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跃已经算不清楚,他究竟在这间屋子里被关了多少天了。
他不想称呼这里为“家”,虽然这里有着和他血缘关系很近的亲属,但是在他心里,就算是学校四人间的宿舍,也比这里有人味儿。
每天晚上,虞腾都会来他房间里和他“聊天”。
当然,说是聊天,其实只有虞腾在说,俞跃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自顾自的打游戏。
虞腾说的话题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个,什么学校如何,同学如何,甚至连今天中午华清的食堂吃什么都要说。
俞跃:“……你是当我没上过大学吗?”
虞腾有些委屈:“哥,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俞跃冷冷道:“你让虞总把我放出去,我才会开心。”
“……”这种要求自然是不可能的。虞腾低声道,“哥,你还是不愿意管他叫父亲吗?你总是叫他虞总,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是很难过的。”
俞跃觉得好笑:“在他把你领回家的那一天,我和他就没有父子亲情可言了。”
兄弟两人相对无言,虞腾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要从何说起。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游戏运行的音效声,除此之外只有两个人浅浅的呼吸声。
忽然,一阵震动声响起。
听上去……很像手机震动带来的响声。
可是俞跃的房间里怎么会有手机?他的所有通讯设备都应该被没收了才对!
虞腾瞬间警醒:“什么声音?”
与大惊小怪的他相比,俞跃可冷淡多了。
俞跃挑了挑眉毛,给异母弟弟看自己在玩的掌机游戏:“我在钓鱼,有鱼上钩了,游戏手柄就会震动。”
俞跃手里正拿着一台红蓝手柄的switch,屏幕上,勤劳的小人走到海边,挥舞着长长的钓竿,从海里钓起一条巨型鲨鱼。
岸边的灰色猫咪和粉色河马开心地鼓着掌,庆祝他的收获。
虞腾:“……是游戏?”
“是游戏。”俞跃又钓了一条,果然这次游戏手柄又震动了。
虞腾这才把心中的警惕抛下。
游戏的小岛上正在下雨,游戏人物冒着雨,不厌其烦地站在岸边钓鱼。虞腾看了好久,见哥哥宁可和小动物说话,也不和自己说话,这种被忽视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虞腾也不想再这么自讨没趣下去,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等虞腾走后,俞跃又自顾自地玩了一阵switch,把新钓上来的鱼和新捕捉到的昆虫送给博物馆的猫头鹰,然后才慢悠悠地退出游戏,去了浴室。
走进浴室后,他迅速反锁住,紧张地拿出了藏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
淦,刚才手机莫名其妙的震动起来,若不是俞跃沉着应对,就要被虞腾发现端倪了!
这台掌心大小的手机是陆厌青在餐厅里塞给他的,这段时间,俞跃就靠这台手机偷偷和外界联络,筹谋布局。
不出所料,这次的短信是陆厌青发来的。
青出于青:哥,你之前说虞家的产业链出了问题,我让王助理查了一下,其他产业不清楚,但是他们在影业的布局投资确实有很大亏损。
青出于青:他们投的几部片子都出了问题,迟迟拿不到上映许可证,一下子吃进去不少投资人的钱。
青出于青:想来其他产业也差不多。
这倒是不出俞跃的预料,若不是集团里亏空太多,也不会急着让儿子出来卖身联姻。
鱼跃:王助理查的?
鱼跃:王助理不是你母亲的助理吗,你怎么还能让人家加班?
青出于青:祖传助理,一脉相承。【得意】
鱼跃:……
鱼跃:谁看了不说一声社畜太惨。
青出于青:哥哥在心疼他吗?
青出于青:【委屈】
青出于青:那我也很辛苦啊,哥哥怎么不心疼我。
俞跃:“……”
俞跃:“…………”
俞跃:“………………”
俞跃无奈,难道陆厌青以前就这么茶吗,他怎么之前没发现?
俞跃在浴室里不能呆太久,否则会被保镖注意到。他正要收起手机,忽然掌心又震动了一下,一条新的消息跳了出来。
青出于青:哥,被小猫咬过的旺旺仙贝,还可以叫旺旺仙贝吗?
鱼跃:?搞什么?
青出于青:长在东边的西瓜,还可以叫西瓜吗?
鱼跃:你在给我出脑筋急转弯?
青出于青:被门夹过的核桃,还可以补脑吗?
鱼跃:???
俞跃怀疑陆厌青发烧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前言不搭后语。
他正不耐烦地要收起手机,忽然最后一条消息出现在屏幕上──
青出于青:如果我想你了,就算没有正经事,我还可以给你发消息吗。
俞跃:“……”
俞跃呼吸一滞,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手指悬在键盘上空,指尖微颤,半晌才敲出了一行字。
鱼跃:下次想说什么,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问我。
青出于青:那么哥的答案是?
鱼跃:。
青出于青:?
鱼跃:可以。
匆匆打完这两个字,俞跃再不敢看手机,欲盖弥彰地赶忙关机收起。
当他抬起头时,发现镜中的自己脸色通红,一直烧到了耳垂的位置。
……
三天后,俞跃终于从他的卧室里放了出来。
可惜不是重获自由──虞兴华要带他和虞腾参加一场慈善拍卖会。
俞跃一直觉得这种慈善拍卖噱头大于实际作用。拍卖会一般选在某个很高大上的地方,比如某某会所,某某庄园,某某美术馆……参加拍卖会的富商们非常迷恋那种出尽风头、被人敬佩追捧的感觉,可惜在这里花出去的钱,要扣除很多乱七八糟的托管费用,真正能拿出来做慈善的金额不超过一半。
……有钱还不如去捐希望小学。
虞家确实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现在内部亏空的严重,虞兴华照样要在这种地方附庸风雅、一掷千金。真是无聊至极。
俞跃再一次被打扮得光鲜亮丽,和虞腾一起上了车。
他们兄弟俩确实长的有些相似,只不过俞跃头发微卷,每次出门,造型师都要特地拉直他的头发,尽量显得他成熟稳重;而虞腾则继承了他亲生母亲的天生直发。
俞跃浑身不舒服,他上车前,造型师给他喷了一种味道古怪的香水,据说是现在最流行的信息素香水,是用大数据统计出来的最让人一见倾心的味道,但俞跃闻着却觉得做作的要命。
beta就是beta,虞兴华难道以为给他喷上香水,就可以让他装作不是beta了吗?
虽然是冬天,但俞跃还是把车窗开得很大,想要吹散身上的味道。
虞腾冻得牙齿打颤,问他能不能关上窗户。
“不行。”俞跃冷冷道,“这种人造信息素的味道太恶心了。”
“……”
虞腾不再说话了。
冬天天黑的早,车子在路上行驶了很久,俞跃刚开始还在默默记路,但很快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渐渐的,俞跃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浓重的咸腥味,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哗哗的水声。他顺着车窗向外望去,意外发现车子居然停在了一座海湾码头上!
码头前,豪车排成长列,政商名流如云。宽阔的海面上,一艘体长近百米的三层豪华游艇正静静地停靠在那里。夜色中,游艇灯火辉煌,喧笑之声不绝于耳。
俞跃完全没有想到,这次的慈善拍卖会,居然是在海上!
虞兴华带着两位“爱子”走上这艘超级游艇,立刻有相熟的人过来打招呼。
“虞总,咱们可好些日子没见了!”一个不知道是王总还是李总的人端着酒杯过来寒暄。
虞兴华和他互相吹捧了一阵,对方夸他投资精准、慧眼如炬、次次都踩在风口上──这当然是明褒暗贬,虞兴华听懂了当作没听懂,脸上还乐呵呵的,这涵养实在不错。
因为有保镖守着,俞跃不能离开虞兴华太远,只能无聊地看着他们虚与委蛇的社交。他把自己定位成一个牵线木偶,不听不笑不说话,尽量缩减存在感。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被人注意到了。
“你就是小跃吧?”某位大佬笑呵呵地说,“老虞真是好福气,两个儿子,都是一表人才,只是怎么之前没见你带小跃来参加过聚会啊?小跃在哪里读书,有没有谈朋友?”
虞兴华替他回答:“虞跃这小子脾气犟,非说要靠自己做出一番事业来。不过他成绩确实还不错,自己考进了首都大学,他和他弟弟一个首大,一个华清,也算没给我丢脸。他在学校里小打小闹投资了一些小生意,做得还不错,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也是为他开心的。他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跟着我出来走动走动,见一见世家的伯伯婶婶们,也和其他年轻人交交朋友。”
话说得倒是漂亮,俞跃心里不屑:交朋友是假,看看能卖出多少价钱是真。
这场慈善拍卖会,其实就是一个大型的社交场所。很多人都带着自家的子侄,出来“见见世面”。在他们大多数人心中,爱情、婚姻不过是一种筹码,是某种固定资产,两家缔结姻亲并不是看感情深厚,看的是对方的家世能给自己多少帮助,本质上和公司合并没什么区别。
全是商人的把戏。
俞跃的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没想到居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之前相亲过的冯小姐。
他冲她眨了眨眼,谁料冯小姐全身一抖,赶快搂着闺蜜的胳臂,小步跑走了。
俞跃:……
好吧,本来想为上次的唐突向她道歉的。
忽然间,他们脚下的甲板微微一颤,一股轻微的晃动感随之而来,大家很快意识到──游艇开船了。
这次的慈善拍卖会选在游艇上举办,船不会一直停在码头上,总要出海逛一圈,那才足够风雅。
这艘超级游艇体量巨大,足以容纳两百人,宴会厅内布置奢华,四周墙面上挂着数幅画作,全是当代大师的作品,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由他人捐出的义卖艺术品,如成套的翡翠首饰、数百年前的瓷瓶、或者是某件高定成衣……宾客们也是绅士名流,香鬓美眷,无不靡费,无不奢侈。
正是因为这次的慈善宴会选在游艇举行,虞兴华才放心把俞跃带出来参加:这可是在海上,难不成俞跃还能插翅飞走吗?
他哪里知道,俞跃心里还真在惦记着逃走的事情!
在今天出发之前,俞跃悄悄给陆厌青发送消息,让他做好接应的准备。宴会人多眼杂,正是适合逃跑的时候。只是俞跃没想到,这次居然是在海上……
也不知道陆厌青能不能混进来。
这次的拍卖会是邀请制,只有拿到请柬的宾客才能入场,在游艇入口还有专人值守,其他人想进没那么容易。
若是陆厌青真的来了,他会用什么身份进场?
像上次一样以服务生的身份进来?还是负责拍卖的工作人员?亦或是现场的乐队乐手?──俞跃特意把视线在大提琴手身上转了一圈,可惜并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就在俞跃出神之际,虞腾凑了过来,给他递了一杯酒。
俞跃接过酒端在手里,晃了晃,并不喝。他倒不是怕虞腾在酒里动什么手脚,就是单纯的不想喝。
虞腾却误会了他的意思,见他如此提防,眼神暗了一瞬。
“哥……”虞腾过来是给虞兴华做说客的,“我看今天同龄人挺多的,你去认识认识不好吗?你若是对谁有意思,就请他跳个舞,培养一下感情……咱们出生在这种家庭,当然要选择一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这是正常的事情,你不要这么抵触。”
俞跃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虞腾出身于这种家庭,是一个可悲的私生子,他即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他站在夹缝之间,这没能让他变得成熟,反而愈发矛盾与天真。
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可没这么愚蠢幼稚。
俞跃:“小朋友,你是脑子坏掉了吗?我问你:我有家吗?你有家吗?像虞兴华那样娶好几个老婆,生好几个孩子,只有alpha才当作继承人,beta就被当作废物送去联姻──这即不叫‘家庭’,这也不叫‘正常’。”
“……”
“你好歹也是个大学生,‘一夫一妻制’、‘恋爱自由’、‘婚姻自由’这些东西难道学校思政课上没学吗?我劳烦你下凡看看,让你高贵的脚沾一沾土地,别成天在游艇上飘着了。”
虞腾被他机关枪连射一通,脸都白了。虞腾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哥哥难道指的是陆厌青吗?你不要忘了,他从始至终都在骗你!”
“他确实骗了我。”俞跃侧头看他,“可他骗了我,和你这个外人有什么关系呢?”
简简单单的“外人”二字,如一道划下的天堑,把这对异母兄弟隔开了无法逾越的距离。
俞跃掰开虞腾的手指,把那杯递过来的酒,塞回到虞腾的手心。
他不需要这杯酒,也不需要这个弟弟。
这个世界上,他只想听一个人叫他哥哥。
俞跃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开,不去管虞腾红如血的眼睛。宴会厅内空气闭塞,厅里的10个beta至少有8个喷了可笑的人造信息素,他再呆下去就要窒息了。
他推开宴会厅的大门走向甲板,冰冷的寒风裹挟着咸腥的水汽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他周身的燥热。
俞跃没穿外套,好在量身定做的西装是好料子,足够抵一抵这刺骨的海风。
甲板上,也有几个同他一样出来透风的人。他们三三两两的散在角落里,彼此看一眼,并没有聊天搭讪,都在默契的享受难得的寂静。
看来,像他一样讨厌这种场合的人并不少。
俞跃找了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靠着,双手撑在船沿上,望着在船尾翻滚的浪涛。身后的宴会厅里飘荡出悠扬的乐曲,优雅的提琴四重奏与钢琴融为一体,伴随着波浪声飘荡在甲板的每一个角落。
今夜风平浪静,万里无云,明亮的满月挂在夜空之上,同时也倒映在昏沉的海里。俞跃盯着船尾卷出的波浪打碎海里的月亮,然后重组,再打碎,再重组……不知不觉,就看入了迷。
直到余光中,有一道身影慢慢走近。
俞跃以为身后人也是来看月亮的,他往旁边迈了一步,让了让,给对方让出一片月光。只是没想到,那人居然紧贴着他也迈了一步。
与此同时,一件沉甸甸的呢子大衣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俞跃一愣,他下意识扶住肩头的大衣,回头看去。
──他心心念念的那个alpha少年,就站在那片月光里。
没有伪装,不加遮挡,陆厌青一身笔挺西装,笑着向他伸手邀请:“这位英俊的先生,我能邀请你跳支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