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坟村在斗鼓县东二十里。如果斗鼓县是位于群山脚下,那么三坟村则完全淹没在十万磅礴大山的阴影里。
午时,蒙锐收拾好行装准备去三坟村。
一出客栈,在长街对面站着两个人,正是傅年余同牛枝英。
傅年余面有难色道:“蒙大人,枝英听你说要找寻丹丹,非得跟着你一起找。我执拗不过她。”
牛枝英双眼望着蒙锐:“求求你,大人。我一定要找回女儿,我不能失去她。”
蒙锐心里某一处被触动,十几年来封印在记忆深处的那个影子被揪了出来,点点头:“好吧。”
“真的么?谢谢大人,谢谢大人!”牛枝英正要给蒙锐下跪,却被一个低头走路的乞丐撞倒。乞丐穿着破烂灰袍,不停赔不是,牛枝英并没责怪乞丐,乞丐点头哈腰地端着破旧饭碗走了。
蒙锐瞧着乞丐饭碗愣了一会儿,而后告诉傅年余要去三坟村的打算。傅年余夫妇回家收拾了几件衣服也跟随蒙锐上了路。
群山安稳,如同亘古洪荒时就存在天地之间,无缝无隙的厚实感让靠近的人们仰叹。山路艰涩难行,二十里路走了大约三个时辰,酉时刚过,蒙锐终于来到了三坟村。
三坟村的名字来源于它的贫穷。据说最早的时候因为村里太穷,村民只能住茅屋,唯一的建筑就是三坟村东坡的三座老坟,老坟外有着一圈陈旧的白石栏杆。后来外乡人说起这里的时候都是讲“有着三座老坟的村子”,久而久之就有了三坟村的村名。
三坟村东坡一团黑魅的影子就是古老的三坟了。三座老坟再往东是一条大山包围中的峡谷,据传峡谷中曾经死了上千名逃难进去的饥民,之后就只会生长一种臭气哄哄的花,除此便是寸草不生,连凶猛野兽进了峡谷也是尸骨难存,所以峡谷成了三坟村的禁地。
蒙锐回到了离别多年的祖屋老宅,老宅已经破旧不堪,屋前屋后长满了野草。破陋的门洞里可以依稀瞧见老宅里空空荡荡的黑暗。
老宅门脚隐约显露出一朵怪模怪样的花,形状如同一张人脸。蒙锐瞧了好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记忆恍似被擦去了厚重的灰尘,露出了曾经无比鲜活的面容:
“哥哥,快来瞧我用石头刻出来的花好不好看!”天真的女孩歪着头询问身旁的哥哥。
“好看什么呀,哪有这样的花?”哥哥说。
“就是好看,我亲眼见过的,花开得可美丽啦。”妹妹不甘心地说。
“我怎么没见过……你在哪里见的?”哥哥问。
“嘻嘻,不告诉你,这是秘密。”
“谁稀罕知道。喂,别跑,等等我!”哥哥喊,妹妹撇开他先一步跑走了,跑进了午后刺眼的阳光里,身影渐渐模糊,不见了。
蒙锐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从方才的回忆中苏醒。
傅年余夫妇担忧地互相对望一眼,傅年余问:“蒙大人,你怎么了?”
“没事。”蒙锐推门进入。木门斡转,发出呕哑之声,蒙锐望着曾经生活了十五年的家,心里不知何般滋味,目光凝望每一间屋子、每一个角落。
左边卧房里只有一张孤零零的木床,木床凹陷已深。蒙锐眼眶微微湿润,十五年前妹妹被掳走后,娘的多年沉疴再没有一丝好转的迹象,两个月后娘就病死了。临死前,娘就躺在这张床上拉着蒙锐的手,浑浊的眼神里升起最后一丝光亮,说道:“锐儿,你是挽香唯一的亲人了……找回她,找到你的妹妹!”
娘临终的嘱咐回绕在蒙锐耳边,蒙锐深吸一口气,走出卧房。
老宅外响起了叫嚣声。蒙锐走到门口,院里站着几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几个人来来回回瞅了蒙锐一遍,狐疑地说:“你谁啊,怎么闯进别人的家里?”
这几人都是三坟村的村民。蒙锐道:“这里是我家,我以前就住在这里。”
“你家?”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突然怪叫了两声,“你们看他脸上的胎记,是青驴!真是蒙家的青驴呀。”
蒙锐小时给村里富户赶过驴,加之脸上难以遮掩的巨大青色胎记,便被村里的顽劣孩子唤作“青驴”,他小时受尽了那些坏孩子的欺负。蒙锐不怒,安静地瞧着几个男人。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这头青驴还知道回来。”高大村民就是当年欺负过蒙锐的恶小孩,他拍了拍蒙锐肩膀说,“青驴,十几年前你妹妹被人掳走,你娘也死了,我们都以为你在外面饿死了,原来你还活得好好的。”
高大男人突地坏笑起来:“你还是这鬼样子,跟你妹妹蒙挽香可没法比。那小丫头从小就肉皮子白净,大眼睛也水灵灵的,可惜被人掳走了,要不我肯定娶了当媳妇。”
“啊!”高大汉子的坏笑声变成了惨叫声,他的手被蒙锐轻轻地从肩膀上掰了下来,所有人清楚听到了骨头被掰断的咔嚓一声。高大男人痛苦地缓缓矮身,跪在蒙锐面前。
蒙锐面无表情地看着曾经欺负过自己的恶汉,安静地说:“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没长记性,我就再跟你们讲一遍。”
“我不叫青驴,我叫蒙锐。”蒙锐松手放了高大男人。其他村民小心翼翼扶走了高大男人,撒丫子逃离了老宅。
天色黑沉下来,稀薄的月光透进窗户。仿佛在每一个有记忆的角落里都氤氲出了淡淡的小影,静驻凝望蒙锐,蒙锐在一片片的光影迷幻里睡去。
十一月二十一日,黑曜阴鬼,煞气冲南。
阴霾的山雾从黎明前就笼罩了这座山中小村,卯时差一刻,蒙锐起来后发觉傅年余夫妇早已睡醒。两人翻出带来的米粮正打算熬粥,苦恼在何处取水,蒙锐笑了笑取了水盆来到一口古井取水。
三坟村里不止是昨日无赖的一帮,也有不少热心的村民,尤其是许多老人问清是蒙锐后,有几人眼中还泛着泪光。不多会儿,就有村民送来了菜园里刚采摘下的新鲜蔬菜,还有馒头、大饼等吃食,蒙锐自回到三坟村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傅年余夫妇做好了饭,饭后蒙锐决定去三坟村里转一转。
三坟村还是同十五年前一样贫困,蒙家老宅周围大部分是破旧土坯房,有几个老人跟蒙锐聊天,蒙锐一边走一边询问老人村里的情况。在三坟村最东头鹤立鸡群地出现了一幢高墙青瓦的大院子,院前牌匾写着两个字——金府。
“这是哪家?”蒙锐问。
“金府还能是哪家,金耀光啊!”一位老人道,“十五年了,金耀光都是三坟村的村长。”
蒙锐捕捉到老人眼里鄙夷的目光,追问:“整个三坟村都这么穷,怎么偏偏金家富了?我记得当年他住的也是土坯房。”
“金耀光多年前倒腾山货去斗鼓县里卖,开始没怎么,后来就越做越大了,也越来越有钱。”老人讲。另外一个瘦长老人突地摇头道:“那是骗人的鬼话,做山货买卖的有那么多人,在金耀光之前也有人做,但没一个能发大财。真想赚出这样一座大宅子,怎么可能只靠卖山货草药?肯定还有别的见不得人的勾当!”
“行了,少说两句。”先前说话的老人劝阻说,“要是被金闯和他手下听了去,小心打散了你这一身老骨头。”
瘦长老者闭嘴不说了。
蒙锐身后突然来了人,一回首发觉竟是傅年余夫妇。
傅年余拉着蒙锐回到老宅,神秘兮兮地将一样东西交给蒙锐,是一张卷起的牛皮纸,纸上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线条。
“这是地图。你从哪得来的?”蒙锐不禁问。
傅年余夫妇皆是摇摇头。牛枝英讲:“我今早起来整理衣物时发现的,塞在我的袖兜里,但肯定不是我们的东西。”
蒙锐仔细端详地图。地图左角有一团墨色,墨色旁边写着三个不容易被看到的浅红色小字——三坟村。
竟然是三坟村?!
而仔细辨识下,这地图好像只有一半。
蒙锐沉吟良久:“谁会将绘有三坟村的地图塞进你的袖兜里呢?”
“对了!”牛枝英一拍巴掌,“乞丐,一定是那个乞丐。”牛枝英回忆道。昨天在大街上自己被乞丐撞倒后,乞丐主动拉牛枝英站起来,当时她感觉乞丐的手在袖口扫过,因为只顾得同蒙锐讲话,自己也没在意这些。
“我也大意了。”蒙锐将地图放在桌上,“其实我发觉了那乞丐很古怪。”
“怎么古怪?”牛枝英好奇问。
“首先乞丐的全身很脏,头发凌乱,但指甲里却很干净。还有就是他手里的碗,碗虽然破旧,但碗口边缘却很光滑,也没有污渍,说明这个碗并不是讨吃用的。根据这两点,不难得出一个结论。”蒙锐缓缓说。
“什么结论?”
“他根本不是一个乞丐。没人愿意去注意一个全身肮脏的乞丐,他可以借助乞丐的外衣做一些隐蔽的事。”蒙锐瞧着牛枝英,“比如神不知鬼不觉将地图塞进你的袖兜里。”
“但他这么做为了什么?这幅地图又是什么地图呢?”傅年余道出了更多疑问,蒙锐长叹道:“这恐怕只有留地图的人才可以讲清楚了。”
“赶紧收拾下,咱们要尽快赶回斗鼓县城,找到这个乞丐。”蒙锐收好地图,对傅年余夫妇说。
傅年余夫妇点头应着,匆忙收拾去了。蒙锐嘴里喃喃讲:“只希望回去时,他还是个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