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穆兰也曾在魏国行走过,不过那是十二年后,行走的方向也是由南而北,并非如今这样由北往南。
花木兰之前只是个闺阁女子,又是普通人家,能够出门的机会也有限,所以一路南下,竟是拓跋焘在做向导。
对于这点,贺穆兰实在是惊讶莫名。
按照她的想法,一位皇帝即使不是一天到晚在深宫里不出来,至少也不会熟悉到哪个城中的哪家食肆做的饭菜比较才对。
而且还是这样不起眼的铺子……
贺穆兰叹为观止地看着拓跋焘熟练的点了十人份的“跳丸炙”,然后在街头食肆的席间跪坐,其余众宿卫围着拓跋焘一一坐下,不一会儿,这个不大的铺面就已经坐了个大半满。
剩下的小半个店铺里的人,全部都已经被宿卫们“请”走了。
那老板似乎也很害怕拓跋焘这样的“贵人”,小心翼翼先做了两碗“跳丸炙”,给拓跋焘端了上来。
端上来的时候他大概是发现了什么,反复打量了他好多眼,这才犹豫不定地问道:“敢问您是不是几年前的那位杜小郎君?”
拓跋焘舀起一个跳丸,笑嘻嘻地回他:“王伯,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真是难得啊。”
这里是代郡北方的一个小城,名曰“临平”,就是靠近平城的意思。由于离平城不远,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街上行人来往如织,远比边关军镇的怀朔还要繁华。
贺穆兰见拓跋焘居然能一口叫上这个老伯的名字,诧异地看向他。而拓跋焘只是把另一碗一推,推倒贺穆兰面前,伸手指了指:“你吃。”
那王伯原本担心自己会惹火了什么“大人物”,砸了饭碗,如今认出是谁了,态度也就放松了下来,还能笑着和他接话:“小郎君如今长得真是相貌堂堂,我都不敢认了。又带家人出来游玩?”
他看了看旁边诸人,“以前和你一起来的那个长辈,如今没有一起来?”
看起来倒是有遗憾的样子。
“他还有事,不能像我一样经常出来游玩。不过他经常说起你的丸子,下次我机会,我一定央他再来。”
“那就多谢了,全靠他的指点,我的跳丸炙如今才做的红火,我该谢谢那位恩公才是。今日小郎君几人的吃食就算我请了,各位好好吃。”
王伯笑的慈祥。
贺穆兰已经被这样的发展弄的有些发懵,只愣愣的舀起一个圆子,一口咬下。
鲜滑。
弹Q。
比贡丸更嫩,比肉丸要弹牙。
已经被北魏缺盐少调料的饭菜折磨的对吃没有什么奔头的贺穆兰,第一次默默的低头努力埋头苦吃。
一旁的几个宿卫闻着肉汤发出的香味,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眼巴巴的望着那老板。
可惜那老板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和拓跋焘继续攀谈起来:“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的汤做的更鲜美?嘿嘿,以前羊肉贵,我一锅汤只下两斤羊肉,如今羊肉贱了,我这材料也舍得放的多些,味道自然是更美。现在猪肉倒比羊肉贵了,跳丸涨了价,汤就得下点功夫。”
贺穆兰风卷残云的把一碗跳丸炙吃了干净,再把汤一口气喝完,只觉得从头顶暖到脚心,满足的大叹了一声。
拓跋焘虽然带了贺穆兰和宿卫们到这里来,但他并不是讲究吃食之人,所以吃的倒没有贺穆兰快,他一边慢条斯理的吃着丸子,一边和王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羊肉贱了吗?”
“贱了,贱了!听说大可汗打了胜仗,得到的牛羊数都数数不清楚,这些牛羊还没运回来的时候羊肉和牛肉就在大跌,等到坊间开始成群成群的抛售牛羊的时候,那价格贱的狠咧!”王伯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现在卖羊汤、羊肉的馆子都乐了,养猪的人家也乐了,就是养羊和养牛的可怜了点。”
“怎么,牛羊卖不出去?”
“正是。”
拓跋焘意外地说:“贱价卖不行吗?实在不行,自己宰了吃了。”
“你这小郎君话说的,养牛养羊难道不要时间吗?废了那么多心思和精力,养了一年,眼看就要杀了卖了,突然价格贱成这样,谁会甘心啊?更何况自己吃,也吃不了这么多牛羊啊,现在又不是冬天,风干不成,也腌不了腊货。”
王伯叹了口气:“但不管怎么说,养牛羊的少,吃牛羊的多,最终得了便宜的还是普通百姓,哪怕这些人真的可怜,得了实惠的人也不会高价买他们的牛羊的。”
王伯见拓跋焘似乎心情有些不好了,一拍自己的脑门:“光顾着叙旧了,剩下的几碗跳丸应该是好了!我去盛!”
说完大步奔回锅灶之间,专心做起他的跳丸。
在他的身边,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将羊肉和猪肉细细的切成丝,再加入生姜、橘皮葱白一起捣,边捣边加着什么,最后用纱布将肉挤压成丸子状,放在一旁。
那王伯则把羊汤倒入小锅煮沸,下肉丸煮熟,放入蔬菜和几片胡饼,便是一碗跳丸炙了。
过程倒是不复杂,味道却是极好。
那捣肉的力道大概是关键吧。
“陛下在想什么?”贺穆兰看着拓跋焘碗里还有几颗肉丸,只觉得腹中还有些饿,又不好意思喊那老板再来一碗,他刚说了全部他请,人家也是小本生意,多了他也负担不起。
食肆旁边还有一个卖胡饼的大娘,因为胡饼佐汤最是方便,王伯的胡饼放的又不多,所以这大娘的胡饼卖的也是极好。可是如今其他客人都被赶走,这大娘也就只能愁眉苦脸地老往这边看。
贺穆兰心中过意不去,吩咐陈节取了一些盐去换胡饼,那大娘的愁眉才渐渐展开。
“我在想,这么多牛羊,若一起运到国中,花费的成本太大,国内也不需要这么多牛羊,这些牛羊倒可惜了。”
拓跋焘知道如今卖到国中的都是出征将士们的战利品,这属于私人资产,他无权干涉。但也还有许多收归国有的牛羊还在边关,若真宰了实在是可惜,要想养着,又要大量的人手。
柔然那些俘虏也成问题,关内要涌入这么多奴隶,势必要改变很多事情。
“陛下何不让柔然的俘虏就在漠南放牧,为我大魏囤积军粮?”贺穆兰已经见识过了张大郎的事情,知道他险些酿成了悲剧,不由得开口道:
“国内耕田的男丁已经是不够,再加上照顾这么多牛羊的更是麻烦。柔然已灭,漠南有大片空出的草场,不如建立数个牧场,由鲜卑牧民放牧,柔然的奴隶做些杂役,为我大魏的大军提供保障。”
拓跋焘点了点头:“我也想这么做,可军中也不需要那么多牛羊肉吧……”
“陛下,并不只是牛羊肉啊。牛皮可以做皮甲、做皮靴,牛角可以制弓、制鞍具,牛黄、牛角和牛骨牛鞭都可以入药,若是官售这些,寻找国内的大商家收购,或是交由将作监制作铠甲兵刃,比贱价卖了要更好。”
这便是深加工和精加工比原料更有价值的原因。
“羊也是这样。养着羊,羊毛剪下来可以纺线,做衣衫做毯子都可以,羊毫可以做笔。羊角也有其他用处。羊奶、牛奶都可以做成酪子,哪怕军中不用,便宜卖入城中,也有不少人会要。”
贺穆兰兴致来了,又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漠南大片水草丰美之地如今空闲,而那么多柔然俘虏若涌入国中,总会担心他们生变,可如果置之不理又会逃窜回草原,不如给他们一些事做,让他们习惯我大魏的生活,若是表现的好的,能够得到奖赏,为了得到赏赐和身份,他们就会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
“这些牛羊原本就是他们养的,熟悉它们的习性,交给他们饲养更加合适。战马却不然,战马攸关生死,养着战马的牧场必须由可信任的官员管理。等我军中可大量提供替马之时,军户们也就不用担心自己的马不够好了。”
贺穆兰是从右军升上来的,当然知道右军的马良莠不齐,一旦急行军,队伍掉队、脱队的人不知有多少,全因马力太差。
真要打仗,阵形大乱是很可怕的事。可硬件条件跟不上,平日再训练有素也没有用。这也是为什么出身最低的右军作战能力始终比不上中军的原因。并非单兵能力不行,而是装备差了。
“你说的倒是头头是道,只是之中还牵扯到不少关节……”拓跋焘压低了声音:“漠南的牧场有许多鲜卑大族盯着,就等着圈呢。”
“那就叫他们交税……”贺穆兰也小声地说,“得了牧场,陛下不妨把牛羊也拨给他们,再派朝廷官员‘监察’,若有收益,需得缴纳税收,这样省下了管理牧场的人手和时间,又得了进项。只是自己的牧场还是要建的,处置牛羊倒在其次,关键是那么多人……”
远的不说,那么多高车人还眼巴巴等着分草场呢。
以前他们都是奴隶,没有自己的地盘,在自己主族的地方放牧,动辄被赶去他处。如今他们归附的快,又立了大功,这草场第一个就要考虑到他们。
“除此之外,柔然王庭原本就是水草最美之地,今年夏天又被大檀用火烧过,等冬天一过,到了第二年开春,那块地上的牧草一定茂盛的要命,人人都要虎视眈眈。这块肥地给谁都不合适,反倒容易引起争斗,若朝中在此建一牧场,大家都不要争了,牛羊马匹也不用千里迢迢运送南下了,岂不是大好?”
“嘿嘿,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拓跋焘把快要冷掉的圆子三两口吃进肚子,“只不过那里我不准备收归国库,要做我儿子的牧场。”
“咦?”
贺穆兰一愣。
“怎么?我鲜卑大族都是如此。有什么好吃惊的。那里曾是王庭,只有王家能够享有,象征意义倒大于实际意义。我的大皇儿刚刚降生没多久,我既没有给他庆祝过弥月,也没有给他的母族什么奖赏,赐他这片牧场,便是最好的礼物。”
拓跋焘像是所有初当父亲的年轻人一般,想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孩子。
“他如今是我拓跋焘的大皇子,日后就是我拓跋鲜卑之主、大魏之主,以昔日王庭作为圈地,这才合适他的身份。”他毫不迟疑地说道:“至于管理那片牧场,在他能有得力的人手之前,还是我先委派着用上。”
贺穆兰哪里敢谈论这种储君之事,只是低着头不语。
拓跋焘倒像是兴致来了,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没见过我那小子,真的是乖巧,体格也够健壮,看他那眼睛就知道是个聪明孩子!哎呀呀,我都大半年没见过他了,不知道现在长得多大了……”
他倒是准备回去就立下储君,这样日后他出征打仗臣子们也放心许多。
可是贺夫人,还有朝中那么多后宫嫔妃的家人……
一向不害怕阴谋诡计、刀枪箭雨的拓跋焘,忍不住头痛地捂住脑门。
“陛下?”
“哎,别喊我,让我静静。”
贺穆兰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郁卒起来的拓跋焘,只好沉默的继续啃着胡饼。
待所有人都吃的大饱之时,拓跋焘起身和那王伯告别,临走前偷偷丢了一块银子在捣肉的木冲里。王伯年纪有些老了,眼睛昏花,自是没看到拓跋焘做了什么,那年轻人大概是王伯的子侄,应当是看到了,可也当做什么都没看到的继续切他的肉丝。
想来今日宿卫加拓跋焘等人大吃大喝,又赶跑了这么多客人,已经给今日的营生带来了很大的影响,那年轻人和拓跋焘又不认识,见能少一些损失,便承了拓跋焘的好意。
那一块银子,足够王伯家卖上一个月的跳丸炙了。
饭后,拓跋焘让众人找一客店寄了马,陪着他在城中乱逛,走的最多的就是集市和酒肆。
贺穆兰陪着他逛完了东市逛西市,又看着他跟着一群酒客像模像样的吹牛闲谈,再骂骂当下的一些不平之事,简直是瞠目结舌。
若说之前那副对城市的熟悉已经让她惊讶过一回的话,如今这个活像纨绔子弟在街头嬉笑怒骂的样子简直让她有些崩溃。
至少她是怎么也做不到一边抖着腿一边剔着牙,问着酒客“最近哪里有什么乐子可知道”这样的话的。
直到出了酒馆,贺穆兰还一副梦游的样子。那些宿卫则是在拓跋焘“暗访”的时候隐蔽在四周,只有在人少的地方才又冒了出来。
“怎么,你很吃惊?”
拓跋焘看着贺穆兰的样子,哈哈大笑。
‘岂止是吃惊,简直是吓尿了好嘛!’
贺穆兰点了点头:“陛下对临平的熟悉,实在让末将惊讶。”
“我十几岁时就已经走遍魏国了。”拓跋焘带着笑意,“我从小武艺就出众,加之我兄弟众多,父亲便不拘着我们常在宫里,我这个人性子野,一直爱乱跑,一年倒有大半年都在宫外。我还曾跟库莫提溜去过夏国,把我的母族吓得半死,库莫提也被我父汗抽了十几鞭,那之后我就不敢溜去他国了……”
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语气得意地继续说:“我十二岁游历河套时,正遇到柔然犯边。就是那一年,我设计围歼了他们。那一战让我知道蠕蠕们实在笨的可怜,没什么了不起的。后来我前往北方六镇,仔细观察了蠕蠕的动向,觉得被动防守并不能给我们带来胜利,于是黑山大营便立了起来。”
“待我十五岁被立为太子,我就开始代替我父汗巡视各地了。我这人不爱跟着大队伍走,有时候常拉着崔太常微服出行。”
拓跋焘回忆起年少时候的事情,眼角眉梢都舒展开了。
“刚才做肉丸的那家食肆,便是崔太常发现的,认为民间能有这手艺,做的还算。我本人对吃这种事并不讲究,但他是汉人,又出身世代公卿的钟鼎大族,对吃却是十分挑剔的。那老汉得了他的指导,自然对他感激戴德,所以刚才一见我就问崔太常来没来。”
贺穆兰这才恍然大悟。
她在拓跋焘身边也待过一段时间,知道他是连生牛肉都吃的人,绝不会和后世的吃货一样一到一个城市就先去找那个城市哪些东西好吃。
想来那位对吃讲究的崔浩大人也是头疼,跟了这么一个储君,除了要操心他的安危,还得填饱自己的肚子。为了能吃的舒服,还要教别人怎么做。
能知道菜肴怎么做,这崔浩也算是个全才了。
至于拓跋焘的风格,像刚才那样遍访集市、询问物价,和路边的老太太聊天问今年的收成,这才像是他这个一国之君会问的问题。
魏国人口组成复杂,胡族和汉族杂居,酒馆里最容易生事,他问问最近的新鲜事,便是想知道民风人情如何。
若有大的冤屈,在酒馆里坐一会儿,也就能知道个只言片语,到时候再找白鹭官去查,一查便能了解。
贺穆兰一直混在军中,和这位陛下的接触也就是在库莫提身边做亲兵时的那些时候,以及后来在黑山大营备战的日子,平日里他是什么样子,做过什么,以前又做过什么,是一概不知的。
不但她不知,就连前世的花木兰,也不见得知道。
这位皇帝将她带在身边,将自己最不为人知的一面慢慢敞开在她的眼前,若是这个年代寻常的臣子或将军,即使不诚惶诚恐,心中大概也会惊诧莫名。要是个古板点的臣下,怕是当场就要以死力谏了。
可贺穆兰是谁?贺穆兰可是后世看过无数“XXX微服私访及”、“戏说XXX”、“XXX传奇”的女人,而这些XXX大部分又都是有名的帝王,所以贺穆兰除了觉得拓跋焘的形象变换太快她承受不住以外,对他行为的合理性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议。
一个人但凡心里想的是什么,脸上总会带一点出来,拓跋焘一路都在细心观察,发现这位想要重用的臣子却和他一样是个“不拘小节”的,顿时心中大感快慰,将她视为了“自己人”。
这满朝文武,能够对他偶尔做出的怪事“视若平常”的,唯有崔浩和库莫提两人,如今又多了一个花木兰,岂不是让他大喜?
知己有一两个就够了,他现在有三个!
一想到这里,拓跋焘立刻满脸满足地拍了拍贺穆兰的肩膀。“我带你见这些,便是想告诉你,我实在不是什么守成之君,也不需要按部就班的臣子。日后你若追随与我,无论我做了什么不合常理、惊世骇俗的事情,你只需信我就好,我并不是那等昏聩的主君……”
贺穆兰点了点头。
“你很好,而且你日后还能更好。”拓跋焘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意气风发道:
“我大魏必将在我的手上……”
“让让让让!这么大个子站在街中央挡个什么道!”一个中年大婶推开正欲振臂抒怀的拓跋焘,顺便还瞪了一眼。
“不知道让让……咦?”
这大婶大概觉得拓跋焘长得好,身材也够魁梧,居然凑了上来,腆着脸问道:“小伙子长得挺俊啊,何方人士,娶了妻没有?我可是此地有名的媒婆,你若要有看中的姑娘家……”
“花木兰,我们走。”
拓跋焘面无表情地转了个方向,一指城门。
“我们出来太久了,该回去了。”
贺穆兰掩盖住自己的笑意,答应了一声便紧跟着拓跋焘匆匆而去,只余下那位大婶还在后面吆喝。
“我说的是真的!诶,那小伙子,你考虑考虑……”
噗,无论做了什么不合常理、惊世骇俗的事情吗?
大菜市里抒发胸怀算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