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夜桥镇还是有人的,在男子惨死后的半个时辰里,黎斯就见到了几乎这个镇子里所有的住户,为首的是一个鹰目老者,苍然白发,持着一根乌头拐。所有从镇子里赶来的人都围在任府门前,老者极力平息着众人的恐慌,而后示意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年将死者抬入任府,少年同一门女眷痛哭得声嘶力竭,黎斯没多异议,让开身形,让家眷将死者抬入任府。
老者目光犀利地在黎斯脸上一转,微微拱手,言道:“夜桥镇老朽江震山,还未请教少侠高名?”
黎斯恭敬地回了一礼,将自己身份同来夜桥镇捉贼的目的如实相告,江震山听后微微颔首,黎斯却注意到老者身后不远的一个高个男人脸上现出了过多惊慌,并未是因为目睹了死者,而是听闻自己身份以后才表现出了紧张神情,黎斯暗暗留意。
黎斯是最后见到死者的人,江震山将他一并请入任府,在安抚了多数人后,江震山只引着少数几人进入到任府正厅,方才搬入死者尸体的少年这时扑倒在江震山身下,大哭道:“江爷,我爹死得好惨,他是被人害死的,你一定要找出凶手,替我爹报仇啊!”江震山动容,叹息一声,拉起跪在地上的任灵,重声道:“灵儿,你放心吧。夜桥镇多年没出过这样的惨案,凶手如此丧心病狂,我江震山只要尚存一口气,就一定把凶手给你找出来。再者,高亭长,还有这位黎捕头同在,他们为官的,自然也不会放任凶手逍遥法外。”
任灵已然又哭得昏死过去,旁边任家女眷一并来过来,抱头痛哭。
黎斯这才知晓方才神情紧张的高个中年男子,原来才真正是这夜桥镇的父母官,一亭之长,名叫高其。这时从停放尸体的偏堂里走出一个面色铁青的枯瘦男子,径直走到江震山身边,在江震山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江震山本是镇定的面容陡然间一阵扭曲,随即他又问了一句:“宗远,你能肯定?”
消瘦男子宗远点点头,江震山苍髯耸动,引手说:“走,带我去看看。”
宗远微微一迟钝,他的目光落在了黎斯身上,像是此刻才发现大厅中多出了一个陌生人,宗远顿时显得有些犹豫,黎斯微微以笑相报,江震山仔细看了黎斯一眼,知道此刻是没有办法避开这追贼而来的州府捕快了,只得开口:“一起去看看。”
偏堂的窗户已被封死,是为了防止尸体过快腐烂。黎斯看到那个猝死在自己怀中的男子静静躺在堂里的一张木床上,冰冷的床,冰冷的人。死者面上依然保持着临死时的表情,睚眦怒睁,如同死不瞑目,已经开始固凝的血迹紧紧贴在死者脸颊和嘴角上。
老者蹒跚地走到死者身旁,轻轻撩开了掩盖在尸体上的尸布,江震山的目光紧紧凝在死者胸口的梅花剑伤上,这梅花剑伤正是死者任有财致死的致命伤。
江震山眼前一黑,手里的尸布落在地上。高其忙上来扶住江震山,江震山微微停顿一会儿,摇头叹息一声,望着宗远说道:“果然是,果然是,微梅神剑。如微似梅,亡者引颈……”
黎斯心中疑惑,等江震山气息渐渐平稳下来,才问出:“江老,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令江老如此动容,这微梅神剑又是怎么回事呢?”
江震山转向门口,步履沉重,缓缓说:“黎捕头,我们还是先回正厅,再慢慢来说吧。”
一行人离开陈尸的偏堂,重新回到正厅,任府人送来了热茶,江震山虚饮了几口,放下茶杯,将在场的人一个一个瞧了一遍,终是点点头开始说道:“既然黎捕头询问,老朽也不能有所隐瞒了。其实这许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是我们夜桥人心中的一根刺,我们不愿提起,却又无法忘记。在多年前的夜桥镇,有一位威震江湖的大剑客,人称‘微梅神剑’,江湖中人形容他的剑快尤似微微绽放的梅息,只在须臾便可夺人性命。可就是如此光鲜的一个人,在八年前的深夜却遭人中毒谋害,惨死在夜桥镇外的玉河里,他临死前对苍天大叫,说死也不会放过谋害他的人,会变成厉鬼回来索命。当时,我还是亭长,在发生这起惨案后,我上提府县,会同来的官员们一起仔细排查过此案,但始终没有查出究竟是何人对其下毒。实际上,剑客死前是要去参加一个武林盛事,当时全镇人都以其为荣,每一个夜桥人都来到玉河边为他送行,如此,全镇的人都有了嫌疑,真是查无可查啊!唉,后来我引咎退位,这许多年来,我本以为这起惨事终会渐渐淡忘,却没想到,今时今日,却真的发生了……”
“江爷,您不要说了。”任灵突然激动道,“不会是这样的,我爹素来与人无争,如果真是恶鬼回来报仇,怎么不去找那些真正害死他的人,却缠上了我爹?一定不是这样,一定是有人假借死人害死了我爹!”
江震山微微点头:“灵儿,你说的不无道理。我谨慎处世一辈子,又怎么会不知道这点?只是,即便有人假冒恶鬼杀人,但这举世无双的‘微梅神剑’却是无论如何假冒不了的。”
“可是,我爹他……又怎么会害人?”
“灵儿,你放心。不管是人是鬼,我一定会将他找出来,让你爹可以瞑目。”江震山说得过于激动,苍髯震动不止,颓然坐在椅上,高其眼见江震山力不多持,说道:“江老,你不可过于着急,此事暂时还没有什么头绪,我看江老还是先回府歇息下,待身体调理好了,再来查这案子。”
江震山自知也是有心无力,嘱咐了高其几句,又回首对黎斯说道:“黎捕头,有劳了。至于窃贼一事,我会派人帮你细查,只要他藏身在夜桥镇,就一定躲不了。”
黎斯拱身抱拳,望着高其同江震山离开,接着他走到了任灵身旁,问说:“小兄弟,刚才江老所说的那位剑客叫什么名字?”
任灵目光中带着丝丝恨意,一字字说道:“他叫燕子歌。”
窃贼的事情暂时还没有头绪,黎斯跟吴闻交代了下,自己重新回到了任府,他得到了任夫人和任灵的同意,当晚就住了下来,自然,黎斯也亲口答应了任灵会帮助他找到杀害任有财的真正凶手。
对于黎斯这个州府来的捕快,任灵好像抱有更大的希望,通过任灵的眼神,黎斯就可以读得出,只是隐隐觉得任灵有所隐瞒,他没有问破。从任灵居所出来,黎斯一个人来到任有财的书房,据任灵说,任有财死之前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接连十几天,除了吃饭,不让任何人进门。
书房的门被推开,黎斯看到书房里杂乱不堪,像是被人故意破坏了一样,书榻上的书籍全被撕成碎片,黎斯捡起几本残破的书本,只是些普通的书籍,旁边有一个被推翻的香炉,已经摔成两半,一架子的上等瓷器也被摔了个粉碎。总之,这间书房是一片狼藉。
谁,是谁将书房折腾成这样?
晚饭是黎斯一个人在卧房里吃的,黎斯也可以理解,毕竟遭遇家门惨变,所谓的那些客套谁还有心情顾及。吃过晚饭,黎斯早早睡下,但翻来覆去睡不着,每一闭眼,黎斯总会看到一片空旷阴森的河域,一双手突然出现在河面之上,向着黎斯缓缓招手,黎斯好奇地走了过去,他终是看到,这双手下的部分竟是一堆骷髅。
骷髅黑洞洞的目眼中射出丝丝黑芒,黑芒如有鬼力,牵引着骷髅缓缓站起,乍向黎斯扑来。
“呼!”黎斯蓦然翻身起床,额头已渗出丝丝冷汗。黎斯走到厢房外不远的一个小水池边,清风吹来,溅起冰冷的水滴点点,洒落在黎斯面颊上,令黎斯纷乱的思绪渐渐平息。
“喈……喈”一缕怪声传入黎斯耳中,黎斯仔细听闻,声音微弱,若非有功底的习武人,很难捕捉到。
这声音听上去十分怪异,似是用尖锐的指甲在摩擦着木板,又像是有人捏着嗓子在喘气,黎斯一时无法断定,他随声而往,尽量放低声响,不愿惊动已是多事之秋的任家老少。
声音轻浮微弱,但黎斯细心地把握住,耳听得马上就要寻到了,突然这声音消失了,就如同蒸发在空气里似的,没了半点遗留。黎斯停下脚步,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任府正厅。
黎斯再仔细听了听,还是没有声息,黎斯摇摇头,刚想转身回去,但心中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住了,黎斯又转回了身,一个曾乍现在黎斯脑海中的问号这时悄然清晰起来,他望了望正厅一侧,那里正盛放着任有财的尸体。
黎斯缓缓地推开了偏室的门,便在此时,那阵异样的声息再次响起。
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