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狱了?”电话里藤子的声音忽然尖细了起来,随即低下去,很快恢复了原状。“我没听说哎……不过好像也不奇怪,算算时间该差不多了。怎么这么巧,让你遇上?”
“我也没想到啊。”静侬慢吞吞地说。
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等着时间到了,好将意面下锅。
藤子让人给她送来了新鲜的海货,正好煮海鲜意面。她打电话给藤子道谢,顺便提到前两天意外遇到修任远的事。这事儿搁在心上好几天了,真让人心神不宁。她难得地翻了翻有联络的高中同学的朋友圈,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也是,大概他们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了吧……十年前的事,如果不特意提起来,大部分人也该忘了。
不管当时有多么惊天动地,最后都在人的记忆里化作一缕青烟,最终消失不见。
事也好,人也好,殊途同归。
“你确定没认错人?”藤子问。
“绝对没有。”静侬很肯定。
“……真的做骑手?好像……这么一想还是挺搭的。那时候他就偷偷骑摩托车嘛,你记得吗?你们那时候都觉得他好酷。”藤子笑起来,随后“切”一了一声,仍旧表示对此不屑一顾。“哎,回头再跟你说,我得出去看一下店了。”
静侬忙让她去,说回头再通话。
藤子经营一家意大利菜馆子,经营得有声有色,是个独当一面、很能干的女人了。
这一点也不像她,总这么懒懒散散、不求上进。
她一走神,意面抖多了。她“哎呀”一声,下意识要去把面捞出来,看着那咕咕嘟嘟冒泡的汤,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多了就多了,也没什么,将错就错呗。
终于做好端上桌,可比平常的分量要多多了……她不得不盛出一碗来,才能做一个漂亮的摆盘。
她那台最新型号的单反相机就搁在厨房餐台旁的三脚架上,调整好盘子的位置,开开关关几盏灯,终于拍出了一张令她满意的照片。
然后她就在餐台旁坐下来,对着一大盘海鲜意面,大吃起来。
和她斯斯文文的外表不太一致,静侬是个地道的大胃王。
她对一切美食来者不拒,什么古怪的东西都敢尝试,且胃口极佳,即便在心情不太好的时候……不过意外遇见了多年不见的同学,情绪有点波动而已,算不上心情不好吧……
她这么想着,叉子戳了一下意面。
海鲜酱汁崩到下巴上,她拿起餐巾擦了擦。
雪白的餐巾上沾了一点姜黄色。她把餐巾叠了一下,污渍暂时不见了。
不见了不代表不存在,只是可以暂时眼前无碍,心里舒服一点儿。
她第一次见修任远,是被他浇了一身酱汁的。
那年她十六岁,他应该也是。
她记得他们是同岁,他比她大两个月,是七月份生日,巨蟹座。那时候修任远已经很出名。他们中学出了名的难考,修任远成绩不错,但还不够好,是作为体育特长生特招进来的。体育特长生嘛,还是游泳的,身高臂长,相貌出挑,在原来的学校里已经很出名,进了高中,不用等军训结束,就更出名了。
她就是在军训营地的餐厅里被他浇了一身的酱汁。
唉……
她爱干净爱整洁,当着几百号同学,白色的T恤衫被不黄不褐的热汤浇一下,烫就罢了,连内衣轮廓都透出来,真是尴尬……可是再尴尬也没接下去尴尬,修任远竟然扔了他的汤碗,情急之下脱了自己的T恤拿给她,当着老师同学教官的面,没人起哄完全是因为大家都惊呆了,既没想到会出这么个状况,也没想到修任远这呆子会当众脱衣……他那时候还瘦瘦的,个子并没有后来那么高,肌肉骨骼也没有完全展开,自然算不上很好看……就那样也很够瞧的了。
她当然没接他的T恤,非常镇定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餐厅,只有藤子和班主任反应过来赶紧跟她出来,问她有没有烫伤,要不要去医务室。
她说没事。
回营房脱了T恤去洗澡,才看到肩膀到腰部的皮肤红了一大片。幸好那碗汤面给到修任远手上的时候已经不太热了,不然可真就烫伤了。
藤子气得直骂人,说那个修任远是不是瞎,要不就是饭桶,只盯着眼前这碗饭不看路的。
听说修任远后来打听了好几天才知道她是谁,跑过来道歉却又找错了人,找到藤子那里去了,让藤子好好儿地教训了一顿。滕藤子出了名的牙尖嘴利,本来就为他迟迟不去道歉窝了一肚子火,可算是找到了机会。
藤子后来一直不喜欢修任远,盖因为他开始给她的印象就很不好。在藤子眼里,修任远又邋遢又莽撞还没有礼貌,在同学当中就像是修剪整齐的草坪里硬要钻出来的一根杂草,非常野蛮而倔强地被修剪了也仍然要重新照自己的路子继续生长……不过也许这就是修任远的魅力。
他始终跟别人不太一样。
说起来,修任远那个人有时候的确是有点呆头呆脑的,脾气又憨又直,非常急躁。
所以后来出了那件事,她并不觉得太意外……
静侬到底没吃完这盘意面。
她清洁了餐具,收拾好厨房,泡杯茶进了书房,从书架最深那一层里拿了两个相册出来,正要坐下来翻看,听见门铃响了。
她看看时间,七点钟刚过。
出来看了看对讲机屏幕,开门锁时还没等她开口,就听见那边说:“你怎么这么半天不应门啊!打电话也不接!”
她一时也想不起来把手机放在哪儿了,开了门出去,就见表哥陈润涵拾阶而上,顶着新烫的发型的脑袋从地底露了出来……她看着他那古怪的发型,忘了打招呼,先笑起来。
陈润涵的发型像是一颗爆炸的香菇。
正好一阵风吹过来,这颗爆炸的香菇就在他头顶摇来晃去,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静侬笑得止不住,赶紧回身请他进门,问他吃饭没有。
“没有,随便给我点吃的吧。”陈润涵说着把外套脱下来,挂到门边。他抽了抽鼻子,“咦,这么香,你吃的什么?”
“海鲜意面。”静侬说。
“我也要吃这个。”陈润涵说。
“留了一小碗,你应该不够。”静侬端出来一只碗,掀开盖子。面还是温的,只是没有刚出锅时口感那么好了。“再给你做点什么?不过要等……谁让你不提前说要来。”
“够了。有酒吗?”陈润涵坐下来,拿了叉子就开始吃。
静侬从酒柜里取了一瓶打开的红酒过来,给他倒了一杯,把酒瓶放在一边。“你脸上怎么回事呀?”
陈润涵见问,侧了下脸,这下她看得更清楚了。下巴处好大一块青淤,看起来像是跟人打过架……这倒不是说她有多专业的知识足够判断伤痕的成因,主要是从小到大见过太多次陈润涵脸上挂彩。
“打架了?”她问。
陈润涵含糊地应了一声,大口吃着意面喝口酒,看看她,问:“你最近没回家?”
“回了呀,上周末回去过。”
“不是回爷爷家,回你自己家。”
“那没有。”静侬说。
“没什么事儿吧?”陈润涵看看她。
静侬心一动,反问:“该有什么事儿吗?”
“没事儿就好。我就随便问问。”陈润涵又喝了一大口酒,正要拿酒瓶再倒一杯,静侬提醒他等会儿回去还要开车呢,他就只添了一点点。
静侬见他难得这么听人劝,倒有点儿诧异,“又为什么跟人打架呀?”
“就有那么个不顺眼的人呗。”陈润涵拿着叉子戳了下最后一块意面,恶狠狠的。
静侬没出声。
“干嘛那么看着我?”陈润涵皱眉。
“你看不顺眼的人也太多了点儿,个个儿都要跟人干一架?”静侬也皱眉。
陈润涵撇了下嘴,把剩下的意面都吃完了,支使静侬去洗碗。两个人像俩小孩儿似的打了一会儿嘴仗,末了还是静侬去洗碗——倒也不是甘心被欺负,主要是陈润涵这个家伙洗个碗的话,反而要害她再收拾半天。
她洗碗的工夫,陈润涵自己动手泡了杯绿茶,然后坐在操作台边,玩了了一会儿她的单反相机,随意翻看着里头的照片,然后说了句跟哪儿都不挨着的话。
他说:“沈緖楷回来了。”
静侬把手里的碗扣过来,放在沥水架上,擦着手,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