里是个很大的空间,餐厅设在内庭,尚未完全消失的自然光从封闭的天井玻璃顶投下来,和灯光交汇,使得这里的光既充足,又柔和,竟莫名有种亲切感。他舒了口气,闻闻这清新的木香,说:“施阿姨,这里的装修真用足了工夫。”
“你是行家,这儿还没有正式运营,你看看,哪里还需要改进,尽管提意见。”施云晚请彭因坦坐。她微笑着,“原本去年就该开业,一拖再拖,拖到这会儿,我反而不在意了。或者等索锁回来也好……这儿有个特别好的厨房,我想过拿这个先进的厨房诱惑她,让她来我身边工作和生活。”
“被拒绝了吧?”彭因坦抽了餐巾打开。
施云晚突然提到了索锁,让他心一酸一软。虽然来见施云晚,就意味着必然要提及、谈论索锁的,他还是有些情绪波动。
“连被拒绝的机会都没有……我就没敢开口。”施云晚说。
彭因坦笑了,“为什么?”
“看到她那么努力地养活自己和姥姥,我觉得还是尊重她目前的生活方式比较好。如果她想改变了,我再说不迟。”施云晚示意彭因坦吃菜。“都是我做的。不好意思,很久不下厨了。想来想去,与其让厨师做一顿完美的晚餐,不如我自己亲自做几道家常菜更有诚意。”
彭因坦看这桌上的六菜一汤,小小地吃了一惊,忙说:“谢谢阿姨。您不用待我这么客气的。”
“不是客气。试试看,能吃吗?”施云晚微笑道。
彭因坦吃一样赞一样,施云晚不住地笑着点头。
“谢谢你的鼓励。”她笑道。
彭因坦的称赞当然不全是客气和礼貌,晚餐所有的菜都令人惊艳。
施云晚见他虽然夸奖菜品美味,却吃得不多,明白他的心情,隔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段时间总觉得不方便,一直没有和你联系……我想干脆就把心思暂时都放在工作上好了。”
彭因坦点头。
“之前,我跟索锁谈过一次,提出安排她和姥姥出国,等过一阵子事情过了再接她们回来,她也可以在国外接受后续治疗。但是她拒绝了。只是告诉我说不要担心,她和姥姥的生活她可以安排好。索锁的性子你知道,她决定的事我拗不过她的。”施云晚摇了摇头。
“我知道。”彭因坦明白施云晚的意思。这场对话必然是在很严肃的情况下进行的。
施云晚说:“所以你看,索锁这个孩子,有的时候的确是有些执拗……她很像她父亲的。心性宽厚,勇敢执着……当然有个缺点就是他们认定是自己的责任,一定会扛到底。作为终身伴侣,我觉得是要对这个特点有比较深的认识才行,坦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彭因坦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施云晚看着他,说:“这个个性比较麻烦呢。也许有时候难免让人失望,因为最关键的时刻,他们可能选择自己面对困难。当然我不是说索锁这一次的选择,可将来的日子很长,或者还是会有类似的情形。”
“索锁就是个超级大麻烦,我也不怕再多一点点麻烦了吧。再说……我的性格也不太好。虽然不太好,我还是愿意让她知道,有我在她不用什么事必须自己来。”彭因坦说。
施云晚沉默片刻,莞尔,“那我祝你好运。”
彭因坦笑了,说:“谢谢阿姨。”
他忽然有种考试终于过关的感觉,但这感觉只是一刹那而已……
用过晚餐,他与施云晚在酒店里散了散步。
他们没有再谈到索锁,可都有一种感觉,其实索锁无处不在。
彭因坦站在那个还没有被启用的超级大的厨房门口,想象着索锁在里面工作的样子——他没有走进去。
索锁不喜欢人家进她的领地。
彭因坦离开的时候,在车里坐了很久。
他认真地翻了会儿手机里所有的记录,仍然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可今天,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失望。今天他收到了太多幸福的信号,够他抵挡一阵子了……等待她重新回到他的生命里的时间也许会很漫长,在这个过程里,他必定时时会觉得孤独、伤心……他必须振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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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彭!小彭……小……彭哦!”
彭因坦弯身系鞋带的工夫,就听到倪爷爷在喊他。最后一个“彭”字拖了长音,还加了个“哦”,听起来更为悠长。
教堂台阶上正在晒太阳的两只狗不约而同擡起了头,看看彭因坦,又躺下继续晒太阳了。
“哎!”彭因坦鞋带系了一半,先应声。“我听见啦……”
倪爷爷上了年纪,耳背的厉害,每次喊他都特别大声、他回答的时候也要配合肢体动作。
“到点儿该下班啦,吃饭啦!”倪爷爷又大声喊。
“好嘞!我再进去看一眼就来!”彭因坦喊道。
老爷子挥挥手,说:“去吧去吧,可是每天不管中午还是下午收工,你都是最后一个走……你说现在这个安全生产抓得这么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哪?不巡视个八百遍你睡不着觉吗?”
彭因坦笑笑,把鞋带系好,走上台阶。
那两只大黄狗还横躺在那里,见他走过,眼睛都没睁开。
彭因坦笑了笑,把身上的背包放在台阶上,几步跑了上去,站在刚刚修缮竣工的教堂门口。黑漆木门散着木头和油漆混合的独特气味,很好闻。这气味让他心情不错。他慢慢往里走。
外面阳光普照,教堂里相对还是暗一些,他站在拱门下,慢慢转着身子,看着教堂穹顶宏伟华丽的壁画——以他严苛的标准来看,壁画的修复当然还有值得挑剔的地方,可就目前的技术水平平和技工、画师的平均水平来说,已经算很好的。他能想象到不久后像圣诞节那样重要的节日里,这里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圣歌缭绕的场面。
他慢慢地从坐席中间走过去,像个巡视自己统治疆土的国王——此时教堂外还挂着横幅,欢迎工作组莅临视察。
就在几天前,教堂修复工程通过了验收。明天会有一个盛大的仪式,半年多来备受关注的工程将被呈现在公众面前,仪式结束后,会接受各方的参观和品评……他能想象的出来大家对旧貌换新颜的教堂会有什么样的评价,但那些赞誉和纷至沓来的荣誉暂时都与他无关了。一山作为事务所的代表会出席所有的庆祝活动。
而他在这里工作了整整200天,终于可以功成身退。
从春天,经过夏天,在秋天凉爽的天气里,完成了他在此地的全部工作。今晚他就将踏上归程,再过一周,他将飞赴意大利,进行为期半年的进修。
彭因坦走到了甬路尽头,站在圣坛前,仰头望着圣母像。
朦胧的光影中,圣母面目慈祥。
200天了,他每天都有那么几分钟站在这里,和她进行简单的对话。今天,他也该和她做个告别……想了半天,他才说:“谢谢你。我希望你喜欢重新装修过的新家。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回来的。”
他舒了口气,待要转身,又仰头看着圣像,似还有话要说,可又忍住了。
他忽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只响了几下,便消失了。
但他还是被这幻觉似的声音惊动,竖起耳朵来细听。教堂内外想来肃然,少有喧哗嘈杂。此时他站在那里,也并没有立即回头确认。直到那脚步声再次响起,他的目光才从圣母像脸上移下来。他缓缓地转过身来,望向走在正中央通道上那个正在朝自己走来的瘦瘦的女子——面前像是被一道光照亮了,她在光芒铺就的路上,向他走来。
索锁的脚步不急不缓,一双眼紧紧锁定彭因坦。
中央通道像穿过深山的隧道,四周都是黑暗,而彭因坦站定的位置却是光芒四射的。
她走到他面前,站了下来,看着他。
他一动都不动,似乎她站在他面前,不过是个幻影,他并没有当真……她轻声叫他:“彭因坦。”
声音如此清晰,虽然有一丝轻颤,他不会听不清,可他还是还是纹丝不动,只是回望着她。
这样沉默中,她可以细细看他一会儿。
“彭因坦。”她又叫了他一声。
这回,他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我来了。”她说。他的反应很平静,甚至有些平淡。
“嗯。”彭因坦答应。
“我来找你了。”索锁说着,伸出手来。
她忽然有点担心他不会和她握手,因为看起来他的眼神像是……见到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
不过他还是擡起手来,托住了她的手。
索锁松口气,微微仰起脸,看着他——他被晒的很黑,眼睛却也格外的亮……亮到让她发慌。
但他的目光平静深邃,她的影子也激不出波澜。
“来的路上车子跑的太快,差点儿要飞起来。”她微笑。
这个时候,太想说个笑话,好化解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可她也注意到了,他根本就没有问她是怎么来的……
彭因坦听了,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来这啊?”索锁问。
“没有。只是没想到你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彭因坦说着,往前走了一步,似乎在考虑是不是要有进一步亲密的表示。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拥抱了她。
“怎么不提前和我说呢?”他问。
“想给你惊喜。”索锁说着,紧紧抱了他。
可他的怀抱很空很松,像仅仅因为需要回应她的热情而敷衍一下而已……这不是记忆中他的拥抱。
她僵了一下,慢慢放开他。
“很累吧?”他问。
“不累。”她摇头。
“身体怎么样?”他说着,看她。
“很好。”她说。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她气色还好……看来说“很好”并不是假话。
“我看到新闻了。”他说。
她点头。
“很了不起。”他说。他的表情虽平静淡然,但听起来语气却是沉实诚恳的。
“对不起,必须等到公诉后,我才能联系你。”索锁说。
彭因坦点了点头,“理解。”
两人都沉默下来,有些话题难以为继的尴尬。
索锁抿了唇,看着彭因坦。
他说:“你完成了你的使命,现在来看看我完成的项目吧。”
“好。”她松开了他的手。
他走在了前面。
她站了一会儿,才跟上来。
听着他用低沉的嗓音在说着什么你看这里的彩色玻璃都换过了你还记得么上次你跟我来看的时候还碎成那样,你看穹顶的壁画都清洗、重新绘制了,好看吧……他声音低沉而稳重,听不出情绪的变化。就像她是个来参观的游客,而他是个尽职的讲解员……是的这些她都很有兴趣,她很为他骄傲,但这不是她想要看到的……
“彭因坦!”索锁站下了,叫他。
彭因坦又往前走了几步,才站下,背对着她。
“你还在生我气吗?”索锁问。
“没有。”彭因坦说。
“那我来找你,你不高兴?”她又问。
“不,挺高兴。”彭因坦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笑?”她声音已经发颤。
“……”彭因坦没回答。
“你回过身来,看着我。”索锁说。她已经有点哽咽。“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生我气。”
彭因坦没有回身。
索锁站在那里,看着他挺直的背影。
她下了飞机又坐火车再乘出租车一路飞奔而来,走到教堂大门时,她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倪爷爷告诉她,小彭就在里面,你快去找他吧……她追上来了,她看到他了,可是他看起来像是已经不在乎她会不会来了。
“我想你。每天都在想,不停地想。”她说。
彭因坦还是一动不动地默然而立。
索锁咬了咬牙,突然冲了上来,使劲儿推了彭因坦两把。
“要是你怪我不告而别、怪我……那你说出来,说啊!别这么冷淡我……”
彭因坦忽然回过身来,低头亲在她唇上。
他将她拦腰抱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的亲吻炽热而缠绵,怀抱温暖而有力,她几乎要窒息了……
“坏蛋!”她哽咽。
他轻声笑出来。
“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知道吗?”她紧紧箍着他。
“傻瓜。”他说。
“我以为你不要原谅我了。”她使劲儿眨眼,不让眼泪落下来。
“我一直在等你。”他给她抚着眼角。
这个倔强的坚强的女人,她又哭又笑……明明一张脸沾着灰尘带着倦意,可他却觉得此时此刻的她,从未有过的美。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美。
“你没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他亲了亲她的眼睛。
“还是想说对不起,那样突然离开你。”她说。
“以后还会吗?”他问。
“不会了。”她摇头。
他望着她的眼睛。
“有生之年,再不离开你。”她说。
他轻轻在她额头上印上一吻。
“我爱你,索锁。”
“我也爱你,彭因坦。”
落日余晖中,教堂的钟声忽然响了起来……
在悠扬的钟声里,彭因坦握住索锁的手,再次吻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