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科学家。
他们可以躲在实验室,一辈子做个老学究,不问世事,却可以默默地改变这个世界。
我不喜欢科学家。
他们严谨、深沉、乏味,不热爱生活。我从未想过我这一生会读那么久的书,还要研究如此晦涩难懂的学科。
仅仅是因为我觉得学校是一个让我逃避社会责任的地方,所以我一直蜷缩在这里。
可是,我却喜欢他。
喜欢是一种什么感觉?爱又是什么感觉?我不懂,我只知道自己已经如痴如醉。他拿粉笔的姿势,他讲课的表情,他走路的背影,他说话的声音。
还有……
还有,他笑的样子。
嘴角上扬,眼睛弯起来,眼角有几丝浅浅的表情纹路。
这个模样,我在脑海中模拟了无数遍,却从未拥有过。
我们宿舍有四个女生,无一不对他顶礼膜拜。可以说,整个系的女孩都是他的粉丝。后来听师姐师兄传言,他已婚。
我听到这个八卦消息的时候,正在图书馆复习,狠狠地回了那个同学一句:“他都三十多了,多正常!你们这些痴人做梦的,散了吧。”然后翻出手机,插进耳机听起音乐来。
窗外知了声声,心中却有些凉。
其实不是没有预感。他的无名指有时会戴着一枚细细的铂金戒指,光光滑滑的,没有任何修饰。
他的课题冷门,加上我们学校本来就男多女少,于是,他带的基本上都是男生。那些师兄不如女生爱嚼舌根,所以关于他私生活的爆料很少。
晚上妈妈来电话问长问短,我都兴趣不大。
妈妈忽而转移话题说:“二妹啊,你大姐夫给你介绍了个人,我瞧着照片还行,你抽个时间回来见个面。”
“妈,您以为我住您隔壁呢,什么叫抽个时间见个面,来回路费不要钱啊?您不是经常教育我和我姐,生活要节约吗?”
“我跟你说东,你非要说西,不要在我面前转移话题。”
“哎,那您继续。”
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迟疑着问了句:“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瞧她这记性。
第二天同一时段,我妈又来电话了。
“我想起来昨天要给你说啥了。”妈妈说。
“啥?”
“李桥月底结婚了,你得代表我们家去一趟,他们在A城办酒。”
“不回老家去办?”
“人家女方出钱,当然得随人家的意。还派车到这边来接亲戚过去,但是我和你爸走不开。”
“哦。”真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李桥的妈以前是我爸厂里的会计,他又和我一个学校,只是大我几届。以前他经常被我妈托付来给我捎吃的,挺老实巴交的一人,不过后来他谈恋爱之后我们就少来往了。据说女朋友是他的小师妹,而且家里很富裕,本来前两年就准备结婚了,可是他又得到机会去英国念博,人家千金小姐二话没说,大大方方地等着他。
我说:“居然还结婚了,我还以为这事要搞黄呢。”
妈妈说:“你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不是我见不得人家好,是我妈太单纯了。一个订婚后留洋的独居男博士,一个国内单身待嫁富家女,他们可以各为主角演绎出多部狗血的连续剧了。
最后妈妈又将李桥的电话、酒席的时间、地点全部念了一遍,硬要我拿笔记下来,还补充道:“礼金我已经给他妈了,你到时候直接去就行。”
结婚!结婚!倒是谁愿意跟我也结个婚啊。
今天,吴老师问我,是准备找工作还是要考博。
唉——
快修炼成灭绝师太了。
我低头琢磨着这事,走在回宿舍路上的时候,碰见了他。本来我压根没注意到,是旁边有个女生甜甜地叫了一声:“慕老师好——”
我看见他和善地朝那个女生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不急不缓地迎面走来。
过了好几秒钟,我才呆呆地转身,瞅着那个青松似的背影有点不舍。随之做了一个猥琐的决定——跟踪他。
他走前面,我走后面,间隔十来米的距离。
我俩不急不缓地走在三教旁边的香樟大道上,他手里没拿东西,看起来也没准备去开车,时不时地有学生跟他打招呼。
香樟路走到尽头,径直过去就是学校东大门,可是他突然拐到了旁边的小道,走了几步就是学校教工的幼儿园。
我顿时傻眼了。接孩子?接孩子!接孩子?!
这个时候,还没到放学时间,孩子们正在园子里自由活动。幼儿园的园子和外面用一米高的彩色木板围栏隔开。而幕承和,只是找了围栏外面的木椅子坐了下来。
园子里面的情况一目了然。有堆孩子凑一起拿着铲子玩沙。另外一堆孩子在滑滑梯,几个女孩笨手笨脚地爬上去正在一个一个有序地往下滑,可是有个男孩却突然出现,不愿意走楼梯,偏要从滑滑梯的地方往上攀。一个要上,几个要下,挤在一起就堵上了,谁也不让就相互大声嚷嚷了起来。这样的情景发生在几个胖乎乎的孩子身上,就看起来特别滑稽可爱,我不禁乐了,远远地瞅着另一头的幕承和也在笑。
歇了会儿,电话响了,他拿起手机,讲了几句。说话的时候,额头很放松,眉目间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挂掉后,他起身,走出学校大门,绕到对面街口的超市买了小菜和生肉,拎着袋子拐进了旁边的教授大院。
这就是慕承和简单平淡的回家路。
那天晚上,我目光呆滞地愣了很久,然后发了个微博。
“我要考慕承和的博!”
过了一会儿,好几个同学在下面留言。
A:“暗恋啊,孩子,暗恋要保持矜持。”
B:“你真想当老姑娘?”
C:“他们组可严了。”
D:“师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后来老妈再次来电话提醒我记得李桥的婚宴,聊着聊着又说爸爸有个生意上的朋友在A市搞了一个楼盘,他们想给我在这里买一套房子放着。
妈妈说:“是现房,就当投资了。但是你毕业后一定要回老家跟着我的。”
“多少钱一平方米啊?”
“这个你就别管了。反正你爸爸的朋友说给我们最低折扣,熟人价。”
“熟人……妈,你不知道现在的人都是开火葬场的吗?”
“火葬场?什么火葬场”老妈狐疑。
“开火葬场啊,专烧熟人。”
“呸!呸!呸!闭上你的狗嘴。”
婚礼订在月底的周日,可是周六晚上李桥他妈妈就打电话来让我去酒店。
“我们这边亲戚朋友没来多少,慧慧你就抽空先来吃个饭,婚庆公司说多叫几个年轻人,让你们一起提前认识,到时候好好热闹热闹。”
我本来周六就上市区逛街,正好买了一堆东西到酒店混一顿晚饭。到的时候,大伙还没开席。一群家长级别的长辈在研究婚车路线,另一桌是好几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正在嘻嘻哈哈地说笑。
其中一个女的,一边在桌子上拿了个小本子写什么,一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给你说,薛桐你可别太过分。”说话的是李桥的新娘子白霖,以前我们见过几次。
李桥领着我介绍了一番,然后又说:“这是我们老家和我一起长大的肖慧慧,都是一个学校的,就是她还在读研。白霖你招呼下。”
“哎,我们一桌人都是校友了。”那个叫薛桐的乐呵呵说,“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呀。”
“是是是,可是最肥的水都流你们家去了。”白霖白了她一眼。
她没搭腔,就是傻笑,笑得脸上红扑扑的。
她真是个漂亮的人,眼睛又黑又亮,一咧嘴就能看见两个可爱的虎牙,笑容又甜又腻。她穿了件简单的白体恤,下面是短短的牛仔裤,虽说个子不高但是比例很好。
李桥说她是白霖的大学同学,那年纪比我长一点,可是,任谁看起来肯定会认为我比较大。
“好了,我们继续继续,讨论下一个节目。”薛桐笑着说。看得出来,她很开心,真心的为婚礼开心。
“薛桐,不带你这样的。你以前洞房的时候,我可没变着法子折磨你老公。”
“你敢吗?你们家师兄看见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你要是敢整他,我保证叫他让师兄挂科,连补考都不及格。”
“你!”
“去去去,当事人不能偷听。”说着,薛桐叫人将白霖推走了。
大家又开始七嘴八舌的,过了会儿,薛桐问我:“你有好点子吗?”
我想了想,“我见过的最惨绝人寰的就是那个夫妻共同表演吃香蕉了。”
“噗——”薛桐乐了,“听这个名字就觉得他俩会很惨。”
“就是先拿跟香蕉,然后吊在李桥的身上……”我巴拉巴拉地详细描述着。
薛桐听得津津有味。
“你在这儿干坏事吧?”一个声音从我俩的头上传来,然后我看到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捏住薛桐的马尾,继续往上抬头,看到手的主人,顿时心中一悸——居然是慕承和。
他站在光影里,而我仰着头,觉得有些晕眩。
薛桐扭头看到他,嘿嘿一笑:“你迟到了。”
“嗯,维修的那人来晚了点。”他在她旁边坐下来。
“修好了?”薛桐问后,将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递给他。
他自然而然的接过去,打开瓶盖喝了两口:“好了,你晚上肯定能洗澡。”
我看到他俩无名指上的戒指,还有这些家长里短的话,还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生平第一次,我跟慕承和坐在同一张桌子前,而中间,隔着他的妻子。
薛桐回头又对我说:“慧慧,咱们继续继续,香蕉然后呢?”
我瞥了眼慕承和,一桌子的女宾,又是闹洞房,大家话题尺度那么大,但是现在当着他,我一个没嫁人的大姑娘,怎么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薛桐也许秒懂,双手捧着慕承和的脸,哄着他说,“你到旁边去,我们在说私房话。”
他异常听话,乖乖到一旁去了。
我不敢盯着他看,强迫垂下头去。
过了会儿,女宾们聊完就散了。
见慕承和坐在角落里看手机,旁边座位无人,我犹豫了下,走了过去。
“慕老师。”我打招呼说,“我是物理系的,经常听您的课。”
他笑了下:“难怪觉得有点眼熟。”说完,将手里的手机锁屏,收了起来。
我抓紧瞄了一眼屏幕,发现他刚才居然一直在玩一个最近大受普通群众欢迎的闯关小游戏。
早就听说他IQ特别高,没想到他还有这爱好,哪会有什么游戏可以难倒他?
不知道可以进行什么话题,我便将他的课里有些不懂的东西拿出来问他。
本来只是借机用专业话题来拉近彼此距离,没想到他回答地那么认真,几句来回之后,我已经沉浸在他三言两语构造出来的物理天堂里,甚至都忘记自己搭讪的初衷。
后来人来齐了,大家开始吃饭。
我和慕承和没有挪地方,正好有几个人过来,围了一桌。于是,我的左边是他,他的左边是张空椅子,那是他为妻子留的空位。
薛桐从新娘子那里过来,环视了一圈,很快找到了我们。她一边地坐下,一边问慕承和:“有没有帮我打过关?”
“差点忘了。”慕承和说完,将手机拿了出来,又回到刚才那个游戏页面,动着几个手指,趁着服务员上菜的空挡摆弄了下,递给薛桐说:“好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刚才玩手机是替老婆大人卖命,顿时想起他对着几百人的阶梯教室一脸严肃的讲课的情节,再联想到他刚才对待游戏的专注,不禁莞尔。
饭间,我一直在偷偷注意他们。
整个过程,夫妻俩没有展现丝毫的亲密,甚至相互夹菜舀汤都没有,完全不像那种甜得发腻的恩爱夫妻,和坐我对面那对热恋情侣完全不一样。
只是后来,李桥的父母过来亲自敬酒。
李妈妈看到自家儿子和儿媳的恩师也在高兴极了,拉着慕承和的手就细数着他的好,直夸薛桐好眼光、好福气。
这时,服务员端了一盘热辣辣的大蒜鲢鱼过来,李妈妈笑得合不上嘴,说是今天托人专门从老家买的,完全新鲜正宗的河鲜,这道菜是他们老家的名菜,于是又叫服务员去替她取一双干净筷子。
“城里可吃不到这东西,我们还是找了自家亲戚买了开车送来的,过夜就喂不活,只有这么几条,您一定尝尝。”说完,李妈妈接过服务员递的筷子,就朝慕承和碗里夹了好几块鱼肉。
我斜眼朝慕承和的碗里一看,尽是好地方的肉,一条鱼就那么几块,怕我们夹得快,所以李妈妈早早下手,索性全给他了。
啧啧啧,我这姨可真偏心。
那大蒜鲢鱼是老姜、泡姜、豆瓣和泡椒做的,上面浇着密密麻麻一层小米辣,又辣又酸又烫口。可是就是这个味,要将食客们辣得干流浃背,眼泪都出来了才过瘾。
大家都心有不甘地目送着李桥他妈离开,又看看了慕承和的碗,垂涎了半天后,各自带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继续捡人家挑剩下的下手。
我吃了一口,觉得真的还不错,再去夹别的菜的时候,却发现慕承和没有吃。
他没有动手,也没有动口,拿着筷子看着碗里的东西犹豫不决着。
我琢磨着是不是他有什么脾气特别烦别人夹菜?还是嫌李桥他妈筷子不干净?还是不吃鱼?总之,感觉他处在两难之中,吃不下,但是不吃又觉得过意不去。
然后,薛桐解了他的围。
只见她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碗和他换了过去,其间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倘若不是我正在旁边观察他,也跟大家一样压根没注意这这个动作。
薛桐察觉我的视线,对我偷偷笑了笑,示意说他怕辣。
换了个干干净净的碗之后,慕承和像个孩子一般,似乎心情大好,又开始夹菜吃饭。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就对这样的夫妻间的家常,心生出些许感动。
晚饭后,因为时间有些晚,我又是一个人,薛桐便跟慕承和一起顺道捎我回学校。
车上,薛桐开车,慕承和坐旁边,我坐后排。
大概碍于我在,怕我觉得别扭,于是薛桐说的话都是和我有关,问我学校的情况,或者是李桥家里和我家里的关系,还有就是对李桥的赞美。
慕承和会跟她一问一答,甚至说起我学校专业的情况,他还会替我回答。
然后,慕承和又将饭前我问他的关于非线性偏微分方程里未完的话题继续聊了下去。
薛桐就笑说:“慕老师,你别欺负这里的第三个人听不懂啊,照顾下我的感受。”
他丝毫未恼,听话地终止了谈话,还抱歉地对我说:“下回上课前你来问我好了。”随即又对薛桐说:“谁叫你以前不学无术。”那语气跟和我说话的时候完全不同。
薛桐反问:“我怎么不学无术了?”
“我以前教你俄语的时候,你脑子里哪里有好好学习这四个字。”
“对对对,我满脑子里都是你,行了吧。”
前段时间我对慕承和情路上的八卦略有耳闻,说他妻子是他的学生,毕业后波折了几年后两个人终于在一起,开始我还不相信,现在这么一听果然是事实。
听他们一人一句拌嘴,我也笑了。
下车和他们道完别,我一个人朝楼里走,走了十来米又回头,发现那辆车还在。车里没有开灯,路边也没有路灯,但是借着月色仍然可以看到慕承和正侧起脸吻着薛桐的唇。
心跳又美好,真让人羡慕。
我回过头,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独自一人静静地走在夜色下。
青春那么短。
可是又那么长。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见让我成为女主角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