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亲身经验过可怕的年代,目睹过无数惨事,失去了所有至亲,还有挚爱。平反后他就更名改姓,陆鼎钧这个崭新的名字取代了有着无数痛苦记忆的索建林。后来的成功商人陆鼎钧声名遐迩,鲜少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也甚少向人提及。父亲将自己那段人生和历史一并封存在记忆的最深处,轻易不会去碰触。但父亲尽管经历过那么多可怖的事,仍然乐观而又善良,即便是在弱肉强食、尔虞我诈、随时有你死我亡般争斗的商场官场,他仍保有赤子之心……安然是她的学名,锁锁是她的小名,都是父亲给她取的。很多人都说着名字又美又娇,很适合她。
是啊,怎么会不适合呢,作为陆鼎钧的爱女,她所能拥有的又何止是这样美好的名字呢……
索锁抱着膝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陆安然已经死了。”她说。
微弱的光线照在地板上,她盯着那上面的花纹。每一处细纹都是生命的痕迹,哪怕在树木死后仍顽固存在……就像“陆安然”这三个字,尽管已经被放弃了,被刻意抹掉了,可是一旦卷土重来,就要将过去与之有关的一切,气势汹汹地扬起……
“巩义方,”索锁轻声。她细细的声音里有着无数悲痛,“我是索锁。”
“我知道。你是索锁。我一直叫你小锁。以后还会这么叫你。”他说。
索锁慢慢地站了起来。她走到门边,开了门。
“我不记得说过多少次了,你这样……”
“没有意义是吗?”巩义方声音依旧低沉,然而听得出来,情绪也很恶劣。“小锁,我把你曾经的梦想构筑成现实,至于谁和你一起住在里面,不太重要;我把你曾经喜欢的、想和我一起拥有的东西放在了你看得到的地方……至于谁让你看到的,也不重要。这对你来说或者毫无意义,对我来说有。而且非常大。”
“……”索锁哽住了。
“我什么都没忘。包括我对你犯下的罪过。可我有我的不得已。正因为这样,我更不敢忘。”巩义方说。
索锁站在门口。已经凌晨,寒意沁骨。她在被一分分的冻透……她走下台阶,轻轻迈着步子,向院门口走去。
她看到了停在门外的车子,也看到了站在车边的人。
巩义方背对着她,仍旧是之前她看到的那身穿着。空荡荡的安静的街道上,站立在那里的他像只孤魂野鬼……索锁站下了。
好久没有能够听到她的回应,巩义方轻声叫道:“小锁?”
“嗯。”索锁答应。
她声音极轻,巩义方身体一震,马上转了回来。他在看到索锁的一瞬,眼中闪过了亮光。但他没有马上过来。他仍对着话筒在说:“你怎么出来了?外面这么冷。”
索锁隔着铁门望着巩义方。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着他——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憔悴,尽管他站的还是那么身姿挺拔……这是她少年时爱上的男人,她曾经以为会跟他一生一世。那些年她简直是他的影子,无论他走到哪里,她都跟到哪里……他说他什么都没有忘,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和她一样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她还是记得的。偶尔会在梦中出现。
那一年她四岁,他八岁。巩家给他举办生日PARTY,她被她母亲牵着手从好多家长和小朋友中间走进来,让她跟Party的主人“方方哥哥”说生日快乐。她口齿伶俐,说了生日快乐,还大大方方地亲了这个哥哥一口,把人家亲的脸都成了大红布……巩太太在一边笑,说这个小女孩将来不得了的。
巩太太,也就是方方哥哥的妈妈看起来又漂亮又厉害,像幼儿园的园长那样严厉。可是她才不怕,她有个又温柔又美貌的妈妈,可以保护她。她虽然年纪太小,根本不懂得看眉眼高低,但也隐隐约约地觉察自己的家庭和巩家交往亲密起来。后来大一些才明白,两家的合作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她并不懂得什么,只是知道她虽父母南下,忽然间换了全新的环境,家中出入的人她要重新熟悉。而她一个小孩子,也曾经被父亲带在身边,跟不同的人开会……这些变化她有些喜欢,有些不喜欢。喜欢的里头就包括了方方哥哥。
那天切蛋糕时方方哥哥特意给了她一大块,说小妹妹好看的就像蛋糕上的小黄鸭。她就很开心,舍不得吃盘子里的那个小黄鸭,端着盘子跟在方方身后,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很多大人都在夸方方乖巧聪明,顺便夸一下她这个小胖妞。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方方就拉住了她的手。
方方钢琴弹的很好,他妈妈要他表演给大家看。可是她也会啊……方方要去弹琴,她也紧跟着。她嚷着说自己会弹钢琴,也要去一起弹。其实那个时候她才刚刚开始学琴,连琴都没有摸过几回,别说弹出调子来了,声音都敲不出来。当她坐在琴凳上摆着小胖腿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窘的时候,她母亲就笑着想把她抱下来,说宝贝乖,让方方哥哥弹琴,你来听……可是方方说,阿姨你让小锁在这里吧。
他于是就坐在她身边,拉着她的小胖手说你跟着我弹……她歪着头看着这个穿着白色礼服打着漂亮的领结的好看的男孩子,听他继续说没关系的你做做样子就可以,我会弹。
满屋子的人都静静地听着方方弹琴,她母亲站在下面微笑着看她,而她就看着方方——她那颗小脑袋瓜里还装不下太多东西,但是只有小半天工夫,这个漂亮的会弹琴的又聪明又强大的方方哥哥,是她眼前出现的仅次于父亲和母亲重要的了……她还很小,并不会意识到,在此后多年,这个人对她都意味着什么。
他永远比她大,他永远比她高,他永远比她聪明,他永远比她优秀……在她眼里,他永远是好的。
她以为会是永远,哪里知道所谓永远,有时候也不过是镜月水花。
多年以后她已经变的既不轻易承诺永远,也不再相信别人许诺的永远,甚至连“长久”都不再追求……但那时并不是的。她不仅相信永远,而且她相信的永远里,只有她和巩义方。
她对他的爱仿佛与生俱来,有时候连他都不能不觉得难以理解……
索锁能感觉到自己身上那仅存的一点热气也都不见了。
“进去吧。”巩义方说。他终于把手机拿了下来。
索锁也垂下手。但她没有回去,而是站在那里,望着巩义方,一瞬不瞬的。
他们两人静静地对望着,只有呼出来的一团团微弱的白气是动的。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索锁有些疲累。她嗓音沙哑低沉。
“我控制不住。”巩义方说。
他看了索锁一会儿,背转身去。
“小锁,你本来是我的、应该是我的。”他艰难地说。承认这一点尤其艰难,这不像是亲口说出他自己的感情来。
索锁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我即便不能奢望你还会是我的,也还存着点儿念想。”巩义方说。
“你大概不知道,”索锁轻轻开口,“我从满十八岁开始,就盼着能成为你真正的新娘……你和我相识的纪念日是你的生日。你每一个生日对我来说都有双重的意义。你二十四岁生日时,恰好回国了。我预备给你一个惊喜。那些天没日没夜地念书,考完试马上万里迢迢飞回来……结果,等待我的是家破人亡、身陷囹圄。我至今深恨下雪天……因为那天,下了雪。”
巩义方仰了下脸。
他听到了脚步声,却没有立刻回身。直到这脚步声真切地来到他身边。
“我没想到,你这么傻。难道你还指望我会爱你吗?”索锁轻声问道。
“不。并没有。”巩义方说。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索锁也明白了。她眼睛再次水汽氤氲起来……她不说话了,就只望着巩义方。
巩义方突然间张开手臂,将索锁拥抱入怀。他没有给索锁任何反抗和逃脱的机会,拥抱越来越紧……但他没有其他的举动,仿佛是怕任何一点点偏差都会把索锁弄伤,以至于毁掉他长久以来的等待。
过了好久,他才将索锁放开。
他等着索锁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但是索锁并没有。
她眼神清亮地望着他,沉静又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