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事儿。命大着呢,一样被埋,他就没事。他现在在里头有吃有喝的,不着急出去。我们家里人都死在这了,你们还想轻轻松松地过去?想都别想!怎么也得先给我们个说法!”旁边有人插嘴。
彭因坦看了他一眼。
戴着安全帽的工人,身上的工作服沾着灰尘。
“不会没说法的。你们不等现场勘验结果出来,就先这样,我们也很难办。勘验结果一出,是谁的责任,当然由谁来负……现在是救治伤员最关键的时候,耽误了救治时机伤情恶化怎么办?我们也没有推卸责任。既然到这里来了,我们就是准备承担责任的。请你们也表示出一点诚意和信任来,先把我们的同事放出来,或者让我们知道他确实安全。”康一山很耐心地说。
“人放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算盘?”那姓秦的冷笑道。
康一山还要继续说,彭因坦拦了他一下,问:“你们知不知道,扣着我们的设计师,这行为是什么?”
“哟,开始吓唬我了?别跟我来这一套,他唱红脸,你要唱白脸是吗?你们这种人我也见的多了,协商的时候说的比唱的好听!我们要是手里没点筹码,一转身你们答应的一样都不会落实的。今天趁我们都在这,白纸黑字把协议签了,该给的都给了,我们当场放人,也保证不为难你们、马上解散。要不,你们就等着吧!”
彭因坦耐着性子说:“你们在事故真相都还没有查清之前就提出这么苛刻的协商条件,实在是过火。死者和伤者都应该得到尊重。查明事故真相对他们来说是最大的尊重。”
“放屁!我们人都死了,还尊重不尊重……你TMD就是那个设计师吧?你设计的什么破图纸,我们开工第二天就出这么大的事!”从姓秦的身后又蹿出一个人来,指着彭因坦就要上前抓他,被人拉住了。
康一山把彭因坦也护在身后,说:“你们都冷静一点。设计方案是经过科学论证的,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没有结论,不要就这么把责任硬推给我们……我们过来是希望表示一下我们的立场,你们也会错了意。”
“不是设计方案出问题难道还是我们自己想找死吗?死的不是你们的家属和工友,对不对?你们关心的就是我们会不会闹事,会不会让你们背黑锅……”那个工人被人拉住,跳着脚大声道。
“各位,出了事故,我很遗憾。”彭因坦冲着他们深深鞠了一个躬。
不仅康一山吃了一惊,连现场就在他们身后的警务人员和远处的方济诚等人都吃了一惊。
在医院里,他们和伤者家属见面时,彭因坦也有同样的举动,但是并没有得到善意回应。他没想到彭因坦这个心高气傲的人还能在这个时候放下身段。他突然鼻子发酸……
彭因坦直起身,说:“要是你们坚持手上必须有个筹码,我跟你们进去,把我的同事换出来。”
“因坦!”康一山猛的拉了他一把。
“我进去换Jack出来。”彭因坦说。
“你TM疯了吧!”康一山骂道。
“要是撒谎,Jack在里头已经出了事呢?”彭因坦侧着脸,低声说。“我会小心的。”
“你小心顶个屁用!”一山拼命拉住他。“我不同意!”
“你必须同意!这事儿听我的……你给我在外面瞪起眼睛来。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想怎么样。”彭因坦转过脸去,看着那几个显然也被他搞的有点儿懵的人。他知道如果Jack这时候如果真的像他们说的只是受了不严重的伤,或者是会同意交换的。
这些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马上答应。
“现场有医生在待命,他出来就会得到及时治疗。如果他的伤情恶化,你们要知道,这是非常不利于你们的。本来可以协商解决的事,不要反而弄的不能协商了。”彭因坦说。
对方还是不出声。
“这个工程我们事务所投了很大的保险额。出了事故有保险公司兜底,所以根据我们需要负责的范围,赔偿金是能够得到保障的。我希望你们了解的第一点就是,在我看来,钱并不是问题。我要我们同事安全。我们从事的是高风险的职业,日常工作的重点之一就是安全作业,毕竟事故谁都不想出。但是一旦遭遇意外,也应该面对现实。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你们的合理要求会得到满足的。我们事务所我可以代表,方济诚同志也是负责任的。鉴于这些条件,请你们考虑一下我的要求。”彭因坦说。
他说完,双手一扣,等着对方的回复。
康一山不出声,和他一起等待。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彭因坦顶在前头主动参与协商善后。通常这些设计之外的事,都是由他负责的。他也习惯了两人之间这样的协作模式。他有一点点激动,尽量不表露出来。
彭因坦转了下脸,看到康一山的表情,嘴角牵了牵,听到那个姓秦的说:“可以。你们等着。我让人送那个香港人出来。”
彭因坦指指后头,让一山赶紧联系医务人员。
一山往后退了退,背过身去用扩音器喊话。
因坦听到那边有人应答,很快响起脚步声,而防尘网后,教堂门内擡出一个人来。他一看,顿时脸都跟烧起来了似的——Jack躺在木板上,这还叫轻伤?
他狠狠地瞪了那些人一眼,快步上前,叫道:“Jack,Jack!你清醒吗?”
Jack起初没有反应,被他叫了几声,睁眼看是他,愣了一下,忙拉住他的手,说:“彭先生,你要相信我……”
“先去治疗。其他的以后再说。”彭因坦跟着往前走了两步,就被人拦住了。他站下,看着医生和护士把Jack接过去。他跟那姓秦的对视一眼,说:“我说话算话,你不用这么紧张。”
“那就好。”他说。
“因坦!”一山喊他。
“你跟着回去吧。没事的。”彭因坦挥了挥手,跟着穿过防尘网、大门,进了教堂院中。
没有人说话,院中零零散散站着人,他走进来,也没有什么人搭理。他看到门卫室前亮着灯,屋里屋外都有人在打牌,乌烟瘴气的。
彭因坦辨认了下,这些人既没有穿工装,也没有他认得的,倒是和那姓秦的衣着神态都相似。他皱皱眉,擡头看了看,教堂前头也拉着白色的布条。布条上写着标语,印刷体,内容很是惊悚……他一条条看着,忽然觉得有些心寒。
他以为会看到在医院的家属那种失控的表现,也准备好了应对谩骂和指责,可在这里的人让他看不出谁是家属……他心情此时已经恶劣到极点,比刚刚得知发生事故时还要恶劣得多。
“手机和其他通讯设备都交出来。”那姓秦的说。
彭因坦说:“手机已经没电了。”
“那也交出来。我不信任你。”他说。
彭因坦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递了过去。姓秦的拿在手里看了看,按了下开机键,果然打不开,才一回手扔给了同伴,笑着说:“替彭先生拿好了,等他走的时候再还给他……彭先生别见怪。”
彭因坦没出声。
他回过头去看教堂建筑主体,但从这个位置看不到坍塌的那面墙,正在他想提出过去看看时,有人叫了他一声“彭先生”。
彭因坦朝那边看了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朝他走过来。那人在阴影中,要过一会儿才看得清面容——彭因坦认出他来,上次来现场勘验,跟当地的负责人一起见过的、负责工程施工的公司工程队队长仲天河。
他眉头皱了皱,不动声色。
在外头李局长他们商量现场情况的时候他也有听说,建筑工程队的队长副队长也被扣在里面,但看样子仲天河的待遇还算好,并没有被限制自由。
“仲队长。”彭因坦也打了个招呼。
仲天河走过来,说:“到里面去坐吧。”
“我想过去看看。”彭因坦指了指出事的地点。
“别过去了。”仲天河说。他这么说着,又有几个人围了上来。看上去他们是要听仲天河与彭因坦谈些什么,可实际上拦住了彭因坦的去路。
彭因坦知道自己不能硬闯,看了仲天河,问:“出事的时候你在现场吗?”
仲天河点了点头。
“怎么会这样的?难道在爆破前你们没有确认?”彭因坦问。
仲天河看着他,说:“彭先生,我们是严格遵照图纸和Jack的指示来的。您现在别问我了,我脑子一团乱,也不想说这个事。”
“出事的是你什么人?”彭因坦注意到他腰上挂着白色的带子,问。
“堂弟。”仲天河说。
“我很遗憾。”彭因坦说。
仲天河没说话,掏出烟来叼了一根在嘴上。待要点烟,他看看彭因坦,犹豫着把烟盒递过来。彭因坦也抽了一根,在寒夜的冷风中,这支烟的温度一点点被吞噬殆尽……他说:“事故已经出了,还是应该冷静下来好好善后。一味把事情闹大,并不是个正确的方式。”
仲天河狠狠抽了口烟,说:“好好的人,一眨眼都没有了,谁都接受不了。”
彭因坦看他一眼,没有出声。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他把烟抽完了,站在那里看着夜色中静默伫立的教堂。身体在寒风中越来越凉,仲天河提醒他很晚了,让他进屋去休息一下。
彭因坦跟他走进门卫室去,看了看乱七八糟的屋子,在墙角的一个空着的方凳上坐了下来——不久之前他到这里来时,就是这个位置,还和看门的倪爷爷坐下来喝茶聊天,很是愉快。他当时跟倪爷爷许诺,教堂和周边建筑被修复之后,这里会和以前一样漂亮,让来这里做礼拜的人、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的。倪爷爷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对教堂有很深的感情,听了他描绘的愿景,眉开眼笑。他忘不了倪爷爷那个表情。事后每每想起,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好的事。工作中有如此美妙的成就感,是他的动力。可现在……倪爷爷不知去向,他日常吃饭喝茶的方桌被那些人用来打牌了,只剩下这个方凳。
彭因坦抱着手臂靠在墙边,看着他们一下下把扑克牌摔得特别响。屋子里弥漫着厚厚的青雾,方桌上方雾气更重,简直让人难以呼吸……他喉咙不太舒服,咳了咳,马上有人警惕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稳稳地坐在那里不动,才转回脸去继续打牌了。
彭因坦伸直了腿。
这些天总在医院照顾索锁,他每到夜晚这个时间就会觉得有点累,可因为担心索锁,精神总是很紧张……算算离开医院一整天了,却像是过了很久似的。之前神经一直紧绷,没有空想到索锁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静下来,才想起到了这里之后只顾得上给姥姥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得知索锁还在休息,就没打扰她。如今已是深夜,不晓得她这会儿怎么样了……尤其手机没了电,还被收走了,要取得联络还不知什么时候,她会担心的吧。
彭因坦轻轻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抽了笔出来,翻开随身带的小速写本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虽然出了意外事故,还是应该及时做个记录。工程总有复工之日,这一回修复的难度增加了些,他得再加把劲儿……他坐在那里自顾自地做事,没再注意周围其他的人以及他们在做什么。
屋子里没有暖气,连炉子也没生,其实很冷,他也并没有在乎。只是夜越来越深,屋子里也越来越冷。他脖子有点僵,将笔记本收好,直起身来,就听到外头有说话声。仔细一听,原来是外面的警察在喊话。但在这里不是听得很清楚内容,他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一点钟了。
他有些出神。
不过只有一会儿的工夫,外头的人都回来了,将大门锁上,商量着说明天再继续。从他们的话里听得出来警察也已经大部分都撤退了,暂时不会有什么事儿的。他们进来看到他,说:“不好意思,彭先生,事儿解决之前,委屈你和我们一起呆着。”
彭因坦安之若素,见他们拿了些水和食物进来,就跟他们要了一瓶矿泉水,问:“哪来的?”
“外头警察送的呗。”有人笑着说。
彭因坦看着他们把矿泉水、面包什么的都搬进来堆在墙角,默默地喝着水,又扫了仲天河一眼。仲天河避开他的目光,走到另一边去坐下了。彭因坦闭上眼睛。小小的门卫室里聚集了不少人,脚臭味、体臭味、酒气……慢慢地聚集、发酵,他忍耐着,竟过了不多久,便也睡了过去。
突然身上被狠狠地踹了一脚,他醒过来,发现是对面那个人睡着睡着不自觉一只脚踢过来。他收了下腿,再想睡又睡不着了。屋子里难闻的气味熏的他一阵作呕,实在是忍耐不了,起身踮着脚躲闪这横七竖八睡觉的人腿,走了出来。
外头的空气顿时让他觉得清新些,大口呼吸几下,虽然大口一吸能品出煤烟味,也还是觉得活过来了似的。
寂静的夜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伸展了下手臂,往前走了几步,看到教堂内有灯光,也能看到人影晃动。他知道死者家属是把灵堂这在教堂里头的,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并没有走近。
他回头看了眼门卫室,此时没有人盯着他,正是去事故现场的好时机,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往那边走去。他很快绕过教堂主体建筑。天蒙蒙亮,已经能大体看到现场的残留建筑轮廓,他再往前走,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你干什么?”身后有人喊道。“不是不让你过来吗?现在还随时有倒塌的可能,万一出了危险不是开玩笑的。”
彭因坦回了下头,看是仲天河,说:“我出来透口气。”
他站下了。
看着倒塌的墙壁和脚手架,能想象当时烟尘四起的恐怖场面。
“以后再看吧。”仲天河语气缓和了些。
“那你又为什么跟过来了?就因为怕我有危险?”彭因坦问。
仲天河不说话。
“我有问题想问问你。”彭因坦说。
仲天河沉默地望着他。
“我始终认为爆破目标错误这种纰漏不该出。几次开会你们的人都有参与,我反复解说、一再沟通,怎么会弄错?你知不知道这个错误会导致什么后果?”彭因坦问。
仲天河站在那里,一声不出。
彭因坦没有问下去。他静静地望着事故现场的这片废墟。
“犯错并没有什么。推卸责任可耻。”他说。
“你什么意思?”仲天河问。
“到底是我们的设计出了问题,是我们现场工作的设计师沟通有误,还是其他的原因导致的,现场这么多人,目击者、亲历者这么多,责任在谁一定会弄清楚的。仲队长,现在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当时究竟是怎么样的,我想你比我清楚得多。你完全可以告诉我当时的实情。”彭因坦说。
仲天河说:“我已经说过了……”
“你说是完全遵照图纸和Jack的指示施工的;Jack让我相信他……老实说就我对同事的了解来讲,我更相信我的同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吗?或者你受到什么压力、有什么苦衷?”
仲天河冲过来,抓住了他的衣襟。
“要动手我可不定会输给你。别这样,仲队长。”彭因坦推开他。“我来了就不怕什么危险。我说的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你可以不回答。但你第一不能回避将来警方的盘问,第二也无法回避你良心的拷问……”
他忽然听到嘈杂的人声,从教堂里出来一些人。
他转脸看时,突然额头被重物击中,他一个趔趄,在倒地的刹那手撑住地面,听得人骂着他就是那个建筑师、就是他的图纸有问题……他还没等起身,一群人围了上来。群情激愤中,他只觉得身上被拳打脚踢。他一向身手还好,只是此时头晕目眩。他就听见有人在阻拦喊着不要打、不要打……他倒在地上,及时护住头部。
忽然间听到一声大喊“住手!警察!”四周瞬间安静了。
他躺在地上,意识有短暂的停滞。身上的疼痛将他唤醒了片刻,他躺在冰冷的地上,看到天空已经成了深蓝色,启明星升起来了……
他眼前出现了重重身影,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灯柱在他脸上晃来晃去,他只来得及说了句“不要通知家人”,就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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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锁突然间睁开了眼。
她抓过手机来,并没有什么消息。
她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
不知怎么在睡梦中突然觉得身上某一处很疼,醒过来这疼痛就消失了,可仍让人心有余悸……她看看时间,凌晨四点半,离天亮还有一点时间。
她下了床,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发觉自己竟然有点茫然不知所措。
她去洗了把脸,回来盯着自己一点动静都没有的手机,坐在床上,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她伸了个拦腰,活动着僵硬了的脖颈,去阳台上站了会儿。
她将手机放在栏杆上,轻轻活动着四肢。
听到楼下门响,她俯身往下看——姥姥慢慢地走下台阶,穿过院子向大门口走去……应该是去拿报纸。
在微微的晨光里,姥姥的缓慢移动的背影让她有种安宁稳定的感觉。
手机屏突然一亮,她抓起来一看,不是彭因坦的,是张警官的。
“早。”索锁接通电话。
六点刚刚过,确实有点早。
姥姥走回来,正好擡头望着这边,她跟姥姥摇摇手……听着电话那边张警官的话,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能确定吗?”她问。
外头冷得很,而张警官说的话让她觉得更冷。她回身进了屋,不知是冻的还是怎的,她忽然浑身打颤。她靠在墙边,让自己镇定些。
“现在?”索锁问。
她再看一下时间。
“现在可以。我马上出来……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