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七月初的某个酷暑的黄昏,那由多在路上发现了胁谷正树。他在西麻布的路口等红灯时,发现马路对面那个体格很壮、穿着短裤的男人是自己的高中同学。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至今已经超过十年,虽然胁谷如今有点儿发胖,但精悍的表情还是和以前一样。
信号灯转绿后,那由多开始过马路。这里的斑马线很长,马路中间还有安全岛。当那由多走到安全岛时,胁谷刚好走到他面前。胁谷低着头走路,似乎并没有发现那由多。
“胁谷。”那由多叫了一声。他似乎吓了一跳,抬头停下脚步。
“好久不见。”那由多笑着对他说。
但是,对方没什么反应。虽然他看着那由多,但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叫自己名字的人到底是谁。
完了。那由多后悔不已。虽然自己看到胁谷感到很怀念,但对方未必和自己一样。
“对不起,”他挥了挥手道歉,“我认错人了。”
那由多走过胁谷身旁,准备离开安全岛,但前方信号灯的绿灯开始急速闪烁,他只能留在原地。
“工藤。”就在这时,背后传来叫声。
“啊?”那由多转过头,看到胁谷一脸灿烂的笑容。
用大杯碰杯后,胁谷喝了一大口生啤酒,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真是太惊讶了,因为我完全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你。而且你留着胡茬,理着光头,又晒得那么黑,我还以为是哪里的小混混呢。”
“我哪像小混混?幸好你马上就想起来了。”
“那当然啊,只不过十年没见,怎么可能忘了老朋友的长相。”
“老朋友……我们都是问题学生。”
“没错,没错。”胁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连续点了好几次头,“我们都被人讨厌,而且也都给周围人添了不少麻烦。”
“是啊,发生了很多事。”那由多看着啤酒杯中的白色泡沫,回想起遥远的过去,只是不想现在重提那些往事。那不是开心的话题,老同学难得重逢,他不希望气氛变得感伤。
他们正在麻布十番的一家居酒屋。因为两个人刚好都没事,于是决定来这里庆祝重逢。
“二十岁那次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吧?”胁谷问,“因为你说不想去参加成人式,我就邀你一起去喝酒。我也不想去参加,因为一定会遇到以前那些狐朋狗友,被他们缠上就麻烦了。”
“老实说,那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我对未来感到迷惘,很希望找人聊一聊,所以你邀我简直是绝佳时机。”
“当时听了你说的那些事,我也超惊讶。”胁谷把毛豆放进嘴里,苦笑着说,“好不容易考进了医学系,你竟然说想要退学,我还以为你脑筋出了问题。”
“你还不是一样?不顾你爸妈要你去读大学,决定要当厨师。你在学校的成绩也不算差啊。”
“我的成绩只是不算差的程度而已,你很少来学校上课,只有考试的日子才会走进教室,结果竟然考满分,所以听到你考上医学系,我一点儿都不惊讶。正因为这样,才觉得你退学太可惜了。”
“每个人觉得可惜的事不一样。当初你也是觉得去上大学,就无法实现梦想,所以才没有读大学,不是吗?我也一样,我发现医学系并不是我的梦想。”
“原来是这样。现在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胁谷把啤酒喝完后,找来店员,又点了一杯,“工藤,你现在在做什么?我记得最后一次聊天时,你说你有其他想做的事。”
“没错!那就让你知道一下我目前的工作吧。”那由多从肩背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
胁谷拿起名片,瞪大了眼睛:“针灸师……针灸吗?”
“我在学医学后,对民间疗法产生了兴趣。而针灸深不可测的力量更加吸引我,刚好有人介绍了一位正在找接班人的针灸师。我再三恳求,终于成为他的徒弟。我也是在那时候退学的。”
“你爸妈竟然会同意。”
“他们怎么可能同意,都是我一个人决定的,所以现在他们和我断绝关系,已经好几年没联络了。”
“喂喂,这样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这是我自己的人生路,只能自己开拓。我们以前不是经常聊这些吗?难道你忘了?”
“我没忘记,只是现实没这么容易,所以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新的啤酒送了上来,胁谷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后,用手背擦了擦嘴边的白色泡沫。
“针灸师的工作怎么样?”
“很有趣,觉得很值得一做,而且也很开心。”那由多话中充满了自信,“虽然目前接手的客人几乎都是师父的客人,但认识很多人,对人生也很有帮助。”
那由多告诉胁谷,那些客人包括了职业运动选手和知名作家。
“是吗?这代表你选择的路没有错,那我就放心了。”
“那你呢?我记得成人式时,你还在读餐饮学校。”
胁谷点了点头。
“我在读餐饮学校的同时,也去朋友的餐厅学技术,但其实只是在那里打杂。这两三年才终于成为受到认可的职业厨师,目前在惠比寿一家意大利餐厅工作,但我的梦想是自己开一家餐厅。”
“原来你在意大利餐厅啊!”那由多仔细打量胁谷的脸后,将视线移到他的左手上。他刚才就发现了。“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这个吗?”胁谷害羞地微微举起左手,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银色的戒指,“一年前,是在一家常去的酒吧认识的美发师,比我大四岁。”
“恭喜,那要庆祝一下。”
“别闹了,这不重要。而且,虽然一年前才登记,但我们已经同居了将近四年,完全没有新婚的感觉,也没有办婚礼。”
“是吗?现在办也还来得及,你要不要办一场?否则你太太很可怜。”
“不,现在没时间忙这种事。”胁谷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
“怎么了?”那由多也忍不住收起了笑容。
“嗯,是这样啦,”胁谷抓了抓脖颈后方,“家里好像会多一个人。”
“啊?”那由多叫了一声后,看着老同学的脸,“该不会是你太太怀孕了?”
“是啊。”胁谷扬起了下巴。
“原来是这样啊。搞什么嘛,你应该早说啊。”那由多伸出手,拍了拍胁谷的肩膀,“既然这样,那要再干一杯,恭喜你。”
“嗯,谢谢。”胁谷也拿起酒杯,接受了那由多的干杯提议。虽然他露出笑容,但感觉有点儿不自在。那由多猜想他是因为害羞。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明年一月。”
“是噢,所以明年一月,你就要当爸爸了,感觉很奇怪啊。”
“我自己也没有真实感。”胁谷抓了抓眉毛旁。
“太好了,你太太一定很高兴。”
“嗯,是啊。”
“那就为这件事庆祝一下。如果你想要什么,尽管告诉我,不要客气,但太贵的我就买不起了。是噢,原来你的孩子快出生了。”那由多翻开桌上的菜单,“我们来用高级的酒干杯,香槟怎么样?”
“不,现在还不需要。对了,工藤,你有没有和石部老师保持联络?”
“石部老师?没有……”那由多有点儿困惑,虽然并没有忘了这个名字,但觉得现在听到这个名字还是有点儿唐突,“毕业之后就没见过,虽然曾经通了几次电子邮件。”
石部宪明老师是那由多和胁谷高中时的班导师。那由多长期拒学期间,他几乎每天都登门。他当时对那由多说,不去学校也没关系,但最好不要放弃读书。他的建议对那由多帮助很大,是少数几个可以称为恩师的老师之一。
“石部老师怎么了吗?”
“嗯,不瞒你说,毕业之后,我和老师的联络也很频繁。因为他对我的照顾超过你。上次去学校,想要向他报告结婚和生孩子的事,没想到他三个月前就留职停薪了。”
“留职停薪?为什么?”
“当时,学校的人并没有告诉我明确的原因。我在多方调查后,发现松下知道原因。你记得吗?我们班有一个同学叫松下七惠。”
那由多隐约记得有叫这个名字的女生,但完全想不起她的长相。
“对不起,我几乎很少见到同学。”
“反正有这样一个女生,目前在我们母校当国文老师。听松下说,老师的儿子去年发生了意外。”
“啊?”那由多瞪大了眼睛,“车祸吗?”
“是溺水。他们一家三口去露营时,老师的儿子不小心掉进附近的河里。”
“……死了吗?”
“没有,”胁谷摇了摇头,“好像捡回一命,但失去了意识,情况一直很严重。”
“这样啊……”
“听说石部老师要专心照顾儿子,所以决定留职停薪。听说之前他在学校时的样子就很奇怪,好像行尸走肉。真是太惊讶了,没想到石部老师竟然会变成这样,只能说太可怜了。我这一阵子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觉得是不是该去看看他儿子……应该说,该去看看老师,问题是在不了解详情的情况下闯过去,会不会反而造成老师的困扰。”
那由多看到胁谷严肃的表情,终于了解他为什么即将当父亲,却高兴不起来的原因了。他得知恩师为儿子的事烦恼,无法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那个……对目前的状况一无所知吗?”
“对了,”胁谷偏着头,“听松下说,石部老师最近把儿子转去其他医院了,因为她也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所以不知道消息是否属实。”
“其他医院?”
“听说是对这种病症很有研究的医院,是一所大学附属的医院。嗯,是哪里呢?”胁谷皱着眉头沉思后,用力拍着大腿说,“我想起来了,是开明大学。听说那所大学的附属医院有一位脑神经外科的权威医生。”
“开明大学……”
一片记忆碎片在那由多的脑海深处掉落。
2
约定的那家店位于车站大楼的二楼,那是一家挂着粉红色招牌的水果吧。隔着玻璃窗向内张望,在窗边的座位上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她低着头,应该正在滑手机。“她已经到了。”那由多对身旁的胁谷点了点头。
走进店内,那由多来到座位旁正准备开口时,对方抢先开了口:“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而且她继续低头看手机,似乎感受到那由多他们走过来的动静。
“你以为我会迟到吗?我之前和你约见面时,迟到过吗?”那由多站在那里问。
“我刚才看到你的车子开进去。”那个女生——羽原圆华指着窗外说道,她手指的方向是立体停车场的入口,“在你开进去的一分钟前,有三辆车连续开了进去——一辆小货车、一辆贴了新手驾驶标志的轿车,以及一辆面包车。那个停车场今天好像很拥挤,所以我以为你需要花一点儿时间找车位。尤其那个新手驾驶员应该会有点儿伤脑筋。因为还不熟练,停车可能要花很多时间。”
“今天那里的确有很多车,但刚好附近有空位,我很幸运。”
“是噢,难怪这么快。”圆华抬头看着那由多问,“最近还好吗?”
“马马虎虎。你好像也是老样子。”
“怎么个老样子法?”
“就是……还是老样子……很有你的风格啊。”
“你在说什么,语法不会有点儿奇怪吗?”圆华皱起眉头,一双让人联想到好胜的猫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不知道她的一头长发怎么绑的,盘在头顶上好像一个垒球。无袖衬衫下露出两条纤细的手臂,更衬托了她苗条的身材。
胁谷似乎对他们的对话感到有点儿不知所措,露出不安的眼神看着那由多。
“圆华,”那由多叫了一声,“我来介绍一下,他是我高中时的同学,名叫胁谷。胁谷,她是羽原圆华。”
“请多关照。”胁谷向她打招呼。圆华说:“你好。”
那由多和胁谷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服务生走了过来,把一个巨大的水果圣代放在圆华面前,好几种水果几乎都快挤出来了。那由多和胁谷点了咖啡。
“不好意思,这次突然拜托你这么奇怪的事。”
那由多向圆华道歉。圆华正准备把哈密瓜送进嘴里,停下了手:“我不觉得是什么奇怪的事。得知认识的人住进开明大学医院,既然有人脉,当然会想要通过人脉打听一下消息啊。”
“你这么说,我心情就轻松多了……”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爸爸是开明大学医院的脑神经外科医生。”
“你第一次去找筒井老师时,不是自我介绍说是开明大学医学系羽原博士的女儿吗?因为我周围没有脑神经外科的医生,所以就记住了。”
他并没有说,因为自己读过医学系,所以觉得很熟悉。
那由多和胁谷见面的第二天,传了电子邮件给圆华。他在电子邮件中提到,听说有一个叫石部宪明的人的儿子住在开明大学医院接受治疗,可不可以请她协助确认这个消息是否属实。他当然没忘记在电子邮件中补充说,石部是他高中时代的恩师。
圆华立刻回复说,两个星期前,那名病患从其他医院转到开明大学医院。而且补充说,她爸爸好像是主治医生。
那由多立刻回复,他想了解详情,问她该怎么做比较好。圆华回复说,有些情况可以说,有些情况不能透露,直接见面聊最简单。于是,就约定今天在这里见面。
圆华默默地吃着圣代,突然停下手中的汤匙,轮流看着那由多和胁谷。
“以前很照顾你们吗?”
“什么?”那由多问。
“那个姓石部的老师啊。通常毕业超过十年,即使知道班导师的儿子发生意外住院,也不会这么担心。既然你们特地来这里,我猜想以前应该很照顾你们。”
那由多和胁谷互看了一眼后,对圆华露出了苦笑。
“你说得对,我们以前都是很严重的问题学生,如果没有石部老师,我们绝对会变成失败者,所以得知老师目前遇到了困难,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是噢,失败者噢。”
圆华再度开始吃圣代,吃了一半左右,放下了汤匙。
“详细的说明我就省略不说了,我可以进入开明大学医院的资料库,也在某种程度上了解我爸爸的工作内容,所以或许能够满足你们的期待。但是,有一件事必须声明,身为医院相关人员,我等一下告诉你们的内容会违反规定,也侵犯了隐私,更违反了医生的守密义务。但我相信你们会保护隐私,况且我也不是医生,所以就破例告诉你们。不过,你们绝对不能告诉别人,你们可以保证吗?”
那由多和胁谷一起点头:“当然可以。”
圆华把双手放在腿上,直视着那由多和胁谷。
“病人名叫石部凑斗,十二岁,送到开明大学医院时的状态是无法自行移动,无法自行饮食,无法沟通,无法控制排泄,无法说出有意义的话语,但勉强可以自主呼吸。”圆华口若悬河地说,“永久性植物状态,也就是植物人,目前的情况也几乎没有改善。”
圆华说的内容和从松下七惠那里得到的消息一致。从医学的角度说明意识不清超过一年的情况,应该就是这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胁谷问。
“听说是溺水,造成心脏一度停止跳动。”圆华说,“但开明大学医院的资料库内并没有写明在哪里溺水,以及为什么会溺水的相关信息。这也很正常,因为这些事和治疗完全无关,我爸爸应该对这些事也没有兴趣。”
“所以你爸爸……羽原医生怎么说?”那由多问,“他不是这种病症的世界权威吗?有可能恢复吗?”
“不知道,我没问过我爸爸。即使我问了,他应该也不会回答我。除非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否则医生绝对不会说乐观的事。”
圆华的语气听起来很冷淡,但应该是事实。
“他的父母……老师和师母的情况怎么样?我也很关心这件事。”胁谷问圆华。
“听熟识的护理师说,好像算冷静。”圆华回答,“虽然是令人痛苦的状况,但意外发生至今已经一年多,应该已经接受了现实。但这只是病人母亲的情况,听说病人的父亲至今没露过脸。”
“石部老师吗?”胁谷提高了音量,“为什么?”
“不知道原因,护理师也觉得很纳闷。我爸爸也对这件事很有意见,因为他说差不多要谈重要的事了。”
“为什么呢?”胁谷问那由多。那由多也只能偏着头纳闷。
“你们打算怎么办?”圆华问,“如果你们等一下要去医院,我可以带你们去。我刚才确认了一下,病人的母亲每天都会去医院。”
“可以去探视吗?”那由多问。
“可以会面。虽然没有意识,但状态很稳定。”
那由多和胁谷互看了一眼。
“那就先去看看?”胁谷说,“我见过师母几次,也许可以了解一些详细的情况。”
那由多当然没有理由反对。
开明大学医院大楼崭新时尚,前往病房时,必须经过一道专用的门,探视病人的访客必须在柜台办理登记手续。如果病人和陪同者拒绝会面,就无法入内探视。
圆华代替他们办理了手续。正当他们等在那里为不知是否能够获得许可感到不安时,圆华很快就回到了他们身旁。
“把这个别在身上。”她递上访客证。
他们跟着圆华搭上电梯。
“几楼?”那由多问。
“八楼。”
那由多按了“8”,但灯没亮。
“这样不行。”
圆华把访客证放在按钮旁的黑色塑料板上,然后又按了“8”的按钮。这次灯立刻亮了。
“没有这个,就不能去八楼吗?”那由多看着访客证说,“真是戒备森严啊。”
“那是特别楼层,八楼的保卫特别严格。因为有时候会有贵宾入住。”
“那石部老师的儿子为什么会住在那里?他不可能是什么贵宾。”
“根据大脑的状态和我爸爸的治疗内容,有可能被认为是贵宾。”
那由多偏着头,看着圆华的脸问:“什么意思?”
她欲言又止,随即移开视线,轻轻摇了摇手说:“对不起,当我没说。”
圆华的回答很奇怪,那由多不知道该怎么响应,和胁谷互看了一眼,耸了耸肩。
电梯来到八楼。整个楼层静悄悄的,好像连空气都静止了。
宽敞的护理站内有几名护理师,圆华走过去和她们聊了几句,转头看着那由多和胁谷,指向走廊深处。
三个人沿着走廊走向深处,塑料地板擦得很亮。
“贵宾病房怎么样?三餐都吃大餐吗?”那由多小声地问。
“没这回事。”圆华回答得很干脆,说话时并没有降低音量,“吃普通的餐点,营养和成分都经过调配,不会特别好吃,也不会特别难吃。”
“你知道得真清楚,你住过院吗?”
圆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圆华在走廊深处一道拉门前停下脚步。门旁的牌子上写着“石部凑斗”。她小声说:“好像是这里。”
胁谷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请进。”
胁谷打开拉门,说了声:“打扰了。”走进病房。那由多也跟了进去,但圆华并没有走进病房。也许她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那由多最先看到在医疗病床上沉睡的少年。他上半身坐成四十五度,管子从鼻孔露了出来,脸有点儿浮肿,但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病床对面是沙发和茶几,一个绾着头发的女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那由多他们露出淡淡的笑容:“胁谷……你来了。”
“好久不见。”胁谷鞠了一躬。
那由多也鞠了一躬说:“师母,我叫工藤,初次见面,和胁谷一样,石部老师以前也很照顾我。”
“哦,我听我丈夫提起过。”石部太太把视线移回胁谷身上,“我儿子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呃,那个……听同学说的,她在那所高中当老师。”
石部太太听了胁谷的回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点了点头。她的表情有点儿冷漠,可能她并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件事。
“这个……”胁谷递上拎着的纸袋。这是刚才在水果吧买的水果礼盒。
“你们不需要这么费心……”石部太太接过纸袋,放在茶几上。
即使你们送水果来,我儿子也不能吃——那由多觉得她似乎想这么说。
“先坐下吧,我来泡茶。”
“不,我们没关系。对不对?”
“当然。”那由多点了点头,“师母,请你坐下,你一定累了吧?”
“没有……没什么好累的,全都交给护理师,我能做的事很有限。”石部太太一脸落寞地看着儿子。病床上的少年闭着眼睛,维持刚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通常探病时,会问“情况怎么样”,再补充一句“气色看起来好多了”,但那由多觉得在眼前的状况下,说这些话都显得不合适。
“呃,”一旁的胁谷开了口,“请问是什么意外?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告诉我那场意外的同学,好像也不清楚详细的情况……”
石部太太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不是什么不可以告诉别人的事。就只是一对愚蠢的父母让儿子掉进河里,没办法救他——就只是这样而已。”
她显然不想谈那起意外。那由多觉得情有可原。因为一旦谈论,就必须回想当时的事,任何人都不愿回想那种想要忘记,却无法忘记的噩梦。
“但是,”她又接着说了下去,“看着儿子一脸平静的表情沉睡,就觉得这样似乎也不坏。他以前精力充沛的时候,真的完全没时间可以松懈。”
那由多听不懂师母说的话,看着胁谷,但胁谷尴尬地低头不语。
“哎哟,”石部太太偏着头看向胁谷问,“你该不会没把我儿子的事告诉工藤?”
“对,详细情况……”胁谷结巴起来。
石部太太点了点头,露出一丝迟疑的表情后,转头看着那由多说:“我儿子有重度发育障碍,会吵吵闹闹,也会把看到的所有东西放进嘴里,和他沟通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
那由多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只能附和说:“原来是这样啊。”他很纳闷,胁谷为什么事先没有告诉自己这件事。
“他经常半夜开始吵闹,结果我整晚都无法睡觉。他会大叫着去撞墙,每次都受重伤……现在可以这样静静地睡觉,所以变得安分多了。”
从石部太太的语气中,无法判断她这番话是出于真心,还是自虐的玩笑话。那由多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了,这里的主治医生提出了让我很伤脑筋的要求。”
“什么要求?”那由多问。那个医生应该就是羽原圆华的父亲。
她从放在沙发上的皮包里拿出了DVD。
“医生说,如果有记录儿子以前和家人一起生活的影片,或是录音带也可以,希望我带来。照顾有发育障碍的儿子整天像在打仗,没什么机会可以为他做这种事,幸好还是找到一些,所以就带来了,不知道可以派什么用场。”
这又是一个那由多他们无法回答的问题,所以他们只能默默摇头。
“请问石部老师……最近在做什么?听说他目前留职停薪了。”胁谷改变了话题。
石部太太不可能没听到问题,但她注视着儿子,没有回答。胁谷手足无措地看着那由多,似乎在问,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石部太太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不清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的回答完全出乎那由多的意料。
胁谷应该也完全没想到,他又追问:“你们没有联络吗?”
石部太太沉默片刻后,看着那由多和胁谷说:“我可以联络到他,我会告诉他你们来医院探视。”说完,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已经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我要开始为儿子做护理工作了,还要为他擦拭身体。”
那由多想起她刚才说能做的事有限,现在又改口了,明显在赶人。
“好,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对不起,在你们忙碌的时候来打扰。我们会祈祷他早日康复。”
胁谷一个劲儿地说着安慰的话,那由多默默地鞠了一躬。
3
去医院的三天后,那由多接到了胁谷的电话。他说得知了有关那场意外的消息。
“松下去调查了那件事。意外发生之后,石部老师曾经向学校交了一份报告。因为虽然是下班时间,但有老师同行,还发生让孩子溺水的意外,不知道家长会有什么意见。”
那由多听了胁谷的话,内心感到很不舒服。学校方面当然是为了预防家长有意见,但想象石部在儿子徘徊于生死边缘时,还必须写这种报告,不由得感到难过不已。
报告中提到,意外发生在去年六月十三日,地点位于S县黑马川露营场。石部凑斗是在一家人准备午餐时掉落河中。
“石部老师并没有看到儿子掉进河里的瞬间,听到他太太叫着儿子的名字,看向河里,发现儿子已经开始慢慢被河水冲走。”
凑斗在河边玩的时候,会让他穿上救生衣,但那时候并没有穿。石部慌忙跑回去拿救生衣,但回到河边时,凑斗已经被河水冲到很远了。石部和他太太沿着河边跑向下游的方向,同时打电话给一一九报案。河水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他们看不到儿子的踪影。虽然他们不顾一切四处寻找,但范围太大,根本无法找到。
救助队很快就抵达现场,在附近搜索后,发现凑斗卡在河流支流的一块岩石上。那是比石部和他太太寻找的地点更上游的位置。
发现凑斗时,虽然心跳已经停止,但救助队员在人工呼吸和心脏按压后,他的心脏恢复了跳动,也开始呼吸,只不过意识并没有清醒,即使叫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就是那场意外的大致情况。”胁谷说,“松下说,虽然报告上写了意外原因的分析,以及石部老师的反省,但都是形式上的内容,没必要多说。”
那由多也这样认为,所以说:“是啊。”
“但是,松下还说了另一件令人担心的事。石部老师在留职停薪之前,每个月的十三日就会请假,然后去意外发生的现场。”
“啊?”那由多叫了一声,“为什么?”
“不知道。如果他儿子死了,可能是去祭拜,但他儿子并没有死啊。所以,我打算明天去看看。”
“明天?去哪里?”
“就是那里啊,”胁谷说,“意外发生的现场,黑马川露营场。明天不是十三日吗?”
“啊!”那由多叫了一声。他忘了这件事。
“所以我在想,你要不要一起去。如果你有事,那我就自己去。”
明天没有出差的工作,只是在针灸院等病患上门。只要拜托师父,应该可以请假。
“好,那我一起去。”那由多毫不犹豫地回答。
4
从东京走高速公路,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到黑马川露营场。露营场所在的位置海拔并不高,但地形高低起伏,周围还有美丽的溪谷。
在停车场停好车,走去露营场。因为是非假日,所以没什么人。搭帐篷的露营区设在后方是一片地势较高树林的区域,树木可以遮阳,旁边的黑马川即使水位上涨,只要走进树林就很安全。
目前是正午前。因为听说意外发生在石部一家准备午餐的时候,所以他们猜想如果石部会来这里,应该会选择意外发生的时间段。
“不知道老师会去哪里,”胁谷双手叉腰,巡视着露营场说道,“是凑斗最初掉落的地方,还是发现他的地方。”
“应该都会去,如果要回顾意外当时,一定会这么做。”
胁谷听了那由多的回答,点了点头:“有道理。”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你知道石部老师的儿子有发育障碍吧?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胁谷微微偏着头,“没有特别的理由。硬要说的话,就是觉得没必要特地提这种事。而且老师之前也拜托我,因为他不希望造成别人不必要的担心,所以叫我最好不要向别人提起他儿子生病的事。”
“原来是这样啊……”
那由多觉得以石部的性格,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在老师的儿子发生意外之前,你见过他吗?”
“只见过一次。那次因为我换了一家店,所以去老师家里向他报告。那时候,凑斗只有五六岁。”
“他是怎样的孩子?”
“嗯,”胁谷低吟了一声,“老实说,我觉得是一个很棘手的孩子。我带了蛋糕去看老师,他不吃也就罢了,还把蛋糕当成黏土一样捏来捏去。师母叫他不要玩,他就大发雷霆,把蛋糕丢在墙壁上。”
那由多觉得光听胁谷这么说,自己就头痛了。
“那还真是辛苦啊。”
“真的超辛苦。师母说,目前的状态比较轻松,我觉得搞不好是她的真心话。总之,要把这种有障碍的孩子养大——”胁谷看着那由多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视线看向那由多的后方,小声地说:“是石部老师。”
那由多转过头,看到一个戴着帽子、身穿格子衬衫的男人缓缓走了过来。
虽然石部比以前瘦了许多,但的确是他。胁谷跑向老师,那由多也跟着跑过去。
低头走路的石部察觉到动静,抬起头。他停下脚步,露出惊讶的表情。
“胁谷……你怎么会在这里?”石部说完后,又转头看着那由多,似乎认不出他是谁。
“老师,好久不见,我是工藤。”
石部的嘴巴动了动,好像在无声地重复“工藤”这个名字,但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原来是那个工藤。”石部用力点了点头,打量着那由多的脸和身体,“你还好吗?”
“马马虎虎。”
“是吗?那就太好了。”石部稍微放松了脸上的表情,又讶异地问胁谷,“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来找老师啊。”
“找我?”石部不停地眨着眼睛。
“是吗?原来你们还特地去了医院,真是不好意思。”石部听了那由多他们说明情况后,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那场意外。”胁谷说。
“是啊。”石部垂下视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救回了一命,所以新闻并没有报道。”
三个人在河边的岩石上坐了下来。河水的流速很缓慢,所以并不会听不到彼此说话的声音。
“老师,听说你从来没有去过医院,这是真的吗?”胁谷问。
石部露出心虚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对,是真的。”
“为什么?”
石部发出了痛苦的低吟:“因为她叫我不必去医院。”
“师母……吗?”
“对,她说我工作应该很忙。”
“但是,”胁谷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老师,我听说你留职停薪……”
“原来你知道啊。”石部皱起鼻子,“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我自己还没有找到答案。不瞒你们说,我和我老婆正在分居,我也没脸见凑斗。在这种状态下,即使站在讲台上,我也无法好好上课,所以就决定先请假一段日子。”
“找什么答案?”胁谷问。
“就是……当时的判断是不是正确。”
胁谷似乎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一脸困惑的表情看着那由多,但那由多也只能偏着头纳闷。
“不好意思,你们应该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既然你们特地来这里,那我就把实情告诉你们吧。”石部说完,站了起来,“你们跟我来。”
那由多和胁谷也站了起来。石部走过大大小小的岩石,沿着河边往前走。他们跟在石部身后。
石部在一块平坦的大岩石上停下了脚步。
“我儿子就是在这一带落水的。”
那由多低头看着河面,河面大约十米宽,水流的速度并不快,看起来也并不是很深。
“听我老婆说,凑斗想要抓鱼。他向来很喜欢虫子、蜥蜴这种小动物,只要看到这些东西,心情就特别好。我们也是因为这个,才会带他来这里。我清楚地记得他看到鱼的时候乐不可支的样子。”
“他怎么抓鱼?”那由多问。
“应该是用帽子。”石部指了指自己的头,“那一天,凑斗戴着棒球帽,我看到他用帽子追虫子,可能他觉得可以用相同的方法抓鱼。应该是蹲在岩石角落,向水面伸手捞鱼时,脚下一滑,就不小心掉进河里了。虽然特地带了救生衣,没想到那时候偏偏没穿在身上,这是最大的失策。”
石部面对河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听到我老婆的叫声,我转过头看这里时,凑斗已经被冲走五米。他惊慌失措,用力挥着双手。虽然只要身体躺成‘大’字,就可以浮在水面上,但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听说报告上写着,你回帐篷拿救生衣?”
胁谷问,但石部并没有点头。他一脸沉痛的表情注视着河面,终于开口说:“不,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当时根本无暇回去拿救生衣,我只顾着拉住我老婆。”
“拉住师母?”胁谷皱着眉头问。
“我老婆想跳进河里去救凑斗。”
“啊!”那由多叫了一声。
“那天也和今天一样,水流的速度并不快,所以她可能觉得只要马上跳下去救儿子,就可以追上。她在学生时代是游泳选手,也曾经在游泳池当救生员,当然对自己的游泳技术很有自信。”
“但这未免太鲁莽了。”那由多说,“经常发生父母为了救溺水的孩子,结果也一起送命的情况。千万不能随便跳进水里救人,这是发生溺水意外时的原则。”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制止了她。她想要跳进河里时,我从背后架住了她。”石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结果凑斗就被河水越冲越远,我们沿着河边去追他。之所以会在报告中谎称回帐篷拿救生衣,是为了调整这段时间。”
“原来是这样……”
“之后的情况就和报告中写的一样,我和我老婆拼命地寻找凑斗,却迟迟找不到他。当救助队发现他时,已经没救了……”
石部蹲了下来,单腿跪在岩石上。
“我们在找凑斗时,我老婆质问我,为什么不让她去救凑斗?如果马上去追,一定来得及。因为起初水流的速度并不快,而且地形也没有很复杂,以她的游泳技术,一定可以追上。”
“或许可以追上,但不知道能不能一起回到岸边。”
那由多反驳说。胁谷也表示同意。
“就是啊,水流的速度不是越来越快吗?那就和游泳技术没有关系,师母会和你们的儿子一起被冲走。”
“我老婆说,这样也没关系。如果一起被冲走,可以抓住树枝,或是抱住岩石,两个人可能一起获救。如果无法获救,两个人就一起溺水身亡——”石部一口气说到这里,缓缓摇着头,又继续说了下去,“她说这样也没关系,即使为了救儿子送了命,她也无所谓。因为对她来说,凑斗就是一切,如果凑斗有什么三长两短,一切都完了。我骂她,不要说傻话。她说我什么都不了解,说我从来没有好好面对儿子的障碍,所有麻烦事都推给她,所以无法了解她的心情。我无言以对,因为我的确以工作忙为借口,把孩子的事都推给她,她以前从来没有抱怨这件事,但那次我才知道,原来她内心对我极度不满。”
石部说的内容完全出乎意料。那由多想不到该说什么。胁谷也默不作声。
“凑斗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后,我回来这里拿东西。当时,我也像这样低头看着河水,然后渐渐感到不安,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判断到底对不对。我当然知道孩子溺水时,跳进河里去救人很鲁莽,但又觉得任何事都要视时机和场合。当时我也许应该让我老婆去救儿子,不,不光是这样,我也应该一起跳进水里,一起去追凑斗。我当时没有这么做,我是不是不够爱凑斗?我越来越觉得是这样。”
“但是,我还是觉得……”胁谷说到这里,无力地住了嘴。也许他觉得现在不是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安慰话和鼓励话的场合,更何况对象是以前的恩师。
石部站了起来,再度打量着河面。
“所以,我至今仍然没有找到答案。我来这里,是希望能够找到答案。每次都来这里,回想那天的事,但始终找不到出口。”说完,他无力地笑了笑,“我没资格当老师。”
5
胁谷的新居位于三鹰车站附近。那由多原本只是送他回家,但他邀那由多去家里坐一坐,于是决定上去喝杯茶。
他和太太住在六层楼公寓的四楼,两室一厅的房间并不算大,但在小孩子长大之前,应该足够了。
胁谷的太太圆脸,剪了一头好看的短发。因为个子娇小,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她名叫仁美,笑着迎接那由多。
“所以,你们见到老师了吗?”仁美把冰麦茶倒进杯子时问。
“嗯,是啊,见是见到了。”
胁谷吞吞吐吐,小声地开始把和石部之间的对话告诉仁美。仁美听了之后,也不禁愁容满面。
“这……真让人难过。”
“嗯,真的很难过,不知道该对老师说什么才好。对不对?”
胁谷征求那由多的同意,那由多默默点头。
“既然老师说这些话,正树,你就没办法和老师商量了吧?”
“啊?”胁谷听了,露出困惑的表情问,“商量什么?”
“你不要装糊涂。”仁美露出亲切的微笑,“你是不是想和老师商量宝宝的事,所以才会费这么大的力气,无论如何都要联络到老师?我都知道。”
胁谷尴尬地紧闭双唇,一脸不悦地拿起杯子喝麦茶,显然有点儿手足无措。
“请问……宝宝的事是怎么回事?”那由多战战兢兢地问。
“正树,你没告诉工藤那件事吗?”
“嗯。”胁谷板着脸回答。
“这不好吧。工藤不是帮了你很多忙吗?”仁美瞪着比她年纪小的丈夫。
“请问是怎么回事?我完全不了解状况。”那由多插嘴说。
仁美转过头看着那由多说:“我之前去做产检时,医生说,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有唐氏综合征。”
那由多倒吸了一口气,看着胁谷。胁谷可能有点儿尴尬,所以并没有看那由多。
“然后呢?”
“我们正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进一步做详细的检查。只要做检查,就可以更加明确。”
“既然这样……”
“那就应该赶快去做检查——你也这样认为吗?”
那由多点了点头:“这有什么问题吗?”
仁美坐直了身体,深呼吸之后开了口:“如果做检查,那就意味着一旦发现真的有唐氏综合征,就要拿掉孩子吗?”
“啊!”那由多忍不住叫了一声。
“我刚才说我们在犹豫,其实我已经决定了,我根本不想拿掉孩子。无论生下怎样的孩子,都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生命,我打算好好爱他。也就是说,即使宝宝真的有唐氏综合征也没关系,所以没必要做检查。但是,正树好像不这么认为,他还在犹豫——我没说错吧?”
“也不是在犹豫……”胁谷搓着双手,“只是我会忍不住思考,如果生下的孩子先天有障碍,你会很辛苦,我们的生活也会有很大改变。最重要的是,孩子也会很痛苦。”
仁美很受不了地笑了笑:“这就是在犹豫啊。”
胁谷无言以对,抓了抓头。
“原来是这样,”那由多恍然大悟,“难怪你想找石部老师商量,因为老师的儿子也有障碍……”
“是啊。”胁谷小声回答。
那由多完全了解仁美刚才说的意思,既然她有这种打算,石部说的那些话对胁谷可能是双重、三重的打击,就连他尊敬的恩师也在面对相同的问题时碰了壁。
“虽然我对他说,他不需要担心。”仁美说,“我不会给他添麻烦,无论生下怎样的孩子,我都会一个人照顾好。”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我没说很简单,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到时候会很辛苦。”
“万一比你想的更辛苦怎么办?”
“那就只能到时候再想办法了。”仁美镇定自若地说。
胁谷叹了一口气,抱着双臂,紧皱的眉头显示了他内心的痛苦。
那由多离开胁谷家后,回到车上,拿起手机一看,圆华传来了电子邮件,说希望那由多马上和她联络,于是,那由多立刻打了电话。
“到底是什么状况?”电话一接通,圆华就不悦地问。
“你说哪一件事?”
“石部先生的事啊,我为你们张罗了那么多事,结果完全不告诉我后续状况,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之后什么都没做吗?”
“没这回事。不瞒你说,今天和老师见了面。”
那由多告诉圆华,他和胁谷得知石部每个月十三日都会去黑马川露营场,所以就一起去了。
“那起意外背后有复杂的状况,在电话中说不清楚。”
“既然这样,那就见面聊啊。你现在人在哪里?”
“现在见面?太突然了。”
“我也有事要告诉你,关于石部凑斗治疗的事。还是有什么非要等到明天的理由?”
那由多还没吃晚餐,于是决定约圆华在他常去的一家定食餐厅见面。他正在吃味噌鲭鱼套餐时,听到“嘎啦嘎啦”打开拉门的声音,圆华走了进来。
“看起来真好吃。”她在对面坐下后,看着盘子里的菜说。
“你要不要吃点儿什么?我请客。”
“不用了,我已经吃过晚餐了。”
圆华叫住了刚好经过的店员,点了柳橙汁。
“我爸爸很伤脑筋,因为关于凑斗的治疗方案,有很重要的事要和家属讨论,但他父亲一直都不来医院。”
那由多停下筷子,喝了一口茶:“师母不是在医院吗?”
“如果父母都健在,就必须同时告知双方。我爸爸想要动的手术就是这么敏感。”
那由多探出身体问:“他要动手术吗?”
“要由他的父母决定要不要动手术。”
“怎样的手术?”
圆华露出冷漠的眼神:“说了你应该也听不懂。”
“那你就用我听得懂的方式说啊。”
圆华皱着眉头,噘起嘴的时候,柳橙汁送了上来。她用吸管吸了一口,轻咳了一下说:“简单地说,就是为了避免进一步恶化,把基因改造后的癌细胞植入大脑的损伤部分,同时,还要植入刺激这些细胞的极小电极和脉冲产生器,还有电池。只有我爸爸会做这个手术,称为‘羽原手法’。”
“我听不太懂,但感觉很厉害,之前有成功的病例吗?”
“有好几个,但目前还未核准对某个特定部位动手术,那是称为‘拉普拉斯核’的部分。幸好凑斗损伤的部分离得很远,所以没有问题。”
“在那个叫拉普拉斯什么的部位动手术很危险吗?”
“不是说危险……总之,最好不要在那里动手术,因为有更多怪物也很麻烦。”
“怪物?”那由多放下筷子,摊开双手,“不好意思,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听不懂也没关系,重要的是,我爸爸是天才,因为是天才,所以或许可以救凑斗。”
“从那样的状态让他恢复意识吗?”
“我不是说或许可以吗?目前无法保证任何事,但在全世界,只有我爸爸有可能救他。只不过我刚才也说了,这是非常特殊的手术,必须父母双方同意,才能动这个手术。如果稍不留神,可能比目前的状况更糟糕,所以,只要他的父亲或是母亲有一方拒绝,就无法动手术。”
“师母已经同意了吗?”
“必须在父母双方都到场的情况下,才会说明羽原手法,无法先告诉某一方。”
听起来确实是相当特殊的手术。
圆华看着味噌煮鲭鱼说:“你要不要赶快吃?都冷掉了。”
“我等一下慢慢吃。既然这样,那就要告诉石部老师,赶快去医院听羽原博士说明。今天听老师说话的语气,他完全没有想到他儿子有可能恢复。”
“因为无法轻易提议羽原手法,我爸爸也是直到最近,才开始考虑试试看,但那个叫石部老师的人去露营场干吗?该不会至今仍然放不下,为那起意外感到追悔莫及?”圆华语带不屑地说。
“你这么说太过分了,你要站在当事人的立场上想一想。”那由多嘟起了嘴。
“既然你袒护他,看来我说对了。”
“他并非只是懊恼,而是努力寻找答案,事情比你想的更严重和复杂。”
那由多尽可能正确地把石部说的话告诉了圆华,就像刚才胁谷告诉仁美一样,因为他觉得如果不详细说明,就无法传达言语中微妙的感觉。
没想到,圆华听完之后的反应和仁美完全不同。
“什么啊?我完全搞不懂。”她不悦地皱起眉头,“如果觉得自己之前没有好好面对儿子的障碍,只要充分反省就好了啊,和该不该一起跳进河里根本没有关系。这是物理学的问题,怎么可以混为一谈?”
“为什么是物理学的问题?这是心情的问题,不是心理学吗?老师一直在为这件事烦恼。”
“所以我说很莫名其妙啊,搞什么啊!这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为这种事烦恼也是浪费脑细胞。”
那由多打量着圆华的脸说:“你说话竟然这么刻薄。”
“石部老师和他太太应该为更重要的事烦恼,否则就伤脑筋了。好吧,那由我来向他说明,为什么是物理学的问题。”圆华从皮包里拿出手机问,“什么时候去?”
“去?去哪里?”
圆华听了那由多的问题,皱起眉头说:“根据我们刚才谈话的内容思考,只有一个地方啊。是叫黑马川吗?就在那个露营场集合。”
6
走出家门时,天空还是灰色的,如今,云在不知不觉中全都消失了,艳阳照在高速公路的柏油路上。清晨还下过雨,但此刻完全看不到任何被雨淋湿的痕迹。
“我没想到又要去那个露营场。”胁谷坐在副驾驶座上说,“那个叫圆华的女生到底想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根据以往的经验,她一定会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那由多握着方向盘回答。
在定食餐厅见面的第二天,那由多接到了圆华的电话。她指定了日期和时间,要求那由多约石部在露营场见面。
“以往的经验?”胁谷问。
“发生过很多事,即使我告诉你,你应该也不会相信。总之,她具备了神奇的力量,我猜想她又会用她的力量让我们大吃一惊。”
“神奇的力量?什么意思?”
“我说了你应该也听不懂,百闻不如一见。”
来到露营场后,那由多把车子停在停车场。旁边停了一辆越野车,一个身穿登山服的彪形大汉站在车旁,年纪四十多岁,粗壮的脖子似乎在显示他的身强力壮。他用锐利的眼神巡视四周的样子就像保镖。
那由多他们下车后,越野车的后车门打开了,圆华从车上下来:“早安,其实已经中午了。”
“你坐这辆车来这里吗?”那由多看着越野车问。
“嗯,因为我带了行李。”
穿登山服的男人瞥了那由多他们一眼后,移开了视线。
“你们不必在意他,”圆华说,“他叫武尾。我出远门时,他都会跟着。”
“武尾……之前没见过他。”
“是啊,之前还没有。”
那由多看向越野车的驾驶座,发现一个女人坐在车上。他见过那张端正秀丽的脸,是负责监视圆华的桐宫女士。她也向那由多微微点了点头,但脸上没有表情。
“可以带我去意外现场吗?”圆华问。
“好啊,走这里。”
“等一下,要带行李。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们帮忙吗?”
“什么行李?”
“你等一下看了就知道了。”
圆华向身穿登山服的武尾使了一个眼色,他打开了巨大越野车的后车门。里面放了三个后背包,三个后背包的大小不同,最大的差不多有行李箱那么大。武尾把最大的扛在肩上。
剩下两个后背包,那由多和胁谷各背了一个。后背包很重,应该将近二十千克。
“里面到底装了什么?”那由多问圆华。
“我不是说了,等一下告诉你们吗?走吧。”
那由多一行人出发了,只有桐宫女士留在原地。后背包的带子深深勒住肩膀,那由多很庆幸意外现场就在附近。
他们很快来到现场,但不见石部的身影,因为原本就约他三十分钟之后才到。圆华说,在他到现场之前,要先确认一下。
那由多他们把沉重的行李放在河边平坦的岩石上。
“是从这里落水的吗?”圆华低头看着河面问。
“对,听说是想要抓鱼,不小心滑倒,掉进河里。”
圆华听了那由多的说明后点了点头,巡视河面和周围。观察了一阵子,她了然于心地点了点头。
“你们等在这里,”她对那由多他们说完后,看着武尾说,“你跟我来。”
“你要去哪里?”那由多问。
“我去寻找答案,你们在这里看好行李。”
圆华迈着轻快的步伐沿着河边走向下游的方向,彪形大汉武尾跟在她身后。
“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胁谷问,“她在干吗?”
“她每次都这样,不会解释自己的目的,但并不是故弄玄虚。我猜想她只是怕麻烦而已。我们就乖乖在这里等她。”
圆华和武尾离开十几分钟后,突然听到叫声:“工藤。”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石部正走向他们。
“老师,不好意思,还麻烦你特地跑一趟。”
“老实说,我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你只说要我来露营场,说有东西要让我看。”石部一脸无奈地说。
“因为我只能这么说。”
“你在电话中说,是羽原医生的女儿要求的?”
“没错,她去下游查看了。”
“下游?”石部讶异地皱起眉头,“为什么?”
“这……”
那由多结巴起来,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时,刚好看到圆华沿着河边走上来。武尾就像忠实的仆人一样跟在她身后。
“就是她。”那由多告诉石部。
圆华走到那由多他们面前,抬头看着石部说:“你是石部先生吧?”
“是啊……”
“你好,我是羽原全太朗的女儿,我爸爸要我转告你,关于你儿子的状况,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谈,请你赶快去医院。”
“儿子的事,都交给我太太处理……”石部痛苦地说。
那由多看到圆华的脸上掠过一丝可怕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啊?”她语气尖锐地说,“你傻了吗?”
石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圆华瞪着他。
“目前关系到你儿子能不能复活,你这个父亲怎么可以逃避呢?重大的决定都推给你太太一个人吗?到底有多不负责任?!”
“喂,你说话怎么这么没礼貌。”胁谷插嘴说,“你根本不了解老师的烦恼,别说这种侮辱的话。老师对当时的判断是不是正确,至今仍然没有找到答案。在找到答案之前,老师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表达意见。”
圆华一双凤眼瞪着胁谷。
“这就是傻啊。当初在河边追着儿子之后,和太太一起跳进河里会有怎样的结果?这种问题即使一直看着河面,也不可能找到答案。如果想知道答案,试了才知道。”
“试?怎么试?”那由多问。
圆华向武尾使了一个眼色,武尾打开放在岩石上的三个背包,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那由多一看,忍不住大吃一惊。
那是假人的身体、手脚和头部,而且有两组。武尾动作利落地组装起来。一个是小孩子的身体,另一个是模仿成年女人,而且还都穿上了衣服。
“这是向开明大学人体工学研究室借来的假人。”圆华巡视所有人说,“这是在车辆的撞击实验中使用的假人,比重和真人几乎相同,骨骼的硬度、活动的方向也都和人体一样。虽然有各种不同体形的假人,但这次借了与石部凑斗和他母亲体形相似的假人。”
“你要用这个干吗?”那由多问。
“那还用问吗?”圆华对武尾说,“开始吧。”
武尾举起小孩子的假人,毫不犹豫地丢进河里。那由多忍不住“啊”了一声。
“再一个。”
武尾听了圆华的指示,又把大人的假人也丢了下去。大、小两个假人顺着水流缓缓移动。
圆华走到一脸茫然的石部身旁。
“你知道找到你儿子的地点吧?”
“对,我去过好几次。”
“可以请你带我们去吗?因为要把假人捡回来。”
石部露出困惑的表情点了点头说:“跟我来。”
石部迈开步伐,所有人都跟在他身后。沿着主流走了一段路,石部在中途走向岔路。因为河流从这里分出一条支流。
支流的河面约数米宽,但水流的速度很快,溅起的水声也很大。
石部停下脚步。那里有好几块大岩石,其中一个假人卡在两块岩石中间。是小孩子的假人。
“和那时候一样。”石部说,“凑斗也这样卡在这里。”
“但是,那个大人的假人不在这里。”胁谷说。
那由多也左顾右盼,的确没看到那个大人的假人。
“接下来由我带路,”圆华说,“跟我来。”
她沿着刚才的路往回走,似乎要回到主流。
当来到分岔点时,她沿着主流走向下游。她的脚步坚定,没有丝毫迟疑。
不一会儿,圆华停下脚步。旁边有一个小型瀑布。她默默指着瀑布的下方。
有什么白色的东西浮在瀑布下方。仔细一看,是假人的手臂,不远处还有身体。虽然头部连着身体,但已经明显破损。
“如果你太太跳进河里去追你儿子,就会变成这样,即使你去追也一样。”圆华对石部说,“当身体的大小和体重不同时,受到水流的影响也不一样。被水流冲走时,和游泳能力几乎没有关系。你儿子会卡在刚才的地方,你太太应该会死在这里。母子俩既无法一起被冲走,也无法死在一起。”
石部一脸惊愕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你知道了吧?可以了吗?所以想了也没用的问题就到此结束,请你关注更有实质意义的事,请把目光放在你儿子的未来上。”
“儿子的……未来。”石部空洞的双眼看着圆华。
“有东西要让你看。”
7
所有人都回到停车场后,圆华从越野车上拿下一台笔记本电脑,利落地操作起来,然后把屏幕转向石部。
那由多在石部身后探头张望,屏幕上出现的是石部凑斗的身影,头上戴着像是头罩的东西,然后有好几条线。
屏幕上画面改变,变成了生理监视器的屏幕,应该是显示波形的仪器,但生理监视器屏幕上出现的是没有变化的直线。
“这里显示的是大脑中名为伏隔核的部位活动的情况。”圆华开始向石部说明,“伏隔核具有促进多巴胺的功能,可以让人产生积极的心态。你也看到了,凑斗的伏隔核几乎没有活动。因为他失去了意识,当然不可能有活动。”
“所以呢?”石部问,“你只是要我再度确认凑斗目前是植物人吗?”
圆华一言不发地操作笔记本电脑键盘,再度出现了凑斗的身影。有一双手为他戴上了耳机。
接着,屏幕上的画面再度变为生理监视器的屏幕,但上面出现的波形和刚才的有明显不同,虽然很平坦,但不时有起伏。
“在活动……”石部小声地说。
“没错,虽然幅度很小,但可以发现,的确有活动。其实,那是用外界的刺激来刺激凑斗,他的大脑对这个刺激有反应。”
“刚才的耳机就是你说的刺激吗?”那由多问。
圆华点了点头,继续敲着键盘。
笔记本电脑的喇叭突然传来了笑声。有人在说话。
“喂,你在干吗?球就在那里!”
“凑斗,就在那里,那里啊,用球丢爸爸。”
“哇,等一下,不要在这么近的地方丢我。”
“啊哈哈哈,哈哈哈。”
说话的是石部和他太太,笑声是凑斗发出的。他们似乎在公园或是什么地方玩传接球。
“凑斗的大脑对这个声音产生了反应。”圆华说,“遗憾的是,他目前应该没有意识,即使让他听其他声音,也没有这么大的反应,所以足以证明这并不是反射。为什么这个声音这么特别?我想不需要我说明了。因为对他来说,声音的主人很特别。即使失去了意识,大脑仍然记得这两个人的声音,而且想念你们的声音。石部先生,凑斗的大脑还活着,不仅活着,而且想要听到你的声音。所以请你去见他,和你太太一起在他身旁,说很多很多话。拜托你了。”
石部好像冻结般一动也不动,但内心显然百感交集。他红了双眼。
“凑斗想念我的声音……即使我从来没有好好照顾他……”
“没这回事,你不是带他去露营吗?不是还和他玩传接球吗?这样就足够了,凑斗能接收到你的爱,请你继续爱他。目前住在医院的不是假人,也不是机器人,而是活生生的人。只要活着,就充满各种可能。金钱无法买到生命,现在的凑斗仍然是宝贵的生命。”
圆华的声音在美丽的溪谷回响。石部微微点头,用左手擦了擦眼睛下方,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三天后,那由多连续收到两个人传来的电子邮件。其中一封来自石部,他说决定让凑斗接受羽原全太朗的手术。
那由多回复说,祈祷手术顺利。
另一封电子邮件来自胁谷。他在电子邮件中提到,听说有针对孕妇的针灸,问那由多愿不愿意为他太太针灸。
那由多回复说,欢迎随时吩咐,再次恭喜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