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硕怔怔的看着自竹坊中走出来的白衣女子,脸上得意的笑容倏的一敛,登时诧异无比。
尽管早就从各种暗报和传言里得知洛家这一代的孤女并非常人,可是真的近到面前……却也太过出人意表了。
这般的气度和模样,甚至是比……更加慑人。他生于北汗皇宫,性子高傲自负,但看人的眼光一向极是毒辣,只消一眼,他便能肯定这洛宁渊绝非一般大家女子可相提并论。
被扯掉的竹帘铺陈在地上,黑纹金绣的步履慢慢自上面踩过,散漫而优雅。整个大堂里寂静无声,一阵诡异的安静。
众人目不转睛的盯着自竹坊中缓缓行出的女子,齐皆倒吸了一口气。数月来关于洛家小姐端静芳华、天人之姿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信的,但今日得见……洛家之女,完全称得上绝代芳华。
宁渊慢慢走到元硕面前,定定的凝视着桌上放着的墨盒,眼底勾起一抹玩味。
“此物为你所有?”她一向性子疲懒,今日被元硕折腾了半日,语气也带上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当然,洛小姐若是猜不出来……”元硕压低了声音,看着站在面前的宁渊拖长了声调。
“银月丝,三年才得生长一次,不过……这株显然还未成熟,待到此物通体为银白色时,饮来才为上品。齐王,赠你此物之人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宁渊从桌上拿起墨盒细细的把玩,眉微挑,眼斜斜的朝元硕瞥去。
元硕身子一僵,神情里透着几分匪夷所思的惊讶,银月丝整个天佑大陆上只有隐山才有,洛宁渊怎么会知道?
他缓缓吐了口气神色复杂的朝宁渊拱了拱手:“洛小姐高见,这的确是银月丝,本王愿赌服输,这株就赠给小姐……”
“不必。”宁渊朝他摆摆手,唇角微微勾起:“刚才王爷要了竹坊做彩头,银月丝就当作是我的彩头好了。”
元硕脸色一暗,感觉到四周探来的视线,握住茶杯的手慢慢收紧。他以物相赠本就是和解之意,难道洛宁渊还真的想让他这个一国皇子当堂道歉不成?
宁渊大剌剌的站在大堂中央,一身白衣格外打眼,翩然回转间有种别样的风流。她扫了扫手心的墨盒,抬眼朝神色尴尬的元硕看了一眼,凤眼高高挑起,淡淡道:“齐王。”
完全是居高临下的态度,元硕看着宁渊肃然的面容,陡然感觉身子一沉,全身上下甚至涌起了血脉倒流的窒息感。他惊恐的抬高眼,听见站着面前的女子清澈到几近冷酷的声音。
“这世上,不是什么东西你都有资格送出的。”宁渊漫不经心的看着元硕,完全无视他难堪的神情,转身便朝竹坊走去。
“洛宁渊,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对我们殿下出言不逊!”元硕身边的侍卫长见宁渊转头就走,自家主子更是像魔怔了一般一语不发,一时头脑发热,居然拔刀就朝宁渊挥去。
元硕身边跟着的大多是疆场上的野蛮汉子,说是四肢发达也不为过。更何况他们在漠北和洛家对着干久了,也就全然忘记了这是在对着一个女子挥刀。
弯刀临着那白色身影的一瞬间,陡然停了下来。
众人看着堂中戏剧性的一幕,提到嗓子眼的心七上八下,看向北汗武士的眼神满是不善。居然对着一个女子动武,哪怕是他们这些文人,都做不出来这种事!
两个人影出现在大堂中间,年俊站在宁渊背后,煞气四溢的怒视着举着弯刀的侍卫长,眼底猩红一片。他朝挡着他手中铁剑的人看去,脸色微沉。
封显一手挡住年俊手中的长剑,一手抓住北汗侍卫长握着弯刀的手,肃眼看向了元硕:“齐王,洛小姐的性子素来狷狂,你何必和她置气。”
元硕看着满脸怒色的年俊和语气谨然的封显,僵直了身子有苦说不出。他要是能动的话怎么会让手下的侍卫对着洛宁渊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武,这种没品的事他还不屑去做。
只不过从刚才开始他连话都说不出来,更遑论去阻止手下人的突然发难了。正在为难之时,元硕感觉身子一轻,眉一松抬手便朝封显拱了拱:“九王爷,本王……”他还来不及说下去,就停住了口。
封显制住的侍卫长脸色更是一白,他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兵器,愕然瞪大了眼。就连封显的脸上都显出了几许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那柄指着宁渊的弯刀,居然一点一点从刀尖开始碎成了粉末,悄无声息的在大堂中飘散开来。
等所有人回过神来时,那个侍卫长手里仅仅只是剩下一截华丽的刀柄而已,看起来这场面格外滑稽可笑,但却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
天下皆知,北汗的武器是整个天佑大陆最坚硬的,更何况跟在元硕身边的人拥有的肯定不是凡品,就算是一般的武学宗师也不可能轻而易举的将它化成粉末。
众人神色一凛,顾自四望……难道这大堂里还隐着绝世高手不成?
年俊看着堂中众人震惊的神情,眼中的厉色缓缓隐下,收起手中的长剑退后了两步。看样子,他家小姐还真是生气了。
一声轻笑声陡然在大堂中响起,一直背对着众人的宁渊缓缓转过了身,她垂着眼,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墨盒,神色难辨。
封显觉得有异,放下了制在手里的侍卫长,也后退了一步。他看着缓步走过来的宁渊,心底泛起了奇怪的感觉。
哪怕是在东界的疆场上,也没有见到过如此浓厚的煞气,可是,洛宁渊只是个闺阁小姐而已。
白衣长袍女子缓缓朝元硕走来,应该是说——朝已经退到了元硕身边的侍卫长走过来,她迈着比刚才更慢的步子,净白的衣袍拂过地上,明亮的颜色带出了些许的深沉。
宁渊站定在侍卫长面前,唇角轻勾,茶墨色的眸子染上了冷峭的冰寒。她抬手拂过手中的墨盒,凤目缓缓挑起,十足的霸戾:“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我面前动过手了,更别说是对我拔刀。说起来,你很有勇气。”
侍卫长看着噙着笑容声音轻缓的宁渊,感觉一股凉气从心底缓缓升起,那感觉就跟刚才他手中的弯刀陡然化为飞灰时的悸颤一模一样,他抖着身子朝后退了一步,眼底划过惊恐,握着刀柄的手不自觉的缩紧。
宁渊却不再理会他,径自转头朝元硕看了一眼,淡淡道:“不管选择你的人是谁,记住,如果你再不收敛,我不介意替她清理门户。”
她的神情里有种隔于世外的通透和冷厉,元硕心脉一缩,放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的轻颤起来。洛宁渊……到底是谁?
他朝四周看去,除了年俊和封显若有所思外,其他人皆是一脸茫然,明显面前的女子用的是传音之术,想起玄禾在他来大宁之际交代的话,元硕眼底现出迟钝的惊惧来。
宁渊朝元硕淡淡的看了一眼,转身便朝竹坊走去。
元硕神色一轻,还来不及舒口气,站在他身边的侍卫长就面色苍白的躬下了身,猛的朝地上倒去。
其他的侍卫一惊急忙扶住他,封显身形一动直接将手搭在了他的脉门上,片刻之后脸色陡然一沉,他朝面色不愈的朝元硕看去,有些干涩的开口:“经脉尽断,内力全失。”
封显的声音很低,除了元硕身边的人根本无人听到。元硕面色一僵,和封显对视了一眼一齐转头朝已经走进竹坊的白衣女子看去,神情都是一变,只不过一个是惊惧,一个是若有所思。
“咦,出什么事了?”清丽的嗓音在书客居门口响起,一个红衫长裙的小姑娘抱满了东西朝里面走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憨憨团团的绿衣少年,两人都挪动得极是艰难滑稽,但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年俊,看我买什么了……”红衣少女从腰间抽出一截鞭子,脸上喜滋滋的,她朝元硕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微敛:“北汗人?”
众人哪有不知道这少女是谁的,数月前围场一战,洛清河的武力被外界传得神乎其技,名头更是直奔宗师而去。看到她出现在这里,大家神色都有些恍然:大堂里刚才发生的事定是她做下的,这洛清河肯定是一早就到了,只不过现在才出现罢了。
毕竟刚才发生的事太过诡异,除了这个理由,这些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仕子们实在难以解释。
元硕当然也听过洛清河的大名,但他直接无视了清河的怒视,抬眼从守在竹坊外面的年俊身上缓缓扫过,然后眼神直直的落在了里面的白衣女子身上,隔了半晌他才站起身朝竹坊的方向极浅的行了一个半礼,淡淡道:“今日多有得罪,洛小姐,元硕告辞。”说完便径直朝外走去,他身后的侍卫皆是一愣,但好歹知道风向不对,沉默的跟在了元硕身后,神情里早已没有了刚才进来时的张扬和跋扈。
清河看着一愣,脸色怏怏的收了手里的鞭子,拉着封皓朝竹坊走去。封皓朝封显歪着脑袋打了个眼色,憨憨一笑就挤进了竹坊。
封显挑了挑眉也跟着走了进去,伶俐的掌柜急忙走过来把散落在地上的竹帘重新安好,亲自守在外面隔开了一堂探究的视线。
封显进得里面,看见里面坐着的人,神情一愣,拱手微微行了一礼道:“原来肖大师也在此。”
年俊和清河都有些心惊,他们刚才也看见了坐在里面的奇怪老头,但小姐没有出声,他们也就没有过问,却没想到是名震天佑的书画大师肖韩谨。
挨着宁渊坐着的老头摸了摸胡子,眯着狭长的眼睛看向封显,乐呵呵的点点头:“恩,老头子瞧着洛小姐就欢喜啊,隔着一堵门伤感情,所以干脆坐过来了。”
外面候着的祁征叹了口气,他们刚才在外面为死为活的是干什么,里面的这两个人还真是……
封显朝竹坊中间看去,果然有道小小的偏门,他看向宁渊恍然道:“洛小姐刚才能说出那几种茶的名字和产地,想必也是大师的功劳?”
肖韩谨但笑不语,望向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的宁渊道:“老头子只是多走了一些路,认得那些花花草草也不是什么大本事。洛小姐才是深藏不漏啊,北汗三皇子拿出的银月丝我还真是闻所未闻!”他说完便抬眼朝宁渊手里的墨盒看去,一脸的兴致焕然。
封显见得有些发笑,这个肖大师虽喜好书画,但最喜欢的却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像银月丝这种东西就更是他的大爱了。
宁渊转了转手里的墨盒,仿似没听见肖韩谨的夸赞般,挑了挑眉道:“你是岭南的肖韩谨?”
肖韩谨一愣,看着宁渊陡然变深的眸子,抹着胡子的手微微一顿,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答了道:“老头子正是肖韩谨。”难道这年头还有人敢冒充他不成?
“那个在嘉沁园写了《倾世绝恋》的肖韩谨?”
宁渊的神色更加古怪,声音也高了一个弧度。肖韩谨却会错了她的意思,颇为倨傲的扬了扬眉,摆摆手道:“原来小姐也看过这场戏,老朽闲来之作,当不起小姐喜欢啊!”
宁渊瞧他满脸笑容,眼都眯成了一条缝,突然也笑了起来,她把手里的墨盒朝肖韩谨的方向一推,正色道:“今日得肖大师相助,以此物相谢,还请收下。”
她话里含笑,说得极为郑重恳切,但不知为何却让站在一旁的封显和年俊突然有种发麻的感觉。
肖韩谨眼眯得更细,一边说着‘洛小姐客气了’,一边伸手就朝桌上的墨盒抓去,拿到手里把玩了一会后才想起来道:“刚才忘了问小姐,这银月丝有何功效?”能让北汗三皇子当作贡品,肯定不是俗物,他可得朝百里那个老小子好好显摆显摆。
宁渊挑了挑眉,神色更是温和:“银月丝滋补,于老年人极好。”肖韩谨一听脸上更是笑成了一朵花。
门外的祁征打了个踉跄,神色陡然变得有些古怪。这洛小姐说得倒是没错,据古籍记载,银月丝的确极是滋补,可是滋补的对象却是……女子。若是男子服用,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只不过虚补过盛,会有些小变化罢了。只是此物最多功效只有一月,变化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
祁征朝里面望了一眼,看着满脸笑容的肖大师和洛家小姐,心里嘀咕道:这洛家小姐应该……大概……也对银月丝的功效不是很清楚吧……
宁渊拿起桌上的茶杯放在嘴边轻轻一抿,极淡的弯起了眉角。
呐,封凌寒,虽然过了五百年,但是你还是又欠了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