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摇地动后,尘埃落定,山头高悬的月光如水。
许是心理作用,觉得月色比往常都要亮几分。浮动的清辉洒照在人身上,银白色的,像是霜雪满头。浅灰的天色,冰凉的山壁,凉彻的山风……像是永恒一样的存在。
在这永恒中,少女擡起湿润的冰雪眸子,她在一片凄凉悲戚中,看向靠在山壁上半抱着她的青年。
他安和而悠然,纵是后背和手臂都是伤,看她的眉眼,依然婉约柔和。他眉目间的那股清气,盖过了憔悴和虚弱。混着血污和尘土,他垂目看人,嘴角酒窝微露,让人觉得岁月静美,无限回想。月光映在他面上……
望月想,杨清真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看的男人了。
也是她见过最温柔的男人了。
在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跟她说这种话!
杨清靠着山壁而坐,见望月在听到他的话后,先是猛擡头,瞪圆了眼看他。少女的眼中还聚着一怀泪意,水渍站在乌浓的睫毛上,凝成水珠儿,滴答答往下掉……少女小嘴一扁,俯身趴在他的膝头,哭得更伤心了。
她哭起来,真是一点都没有女孩儿的柔婉劲儿,盖是小孩子那般哭着要糖果的崩溃劲儿。
杨清愕然,万没想到自己问一句“你愿意嫁给在下吗”,能让小姑娘哭得比方才还要惨……他原想安慰她,让她不要哭了的。
他被她哭得有点儿尴尬了,任哪个男人遇到这种情况,再满腔爱意,都禁不住自我怀疑,怀疑后,就是满腔窘迫了。杨清后背灼痛,被望月抱着的手臂也开始疼了。他不由问,“……你哭什么?”
望月擡起湿漉漉的一张小脸,凄凄惨惨。看着他的眼睛,她悲从中来,抽泣着说,“我好难过!我从来没想到我被你求娶,是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一点良好的气氛,没有人见证我一生中最值得铭记的时刻,没有盛况,没有辉煌,没有神秘,没有大张旗鼓……我喜欢的男人,居然在一个小山沟沟里,就把我打发了!”
杨清一怔,然后忍不住噗一声,被她给逗乐了。
一笑之下,后背的伤就禁不住疼得更厉害。但是望月太可爱了,她像个活宝一样,面对他的求娶一脸悲怆,委屈哒哒的……杨清一伸手,在望月的惊呼中,就强行把她抱着坐到了自己的怀里。
她被他的大动作惊得忘了掉眼泪,一叠声喊“胳膊胳膊!”,杨清却是根本不在乎手臂上的伤,在望月的大惊小怪中,他硬是笑着把她抱到怀里,伸手拿袖子内侧给她擦眼泪,还在她脸上捏了捏。
把她当个宠物一样。
幸福来得太快,望月搂住他脖颈,脸上还挂着泪珠儿,心中却吃了蜜一样甜丝丝的:……她清哥哥可高贵冷艳了,可不喜欢跟她挤着坐了。她和杨清的感情早就很好了,但是杨清平常和她说话,都是坐在她旁边,基本没追求过搂她抱她。倒是望月很喜欢凑他跟前。他是不反对,但也没见得多喜欢。
每每他抱她坐他怀里,都是他被她撩得受不了的时候。
比如现在。
看到杨清面上收不住的笑意,望月就知道自己让他多开心。
杨清轻笑着捏她的鼻子。
他想到了望月曾经对婚事的憧憬。她简直恨不得把全天下的人都请过来围观她的婚礼。如今他在一个小山沟沟里向她告白,望月伤心……噗,也是能理解的。
杨清只是叹气,无奈又好笑,“那我真是太对不住你了。”
“不仅如此,”望月扯布条,强迫地挽起青年的袖口,给他包扎伤口,还把注意力放到他后背上更严重的伤势上,同时,忙着跟杨清说话,“还有立场方面的事。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认了。我看样子是只能回魔教了,你只能回云门了。现在两家关系估计破裂了……夹在正道和魔教之间,要如何自处呢?”
杨清想,如何自处?真是好问题。
很多年前,他就是不想面对这个问题,才一点机会都不给她的。
很多年后,他还是面对这个问题了。
杨清被望月积极地扯衣袖扒内衫,温温和和地答她,“我并不因为立场不同,就少欢喜你一分。也不因为欢喜你,立场就此动摇啊。”他停顿了一下,“其实这些,都还是有补救法子的。”
望月怔一下,趴在他后背上,转过他的脸,小心翼翼地严肃问他,“杨清,你是要跟我……相爱相杀吗?”
他莞尔。
望月无法想象他们以后该怎么办,也许是他的重伤,让她心情前所未有的低落。也许是原映星的出尔反尔,让她的希望断掉。这个晚上,她无比迷茫,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
望月从后搂着杨清,忧郁道,“如果很多年前,我不下山,不见你,就好了。就是见了你,我要是理智那么一点,不对你死缠烂打,非要纠缠你,也许我们之间也会不一样。正道就该有正道的样子,魔教的人,如果不想叛教的话,也不应该把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杨清打断了她的话,“那算了。”
“……?”望月期期艾艾的忆苦思路被他的冷漠打断,呆了半天,抓住他手的力道加重,预感不太美妙,“你说什么算了?”
杨清微笑,“既然你借口这么多,这么不想答应我的求娶,那就算了啊。”
“……”望月瞪大眼,呆住了——他他他还要收回他的话?!
杨清的手腕被望月的指甲扣住,几乎见血,可见少女力道之重之狠。然青年清风朗月,好像感觉不到般,轻闲道,“抱歉,是我唐突了。我刚才想了一下,你这么多理由,大约是不想嫁我的。怪我之前没有考虑过你的意愿……你就当没听过我的话,这件事就算了吧。”
望月:“……”
她逼近他,看他的眼睛。他被她压在山壁上,眸子星辰一样。清如瀚海,星光摇落。在她猛盯他的时候,他长睫颤颤,眨了一下眼……那盛满星光的眼睛,戳得少女头晕心跳。
望月急道,“什么算了?!怎么就算了?你怎么能这样?哪有你这样的?你真是一点意志力都没有,一点涵养都没有。你这么半途而废,小心娶不到老婆!”
杨清笑,“我不急。”
少女脱口而出,“我急啊!”
“哈哈哈。”杨清再次被她弄笑。
望月很委屈,“我就抱怨了两句而已。我们立场本来就不一样啊,你本来就没有以我喜欢的方式求娶我啊。我就惆怅一下,怀念一下过去……”
杨清噙笑,温柔道,“所以我尊重你嘛。”
望月:“……”
两人互看。
半晌,杨清终是先心软,败下阵来,揉一揉她的额发,轻笑,“好啦,我还是想娶你的。”
望月立刻道,“那我们现在就成亲吧!”
她说得斩钉截铁,坚决无比。
杨清:“……”
他怔怔的、懵懵的,看着眸中闪着兴奋亮光的少女。
望月抓着他的手都因激动而发抖,抓着他,怕杨清逃跑反悔一般。心想杨清这么磨叽的人,能向她求娶一次就够罕见了。他难得的有了这份心,如果她错过了,下一次他升起这种心情,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上次他有这个决心时,被她气没了。
望月好容易等到他的第二次……她刚才也就抱怨了一下,就差点被他反悔。当然,杨清是开玩笑的。望月很放心杨清,然而她不放心自己。她怕自己再胡说八道,就像刚才那样,让杨清转口就说“算了”。
趁热打铁!趁火打劫!
指的就是现在!
望月拽着杨清,非要立马跟他成亲。
她激情澎湃,扯着受伤的青年……杨清被她弄得头都晕了。
杨清:“你不要这么激动……”
望月:“这个时候都不激动,我还有值得激动的时候吗?”
杨清:“你不是想要盛大的婚事么?你看这个小山沟沟,多委屈你啊……”
望月:“你这个人就是一点都没有情趣!你看,明月,清风,天地为媒!别人想求都求不来!”
杨清:“你再想想。”
望月心中有翻白眼的冲动,想到:又开始了。她清哥哥又开始那死磨劲儿了。
不过呢,她死缠烂打的功力,也不输给他。
望月跪在杨清身边,在他的“你再想想”后,盯着他的眼睛,停顿了两句话的功夫,就又开口了,“我想好了!我就要今天嫁你!”
杨清:“……”
他笑一声,被她的执着打败。
望月不停地催他,催得杨清心烦意乱。有个叽叽喳喳小黄雀似的情人缠他,还是上不去下不来的劲头。杨清被她的痴缠劲逗乐,想到她一直是这样,从来就没变过。
以前是这样。
现在还是这样。
爱就是爱,赤城火热,热烈灼烧。这种强烈的感情,带着杨清,带他跳下去,变得和她一样不冷静,不理智。
杨清说,“好。”在望月瞪大眼时,他笑一下,“我娶你。”
明月当头,山风徐徐。
青年和少女跪在山洞口,向天地磕头。
明月为证,江山为鉴,青年和少女跪在天地间,向天地跪拜而叩,又面向对方而低头。
这是多么简单的盟约。和杨清以前想的完全不一样,和望月想的也不一样。望月曾想杨清娶她,必然要声势浩大,必然要全天下人都来观礼。但是现在,当她和杨清并肩跪在这里时,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望月望进杨清的眼中,激荡的心情,在他的温意中,一点点平复下去。
她看着他,一如他看着她。在他充满包容的视线中,少女心中的惶惑,就那么淡了下去。
魔教和云门刚刚谈崩,她觉得她以后,见到杨清的机会不多了。她心中慌乱,她有些害怕,她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这次跟杨清见面后,望月就在害怕。
既怕杨清跟她分手,说我们立场不一样,还是算了吧;又怕杨清坚定地说没关系,生生死死,我都要跟着你走。
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呢?
又怕他不要她,让她一个人伤心,又怕他太在乎她,让他很难过。
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好。
她喜欢轰轰烈烈,但是轰轰烈烈的感情,会焚烧他们。望月就喜欢杨清这么温温柔柔的,说话声音永远悠闲缓慢,永远不凶她、不骂她。她就喜欢他很耐心地听她说话,很细心地问她的心事、陪她玩耍,也会反省他的错误,跟她低头。他一点都不尖锐,一点都没有锋芒,这种淡淡的柔和感,让望月依恋。觉得他这么可爱,想要保护他,想让他一直这样下去。
所以她很害怕。
她很少害怕,但是现在,她是害怕的。
不过现在,在杨清与她跪在夜中,与天地盟誓的这一刻,望月已经不害怕了。
两人面对面跪拜,杨清看着望月清亮的眼睛,望月看着他怡人的风采——
“阿月妹妹,天地为证,我于此时此刻娶你为妻。以后,我会补办婚礼给你的,好不好?”
“嗯嗯嗯!我也会的!清哥哥,我们今天虽然简单,但是我不会委屈你的。你放心吧,我会对你负责的!”
“我热情不够,以后请你多多指教。”
“我太过热情,以后也请你多多指教。”
“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认你是我妻子的。”
“不管你在哪里,我望月的夫君,都只有你一个人。”
望月很认真道,“也许明天我就要走了,也许短期内我都见不到你的面了。但是你不要忘了我,你要等我。无论立场,无论身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夫君。我永不负你。”
月光照在两人身上,当他们面对面跪拜时,山风似乎小了些。
少女的发带飞向青年秀丽的面容,杨清拂下她的发带,看着她的眉眼,轻声,“我也绝不负你。”
望月立刻笑了,扑上前,扑入杨清的怀中,叫他,“夫君!”
她小心地避开他受伤的地方,仰头亲他。杨清低头抱着她的腰,应她一声,“娘子。”
望月被杨清抱怀中,目光闪一闪,带份忐忑和怀疑,问杨清,“哥哥,我们真的可以成亲吗?不会出事吧?”
“……为什么这么说?”
望月说,“我心里很是不安,觉得我和你特别没缘分。我好像格外克你……每次跟你在一起,你都很倒霉,大伤小伤都没断过。现在你又受伤了……然后我们还不看黄历,不选良辰吉日,就草草成亲……”
望月咬手指,一下一下的,“我这么克你,还嫁你,会不会害了你啊?”
杨清说,“那我们就看看,明天早上,我会不会被你克死吧。”
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