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黑虎山密林,密林四周都是悬崖。纪梁挥着描金绿葵扇,走在进山队伍的最后面。
纪梁进黑虎山山岗子,是为猎狼来的。他所经营的狗井最近一段时间颇为冷清,嗜赌好狠的主顾们看腻了斗狗,需要有点新鲜玩意刺激刺激他们,他们才愿意砸银子过来。
狗既然满足不了这群浑蛋,哼哼,那抓几匹更加凶狠、更加冷血的野狼不就行了?
纪梁身旁有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他是狗井的掌柜,叫黄丙水。认识他的人习惯叫他黄麻子。
黄麻子凑过来对纪梁说:“少爷,我怎么瞧着那小子迷迷糊糊的,是不是病了?”
黄麻子说的小子,是走在队伍最前头的,一个身形不高的少年。少年破衣烂衫,披散一头乱发,眸子里充满了呆滞和空白。
他叫夏九婴,是纪梁手下一个最低贱的奴仆。
纪梁轻拍扇子,盯着最前头瘦弱不堪,似一阵风就会吹倒的夏九婴,冷笑一声:“没事,如果这么容易倒下,他还是夏九婴吗?”
“不过天色不早了,看这苗头很难有收获呀。”黄麻子担忧道。
“有发现了。”一个家奴小跑着过来,对纪梁说,“少爷,前面发现个狼窝,好像里面还有狼崽子。”
“好啊,看看去。”纪梁随家奴来到悬崖边缘,听得清楚草丛里传来了小狼“唔,唔,唔”的叫唤声。纪梁兴奋地想抓走小狼。
倏然,从密林里跳出了一匹全身纯白的大狼。
白狼护崽,朝纪梁挥了一爪子,纪梁哪还躲闪得及,他伸手挡住面目,结果手臂被划拉出一个大血口子,鲜血眨眼浸透了衣袖。纪梁害怕地大叫:“来人,来人啊!”
白狼对于纪梁觊觎幼崽的行为相当愤怒,弓着身子低吼了几声,又要撕咬纪梁。但很快,白狼的心神被另外一人吸引走了。
少年面带病色,挡在纪梁身面。纪梁指着白狼喊:“我不要狼了。夏九婴,你给我杀了这匹白狼!”
少年木讷的眼神转望白狼,那空白的瞳孔里渐渐升出了一抹狠劲,以及深刻入骨髓的冰冷之意。白狼愣了愣,这空当儿纪梁和黄麻子已经带着队伍远远躲开了。他们忌惮这匹可怕的白狼。
这匹白狼比普通野狼要大不少,扑纵过来足有大半个人高,更别说那锋利的爪子,还有能咬穿一切的獠牙。
白狼还想找寻纪梁,它对着逃走的纪梁吼叫。纪梁端着胳膊,在黄麻子的搀扶下一溜烟撤出了树林,白狼挪动了下身子,夏九婴也挪动了下,刚好挡住白狼追击纪梁的线路。
白狼露出獠牙,深深弓下身子。而夏九婴竟也是同样的动作,双手插进土里,弓着身子,撅起屁股,两只眼珠子贴近地面望向白狼。
白狼又愣了,它想不明白为何这个人类少年在模仿它的动作。因为白狼并不知道,夏九婴九岁时就徒手掐死过独狼,他至今一闭眼仍然可以回忆起独狼迫临死亡时,眼中那抹难以置信的恐惧。
夏九婴今年十四岁,五年里,他已经杀死了不下十五匹野狼。对于野狼的每一个动作,夏九婴了如指掌,他更是将狼搏猎的动作运用在了自己身上。
白狼低吼,完美的身形纵向夏九婴,狼爪挥舞,欲要划裂他的脸。
夏九婴依然弓着身子,待白狼扑到近前三寸,他猛地动了,身子像泥鳅一样紧贴地面从白狼腹下划出,然后侧过身子朝内一蹬,鬼魅地出现在了白狼左边,握紧的拳头重击白狼肋骨。
白狼大惊,猛兽天生的急速反应让它团住身子,成了一个白球,堪堪避开了夏九婴的一拳。夏九婴面无表情,像早料到这一拳不会得手。他飞出一脚踢向狼头,白狼不甘示弱,甩头咬向夏九婴的脚踝。
夏九婴的脚踝被咬出深深的伤痕,白狼脑袋也遭受了一脚,一人一狼跳开,对视、对峙,互相喘着粗气。
这会儿,树林里又猫进两个人,是猎狼队的成员。纪梁派他们来瞅夏九婴和白狼之间的生死斗。
白狼又一声低吼,夏九婴还是面无表情。
一人一狼再次碰撞在一起,夏九婴脚踝受伤,动作慢下来,白狼绝不给他一丝一毫喘息之机。
“咔!”白狼又成功地咬住了夏九婴的左腿。夏九婴吃痛地翻倒在地,后腰就在白狼口边,这般好时机白狼哪里会错过,它一口狠狠咬住夏九婴的后腰。夏九婴双目射出强烈痛楚,但隐隐还藏有一抹杀机,在白狼咬住夏九婴后腰的刹那,夏九婴爆发出一股怪力,侧过半边身子,将白狼压在身下,手肘死死锁住白狼之喉。
后腰鲜血淋漓的撕裂,夏九婴几乎感受不到了。他的眼里翻滚出无尽的杀机和一片片浓烈的寒冰,寒冰包裹杀机,那是义无反顾的决绝。
白狼渐渐无法呼吸,它松开牙,狼眸弥散出一层雾气。白狼努力地将脑袋转向后面,那里有一片生意盎然的杂草,白狼啊呜艰难哀叫,像有话要讲。
夏九婴随白狼望去。
同一时刻,他的手肘狠狠压了下去。
渐入黑夜的黑虎山只能让人感受到一个字,冷。好冷,风冷,林冷,流出的血冷,那抹慢慢凋零的目光更冷。
夏九婴冰冷的目光隐去,重新恢复了他木讷无神的表情。
他从悬崖旁走进树林,鲜血从他的脚踝、左腿、后腰一滴滴溅落,染遍林路,仿佛盛开了一路妖炫的红花。
“白狼呢?”纪梁见到满身是血的夏九婴,先问这句。
“它死了,叼着……狼崽子跳下了悬崖。”夏九婴开口了,这是他进入黑虎山山岗子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夏九婴说狼死了,没有人怀疑,尤其他几乎变成了一个血人。
纪梁将拳头握得紧紧的,恨恨道:“可恶,不能亲手宰了这白狼。”
酉时过半,明岭县南市照往常一样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耍杂技、变戏法、卖唱卖膏药的摊铺一个连一个,舞肆、茶馆、赌坊之地灯火辉煌。
南市里头左拐一条巷子有三间大屋,屋前竖着鲜红刺眼的招牌——山海楼。
山海楼明面是茶楼,其实就是狗井。狗井存在千余年,但世德宗登基后就下令取缔狗井,因为世德宗认为狗井教唆狗类血斗,甚至还包括人狗争斗,太过残忍血腥,故下令取缔。
但千年遗物早已在市井百姓心中根深蒂固,也或许生活太过平淡无味,这些人渴望着让血液飙升的刺激项目。世德宗取缔狗井多年后,狗井也只不过换了个名头,多一层纱,继续热烈地存在着。
黎斯和吴闻,还有县令司徒博在山海楼柜台点了茶单。一会儿过来个茶楼小二,毕恭毕敬引着三人往山海楼后院去,过了后堂院来到了一排平屋前,在屋门口就听到了欢呼雀跃的喊声。
撩开平屋厚布帘,有几个执笔的押头老先生。所谓押头,就是你看中了哪条狗能赢,便下银子押赌这条狗,押头老先生为你留字押赌。桌柜上摆着介绍斗狗的单子,便于客人下赌。
“老胡,我看好了洪老板的‘黑丝豹’,听说这条黑狗在邻近县逞足了威风。其他狗只要见到它,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正在押注的一名客人说。
“黑丝豹凶猛异常,兴奋得我昨晚抱着娘们都没办事。”另外一客人淫邪地笑说。
“呸,瞧你这点出息。”客人们勾肩搭背地进到里面。
黎斯眼瞧斗狗单子,突然道:“咦,这单子最后的,是个孩子。”
“狗单资料——夏九婴,十四岁。”
“只有十四岁,他们这是要干吗?让个孩子跟恶狗厮斗,太无耻了。”吴闻愤怒道。
黎斯同吴闻走进了狗井内部,司徒博也跟了进去。
狗井内是一排排围绕的环形椅凳,配有小桌,搁放茶水、瓜子。
狗井十分宽敞,可坐满两百人,中间便是所谓的井口。
斗狗在井内进行,客人俯观斗狗全过程。此刻井里有两条斗狗,两条狗都是体型硕大的北方狼狗,凶狠彪悍。两条大狗互相瞪着彼此,眼中血腥斗气浓厚。
两个狗主拉住斗狗,待井口金锣一响,狗主松开斗狗,厮斗才正式开始。
时辰到了,伙计敲响了金锣,狗主放开斗狗退入后面的隔室里。两只斗狗如同奔跑的狂牛在井中重重碰撞在一起,血口白牙撕咬彼此,其中实力弱的斗狗被对手狠狠咬住了喉咙,然后“咔嚓”一声脖子被咬断了。
狗井里响起了震耳的叫好声,也有唾骂声,唾骂者无疑是买错了赌。
很快,第二场斗狗又要开始了。
此时,井中一间被隔开的小室里,少年夏九婴躺在冰冷的石床上,脑海里回忆着白天在黑虎山与白狼厮杀的一幕幕情景。
白狼最后不甘、眷恋不舍的眼神,让夏九婴如同冰封的心脏猛烈跳动了几下,但仅仅只有那几下,很快又再次被无尽冰寒冻结。
“夏九婴,准备准备了,很快就轮到你出场了。”小室外有人嘿嘿笑了两声,听声音,是黄麻子。
夏九婴没有理会,他木讷的双眼望着黑洞洞的某个地方,漂浮,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