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将军自从得知北汗大军危逼京城后,就带着几个侍从赶回岭南去了。如此巨变,南疆肯定会坐享渔翁之利,到时候若是那南疆大公主也趁乱发动战争,岭南无人主持大局,大宁就真的是腹背受敌了。
京城大街上冷冷清清的,丝毫不见平常的繁华热闹,偶尔才有几个百姓神色匆匆的赶着路。叶韩提着一大坛酒策马在街上奔过的时候,看着这么一副情景,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等骑着马来到郊外的一处隐蔽山谷时,叶韩神情里才划过几抹郑重和怅然,他从马上跳下来,手里提着的酒坛仍是稳稳的,目不斜视的朝着山谷中间走去。
这里被修剪得很整齐,中央有座衣冠冢,简朴素净,只是偏远地带,难免很是萧索。墓上面连个姓氏都没有刻,只是光秃秃的立了块石碑在上面。
叶韩走上前,跪在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才重新站起来,他把酒坛上的封条撕掉,慢慢倒在墓前的土上,不一会,香醇的酒香便在山谷中飘散开来。
“父王,我来看您了。北汗大军再有一日就到京城了,父亲去岭南前对我说……若是我不放下仇恨,您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风静静的吹过,只能听到沙沙的树叶声,这地方,竟是连动物都很稀少。
“他高坐皇位二十年,享世间权贵,君临天下,凭什么让我去守住他的江山,大宁的困境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如若不是他宠幸文臣,也不会弄得如今的大宁连守城的将领都找不出来,若不是他薄待云州洛家一门,也不会让大宁上下的将士寒心,诸王忌惮,焰池点燃后,到如今竟没有一兵一卒来京援救。”
“父王,当初太子府几百余口人,他一个不留,到如今我也只能为您悄悄立个衣冠冢,甚至连名讳都不能有,他凭什么……让我去救?”
低沉愤恨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叶韩仰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的无名墓碑,脊背挺得直直的。
“因为你要救的是大宁江山,是这全城百姓。无关皇室,亦……无关朕。”
身后的脚步声慢慢逼近墓旁,最后停在了叶韩身后,但仅仅这么一句话,整个山谷的氛围都变得萧肃起来。
叶韩全身一僵,握着的手紧了紧,又重新松开,他压下眼底的暗光,转过身回头冷声道:“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他望着宣和帝,眼神平静无波,冷淡得如同陌生人一般。宣和帝见他这模样却笑了起来:“叶韩,你还是太年轻了,知道朕当初是怎么怀疑到你身上的吗?就是你这幅不屈不挠的样子,这天底下还没有人敢对朕这么不客气。”封禄的声音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摆摆手又加了一句:“也不全是,至少还有一人也是这样。”
叶韩冷冷的看着他,并不搭话,既然宣和帝能找到这里来,就说明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狡辩亦无多用。
“你父王喜欢梅子酒你倒是打听得清楚,只是拜这个衣冠冢有什么用,要拜就拜点像样的,跟朕走吧!”宣和帝说完这句便转身朝谷外走去,竟是理也不理身后站着的叶韩。
叶韩沉着眼,跟着他朝外走,行到山谷外,看到只有安四牵着辆马车朝他笑,心里一惊,打量宣和帝的眼神便多了几分诧异。
他这是真不怕死呢还是显示一下他身为天子的勇气,居然在这种时候带着一个太监就出来了,先不说自己都能取了他的性命,恐怕北汗的刺客更是不少。
坐在马车上的封禄回转身看着明显有些跑神的叶韩,眯着眼喝道:“想什么呢,上来吧。”
只有一辆马车,叶韩朝远处的爱马看了一眼,闷不作声的登了上去。
漫天烟霞挂在洛府上空,端是难得一见的奇观,要在平日里恐怕还有大臣向宣和帝报个吉像,讨个封赏什么的,但这时候人心涣散,就没什么人拿这事去膈应宣和帝了。
但洛府里还是一片安宁景象,是以当洛管家领着众人在院子里唠嗑着欣赏时,还拉上了歇在房里不曾出门的宁渊。
宁渊懒懒的踏出房门,心不在焉的随口附和老管家的心意后便朝书房走去。
那里还布着一局残棋,是她上次左右手对弈玩剩下的,今日正好可以打发一下时间,当她拖着木履踏进书房看到半靠在榻上的青色人影后,一双凤眼便不客气的挑了起来。
“司宣阳,自大门而入是千古不变的礼节,我看山上的那些长老越发不长进了。”司执者的教养一直是隐山的长老管着的,虽说到现在为止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代,可这规矩总是不变的。
司宣阳讪讪的摸了摸鼻子,面上难得的显出了几分无措来,但很快又变得平静无波,他站起身,朝宁渊行了一礼:“山主,我想着洛家众人都到云州去了,便来陪陪您。”
他说得有礼,又是个小辈,再说这日子也确实有些无聊,宁渊轻轻‘哼’了一声,抬步坐在榻上另一边,指着桌上的残棋道:“替我收了它吧,书桌上有些瓜子,把壳去掉,装满这个就行了。”
宁渊一边说着一边变戏法似的从小几下拿出个木盒来,虽不大,但若是要用此物来装满瓜仁,也绝不是件简单的事。
司宣阳一开始听着宁渊声音放缓还有些受宠若惊,待看到宁渊拿出的木盒后便有些呆滞了,他在隐山学的东西不可谓不多,涉猎不可谓不广,学问不可谓不大。可也绝没有一样本事是能用在这项活计上的,他细细的打量着宁渊的神色一声不吭的收了棋谱,从书桌上端着一盘瓜子步履迟缓的走过来重新做好,只是这一次身子倒直了不少。
书房里静悄悄的,司宣阳开始一搭一搭的找着话题:“山主,今日烟霞遮天,定是个好兆头。”
宁渊斜斜的瞥了他一眼,应道:“恩,北汗大军逼近京城,的确是北汗的好兆头。”
司宣阳面色一顿,神情僵硬,被宁渊的话一下就给噎住,吞了吞口水抬手将桌上的空杯添满茶水后,眼眨了几眨才状似无意的道:“山主可会出手?”
“关我何事?”
“这大宁……毕竟是山主所创。”甚至连国号也是为你而立……见宁渊明显有些错愕,他默默的隐下了后面这句话。
“守得住大宁是封家子孙的本事,守不住……历朝兴衰本是常事,隐山中人不介入世事这你是知道的,不过若是你要帮忙我也不会拦着。”宁渊淡淡的回了一句,见司宣阳瞬间有些兴奋的眼神,顿觉诧异,难道他真的想帮助大宁,该不会他下山也抽中了那个倒霉的试炼题目吧?
这一想,诧异的眼神也升华成了同情,如今三国鼎立的局势可是比五百年前的诸侯混战麻烦多了!
司宣阳还在为宁渊的那句‘隐山中人’暗喜,等他回过神看着宁渊诡异的眼神时,顿时觉得背心有些凉飕飕的。
“隐山并无意掺合三国之事,只是山主您将洛家令牌交给顾易,再加上您和太祖交情颇深,所以宣扬才会猜测您准备帮助大宁。”
“我的确欠了封凌寒不少人情,可是和封禄没什么关系,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封禄是个识大体的,在这种时候一定会用叶韩,既然担了南疆战神的大名,想来也不是个花架子,他怎么都能撑上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各地的勤王之师入京了。”
司宣阳淡淡一笑,原本以为宁渊什么都不在意,却不想她倒把局势看得通透。只是战场之事瞬息万变,他这几日夜观星象,发现老皇帝是个活不长久的,恐怕以封禄的手段,绝不会让山主在这三国战局里置身事外。
“看来山主也知道了叶韩的身份。”这句话虽是疑问,但却带着肯定。
“顶着那么一张脸,稍微一查就知道了。只不过封禄能认出我,却认不出叶韩我倒是没想到。”
宁渊仍是懒懒的,但司宣阳却从她话中听出了几分怅然来,神情微微一变,眼底划过几抹深意。看来,那个大宁太祖真的对山主有些重要,否则她也不会如此善待叶韩了。
只是若是连他都能因宁渊的态度而猜到,宣和帝又岂会不知?
日头渐渐落下,等宁渊从小寐中醒来时,司宣阳还在老老实实的剥着瓜子壳,只是恐似扰着她似的,动作很轻。印着余晖,这副景象倒使书房中多了几分暖意。
“好了,这些够吃了,你回去吧。”虽仍是淡淡的声音,却是迄今为止面对司宣阳时最柔和的语气。
司宣阳眼神一亮,把手边盛着瓜仁的木盒推到宁渊面前:“山主,那我就先走了。”
他本能的朝窗户边靠近,感觉到宁渊斜过来的眼神后讪讪的摸着鼻子正儿八经的朝门边走,待完全退出了房门往后看时,宁渊仍是静静的坐在榻上,慢悠悠的吃着木盒里的瓜仁,神情闲散温和。
这时候,司宣阳突然觉得,也许什么都来不及知道,也是一种幸福。只是,这个人……真的毫不在意五百年前的历练吗?
如果真是这样,又岂会因一个洛家去教养封皓来驻守云州拱卫大宁,又怎么会把洛家的令牌交到顾易的手上,而且……大宁京城到底能不能守得住,其实谁也不知道不是吗?
马车停在了皇陵边上,叶韩跟着宣和帝一路走进去,畅通无阻,而且越来越深,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幽黑起来。
太祖当初留有遗志,封氏一族的子孙不准耗民力来修建陵墓,故者皆要埋在此处,只是地位越高埋得越深罢了。
走到皇陵深处,宣和帝才停了下来,陵墓里很冷清昏暗,一旁跟着的安四打了个烛火便不声不响的退了下去。
宣和帝背着手,对着上面的一块灵牌道:“你也知道我们封家的规矩,死了埋着的也就陵园里的一点地方,和寻常人家其实没什么两样。你要祭拜也好,发泄怨气也罢,当着这个来吧,总比对着几件衣物强。”
小小的灵牌上没摆着什么尊号,只是简单的刻上了名字而已,也因为如此,叶韩知道这灵牌并非是如今为了他才摆上的。
他淡淡的看了宣和帝一眼,眼底带上了几分嘲讽:“陛下倒是看得通透,怎么,您也有亏心的时候?”
“哼,朕平生便不信这些鬼神之说,自古成王败寇本是常事,宫闱之中更是如此,朕自信做了个好帝王,有什么可亏心的!”
叶韩点点头,附和道:“陛下说的没错,既然看也看了,拜也拜了,那臣告退了。”难道宣和帝以为这么一块小小的灵牌就能抵得过几百口人的性命吗?简直可笑。
他转身就欲朝外走,却因为宣和帝淡到有些冷清的话停住了脚步。
“你也别恨我,害死你父亲的也不全是我一人,如果不是你的出生,我们兄弟也走不到这个地步。”
叶韩闻言猛地一顿,回转身看着宣和帝漆黑的眼珠里划过的阴沉,陡然觉得透不过气来。
在这一瞬间,他能感觉到,封禄并没有骗他。只是……他才是害死父王的人,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