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狗死了。
陈二狗的家眷说,他为了追回跑丢的一条狼狗,顶大风进了黑虎山。结果不慎在山腰失足滚了下来,摔得血肉模糊、骨断筋错,当场就死了。
十二日,陈二狗家眷为他设立了灵堂。陈二狗躺在灵床上,闭着双眼,虽经过化妆但脸还是扭曲得可怕,黎斯和吴闻瞧了几眼后,走出灵堂。
灵堂中间安放灵桌,上面摆着供品、香烛、蜡台,还有一盏长明灯。
“脸摔得都变形了,但还能看得出是陈二狗。”吴闻回头望了望灵堂道。
“陈二狗死得太诡异了,也太巧了。”黎斯喃喃自语,他留意了陈二狗的脖颈,上面没有血洞。铁牙魔凶并未对他下手,他就这样摔死了。
“这下好了,黄麻子死了,陈二狗也摔死了,夏九婴又没有作案时间,黎大哥,这案子是越来越棘手。”
吴闻感觉背后一阵凉飕飕,他拉着黎斯出了陈二狗的家:“黎大哥,可还记得纪府有个画师,叫陆千波?”
“记得。”黎斯笑笑说,“你怀疑他?”
“黄麻子袍衣上的朱砂红,总感觉同这画师难逃关系。”吴闻说,黎斯也点点头:“是啊,他是画师,接触最多的就是颜料。”
“而且纪府家仆供词,陆千波同纪府少奶奶宁素琴关系暧昧,有为情而杀纪梁的杀人动机。”吴闻又说,黎斯摸了摸自己鬓角:“但陆千波给我的印象,并不像穷凶极恶的嗜杀之徒,而且还是活活咬死一个人。”
“像与不像是一回事,是与不是则属另外一回事。”吴闻提醒道。
“还有大哥,先前你让我盯紧的杂耍班子,里面的黑脸男子、舞女甚是可疑。盯梢的捕快讲,这两人好几次半夜出门,天亮才回去。捕快们跟踪,发现这两人鬼鬼祟祟同人见面,不过天太黑了,并没有看清楚同男女见面之人的容貌。”吴闻狐疑地说,“至于杂耍班班主,明日我便请他回县衙问话。”
“找班主的事,莫要让可疑男女发觉。”
“放心吧,大哥。”吴闻点点头道。
黎斯嗯了一声,回头望望悬挂白布的陈二狗家,一个惊觉之念顺时打入了脑海里。
守丧之日。戌时三刻。
需至亲骨血为死人守灵,陈二狗仅有一个五岁的儿子,陈阿炳。
陈阿炳留着光光的脑袋壳子,懵懂地坐在灵堂中,面前放着吃点,是娘怕陈阿炳闷了无事准备好的。小家伙吃一口薄饼,看一眼灵床上的陈二狗。
陈阿炳吃了几口薄饼,走过来趴在灵床旁,将饼子往陈二狗嘴巴里塞,口里奶声奶气地讲:“爹,吃饼子了。好吃,娘做的。”
小家伙尚不明白死人同活人的区别,只当爹是睡着了,这会儿要叫醒他吃饼子。陈二狗身如重石动也不动,陈阿炳用手推他。
“喀啦,喀啦,喀啦!”黑暗里,灵堂中蹿出个东西飞速斡转。陈阿炳的注意被吸引过去了,瞪着亮晶晶大眼睛拍巴掌说:“陀螺,是陀螺!”
小家伙最喜玩陀螺,追着陀螺跑进了灵堂外的空地。陈阿炳离开的刹那,灵桌摆放的长明灯火苗扭了几扭,如同一只爬行的光蛇,火苗明灭里,灵堂中传来呕哑沉闷的呼吸声。
火苗跃动,陈二狗的尸首恍惚间眨了眨眼……
蓦地一只手从灵床下冒了出来!青筋暴露,手用力地抓住了灵床,然后,一个灰袍人从下面爬了出来。
灰袍人站立在灵床外,低头望了望死灰着脸的陈二狗,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声。空地上陈阿炳捡起了陀螺,返回灵堂。
灰袍人快速穿过灵堂,闪进了灵堂后的一排小院子。
小院子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灯光,这里平常搁放一些废物、杂物,没人住在这边。灰袍人停在小院尽头的石屋前,屋里空荡荡的,只扔着十几个坏掉的狗笼子。
灰袍人搬开两个狗笼子,伸手在地面摸索了一会儿,倏然,他摸到了一扇小门。
灰袍人放心地吐了口气,刚待钻进门里,猛然间,他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刺骨寒意,仿佛掉进了冰窟窿一样。
灰袍人缓缓转过脸,石屋外匍匐着一个黑影。
黑影脑袋几乎贴着地面,喉咙里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
“啊,啊!”灰袍人仓皇失措,双手在怀里乱摸。黑影如同刺破黑暗的闪电,纵身跳进石屋中,灰袍人还未来得及反抗,就被黑影按趴下了。
黑影露出了长约一寸的铁牙,黑影便是铁牙魔凶!
这恐怖的铁牙就要刺破灰袍人脖颈,灰袍人扯开嗓子大喊:“不要杀我!来人啊,救命啊!”
黑影狠狠咬下,当的一声,铁牙没有咬穿灰袍人的脖子,而咬住了一柄铁剑剑沿。
吴闻提着一柄硕大的铁剑救下了灰袍人。吴闻一剑得手,刚要瞧破黑影的面目,却只觉得耳边呼啸一声,黑影早从窗口跳了出去,等吴闻追到门外,黑影已不见了踪影。
灰袍人裆下湿热骚臭,原来是被吓尿了裤。他贴地趴着,全身抖个不停,吴闻皱着眉头一把拉他起来,冷笑说:“又见面了,陈二狗。”
灰袍人一脸窘迫,竟然是“死而复生”的陈二狗。
“走吧。”吴闻说。
陈二狗畏畏缩缩地点头,伸手一摸却发现灰袍沾有鲜血,不由得闭眼惨呼:“完了,完了,流血了,我死了!”
吴闻瞅了瞅,陈二狗肋下藏着一把匕首。匕首刺破了灰袍,刀尖染有殷红色的血迹。
吴闻抹了点血迹放在鼻前,黑沉沉的眼珠子顺时射出一道利芒。
“别号了,不是你的血!”吴闻气恼地掴了陈二狗一巴掌,陈二狗立刻不喊了。
这会儿,黎斯拉着陈阿炳来到了小院。陈阿炳见到了陈二狗,高兴地蹦跳过来抱住他,大声喊:“爹,爹,你睡醒了。”
吴闻不作声,拉开了石屋里的小门,里面赫然藏着几百两的现银、银票,还有珠宝首饰。
吴闻捞出这些金银扔在陈二狗面前,陈二狗身子一软,瘫坐在地。
“走吧,去你的灵堂,谈一谈你是怎么诈尸的。”黎斯讽刺地笑了笑。
灵堂的长明灯忽明忽暗,如同鬼门判官阴阳立断的鬼眸之光。
“你找来的替身,跟你有七八分相似。但你多年待在纪府中,不多行走,而这具尸体脚底板布满了厚厚老茧,显然是个走惯了山间地头的人。”黎斯瞥着灵床上的死尸,说道,“我偷看了他的脚底板后,就知道死的不是你了。”
“还不赶紧把真相讲出来。”吴闻扬了扬铁剑,陈二狗慌忙点头。
“大人英明。死了的是我堂兄,他是个脚夫,就靠一双脚板子挣钱养家。昨个早晨,堂兄不慎从半山摔了下来,摔死了,我才有了让他做我替死鬼的打算。”陈二狗跪地说明。
“为什么要假死?纪梁、黄麻子的死是否跟你也有关?你知道多少内情,说出来!”黎斯声色俱厉,“否则,我们可以救你一次,难保你下次还能活命。”
“是,我说,我全部都说。”陈二狗吞了口唾沫道,“前些年,我跟着纪梁、黄麻子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我也深知早晚会有报应,所以看着纪梁、黄麻子先后被害,我害怕极了。我敢肯定,下一个就会轮到我了。”
“我不想死,这才想到了替死的把戏,心想着那铁牙魔凶可以被糊弄过去。没成想,还是被他盯上了……”
“你深夜重回家里,可是想探一探铁牙魔凶是否会来?”黎斯问。
陈二狗点头:“是,小的就是这么想的。”
“小院里藏着的金银珠宝是怎么回事?”黎斯继续盘问。
“银子是……”陈二狗变得吞吞吐吐,吴闻喝声道:“快说!”
“好,好。银子是我私卖纪府护家犬得来的,珠宝首饰是我从纪府偷的。这趟回来,也是想拿些金银方便在外面躲藏。”陈二狗脑袋垂得更低了。黎斯冷笑说:“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小人知罪,小人知罪。”陈二狗磕头告罪。
“贪卖纪府家资跟我告罪无用,不说这些。我且问你,从纪府家仆供词得知,你屡次三番挑衅纪梁威严,而纪梁竟还容忍你。说说,你是不是握住了他的把柄?”黎斯说到了至关重要的点上。
陈二狗苦笑道:“事到如今,纪梁都死了,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没错,大人,纪梁的所作所为,每一件恶事我都了若指掌。纪梁也是害怕我把他的丑事捅出去,才百般忍让于我的。”
“他,都做了何种恶事?”黎斯有些好奇。
“哼,这家伙表面仪表堂堂,正派儒雅,其实背地里尽做些鸡鸣狗盗、男盗女娼之事,根本见不得人。他怂恿黄麻子绑来了好几个穷家女孩,奸淫侮辱后就卖进了勾栏里;他垄断明岭县的米价,暗地里打断了同样开米铺的荀老板的腿,将荀老板一家轰出了明岭县;此外还有霸占老百姓的土地,赌场抽份子等恶事,那是数不胜数啊。”陈二狗滔滔不绝道,“我把纪梁的恶事都记录在了一个小册上,用来威胁他,让他不敢把我怎样。”
“哼,我只知纪梁非善类,但没想过他做了这么多恶事。”黎斯沉吟片刻,又问陈二狗:“好,既然你知道纪梁的全部恶事。那这些恶事里,有没有跟‘铁牙魔凶’能牵扯上关联的?”
“大人,这我就不知道了。”陈二狗道。吴闻露出狐疑之色,陈二狗使劲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要知道了还用搞这一出假死的把戏?”
“嗯。”黎斯微微点头。
灵堂外刮来一阵大风,将灵堂前后的白布吹得猎猎作响。长明灯挣扎了几下,灭掉了,空旷的灵堂透露出几分阴森鬼气。
“夏九婴。”黎斯倏然说,“纪梁对夏九婴做过些什么,让夏九婴对他唯命是从?”
“夏九……唉。”陈二狗哀叹一声,道,“回大人,这事得从七年前说起。”
陈二狗缓缓道来七年前的往事——
七年前纪家老太爷还在世,一日至落花村收购药材,突遇到了野狼从黑虎山蹿下来捣乱,老太爷还被野狼咬伤了腿。老太爷回去后,只有十五岁的纪梁得知此事,年少气盛的他直嚷嚷要给爹报仇。天黑前,纪梁赶往落花村。
跟随的人还有黄麻子、陈二狗,以及十几条护家犬。
大约酉时到了落花村,野狼群一击即退,根本寻不到影子。纪梁不肯罢休,领着护家犬扑进黑虎山山弯子里,往内走了大半个时辰也没什么收获,就要撤回去的时候,护家犬突然发现了狼踪。
追去一看,原来是几条狼正在撕咬一个妇人。狗群赶走了野狼,但妇人已经死了。
纪梁安排黄麻子、陈二狗随便找了个山旮旯把妇人埋了。
陈二狗瞄了一眼黎斯,神色微异地继续讲:“这事过去七年,早就忘记了。直到一年前纪梁得知落花村出了个凶狠少年,不惧野狗,还能跟狼斗。这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打听少年的来历。”
“少年便是夏九婴。”陈二狗说清楚。
“纪梁打听到夏九婴他娘七年前在黑虎山失踪,而夏九婴七年来一直等候他娘回来。纪梁转念回想,根据衣着、年纪,七年前被狼咬死的妇人就是夏九婴的娘。”陈二狗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再说:“纪梁动了邪念。他将妇人被狼咬死的真相告诉了夏九婴,夏九婴如同疯了一样,跑进黑虎山里狂叫,之后纪梁问夏九婴想不想找回他娘的尸骸。”
“夏九婴疯狂完后,整个人变得像木头一样,为了得回他娘的尸骸,就听从了纪梁的摆布。包括黑虎山搏杀野狼,还有狗井斗狗,都是纪梁教唆夏九婴做的。”陈二狗讲完纪、夏二人的恶缘。
“用亲人的尸骸胁迫、威逼一个孩子,连畜生都不如!”吴闻恨得牙痒痒,若不是纪梁已死,他定会用铁锤砸开这厮的胸膛,看他的一颗心是红是黑。
“尸骸是否全部归还了夏九婴?”黎斯同样面色铁青,悲愤难当。
“还没有,还差一颗骷髅头。”陈二狗想了想说。
黎斯稍稍平复愤慨,对陈二狗道:“你已经被铁牙魔凶盯上了,不管逃到哪里都不安全。”
“啊,大人,您不能眼睁睁瞅他杀我啊。”陈二狗磕头求活命。
“放心,我帮你想了一个去处,可保你安全。”黎斯走出灵堂,对吴闻道:“派人将陈二狗押入县衙死牢,三班轮守,看好了。”
“是,大哥。”吴闻应下,将陈二狗拉出了陈家。
黎斯回首又望了灵堂一眼,冷笑一声,用力一扯,扯断了灵堂悬挂的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