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个冬天的雪,才停了小半天,又铺天盖地下了整整一夜。狂风敲击着张一明那辆比亚迪的前挡风玻璃。
袁明珠,女,汉族,47岁,籍贯星港。一九九一年于星港大学攻读化工系材料学专业研究生,专攻有机颜料的提取与应用技术;一九九四年毕业后,因为成绩突出,留校任教,同年与在前星港化工集团销售部任职的盛宏图相恋,两人于一九九五年初结婚,并于次年生下独子盛展鹏。之后袁明珠从星港大学辞职,夫妻共同创立宏图化工股份有限公司,不到两年的时间便发展为中南地区举足轻重的颜料化工工厂。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九九七年。这一年,袁明珠与盛宏图夫妻关系破裂,因财产分割和独子抚养权等问题,打起了离婚官司;一九九八年,经过一年漫长的诉讼期,其子盛展鹏被判给盛宏图。同年六月十七日,袁明珠潜入盛宏图居住的别墅,用水果刀将其刺伤,造成盛宏图脾脏破裂,被定为七级伤残。袁明珠因故意伤人罪被判刑五年,一九九九年一月于星港市女子监狱服刑,二〇〇四年一月出狱。
合上案卷,钟宁抬头看向眼前的明珠大厦。
雪下了整整一夜,此时,楼顶“明珠大厦”四个字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远远看去,像戴了一顶过冬的棉帽。这栋大楼虽然土气,但因其在行业内的顶尖地位,让这一片区域产生了集群效应,周围几条街全是专门经营颜料、涂料、各种打印、转印设备的中小型企业,已经形成了一个相同业态的产业园。
“女强人啊!出狱后还能靠一个小打印店东山再起,短短十二年就做到如今的成绩,真是了不起。”赵亚楠感叹道,她看向钟宁,问道,“昨晚你和张一明已经确定了陈小娟躲过摄像头的方法?”
钟宁点头,点开手机中的一段视频递给了赵亚楠—这是昨晚开会后,他和张一明去岚山巷拍摄的“案件重演”。
画面中,雪正纷纷扬扬地落下,巷子里白茫茫一片,空无一人。狂风吹过,路边“岚山巷”的蓝色路牌被吹得噼啪直响。一个身穿黑色外套的长发“女人”出现在了路牌下。“女人”神情诡异地抬头冲着摄像头瞄了一眼,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不一会儿,一束强光照射过来,整个画面变得一片煞白,一个眨眼的工夫就恢复如常,然而刚才的“女人”已然消失不见。
“人呢?”赵亚楠瞪大了眼睛看着手机屏幕。
此时,镜头角度偏转,拍到了巷内,刚才的“女人”已经出现在星港大学女生宿舍楼下的底商处,接着把脑袋上的假发一摘,露出了一张黝黑的脸庞。
“张一明?”赵亚楠乐了,“还挺用心,化妆了。他是怎么……”
话音未落,画面里的张一明忽然蹲下身,伸手在马路边摸索了一阵,像是抓到了什么东西,猛地一扯—原本没有任何异样的积满了雪的路面,那一瞬间像是长了四只脚一般,突然腾空悬浮起二三十厘米的高度。
原来如此。赵亚楠不得不感叹钟宁的聪明。这是一张预先铺在马路上的仿真喷绘路面,四边用不锈钢条固定,四角焊接了可以竖立的“腿”,只等强光一照,用线也好,用钢丝也罢,这么一拉,这张“假皮”就四脚立起,支撑起一道二三十厘米的空隙,宛如士兵训练时使用的匍匐铁丝网,容纳一个人通过完全没有问题。
二〇〇八年冬天,星港遭遇了百年一遇的雪灾,恶劣的天气环境让疑犯有了可乘之机来放置这张喷绘路面。案发时间段又是深夜,当时的摄像头清晰度也不高,只要摄像头不变换角度,不但从监控中看不出端倪,哪怕是从现场路过也很难发现,厚厚的积雪下有一段“假路面”。
当年的案子之所以成为悬案,最关键的点便是弄清楚在二十四小时无死角监控的情况下,凶手如何进入岚山巷。有了这个喷绘路面的伪装,就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那一夜的大雪以及第二天围观路人的脚印,则帮凶手抹平了移除设备之后的痕迹。
赵亚楠思索片刻,认为钟宁推测的作案手法十分接近真相—以他们目前的调查方向,假设陈小娟真的是凶手,她当时在明珠打印店工作,以打印店当时的业务,做一张这样的喷绘路面没有任何问题。其他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袁明珠是否参与其中呢?
02
肖敏才那边还没有消息,虽然监狱和公安是兄弟单位,但毕竟不在一个系统,需要协调的事务比较多。去黄花镇调查的侦查人员也没有消息。
这会儿时间还早,赵亚楠和钟宁在车里等着。昨晚钟宁急着去还原案件,对动机一事没有详细解释,此刻正是讨论的好时机,便问道:“你昨天说,疑犯的杀人动机,并不是我们之前推测的妓女报复嫖客?”
“是,有两个理由。第一,四个死者的死法各有不同,这不符合连环杀手的作案特点,如果真是为了报复,陈小娟完全可以像杀宋铁雄那样,”他点了点刚才的视频画面,“用如此复杂的手法杀人,除了报复,肯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赵亚楠点头同意:“第二个呢?”
“第二……”钟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我一直在想,陈小娟为什么被骗到星港七年以后才杀了宋铁雄。”
赵亚楠一愣:“你觉得不是因为积怨?”
“从受害者心理上看,反抗意识最强的应该是头一两年,一旦过了那个时间段,很可能就接受现实,不但逃跑或反抗意识会越来越低,甚至很多人会慢慢和施暴者同流合污。”钟宁停顿片刻,接着分析,“当时陈小娟已经被宋铁雄强迫卖淫多年,为什么会因为不愿意接客而杀人?”
赵亚楠蹙眉思索着。
“我看了内刊上的那篇报道,七月二十四日凌晨一点左右,也就是在两人发生冲突六个小时后,”钟宁边说边打开手机,调出那篇报道的照片,“你看,‘陈小娟趁宋铁雄熟睡,将其砍杀在床。’这说明……”
赵亚楠的双眸猛地一亮:“说明陈小娟当晚根本没有出去接客!”
“对。”钟宁点头,“由此推测,陈小娟对宋铁雄起杀心,不是因为宋铁雄让她接客,一定是有别的原因……是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赵亚楠摸着下巴思考着:“能发生什么事,让陈小娟觉得比强迫她卖淫更加不能忍受,甚至让她愤怒到要捅二十四刀才能够泄愤呢?”
这时,明珠大厦的LED屏亮了起来,画面中是即将开始的企业家峰会现场的直播画面。
“袁明珠到了……”钟宁推开了车门,“她可能知道实情,走,我们去跟她谈谈。”
赵亚楠也不再耽搁,两人快步往“明珠大厦”走去。
03
明珠大厦内部的装潢简约务实,甚至有些质朴,大堂里没有水晶吊灯,只有一个前台,四五张会客沙发。四周墙面上安装着玻璃橱窗,里面摆放着明珠集团研发生产的产品样品,整个大堂看上去更像一个产品展示厅。
企业家峰会即将开始,不少穿着职业套装的工作人员正忙着接待贵宾们,还有不少安保人员在维持秩序。
穿过熙攘的人群,钟宁和赵亚楠借着参加峰会的名义直接上了十六楼。电梯门一开,走廊上一个秘书模样的姑娘迎了上来,脸上露出职业微笑:“两位是来参加会议的吗?会议地点在五楼。”
“警察。”赵亚楠拿出证件,“我们找袁明珠女士。”
秘书愣了愣,赶紧道:“袁总马上就要开会了,现在暂时……”
“谁啊?”还没来得及回绝,办公室的门从内打开,一个女人站在门口。
女人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面色红润皮肤白皙,身量高挑纤瘦,穿着剪裁合身的高级职业套装,浑身散发着一种沉稳干练的气场。
“你好,袁女士。”赵亚楠两步向前,亮出证件,“有件事,需要你协助警方调查。”
袁明珠见惯了风浪,神色没有特别的变化,轻轻摆手示意:“进办公室里说吧。”
秘书要跟上来,袁明珠却摆手让她先去忙会议相关的事情,自己侧身让钟宁和赵亚楠进了办公室。
和大楼的内部装潢一脉相承,袁明珠的办公室简约质朴,接待客户用的一组沙发中间放了一张茶几,茶几上堆放着产品名录。同样,不远处的办公桌上也堆满了五颜六色的样品。桌角摆着几个擦得锃亮的相框,照片中的男孩应该就是其独子盛展鹏。
“我这里有点乱,不好意思了。”袁明珠歉意一笑,走向自己的老板椅,并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两张沙发椅,示意钟宁和赵亚楠坐下。
她一边收拾办公桌上的样品,一边将装有儿子照片的相框收进了抽屉里,嘴上也没停:“不知道两位警官找我是因为什么事?”
赵亚楠从文件夹中抽出了陈小娟第一次被拘留时拍摄的照片:“袁总认识这个人吗?”
袁明珠看到照片,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蹙眉认了好久,才犹豫道:“这是……小娟?”
赵亚楠和钟宁对视一眼,问道:“袁总跟她不熟吗?”
“你们既然都来找我了,肯定调查过我的过去。”袁明珠无奈道,“我的意思是,我认识小娟的时候,她没这么年轻,也没这么漂亮。”
赵亚楠了然。
袁明珠主动回忆道:“那会儿我和她住一个监舍,关系还不错。我出来比她早,她出来以后就来投奔我了。”
“那她现在还在你们企业吗?”
“早就不在了啊。”袁明珠一愣,赶紧摆手道,接着又仰头思索片刻,道,“她是……〇七年还是〇八年,对,是〇八年就离职了。”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秦世聪被害。
“陈小娟为什么离职?”
袁明珠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她走得突然,什么都没跟我说。”
“那她之后的去向,袁总知情吗?”
“不知道,她没跟我说过。”袁明珠依旧摇头,“后来我们就没有联系了。”
钟宁眉头一皱。没有获取任何有用的线索,看来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袁明珠有些关切地问:“是不是小娟出了什么事情?”
赵亚楠没有答话,又问:“在袁总的印象里,陈小娟为人如何?”
袁明珠略一思索,答道:“特别能吃苦,对待工作很认真,做事有板有眼。交给她的事情,每一件都办得很出色。说实话,在最难的那几年,要没有她在身边帮忙,我也不会有今天。”
这评价真高。赵亚楠继续问道:“工作以外呢?”
“小娟这个人,怎么说呢,对待感情,有些极端。”袁明珠斟酌着用词,“不过这也正常,像我们这种坐过牢的人,性格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缺陷,谁也不比谁好,谁也没资格鄙视谁。”
明显话里有话,钟宁看似在参观办公室内的陈设,实际上在竖着耳朵认真听,大脑飞速运转着。
赵亚楠继续追问:“你说的对待感情极端,有什么具体事例吗?”
袁明珠却不愿再说了,起身道:“不好意思,我今天实在有些忙,下面还等着我开会,暂时不陪你们聊了。”她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
必须得撬开她的嘴。钟宁回想起刚刚袁明珠收起照片的动作,问道:“袁总是为了争夺抚养权才伤了人吧?”
这句话戳到了袁明珠的痛处,她警惕地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袁总出狱后不久便东山再起,但重新夺回抚养权应该不容易。我是想提醒你,在刑事诉讼中,证人、鉴定人等对案件中有重要关系的情节故意做虚假证明、鉴定、记录,意图陷害他人或者隐匿罪证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钟宁耸耸肩,笑眯眯地看着袁明珠,“袁总也是懂法的人,肯定不想重蹈覆辙。否则,袁总的宝贝儿子怕是再也没法抬头做人了。”
袁明珠听钟宁提到儿子,立刻收起了刚才的温和克制:“这位警官,你是在用我儿子威胁我吗?”
钟宁依旧笑眯眯的,四两拨千斤地说:“袁总不要误会,这绝不是威胁,只是一种善意的提醒。”
袁明珠的愤怒显而易见,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就此落了下风:“我就知道,以小娟那性格,早晚有一天会出事。”
“袁总这话什么意思?”
“这些事情,我应该烂肚子里的,但是……”袁明珠摇头叹息了一声,她不能用自己的事业来冒险,用儿子的未来冒险。停顿了片刻,她才终于抬起头,“你们知道她当初为什么要杀宋铁雄吗?”
说到重点了!钟宁的眉毛不易察觉地一挑。
赵亚楠会意,说道:“根据她的自述,因为宋铁雄常年强迫她卖淫,她被逼无奈……”
“这是借口。”袁明珠苦笑,“为了轻判的借口。”
“那她为什么杀人?”
袁明珠摇了摇头,缓缓开口道:“为了一个男人。”
04
“我刚进去的时候和小娟分到了一个监舍。监狱那种地方,难免会有老欺新的情况,我前半辈子都待在象牙塔里,后来创业了接触的也多是化工行业的人,因此在牢里过得很艰难。小娟进去比我早,对我很照顾。渐渐地,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颇有一点相依为命的意思吧。”袁明珠重新坐下来,开始讲述这段遥远的往事。
“但是后来,我慢慢发现她不对劲。”她看了一眼大雪纷飞的窗外,“她是怎么来的星港,你们知道吧?”
赵亚楠点头:“在陈小娟的供述中,自己是被宋铁雄诱骗到星港的。”
袁明珠挥了挥手:“她跟我说,她是爱过宋铁雄的。宋铁雄在集市上给她买了两条裙子,她就对宋铁雄一见钟情了。她心甘情愿跟着宋铁雄来星港,只是她没想到,是被带来干那个……”
钟宁默默叹气,一个过得太苦的女孩儿,突然有人送了她两条裙子,就愿意倾心相随,可以理解,但还是觉得可悲。可到了星港以后,看清楚了男人的真面目,为什么没跑呢?
袁明珠一阵唏嘘:“她以为宋铁雄对她是真爱,一心想着,自己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等钱赚够了,宋铁雄就会安心跟她过日子。你们说她傻不傻?”
这话听得两人不知如何作答。
“其实很好理解。”袁明珠闭上眼,平复着悲伤的情绪,“小娟太苦了,出生时差点被亲爹溺死在尿桶里,还好被大伯用两条烟换走了。没承想大伯是个色鬼,偷看她洗澡,她发现之后就反抗啊,结果又被赶了出来。还好遇到个好心的邻居爷爷不嫌弃她,她才没有饿死。苦了一辈子,这时候忽然有个男的,甜言蜜语,还送她东西,她可不就一下子陷进去了?”
“后来呢?”
“后来她倒是想跑,不过却不是因为被逼卖淫,而是因为宋铁雄又找了个女的,对小娟处处嫌弃,还觉得她赚钱太少,小娟这才对他彻底死了心。”
赵亚楠皱了皱眉头:“你刚才不是说,是因为一个男人吗?”
“那是再后来了。”袁明珠摇了摇头,“她每天晚上都会反复念叨一串数字,是一个男人的电话号码。那个男人是她的顾客,甜言蜜语哄着她,说要带她远走高飞,一辈子对她好。小娟哪经得起这个,就信了。”
赵亚楠看向钟宁,钟宁微微摇头,她会意,接着问:“陈小娟就是为了这个男的杀了宋铁雄?”
袁明珠点头:“小娟一开始只是想私奔,没想杀人,可次次都被宋铁雄逮回来,打得皮开肉绽,次数多了,心里的恨意就浓了。小娟之所以下定决心动手,是因为那晚宋铁雄骂那男人是骗子,骂小娟是傻子,小娟一下就火了,要和宋铁雄拼命。这是小娟的软肋,碰都不让碰的。再加上,她清楚在宋铁雄清醒的时候,她毫无胜算,就忍到了晚上,趁人熟睡把人给杀了。”说完,她叹了口气。
这个杀人动机听起来比被逼卖淫要更有说服力,但陈小娟和这男人的故事明显没有结束,赵亚楠追问道:“出狱以后,陈小娟没去找那男人吗?”
“找啊,怎么没找?”袁明珠悠悠地叹了口气,“一直在找,有空就找,挣了点钱就去美容,我还笑话她,劝她清醒点。可她听不得别人说那男人坏话,一说就生气,要我看,她活着的全部动力,就是那个男人。我还记得那男的送过她一个礼物,是一只兔子毛绒玩具,她宝贝得不得了。”
钟宁无言以对。如果袁明珠的话属实,陈小娟这是两次踏进了同一条河流啊。
赵亚楠问道:“那你见过这个男人吗?他叫什么?”
袁明珠摆手:“我没见过,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小娟当宝贝一样收着那张名片,从没给我看过一眼。”
赵亚楠心头一紧:“你的意思是,她后来没有找到人?”
袁明珠摇了摇头道:“听小娟念叨的是个固定电话,应该早换了,根本打不通。”
钟宁皱起眉。他一边听故事一边在心中推导故事走向,按他的猜测,不应该没有找到人。
袁明珠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不过,有段时间她天天往外头跑,有时候回来傻笑,有时候回来了哭,跟魔障了似的。我问她原因,她也不说。”
钟宁心里一个机灵:“大概是什么时候?”
“好像就是〇八年年底那会儿。不久后她忽然辞职了,我还以为她是嫌工资低呢。但今天你们这么一提醒……”说着,袁明珠抬头看向两人,“也有可能是跟那男人走了。”
似乎有什么一直藏在迷雾里的东西冒出了一个边角,犯罪动机呼之欲出。
赵亚楠继续追问道:“关于那个男人,你还有其他信息吗?”
袁明珠思索好久才犹豫道:“她跟我提过一次,那个男人挺年轻的,好像跟她年纪差不多。”
死者秦世聪一九七六年生人,和陈小娟的年纪确实差不多。
“哦,对了……”袁明珠又想起了什么,“小娟提到过,那男人年纪轻轻就在外面包工程,家里还是盖房子的,我想,应该是房地产行业的。”
年龄、职业都匹配上了—看来秦世聪就是陈小娟心心念念的男人。赵亚楠很快在警用PDA中点开了秦世聪的照片,递到袁明珠面前,问道:“这人你见过吗?”
袁明珠瞄了一眼,摇头道:“没见过。”
“你确定吗?”
袁明珠的耐心有些用尽了:“警官,我儿子今年高三,正是最重要的时候,我不会拿我儿子冒险。今天你们的问题,我已经知无不言,尽量配合了。”
这时,秘书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小声提醒道:“袁总,下面在催了。”
“那我们不打扰你了。”赵亚楠起身,“感谢袁总配合。”
“我还要去开会,就不送你们了。”袁明珠如释重负,和赵亚楠握了握手,接着又把手伸向了钟宁。可钟宁依旧盯着办公桌看得出神。
“钟宁……”赵亚楠碰了碰他,钟宁这才回过神来,和袁明珠握了握手。
走到电梯间,钟宁问道:“袁总不介意我们和你乘同一部电梯下去吧?”
袁明珠先是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当然不介意。”说着三人走进了同一部电梯,袁明珠先是摁下了数字5,那是会场的所在楼层,然后帮钟宁二人摁下了数字1。
在电梯厢下降的过程中,袁明珠又忽然说道:“我还记起来一个事情,有一次,小娟哭着说有人嫌弃她丑。”
“丑?”赵亚楠讶异,以陈小娟的样貌,无论如何都不能用丑来形容,“她有跟你说是谁嫌她丑吗?”
“那没有。”袁明珠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不过当时小娟确实不太好看,不然也不用老去做美容嘛。”她指了指赵亚楠手中的文件袋,“你们要找小娟,还是不要用那张照片了,她后来的相貌变化挺大的……”
这时,赵亚楠口袋里的手机嗡地振动了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消息,一脸震惊地把手机递到了钟宁眼前。钟宁看了一眼,同样一脸愕然。
此时,赵亚楠已经从警用PDA中点开了一张照片:“袁总认识这个人吗?”
“这是……”
袁明珠刚要回话,电梯门缓缓打开,一阵热烈的掌声从不远处的会场传来,似乎已经有人登上了舞台。
05
舞台之下一片黑暗,不见一个人影。
邓丽娟从起手第一个脚光灯处出发,往左踮了二十四步,转身站定。根据刚才的测算,这里刚好是舞台正中央。灯光落在她脚上的红舞鞋上,氤氲起一团亮眼的红雾。她深吸一口气,像个即将接受将军检阅的骄傲士兵,脸涨得通红。
音乐响起!
邓丽娟姿态笨拙地小跳步快速向前,就在她腾空的瞬间,伴奏不知为何戛然而止,她猝不及防地摔在了地上。她支起身子,茫然地环顾四周,只看到周围漆黑一片。
“谁?”
没有人回话,黑漆漆的剧场里只有呼啸而过的风。
“为什么不让我跳舞?”
远处悠悠飘来一辆保时捷跑车,一直飘到舞台下—车门打开,里面坐一个梳着三七分发型的男人,单薄的身体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是一张纸片:“是我呀,小娟,别跳了,跟我走吧,我给你好的生活。”
“你是谁?”邓丽娟害怕地退后了两步。
“不认识我了吗?”男人瞪大眼睛,露出一口白牙,“是我啊!秦世聪啊!跟我走,我给你买别墅,买跑车,给你最好的生活!”
邓丽娟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又期待地问:“你真会对我好吗?”
“我不会骗你的,”秦世聪冲她招手,“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好,你说话要算数。”邓丽娟终于抬腿跨下了舞台。
就在此时,黑暗中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不要去!小娟!”
邓丽娟茫然四顾,看不到说话的人。
“你不要去!小娟!”还是那个人的声音。
邓丽娟举目四望,依旧看不到半个人影:“你是谁?”
没有人回话。
“你是……你是袁明珠吗?”
“别听她的,你跟着我才能过好日子。”秦世聪不耐烦地打开了车门,邓丽娟这才看到,车上居然还坐着一个年轻姑娘,正一脸俏皮地看着她,脸上一副无忧无虑的表情,看着有些眼熟。
“你是谁?”邓丽娟瞪大眼睛问。
“你别管她是谁,跟我走!”秦世聪伸手去拉邓丽娟,邓丽娟的全身不由得一抖。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这辆车是用纸糊的,秦世聪伸出袖管的手臂,竟然是一卷冥币!她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再抬头看秦世聪,发现他瞪大的双眼中惨白一片,根本没有瞳孔。
“我不跟你去!你是个骗子!”
听到这句话,秦世聪瞬间变脸,脸慢慢变得扭曲起来:“我要是骗子,你就是丑八怪!”
“我不是丑八怪!我不是丑八怪!”邓丽娟捂着脸,拼命否认着。
“那我就让你变成丑八怪!”
秦世聪面目狰狞,从车里抱出一个红彤彤的汽油桶,猛地往邓丽娟的脸上倒去!
06
“啊!”
一声惨叫,邓丽娟赫然睁开了眼睛。
“那个噩梦……又是那个噩梦……”她翻身起床,心有余悸地大口呼吸着,额头上满是汗水,脑袋阵阵刺痛。
“救我的是你……救我的是你。”邓丽娟记起那张救她的女人的脸,只感觉鼻头一酸,起身去了客厅,在神龛前恭敬地上了六炷香,俯身拜了六拜。
“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此时,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了“小兔子乖乖”的铃声,是小六打来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慌乱:“娟姐,你在哪里啊?”
“在家。”邓丽娟皱了皱眉,“怎么了?”
小六紧张道:“是李红兵的事情,我想问问你……”
“你不用操心,我今天会解决的。”邓丽娟很快挂断了电话。
喝口水提了提神,邓丽娟折回卧室,拉开窗帘—经过了昨日的种种刺激,加上已经做了决定,此刻的她很平静。今天已经三十号了,还剩下三件事情要做。
邓丽娟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根据她昨天的观察,曾星他们在国际会展中心彩排完回到星剧场的时间大概在下午两点左右,距离现在还有六个小时,要办完这三件事,时间充足。
“警察已经查到我了,我没有其他办法了。”
邓丽娟痛恨自己此时的优柔寡断,到现在还下不了决心。就像当年出狱以后,每天不停地去找那个人,换来的却是无尽的嫌弃,连多年前的约定都完全忘记了。
“就这样吧。”邓丽娟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把撕下今天的日历,打开桌上的纸盒—玻璃瓶里已经重新装满了硫酸,旁边整整齐齐码放着十七沓人民币。这是老袁家里所有的现金,但离自己需要的金额,还差了十几万。
她从神龛中“崔府君”的肚子里掏出小木盒,盒子里面有一部旧手机,在那下面压着一张名片,白底黑字,还描着金边,只是时间太久远,金边有些褪色,黑字也已氧化泛白。
邓丽娟折回卧室,拧开玻璃瓶,倾斜瓶身,倒出了两滴透亮的液体,“吱”的一声,硫酸冒着黑烟,把上面“秦世聪”三个字腐蚀出了一个洞。
邓丽娟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小小的相框,看向了袁明珠边上的两人。
“明珠已经尽力了,接下来,得靠你们了。”
她从床底抽出黑色垃圾袋。只要把这些东西处理掉,即便警察查到自己头上,她也能拖延足够多的时间。她把旧手机扔进袋中,刚要起身,又看到了那个塞得满满登登的文件夹。
邓丽娟将其抽出,小心翼翼地翻开,看着剪报上的照片,她再次迟疑了—如果老袁骗过了警察,这些东西似乎正好可以用上……退一万步说,没有搜查令,警察不能进卧室。
“那就赌一把!”
她重新把垃圾袋塞回床底,转身去往卫生间—如果是去见那人最后一面,那就更得漂漂亮亮地去,不能又被人嫌弃是丑八怪。
就在这时,“砰砰”两声敲门声响起。
“谁呀?”
“你好,社区的,人口普查。”
邓丽娟哑然失笑,上一次说自己是物业,这一次说是人口普查,看来这些警察确实在怀疑自己啊。
“就来。”
邓丽娟打开水龙头,用手捧了一捧清水往脸上泼去,再次抬起头。
这一次,她终于敢看向自己镜中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