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穆兰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长相是那种能吓退小孩儿的不苟言笑之人,表情也很少,可从他身边来去的官员都露出的是敬重的表情,显然此人虽然不是长袖善舞之人,一定也有值得别人尊敬的地方。
贺穆兰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自然不用长相和气质来分辨一个人的品性,加之对于鲜卑人来说,曾经出身哪个部族十分重要,遇见过去的主家却背上一个“轻狂”的名声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她一听到贺赖仁自报家门,立刻不敢轻慢,态度尊敬的给两人问好。
贺赖家的家主和其嫡子来这里看贺穆兰,自然不会是来拉小弟的,他们的身家地位在魏国乃至北方都当得起“豪强”二字,在这个时代,门阀的阀主不给国君面子都是正常,又何须拉拢贺穆兰这么一个刚刚出名的小小将军?
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拓跋焘想要重用花木兰这件事的。
表面上看,来找贺穆兰似乎只是这位贺赖家少主贺赖仁的好奇,所以贺赖雄只是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攀谈,而贺赖仁则更像是来看看花家最近风头正盛的这个小子是不是值得结交的。
像是花家这样依附着或者在贺赖家受庇护的小家族也不知道有多少,不过这花家却是其中一个异类。
他们人丁并不兴旺,几代以来也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可就是这样一个家族,虽然年年都向贺赖家送上礼物,却从来没有求过他们什么事,也没借过他们的声势,更没有仗着出身贺赖家做什么欺男霸女祸害乡邻的事情给他们惹祸。
若不是年节的时候还有这么一群人冒出来送些风牛风羊之类的特产,谁也不记得原来贺赖家还有这么一位家将。
事实上,能被贺赖家放出去独立的下人,应该都是忠心耿耿且立下过大功的。
花木兰一出名之后,贺赖仁就隐藏不住自己的好奇在家中四处打听,得知原来放出去的那位花姓的家将,曾经做出过生生砸死一只疯熊的事情,而且生来力大无比,十六国时期保护贺赖家的家主几次度过九死一生的陷阱,所以才全家除了奴籍,被放归军户之中。
这个花木兰如此力大无比,想来便也是继承了花家那位先祖可怕的体质了。
贺穆兰天性不擅长这样的攀谈,想来贺赖家的少主也看出来了,所以很快就把话转到了其他地方,在热情但分寸极好的讨论了几句以后,贺赖家的一老一小似乎对贺穆兰十分满意,邀她几日后去平城外的庄子做客。
贺穆兰哪里看不出贺赖家是想提携后辈?更何况贺穆兰本来就是出身贺赖家,主家相请也不可能拒绝,当即就定下了五日后在城外贺赖家的落梅庄做客。
这样一算,贺穆兰收到了闾毗的帖子,又得了北凉王子的邀请,再加上贺赖家的,刚刚才到平城,已经就有多方来请了。
等贺赖家父子离开席间,贺穆兰腹内也有些饿了,刚刚举箸准备随便吃点,就又见库莫提举着酒杯走了过来。
刚走的是家族的旧主,又来的是之前庇护过她,又一直对她多方照顾的主将,贺穆兰心中叹了口气,摸了摸可怜的肚子,把筷子放下,恭恭敬敬地给库莫提又开始行礼。
他们私下倒没有这么多繁文缛节,只是如今是在宫中,一举一动都有别人看着,库莫提可以不拘小节,她若也这般随便,“恃宠而骄”、“肆意轻狂”的名声就要传出去了。
这样一想,在平城当官也没什么好的,还没有她在军中自在。
库莫提知道她为何那么小心,见她从头到脚穿着一身贡料,又是宫中织造的式样,面上不由得带出几分唏嘘来。
“此次出征柔然归来,我大概要升上黑山大营的主帅,我原想着你虽离开我身边自己博出了个功名,可早晚还是要归于黑山帐下,也还算是我的人马,如今一看……”
贺穆兰不知道库莫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小心地回道:“末将先恭喜将军即将高升。我大魏二十四岁便统领十万大军的主帅,如今只有将军一人,实在是让人敬佩。至于我,不过是一个刚刚有些功绩的卒子,倒时候会在哪里任职,末将自己也还不知道呢……”
贺穆兰说的倒是实话。她只知道拓跋焘要用她,却不知道到底怎么用她,心中也没底。可这位库莫提可是一直位高权重到她解甲归田的,虽不在朝中牵扯,可军中年轻将领几乎都受过他的恩惠,在军中威望极高。
“哦,我还以为陛下这次一定要重重用你了,毕竟你是……”
库莫提握着酒杯的手指动了动。
陛下身边的心腹,被送到黑山来,当然是为了获得晋升的门路。你又有清白的身份,超脱诸多派系之外,陛下又怎么可能不用你?
库莫提心中不以为然,可还是带着三分笑意故意说道:“既然你这般说,那我去向陛下讨了你来,继续回黑山效力,你可愿意?”
贺穆兰这下真听不懂库莫提突然这样示好是为什么了,只得干笑着说:“将军这般看重木兰,真让木兰受宠若惊,呵呵……”
“罢了,我也不和你玩笑了。”库莫提收起笑意,“我虽然即将升任黑山的主帅,可是柔然一败,北境再无骚扰,黑山十万大军转眼怕是要调走一半,我这主帅当的反倒没有我那王叔有意思了。你不愿意跟我,也是正常。”
“末将不是这个意思……”
库莫提显然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可贺穆兰心中已经被库莫提自以为是的猜测弄的烦躁不已,刚想辩解一番并非自己嫌弃黑山没有仗再打不愿回去,就听到库莫提状似不经意地问起一件事。
“你那位立下大功的好友狄叶飞,似乎是在服食寒食散?”
“寒食散,什么寒食散?”
贺穆兰莫名地重复了一句,陡然间神色大变!
“寒食散?你是说狄叶飞在吃五石散?”
“我见他散发宽衣,面色如桃,和之前见过的样子大相径庭,便好奇问上一句。这东西贵族都爱服食,汉人们以用它为风雅,就连宫中也曾传入,狄叶飞如今在崔浩门下,接触到五石散也没什么……”
他见贺穆兰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由得一怔:“怎么,你好像很不喜欢寒食散?”
“那不是虎狼之药么!”
五石散的恶名,贺穆兰还是从鲁迅先生写的一篇关于五石散和魏晋风骨有关的文章里读过,然后好奇之下找寻典籍翻看过,隐约间只记得是类似于后世毒品的一种迷幻药,其中含有重金属,久了会导致各种器官衰竭。
这样的药不是虎狼之药,还有什么是虎狼之药?
更可怕的是,这时代的炼药技术,虎狼之药是很难得到的,可五石散这玩意儿,只要有钱就一定能弄的到!
“虎狼之药?你说的也太过夸张了,不过是一种提神亢阳的药物,只不过年轻人原本就阳气过盛,服用这个倒像是火上浇油,一下子就熬干了。我原以为你知道,好心借你的口提醒那小子几句,如果连你都不知道,那可真奇怪了,他不是和你无话不谈的吗?”
库莫提点到即止。
这话若不是一直对贺穆兰照顾有加的库莫提说,已经有些挑拨之意了。贺穆兰生性不以黑暗一面猜度与人,可听到他的话,却已经眉头深锁地站了起来,对库莫提拱了拱手问道:“敢问将军,食用五石散后,可是不能受热,也不能喝冷酒?”
库莫提点了点头。
“我见过食用此物之人,都是只用热酒,而且是好酒的。”
“在下有事先告辞一下,少陪!”
贺穆兰哪里还能继续呆在宴飨厅里,一个跨步就离了席,向一个宫人问清“更衣之室”的位置,连忙去找。
五石散,魏晋时期大为流行,药性皆燥热绘烈,服后使人全身发热,并产生一种迷惑人心的短期效应,实际上是一种慢性中毒。传说何晏耽声好色,服了五石散后,顿觉神明开朗,体力增强。在他的带动下,五石散广为流传。
然而,许多长期服食者都因中毒而丧命,唐代孙思邈呼吁世人“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
这药一直到唐代还有无数大儒和贵族服用,可见它的惑人之处。而且这药要命就要命在一开始必定不会出现什么大的毛病,反倒让人体力转强,精力旺盛,就和后世的兴奋剂一样,可真出现大的问题,已经戒不掉了。
这可和红牛不一样,用得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到底是谁用这样下作的东西去引诱狄叶飞?
贺穆兰越想心中越是觉得可怕。若狄叶飞真是被人引诱的,那这个引诱他的肯定是深得他信任之人,而且用心恶毒。
狄叶飞很难对人放下心防,能让他信任的人何其少,若他知道自己被人所骗,还不知道会受多大的打击。
想到他一路走来曲折艰难,好不容易见到一丝希望,却有人要硬生生把他的翅膀折断,贺穆兰就忍不住怒火中烧,要将这些人碎尸万段!
“啊!”
“呃,抱歉,抱歉,我不知道里面有人……”
贺穆兰干笑着退了几步,转身找向下一个厕房。
她也不知道狄叶飞在哪一间里,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去找。入宫参加宴会奴婢和随从都只能在宫外等,所以更衣之地除了宫人和如厕之人,也分不出是哪家的大人。
贺穆兰刚来到这处偏僻之地时,原以为狄叶飞那般惹眼的长相一定是一问便知,问完之后才知道今天来参加宴会的功臣太多,宫人已经忙不过来,谁也不知道是哪位伺候狄叶飞,而且是在哪间伺候。
在打扰了好几位陌生大臣流畅的“嗯嗯”之后,贺穆兰已经快要绝望了。
好在天不绝人之路,正在贺穆兰准备继续“勇闯”之时,她的余光扫到刚刚引着狄叶飞的那位宫人正从右边的方向离开……
“等等!诶,你等等……你……”
贺穆兰追出几步,发现那人已经没了影子。
“数猫的吗?跑的这么快?”
贺穆兰傻了眼,沿着宫人离开的方向往前走,只见几间木制的红色小房子立在那里,看形制和方位,确实也是一排厕房无疑。
贺穆兰没上过其他地方的厕所,在军中时经常是露天解决,到了驿馆和礼宾馆,也不过是有着单独恭桶、会被人定时拿去清洗的小房子。
可刚刚她闯了几间厕房,也看清了里面的环境。
宫中给大臣方便之处分为内外两间,内间有恭桶,外间可更衣,还点着熏香,摆着新鲜的瓜果,都是为了中和气味。
古代没有排风扇,久蹲厕房之后不免浑身染上异味,所以嗯嗯之后凡是讲究点的人家都要“更衣熏香”,这也是“更衣”一词借代如厕的由来。
贺穆兰一看面前一排小室,顿时头皮发麻,再看别的厕房前面都有宫人伺候,方便引导大臣回席就位,只有这排小室门口什么人都没有,心中更是疑云重重。
她看惯了各种宫斗宅斗的电视剧,知道有时候要做什么坏事之时,旁边一定是有许多异样的。可是她现在最担心的是狄叶飞一个不留神就死于冷酒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之下,也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推开这些厕室的门去找狄叶飞。
前面两间都是空的,待推到第三扇的时候,她刚刚弄出一些声响,里面立刻有人叫了起来:“不是说了不需要伺候吗?请你走远点等候便是!”
正是狄叶飞的声音无疑。
狄叶飞大叫着让别人离开,贺穆兰之前升起的防备之心顿时松了一松。
“原来是他自己叫别人走的……”
也是,依他那个脾气……
“是我。”
贺穆兰知道对付狄叶飞这样傲骄的男人好言相劝一点用没有,单刀直入反倒是最有效的,所以直接一个用力,把门闩给毁了,大咧咧地走了进去。
“我见你这么长时间没回来……呃?”
屋子里的狄叶飞衣衫大开,披头散发,正躺倒在地,无力地伸长着颈脖。他久在军中,即使皮肤白皙,也被黑山的风沙和烈日毁的差不多了,可胸膛和大腿却依然保持着未被侵蚀的白嫩……
什么,你问贺穆兰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因为狄叶飞现在是光着躺在地上的啊!
“你究竟怎么回事?”
贺穆兰一把冲上去,顺手关上门。
木门闩已经被她毁了,关上和没关上也没有什么区别,可考虑到狄叶飞的脸面,贺穆兰还是关上了门。
狄叶飞听到是花木兰的声音,羞愧的几乎自绝了。此时即使他面前没有镜子,也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么不雅!
贺穆兰关上门转过身来,也被面前的狄叶飞惊得心中扑腾乱跳。所谓男色惑人,即使她再怎么冷情冷欲,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到这样的狄叶飞,她那久违的女性荷尔蒙还是一下子冒了出来。
“你果然用了五石散!用了多久了?”
贺穆兰压抑住乱七八糟涌起的潮热,语气严厉地喝问地上的狄叶飞。
狄叶飞浑身上下都因为热气无法发散而染上了红潮,艳丽的几近惊心动魄,一双眸子更是仿佛能够迷人心神般的深邃。
从服下冷酒开始,他的皮肤就敏感的可怕,只觉得身上的衣衫像是粗麻硬皮一般粗粝地磨蹭着他的皮肤,而且还有瘙痒般的微痛。狄叶飞并不怕痛,否则沙场上来去早就已经熬不住了,可这痒比痛还可怕,一直钻到心里去,只想要寻求解脱。
他找了这无人的地方,脱掉自己的衣服,赤身躺在地上,只是因为厕房外间是石砖铺就,极为凉爽,加之点着不知名的熏香,能够稍稍压抑一些他的热潮。
可原本一个人苦苦压抑的痛苦,却一下子被花木兰的突然造访给打破了!
这比一个自渎被人抓到还要让人难堪。
“五石散?我用的是寒食散……”
狄叶飞躺卧在地上,侧了侧脸,将脸贴在砖石上。
“都是一样的!那是虎狼之药,谁这般害你!”贺穆兰蹲下身子,将狄叶飞一把捞在怀里,开始检查他的生理特征。
只是这检查放在外人眼里,怎么看都像是在趁机占便宜。
贺穆兰先是把手放在狄叶飞的额头和耳后,仔细估算他的体温,等肌肤一触,两人齐齐叫了起来。
贺穆兰叫,是因为狄叶飞的体温高的可怕。花木兰体质和寻常女儿家不同,一年到头都是暖烘烘的,手掌的温度也热,可即使如此,探上狄叶飞的额头时依旧触手火热,让人吃惊。
狄叶飞叫,却是因为贺穆兰“微凉”的手掌放在他的额头,让他浑身的燥热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下子喟叹了出来。
他敏感的皮肤能感觉到什么粗糙却温热的东西慢慢地、细心地覆在了他的额上,狄叶飞微微抬眼,看到的是贺穆兰担心的眼神和放上来的手掌。
他能感觉到贺穆兰手中的每一个粗茧、每一道因旧伤而留下的伤疤,甚至能感觉到她掌心里微微的汗意,像是在探究着什么似的,从他的额头移到而后,再小心翼翼地移到颈项。
他见过贺穆兰硬生生折断木柱,自然知道这双手掌的力道有多强,而此时这只手却只温柔的拂过他身体的各处,不知不觉间,他的耳边再也听不到血液在奔腾的狂躁之声,眼睛里也没有了火热的刺辣,似乎全身上下的热度都随着那手掌被眼前这个人吸走了。
温柔的手掌在他脖间的动脉上试探,他的心中却无名地升起一股暴虐且毁灭的火焰,眼前出现的是贺穆兰曾经无数次用这双手掌杀人毙敌的场景。
贺穆兰的检查结束了,她收回了手掌,弯腰想要把狄叶飞的衣衫整理好抱出去求医……
可手掌的离开却像是惊醒了某种可怕的妖邪,狄叶飞附着贺穆兰的身躯竟然浮起更热的温度,全身上下也像是被某种邪火点燃,让他的心中直叫嚣着:
“把我的脖子折断吧!快用你的手掌把我的脖子折断!”
一想到那双温柔的手掌轻而易举的折断他那脖子的场景,他竟整个人都莫名激动的颤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