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东特地选了早上的航班,两人落地后还不到午饭时间。接机口处,赵悠悠的师兄弟们举着写有他姓名的牌子,不住的挥舞着。
在见到那些筋肉强壮,虎背熊腰的壮汉后,丁大东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他总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像是随时会挨上那么一下子。赵悠悠哪知道他心里有多纠结,他加快脚步飞扑过去,好似乳燕投林,钻进了师兄弟的包围当中。
他从小就乐天又努力,一直是大家的开心果,即使现在分散在祖国各地,他们的情谊依旧深厚。
大家击拳相迎,这个问他工作怎么样,那个问他怎么没把哥哥带过来给他们瞧瞧。
赵悠悠笑着说:“我哥去他朋友家过春节了,所以我也带了我朋友来过节。”
说着,他拎着丁大东的领子把他拽到了自己身边。
丁大东身高一米八五,穿一件经典B牌格子大衣,围一条G牌双面提花围巾,就连手里拎着的行李袋都印满了驴驴驴驴驴,头发上抹了发胶,在日光下根根分明,闪闪发亮,从头到脚彰显着摩登城里人的骚包气息。再看看赵悠悠和他的师兄弟,身上穿的不是皮夹克就是冲锋衣,套头毛衣里露出秋衣的领子,脚上蹬着旅游鞋,五个人里三个是圆寸,围在一起充满了朴实的乡村直男气质。
不用别人提醒,丁大东也知道自己有多格格不入。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固。
师兄弟们换了一个眼神,这些看着彪悍吓人实际不善交际的大汉们,谁都不肯先说第一句。
丁大东是过来和亲……哎不对,是过来长见识的,当然不能由着气氛冷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见大家的目光转向自己,这才侃侃做起自我介绍:“悠悠的师兄师弟们好,我是他的朋友,也是他哥的朋友,他是他哥的朋友的朋友……我叫丁大东,各位不用客气,叫我大丁或者大东都行。”
他搞怪的自我介绍一下子拉近了自己与几个汉子之间的距离,大家逐渐热络起来,对他表示热烈欢迎,感谢他在B市关照赵悠悠。
个子最高的那人叫悠林,他问道:“可是悠然,你不是说带过来的是徒弟吗?”
个子最矮的那人接话,他叫悠静。“对啊,我还说和你徒弟切磋切磋呢。”
丁大东赶忙举手投降:“各位误会了,我确实是悠悠的徒弟,但我不是那种正经徒弟!我只是报名了他的健身训练班,每周被他带着跑二十公里……”
大家这才明白是在互相传话的时候传误会了,不过正经徒弟也好,不正经徒弟也罢,赵悠悠离开师门,独自在外工作九年了,这还是他头一次带人回来过年……想必,丁大东一定是他很重视的朋友吧。
机场和少林寺虽然不在同一个城市,但走高速的话距离不过一百多公里,三个小时的路程就到了。丁大东平常在家闭门创作时,向来昼伏夜出,今天为了赶飞机起的实在太早,一上车就迷迷糊糊的睡过去,等到他被赵悠悠推醒时,车已经到了目的地了。
下车后,出现在丁大东面前的并不是少林寺的山门,而是……一所学校?
这“学校”看上去十分简陋,大门敞开,里面的设施一览无余。用沙土夯平的小操场上有不少孩子们在玩耍,操场后面就是一座四层高的小楼,墙面上用红漆漆着四个大字——慈悲喜舍。
与一脸懵逼的丁大东不同,赵悠悠下车后,脸上是浓浓的怀念与放松,他甚至兴奋的大吼一声,拎起行李箱,一边大叫着一边往大门里面冲。
丁大东仔细看了看“学校”大门外悬挂的牌匾,发现匾上镌刻了三个飘逸的毛笔字:慈幼院。
原来……这是少林寺名下的孤儿院,原来这是赵悠悠的家啊。
慈幼院里的孩子们年纪都不大,对于他们来说,二十七岁的赵悠悠是当之无愧的“大哥哥”。
赵悠悠来不及放下行李,先从包中掏出了不少糖果,小孩子们瞬间把他包围,甚至还有几个攀到他身上去抢。赵悠悠把这些小猴子一个个从身上摘下来放在地上,可从小练武的小家伙们难缠的要命,往往这个被他扒拉下去了,那个又爬上来了。
等到赵悠悠手上的糖果都发干净了,他们才如潮水般褪去,负责管教孩童的僧人姗姗来迟,无奈的把这些淘气的孩子们赶进了宿舍里。
直到最后一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了,赵悠悠才起身拍拍手心的灰尘,回过头来招呼门外的丁大东:“你愣在那里干嘛,快进来啊!”
那一瞬间,阳光从他身后洒下,他飘扬的发丝,额头的汗水,闪闪发光的双眼,就像是慢动作一样,一帧一帧的映刻进了丁大东的心里。
春节是团圆的日子,对于出身于慈幼院的人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师兄师弟就是他们的家人。除了工作原因不能回来的以外,绝大多数人都会在春节回来,慈幼院特地为他们腾出了一层宿舍供他们居住,不过住宿条件不算好,都是十六人间的大宿舍。
丁大东虽然从小住寄宿学校,但他家里有钱,一直住的都是带独立卫浴的两人间,哪里住过这种地方。
赵悠悠看出他的不情愿,主动提议:“要不我带你去旁边的宾馆开房吧?”
丁大东问:“你也去?”
“我?我就住这儿挺好的啊。”
丁大东一听,哪里舍得走,赶快把行李放到了赵悠悠旁边的铺位上,说什么都不肯走了。
丁大东肯留下,赵悠悠其实挺开心的。能让自己的朋友感受自己从小成长的环境,对于他来说是个挺重要的事情。
他们放下行李后,赵悠悠带着丁大东参观慈幼院,楼前的操场,楼后的菜地,不出几分钟就转完了,但是赵悠悠关于这里的回忆却有很多很多。
赵悠悠说:“其实慈幼院搬过好几次,学武的男孩子们又吵又闹,念多少经文也制不住。我们从城里搬到乡下,又从乡下搬到城里,来回搬了好几次,最后大师父买了一个养鸡场,这才修好了慈幼院。
“我们虽然是少林寺名下的孤儿院,但是师父们从来不限制我们吃肉喝奶,他们说我们是孩子,孩子就应该补充营养长身体。如果遇上有钱的企业过来献爱心,我们连续几天都能吃到好菜。
“你看那堵墙下面,原本有个狗洞,有一次我们宿舍一起钻狗洞去网吧通宵打游戏,用的是路上捡的十块钱,我们五个人只能开一台机子,结果被师父们知道了,追到网吧去逮我们。他们穿着僧衣,当时惊动了一整个网吧的人去看热闹。
“你知道吗,我有个师兄现在是武打明星了,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过了。我那天听做武行的师弟讲,他们在影视城迎面遇上,那个师兄就装作不认识他们的样子。你说……都是慈幼院出来的,他怎么能这样呢。”
赵悠悠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他说起这些回忆时,语气轻快,顾盼间全是一丛丛的光芒。
丁大东静静的听着,赵悠悠向来很少讲自己的事情,他一直专注现在,专注同胞兄长,从不在自己身上放多少心思。他就像一层套一层的宝盒,只有一层层掀开,才能看到他内心的五彩斑斓。
他们走到操场边,这里摆着一个武器架,上面插着常见的几种兵器,故地重游的赵悠悠见到这些熟悉的兵器,眼中精光大盛,抄起一柄长枪就舞动了起来。
他时而跃起直击,时而伏地回勾,一柄长枪被他舞的虎虎生风,密密的罩住全身上下。
丁大东被他行云流水的身法勾去了魂魄,只会在旁边“好!”“再来一个!”的鼓掌,真让他说出个一二三四其实他也不懂。
一人练武终归无趣,赵悠悠一时间忘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毫无武艺的普通人,他回身从武器架上取下了一支双截棍,向着丁大东扔了过去——“接好了!”
丁大东哪里接得住,他眼睁睁的看着那支双截棍向着他的脑袋越飞越近,为了避免头破血流的命运,丁大东闭上眼缩起脖子,向着双截棍飞来的方向使劲一抓,居然真让他误打误撞的抓住了其中一截!然而双截棍的另外一截自有惯性,铁锁折叠,直直向着他的腕骨敲来……
丁大东“哎呦”一声,扶着右手腕骨痛苦的摔倒在地。
一旁的宿舍楼里,在宿舍窗边围观了这一切的悠林师兄揉揉眼睛,不可思议的喃喃自语:“……这么弱,得亏不是悠然的正经徒弟。”
悠静师兄点头附和:“幸亏没切磋,要不然非得把他切碎了。”
幸亏他们这里离医院不远,赵悠悠心急火燎的带着丁大东去了医院,照了片子,最终确认是腕骨骨裂,需要静养一个月,在此期间尽量不要使力,前一周连筷子都不能拿。
丁大东还没说什么呢,赵悠悠急的眼睛都红了:“都怪我!你是作家,现在手受伤了可怎么办!”
丁大东长叹一声没说话,垂着眼,低着头,浑身散发着忧郁气息。
其实他心里笑开了花,因为右手受伤,刚才赵悠悠主动请缨要帮他喂饭穿衣洗脸刷牙。丁大东真希望左右手一起骨折才好,这样他小便的时候,不就能让赵悠悠帮忙扶着了嘛!
丁大东手虽然受伤了,但是不影响他看热闹。本来赵悠悠想让他回宿舍好好休息的,但是丁大东表示自己好不容易来佛寺一趟,未曾见到除夕的法会盛况就班师回朝实在太不甘心,坚持要去少林寺一探究竟。
赵悠悠怕他伤上加伤,细细的嘱咐他:“寺里人多,你一定要靠我近一点啊。”
于是丁大东兴高采烈的紧贴在赵悠悠身边,恨不得把整个人挂在赵悠悠身上。
倒不是丁大东随口扯理由,少林寺在大年三十这天的祈福活动确实非同寻常,场面盛大,各地的善男信女涌入寺庙当中,虔诚的向佛像供奉香火。
耳边都是佛音袅袅,即使丁大东自认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身处梵音之中,仍然感觉整个人都被从内到外的净化了。
晚殿又称晚课,因为大年三十是重要的节日,所以这天是由老方丈率领众僧人在大雄宝殿诵经礼拜。晚课开始时,宝殿并不关门,但在大门外有专门的隔栏隔开了围观的游客。
赵悠悠他们只是少林寺收养的孤儿,不算是少林寺僧人,即使他们还在慈幼院时,也无法进入大雄宝殿参加早晚课,只有在成年后,自行决定皈依佛门的人在剃度受戒后才能成为真正的僧侣。所以晚课开始后,赵悠悠他们也同游客一样被隔绝在了殿外。
赵悠悠垫着脚,扶着丁大东的肩膀,伸长脖子往殿内望着,偶尔瞅见了熟人,他就兴奋的拉着丁大东往那个方向看:那是他以前一起练武的小伙伴,现在,他们已经是正式的僧人了。
曾经一同长大、一同练武、一同去网吧、一同豪言壮语闯天下的同伴,终有一天被一道隔栏分成了殿里殿外两个世界。殿里的世界是寂寞也是安宁,殿外的世界是复杂也是多彩。
赵悠悠永远是轻松快乐的,他看着殿里闭目诵经的同窗,好像并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区别有多大。
丁大东不禁问:“你有没有想过,去当和尚到底是乐事还是苦事啊?”
赵悠悠眼睛还望着宝殿,随口回答:“是‘无事’呀。”
晚课结束后,一般来讲就要关山门,寺院里也要清空外来的游客。不过今天是除夕,晚课之后还有迎新春祈福法会,留下的人里除了有慈幼院的孤儿外,还有捐了大笔香火钱希望能一起祈福的信佛人。
祈福法会依旧在大雄宝殿举办,场面比之前的晚课隆重的多,僧人们穿着法衣,在方丈的带领下向着正中的释迦摩尼佛像缓步踱去。方丈拈香主法,为祖国祈福,盼望国家康泰安宁,人民安居乐业。
殿外祈福的人们也同一时间跪下,双手合十,口中默念佛号,轻声许出自己的愿望。
丁大东和赵悠悠挨得几近,他亲耳听到身旁的赵悠悠一口气许了三个愿望。
一愿哥哥早日考取兽医执照。
二愿池骏永不辜负哥哥的感情。
三愿丁大东早日康复,下笔有神。
丁大东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居然会出现在赵悠悠的愿望当中,他一时错愕,感觉胸腔里的那个器官,每一次跳动,都闷闷的,沉沉的。
他浑浑噩噩的跪在那里,等到祈愿结束了,被身旁人拉起来时才回过神来。
赵悠悠问:“你傻跪着做什么?”
丁大东:“你刚才祈愿时,怎么没给自己许一个愿望?”
“有什么好许的?”赵悠悠说,“我的生活已经很快乐了啊。”
法会结束后,方丈回到方丈室等候众人前来辞岁。僧人们在前,慈幼院的小孩子们在中,信徒们在后,依次走入方丈室,向方丈拜年。方丈早就准备好了一封封红包,所有慈幼院的孩子们都能拿到一个,就连赵悠悠他们这些已经离开慈幼院多年的也有份。
新年拿红包,喜气洋洋,赵悠悠说幸亏今天就到家了,若是坐大巴明天中午才到家的话,这些全都要错过了。
拜完年,终于到了吃斋饭的时间了。今日开斋晚,又连做两场法事,大家都饥肠辘辘,众人鱼贯走入斋堂中,分坐在长条桌两侧。寺庙吃饭讲究安静,但恰逢新春佳节,又有这么多小孩子在场,气氛十分热闹,大师父们也没有过多苛求,甚至主动走到赵悠悠他们这桌和他们攀谈,问他们离开慈幼院后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大家都是报喜不报忧,笑着回答过的很好,赚的很多,待大师父走后,才开始彼此吐槽工作上的不顺心。赵悠悠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转行的,还是转行去给宠物做美容,大家都开玩笑,说明天让他把师父们养在后院的驴“美”一“美”,赵悠悠也不生气,笑着说保证完成任务。
他一边同大家聊着,一边不忘给丁大东喂饭。温暖的食物唤醒了丁大东冰冷的肠胃,也唤醒了他有些僵硬的脑袋和嘴巴,刚巧赵悠悠给他哥哥打视频电话拜年,丁大东就凑过去向池骏卖了一顿惨。
因为大家边吃边聊,晚饭结束后已经十一点多了。老方丈又换回法衣,带着两列高僧走向钟楼,其他信众则安静等候在钟楼之下,一起在星空下倒数读秒。
“十……九……八……”
赵悠悠兴奋的嚷着,每一声数字他都喊得很大声,见身旁的丁大东不出力,他很不满的拉了拉他,告诉他不能偷懒。
丁大东便打起精神,同他一块高喊:“五!”
“四!”
“三!”
“二!”
“一!”
分秒不差,钟锤重重撞击铜铸的大钟,千年古刹,钟声回响,梵音缭绕,声传十里。
丁大东擡眼望去,只见市区方向烟花灿烂,姹紫嫣红,唤醒了一整片夜空。
在钟声的巨大余韵中,赵悠悠双手合拢成喇叭,趴在他耳边,大声告诉他:“你刚才要是没有许愿的话,现在许,也是很灵的!”
丁大东喊:“我许完了!”
赵悠悠喊:“你许什么了?!”
丁大东看着他的眼睛,喊:“我许的愿望是,希望赵悠悠一辈子都像现在这么快乐!”
一瞬间,赵悠悠像是被点住了穴道一样,立在了那里。他当时正在咧着嘴笑,笑容像是被神奇的法术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他动了动嘴,说了一句话。
声音很轻,丁大东没有听见。
丁大东大声问:“你说什么?”
赵悠悠重复了一遍。
而就在他重复的同时,世界在那一秒突然安静下来,好像上天掐灭了烟花,按停了钟声,就是为了让丁大东听见这一句话。
赵悠悠问:“丁大东,你是不是喜欢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