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公公宣读完圣旨以后,程家上上下下才缓缓起了身子。
郢王的目光由始至终就落在了唐妩一个人身上。
她身着藕荷色的兰花刺绣襦裙,头上带着一支金镶玉蝴蝶步摇,看起来清丽典雅又不是庄重。
只不过,这嘴唇的颜色倒是白了些。
这时候,程老太太对唐妩道:“妧妧今日,可是病了?”
唐妩低头轻咳了两声,缓声道:“回祖母,孙儿昨夜在院子里坐的久了些,好似是有点儿受了风寒。”
一听这话,老太太连忙道,“这冬季受了风寒,是极容易打反复的,一会儿赶紧叫大夫给你瞧瞧,可别再严重了。”
说完,老太太又侧头对着一旁的丫鬟道:“你去给大姑娘煮碗姜汤祛祛寒。”
唐妩与郢王的事虽然大房和老太太心里都清楚,但今日程家三房人都在,终是不能坏了规矩,所以没过一会儿,程老太太就借着给唐妩生病的由子,让她回了云惜阁。
这议亲一事,姑娘家自然是不好站这听。
唐妩刚回了云惜阁,就用帕子将唇上覆着的脂粉擦了个干净。
外边儿的天干冷干冷的,唐妩想着今日也没什么事做,便又褪了衣衫,钻回到了被窝儿里,冬季里的被窝儿总是格外缠人,她的眼皮儿还没挣扎几下,就晃悠悠地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等唐妩再睁开眼睛时,就见郢王正坐在床畔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惹地唐妩一激灵,她“噌”地一下半坐起身子,“你,你是如何进来的?”要知道,夜里不同白日,他趁四下无人之时翻进来也就算了,今日这太阳还在外头挂着,他怎么就敢明晃晃地进来呢!
他低头看着她道:“我同岳母打过招呼了,想着你身子不舒服,便来看看你。”
这话一出,唐妩心里就忍不住嘀咕道,呵,这声岳母叫的倒是勤快。
郢王抬起手,本想用手背试试她额头的温度,却不想被她直接躲了过去。
“妩儿。”
他不开口唤她还好,他一开口,就见唐妩就把整个人藏到了被子里,大有一副我想不听,也不想看的架势。
“可是还在生我气?”
他本以为他都这样道歉了,她总该给个面子才是,没成想,这被子里的人儿不但未应声,竟还蹬了蹬腿,驱赶之意甚是明显了
面对这样的一幕,郢王的双手显然有些无处安放,无他,堂堂郢王殿下,就没做了这热脸贴冷面之事。
“妩儿,你如何才能原谅我,嗯?”这语气柔的,怕是连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听到这话,唐妩才把被掀开,将水灵灵的大眼睛浮出被面,“不论是什么,殿下都能办到吗?”
他目光沉沉,眼里尽是真诚,“你说。”
唐妩悄声回道:“我要你亲手给我绣一只帕子,黄色的底布,上边还要带一只鸭子。”
郢王忍俊不禁,他着实没想到,她竟然会提这种要求。
绣活,别说是他,就是打着灯笼满京城去找,也不着几个会做女红的男人吧。
唐妩刚睡醒,小脸白白嫩嫩的,比刚出锅的馒头都诱人,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嘬了一口她的脸颊,“你倒是会折腾我。”
唐妩继续板着脸,不依不饶道:“那殿下应是不应?”
他还能怎么办,只得“嗯”了一声。
他语气上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但唐妩到底是尝到了一丝甜意。
要不说要想得到一个女人首先要攻其心呢,这方才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人儿,这会儿又肯给人家揉了。
天色将暗,郢王不便多留,酉时未到,就启程回了王府。
唐妩刚坐起身子,就听红珠在一旁道:“姑娘,夫人和老太太叫姑娘去福寿堂一趟。”
“是说现在?”
“是,夫人和老太太都在等着姑娘你呢。”
唐妩跨进福寿堂的时候,程老太太正和林芙说着话,见她来了,两人一同放下了手里的热茶。
唐妩行礼道:“给祖母和母亲请安。”
老太太笑道:“快过来。”说着,老太太就挪了一个位置,示意唐妩坐她身边。
老太太握着唐妩的手瞧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本还以为,你还有好些日子才会嫁出去,没想到殿下竟然将婚期定在四月。”这现在眼看着都要入了正月,四月,也就是一晃的功夫。
说话间,老太太拿出了两张清单,交到了唐妩手上,“这是你的嫁妆单子,这一份是你母亲为你准备的,而这一份是我这个老婆子为你准备的,你看看。”
唐妩到底不像程曦是在老太太身边长大的,一时间,她也不知该不该接这嫁妆单子。
老太太看出唐妩眼底的羞涩,便直接将东西塞到了她手里,然后道:“快拿着呀!”
唐妩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林芙,只见林芙也冲她点了点头。
“谢谢祖母。”
老太太一听这话,突然侧头对着林芙笑道,“说到底哟,还是妧妧乖,你知道前两天曦姐儿从我这取走嫁妆单子的时候说了甚吗?”
林芙问:“曦姐儿说了甚?”
“她说呀,这嫁妆单子她盼了好些年了,要好好回去点一点。”老太太一提起,笑的眼角都忍不住泛泪。
闻言,林芙也笑开了,“这曦姐儿,还真是个活宝。”
半响,老太太又道:“妧妧,祖母活到了这个岁数,不说活的有多明白,但这夫妻情分,自然还是明了的,祖母看的出来,殿下十分疼你,可夫妻要走一辈子,谁也保证不了未来会发生甚,你既然做了郢王妃,就要时刻记得,要好好管家,要以夫为天,不可恃宠而骄,也不可同后院的那些人拈酸吃醋,你可明白?”
唐妩知道老太太这些话都是为了她好,于是一字一句道:“孙女儿谨记在心。”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肩膀,“妧妧,祖母方才告诉你的,是要你做给外人看的,而现在告诉你的,才是祖母真想说与你听的。”
老太太眼角带笑,语气轻而缓,“若是日后你在郢王府受了委屈,不论何事,你都不要想着自己抗,你要知道回家来,你是程国公府的大姑娘,即便有一天,你犯了弥天大错,你也要记得,这才是你的家,祖母豁出一切,也会护着你的,你可记住了?”
老太太的话声音不大,但却是铿锵有力,也许她的背已经挺不直,但依旧是国公府的顶梁柱。
老太太一边说,唐妩一边蓄泪,到最后,泪珠子还是没忍住,噼里啪啦地流了下来。
说来也是怪了,她曾受了那么多苦,都没怎么哭过,可自打回了程家,她的眼泪时常都在眼眶里。
唐妩攥了攥拳头,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钻到了老太太怀里。
老太太拍着唐妩的背脊,一下又一下,老太太缓缓阖上眼睛,好似又回想起了十几年前,唐妩还在襁褓之中,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的模样。
“我老了,你们一个又一个人,都要嫁人了。”老太太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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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王回府的时候,正是该用晚膳的时候。
楚侧妃正训斥着一旁的下人为什么端来了她不爱吃的葱花,就见郢王跨进了她的院子。
楚侧妃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喃喃低语道:“殿下。”
郢王坐到了一旁的杌子上,楚侧妃殷勤地拿起茶壶给郢王斟茶,她入王府多年,从没在这个时候见过他。
楚侧妃拢了拢两侧的头发,生怕自己容貌不抵从前,生怕他只是来她这坐坐。
“殿下用膳了吗?”楚侧妃柔声道。
郢王语气低沉道:“没有。”
楚侧妃开心极了,她连忙招呼着外头把屋里的饭菜重新换一通,然后又说了几个菜名,都是他爱吃的。
“不必了,本王今日帘子,是有话对你说。”郢王打断道。
也许是女人都有天生的直觉,听完这话,楚嫣的心里就是没由来地“咯噔”一声。
她脸上的笑意有些凝固,但仍是贴心地挥退了屋中的下人,片刻之后,屋内便只有郢王和楚嫣二人。
郢王府现下没有王妃,唐侧妃又“病逝”了,所以府里的中馈权就落到了楚嫣身上。
楚嫣好像生怕他先开口一般,所以率先提起了近来府里的琐碎之事,比如,从入冬以来的开销,皎月堂的修缮的工程,再比如生活中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事。
郢王并未打断,亦或者说,他不知从何打断。
一直等到楚嫣说完,郢王才顿住了他饮茶的手,他对上了楚嫣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再过几日许院正便要回乡养老了,太医院的下一任院正,本王向陛下推举了你父亲。”这本该是天大的好事,可楚嫣的心就是忍不住跟着颤抖。
他将茶杯放下,随即将一纸休书和一张堻州刺史的户帖放到了桌子上。
楚嫣低头一看,眼眶就红了。
竟然
真的让她猜中了。
她知道,以她父亲的能力,就算在太医院待到花甲之年,也坐不上院正的位置,京城的官职大多如此,爬到一定的位置,就会停滞不前,所以院正之位,已成了楚父的执念。
郢王如此做,便是在利诱了。
楚嫣知道他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就如当年,他对她失望一次后,便再没有给过她机会,她强颜欢笑地拿起一旁的户帖,颤声道:“敢问殿下,这是什么?”楚嫣还未来得及细看,但堻州刺史户帖的旁边,“尚未娶妻”四个大字,直接灼痛了她的眼。
“你我本无夫妻之实,再嫁亦是不难。”
他这一字一句,看似是在为她着想,但于楚嫣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把戳她心肺的利刃?她借着一抹灯光去看他那张俊美无双的侧脸,也不知是火光太刺眼,还是他眼里的毫无波澜的神情刺痛了她,一时间,她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郢王说完话,就起了身子。
楚嫣的手隐隐颤抖,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到底是爆发了,女人的不甘向来是可怕又决绝的,她跑到外头,撕心裂肺道:“我曾在京城的铺子里见过一次程大姑娘的背影。”
“是她吗?”楚嫣的嗓子眼儿都跟着颤,
是她吗?
郢王不语,步伐匆匆,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直到夜里,楚嫣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坐起,拿出了那张名帖,翻来翻去,终于看清了堻州刺史的名字。
姜卫。
这是她的青梅竹马,若不是她父亲爱名爱利,想必,她早已成了姜大夫人。
楚嫣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忽然明白,为何郢王一定要坚持与安茹儿和离了,也突然明白喜桐院那位为何会在诞下郡主后毫无征兆地病逝了。
他下了好大的一盘棋,棋局多变,他有舍亦有得,但唯独不变的,是程家那位大姑娘,定会风风光光,名正言顺地当上郢王妃。
楚嫣突然笑出声来,她猛然回想起了渝国奸细把唐妩带走的那天,那是她头一次,看到他眼眶猩红,又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
原来,他不是天生心肠冷硬,生性薄凉。
原来,堂堂郢王殿下,也是个俗人,也会为了女人魂不守舍,失态发疯。
只不过,勾着他魂儿的那个人,不是自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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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王回到岁安堂,有些无奈地拿出了两本学习刺绣的书籍。
然后在四下无人的内室里,先是裁剪了一块黄布,来回比量,而后又像模像样地将绸缎嵌到了绣绷之中。
他翻开第一页,入目的,就是一个鸭子的图案。
他不禁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