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霜城崔府,黎斯和白珍珠把占地几亩的崔府游逛了两遍。白珍珠黑白分明的眼珠往后瞧了瞧,小声说:“黎大哥,后面有人跟着我们。”
“崔云海的人,没事。”黎斯说道。
“这么逛来逛去的,我的腿都酸了,好累呀。”白珍珠捶捶腿。黎斯笑了:“好吧,不用再逛了。”
白珍珠定睛一看,前面不远便是崔云海的书房。
书房前有花廊假山,后面还有一个波光粼粼的水潭。水潭正对书房的后窗,黎斯往书房那儿一指,白珍珠便看到了老死头和吴闻。
半个时辰前,黎斯让吴闻去请来老死头。
老死头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用冷冰冰的语调说:“刚睡着又被你叫醒,我想好好睡一觉恐怕要等很久了。”
“啊!老前辈,你去义庄难道是为了……睡觉?”白珍珠吃惊不已。
“废话,还用问。”老死头很不耐烦,谁睡觉被吵醒了脾气都不会很好。
“好了,好了,办正事。”黎斯把情况一说。老死头耷拉着眼皮道:“你是想让我验验书房里有没有血迹?”
黎斯点头:“血迹一定被清理过了,需要特殊的法子才能发现,所以只能请你这位大行家出马了。”
“哼,小丫头,帮我个忙。”老死头把一个小瓷瓶交给白珍珠,又从怀中摸了一小撮黑乎乎的粉末。先把粉末均匀撒在门口,然后老死头接过瓷瓶,把里面的液体倒下去。
白珍珠嗅了嗅说:“好酸,是醋的味道。”
“十年陈的米醋,加上山阴生长的鬼头草粉末,不管你清理得多干净,只要这地方曾经有血就会显露出来。”老死头把瓷瓶往怀里一装,闭眼道,“等吧,一炷香。”
一炷香时间之后,门口的地面渐渐变了颜色,变成了暗红色。
“果然有血。”黎斯目光闪烁。
老死头不置可否。
“我越来越相信孙三的故事了。”黎斯淡淡道,他的视线停在假山后监视的家丁身上。
“如果孙三的故事是真的,那眼前的崔云海就是个冒牌货。他杀了真正的崔云海,然后乔装成新的崔云海。因为孙三撞破了他的杀人行径,所以他杀了孙三,以及听过孙三故事的人,包括阿鼠。”黎斯缓缓道。
老死头依旧闭眼不说话。白珍珠和吴闻义愤填膺,尤其是白珍珠,她觉得失去了阿鼠的徐奶奶很可怜,毕竟她把阿鼠从小养大。
“有理,但需要证据。不能只靠阿鼠的故事就把崔云海治罪,那样官府肯定说只是妖言惑众、无稽之谈罢了。”老死头忽地开口。
黎斯点头:“证据只能在这间书房里。”
“找。”
三个人分头行事,老死头则往卧榻上一躺,不多会儿便发出鼾声。白珍珠撇撇嘴:“老前辈不找哩。”
黎斯摆手示意她不要讲下去,又小声说:“你若让他听见了,他只会说:我仵作和捕快的活都干了,朝廷养你们这些闲人干吗?”
三个人仔细检查着书房的每样东西。黎斯忽然望着一张小红木凳出神,上面摆着一尊单足铜香炉。黎斯轻轻触摸红木纹理,而后蹲下身双眼同凳面水平。
“呼。”黎斯长吁一口气,“可疑啊。”
“黎大哥发现什么了?”白珍珠和吴闻凑上来,假寐的老死头也睁开一道眼缝。
黎斯把铜香炉移开说:“这小红木凳表面有三个微凹点,它之前摆放的应该是一尊三足炉,后来被换成了这尊单足铜炉。单足炉尚未留下凹点,说明它摆的时间不长……很可能是在崔云海被害之后。”
白珍珠也摸出了三个凹点,高兴得不住地称是。
“但是香炉跟崔云海被杀之间有什么关系?”老死头用鼻音问。
黎斯视线望向后窗:“我想快有答案了。”
在白珍珠惊讶的目光里,黎斯如梅花鹿轻轻一跃,跃出后窗。沿着水潭旁的鹅卵石小径走了六七十步,在一棵垂柳底下捡起了样东西。
原路返回,黎斯把东西搁在老死头眼前,老死头眼睁开了:“果然如此。”
黎斯手里的是半寸浅绿色残碎衣片。白珍珠看看衣片,又望望黎斯和老死头,面露疑惑:“你们在讲什么,我怎么一点儿都不明白呀?”
黎斯给吴闻使了个眼色,吴闻藏在门后观察外面的动静。
“孙三潜入崔府那晚,假冒者杀死了崔云海,但被孙三撞破。孙三被血腥景象吓昏了,在他昏迷前大呼‘救命’,声音引来了崔府的家丁,若非如此他早就被灭口了。孙三的一声‘救命’果真救了他一命。”黎斯顿一顿,继续道,“而假冒者杀了崔云海,又见大量家丁赶来,仓皇之下他必然要先处理尸体。书房就这么大,并没有能藏尸的地方,唯一的办法就在那里。”
黎斯凝视后窗外的水潭,白珍珠口快道:“尸体被扔进了水潭?”
黎斯点头:“假冒者心思缜密,他担心时间一久尸体会浮上来。所以他把崔云海的衣袍撕成一根根结实的布条,用布条把三足香炉绑在崔云海身上,增加重量以防止尸体上浮。接着便抛尸,再处理掉门口的血渍。”
“孙三入狱后,他再摆上新香炉以做掩饰。”黎斯稍吸一口气道,“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假冒者机关算尽还是有两点疏漏:第一点就是红木凳上的炉印;第二点则是残碎衣片。当晚风雨交加,崔云海的锦袍碎片很容易被风刮走。假冒者或许把书房里搜寻干净了,但忘记了外面。”
白珍珠望着黎斯:“黎大哥,我们赶紧去把尸体捞出来吧。”
黎斯沉吟片刻,摇摇头。
“不可轻举妄动。尚不知假冒者是否转移了尸体,贸贸然捞尸只会打草惊蛇,再想顺利调查就很难了。况且水潭深浅情况尚不知,若是极深,就没那么容易捞尸。”黎斯想了想,先安排吴闻以调查玉佩为借口,从崔府数十家丁、丫鬟下手,秘密打听一下水潭的底细。
“另外……”黎斯转看老死头,“你不想说两句?”
“你都想到了,还问我?我懒得说话,也懒得跟别人比聪明。”老死头又打了个哈欠。
“另外什么哩?”白珍珠兴致盎然地问道。
“假冒者乔装崔云海二十多天却未被识破,说明他早就留意模仿崔云海的一举一动了,能做到这样的一定是崔云海身边的人。换句话讲,他之前就在崔府里,是家丁或者护院之类。”黎斯眼光深邃道,“只要问一问最近崔府什么人突然不见了,那么假冒者很可能就是他。”
“好哩,这事我去问。”白珍珠自告奋勇。
“要讲究办法策略,不可直截了当去问。”黎斯嘱咐。白珍珠点点头,跟吴闻朝家丁、丫鬟们休息的居所去了。
外面监视的家丁分了两人,跟住白珍珠和吴闻。黎斯倒也不意外,等白珍珠不见了身影,他像自言自语地说道:“这里没有死人,你睡不着觉的。就真没想说的?”
老死头压了压太阳穴:“真不应该有个当捕快的朋友,一点秘密都没有。没意思,没意思。”
“那更不应该有个当仵作的朋友,还是老朋友,害得我现在看到架锅的肉汤就反胃。”黎斯重新提起当初老死头架锅熬煮死人肉汤的事。
老死头僵直的面容有了变化,眼神浑浊而飘远:“好怀念那种美味啊。”
“行了,不是让你说这些。”黎斯赶忙打住他。
老死头换上冷冰冰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说:“事情不简单。他完全可以要挟崔云海交出所有钱,然后一走了之。但他没有,却冒着极大风险杀人冒充,即便能短暂蒙过众人,但时间愈久他就愈危险,最后可能钱捞不到命也得搭上。不智。而从整个案件的谋划来看,他很聪明。所以,应该另有企图。”
黎斯颔首:“若不是图财,还能为了什么?”
老死头满不在乎道:“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黎斯对这老头无语加无奈,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把冰冰冷的蒙锐跟冷冰冰的老死头关在一起待一天,会是怎样的一个光景呢?恐怕整间屋子都会被冻住吧。
“哈哈,哈哈!”黎斯不理会愕然的老死头,大笑着迈步走出书房。
二十三日,距离去女娲神庙祈福还有一天。
霍道章心里没底,早已布局好的一切总觉得不那么保险。自己的安危是小,倘若那个人有了意外,他就只能提着全家老小的头颅去见太子爷了。
因为昨日没睡好,霍道章让朱超给他送来了安神茶。
刚喝了一口,就见朱超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霍道章不悦道:“出什么事了?大惊小怪。”
“是、是有人找您。”
“找我?”霍道章神经收紧。自己秘密来到青州银霜城,住进昔日下属朱超的家,除了太子爷,不应该有其他人知道。那么会是谁来找自己?
“谁?”霍道章挤出了一个字。
“他说是您的年谊,老相识。”
霍道章的心脏咯噔一下子,仿佛瞬间停止了跳动。整个人大脑一片空白,朱超唤了几回,霍道章猛吸一口气才回神。
不会有错的,当今大世朝廷仅存的一位年谊就是他,也只能是他——北安中州刺史张象林,那只可恶阴毒的老狐狸。自己躲来藏去,终究还是被他盯上了。张象林这么多年都是定王的心腹,莫非定王也……霍道章不敢想。
“要不要我把他赶走?”
“不,请他进府。”
厅堂上出奇的安静,只有两个人:霍道章和张象林。张象林掀开茶杯盖吹着袅袅的茶雾。霍道章面如冰石,从茶雾里凝视张象林。
张象林笑了,轻轻呷了一口茶。
霍道章受不了了,冷声问:“张象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来找我又所为何事?”
张象林淡淡道:“霍兄太紧张了。我不过是刚巧经过银霜城看到了霍兄,于是登门来叙一叙年谊之情,并无他事。”
“年谊之情,我们之间有过这东西吗?哼!张象林,你可还数得清被你害死的旧日年谊,冯半远、聂文正、张襄这些人不都是死在你的手里吗?”霍道章情绪激动道,“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霍兄又太激动了。我不否认我害死了一些人,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嘛。试问霍兄,你为官三十载就没有害死过人,还需要我一一提醒你?”张象林不让半分,针锋相对地回应道。
霍道章冷静下来,压住心头火道:“废话少谈,你今日来到底想干吗?”
“我已经说了,久别重逢,叙一叙年谊之情。另外还有一句话想要奉送霍兄。”张象林粲然笑容里隐含杀机,“银霜城你不应该来的,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话说完了?”霍道章气愤道。
张象林碰了碰茶杯,笑道:“茶已凉。”
“送客!”
“保重!”
张象林走到厅堂门口,倏然停住但没回首,说道:“忘记说了,银霜城父母官王杭是一个不错的人,康王很器重,定王更加赏识。若有需要,霍兄可去结识结识。”
王杭、康王……霍道章心口又蒙上一层阴影,银霜城并非如表面般风平浪静,各方势力已渗透良多,接下来要做的事还会顺顺利利吗?谁也不知道,恐怕只有天知晓吧。
张象林平静地出了朱府,钻进轿子里。他往后一靠,语气阴沉地说:“丑魁回来没有?”
轿子里藏着另外一个人,胳膊上文有五毒骷髅图案,是吴毒。
吴毒声音很小,似乎不愿意多浪费一丝力气:“已回。”
“好。”张象林露出笑容,“我试探过了,霍道章那厮紧张得跟只疯狗一样,他这次护送的定然是太子府的小殿下、当今圣上的皇太孙。太子妃病重,小殿下风尘仆仆赶赴女娲神祠为母祈福,果然是个孝子。哼哼,不过女娲娘娘就算救得了他生母,这一次恐怕也救不了他了。”
“计划照常进行,通知魔人做好准备。”
吴毒缓缓点头,眼中迸射出惊人的狠毒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