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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叶佳楠等着行崇宁。
他随身带的行李里有备用的衣服,行李却放在车上了,于是他找了个就近的咖啡馆留下她,自己去找小唐和司机拿衣服。
叶佳楠一个人坐在窗边,跟服务生借了个充电器给手机充电。
而她的脑子仍然有点甜得发蒙。
他亲了她,然后还有条不紊地付了那无辜少年卖气球的钱,牵着湿漉漉的她将她安置到这里。
没过几分钟,叶佳楠就看到了街对面去而复返的行崇宁。
行崇宁本来穿着两件衣服,如今厚外套给了她,便只剩一件衬衣在身上了,衬衣和他这个人一样,既干净又整洁。正午的阳光特别刺眼,他的脸迎着日光,眉头深深地皱着,手里则拿着他带到亚历山大的那个黑色的行李包。
他平时很喜欢蹙着眉,所以眉心已经有了没法抚平的纹路,可是就是那纹路却将他的五官渲染出了成熟男人才有的沉稳。
他长得可真好看,妈妈也一定喜欢他——叶佳楠不禁在心中感叹。
不过性格却很让人头疼,不知道可不可以改改——叶佳楠又想。
他九岁的时候我才出生,妈妈会不会嫌他太老——叶佳楠继续琢磨。
但是,以后我们可以一起过生日,很省钱——叶佳楠暗自打算。
在她进行丰富内心活动的时候,行崇宁已经推开咖啡馆的门,走了进来。
叶佳楠本来心中就窃喜得跟喝着蜜似的,一瞅见他渐渐走近的身影就忍不住对着他傻笑。
见她表现得如此坦荡,行崇宁想起自己刚才的吻,反倒有点尴尬了。
他垂下眼帘,清了清嗓子,将包递给叶佳楠:“去把你的湿衣服换了。”
“哦。”叶佳楠拎着包就进了咖啡馆的洗手间。
她脱了衣服,发现自己连里面都浸湿了,赶紧翻了一件他的深蓝衬衣穿上,扣子扣到一半,觉得里面实在难受,于是干脆又解开衣服,把半湿的内衣一并脱了,找了一件他的短袖T恤穿里面,外面才继续套衬衣。
衣服松松垮垮的,倒没有长得过分夸张,她正好把下摆塞了一些在牛仔裤里,然后将换下来的衣服全部塞进行崇宁的包里,开门出去。
行崇宁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两本菜单,等叶佳楠一坐下,他就将菜单推给她:“小唐那边约的一点半出发,我们吃了午饭再出城。”
叶佳楠没有一点异议,一边翻菜单一边问:“你要吃什么?”
“干脆你选吧。”
叶佳楠闻言将脸从菜单上抬起来,笑眯眯地问:“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他别过脸,冷冷说:“有什么可念的,你随便挑几个就行了。”
叶佳楠盯着他的眼睛看,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扩大:“我给你念菜单,你不好意思?”
他瞄了叶佳楠一眼,收回桌上的餐单,“砰”的一声合上,也不理会她的眼神,利落地叫来服务生要了两份牛排和两杯果汁。
这时叶佳楠的电话响了,是叶优桢打来的。
“姐,你什么时候到开罗?”叶优桢问。
“晚饭的时候吧,应该可以到。”
“我们准备去白沙漠,今晚要歇在沙漠里,明天才回。”
“那我怎么办?”
“你不是有帅哥吗?”叶优桢说。
叶佳楠抬头看了行崇宁一眼,怕妹妹口无遮拦被行崇宁听见,赶紧拿起电话走到旁边:“你们三个人去?”
“当然不是了,那个卷毛找了个领队,还联系了当地的贝都因人的营地,有好几个中国人一起。”
“那你们小心点,别落单。”
“还有,”叶优桢说,“何茉莉把她们的房间给退了,把所有行李箱都放在咱们那边,好节约一晚上房费。要不要我把咱们的房间也一起退了,你就和……”
“你敢!”叶佳楠打断她。
叶佳楠讲完电话,又回到座位。
“你妹妹她们怎么了?”行崇宁问。
“去白沙漠了,明天才回来。”叶佳楠交代。
“白沙漠里晚上有狐狸。”行崇宁突然说。
“狐狸?”叶佳楠诧异。
见她凝重的脸色,他顿时明白她担心什么,解释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小狐狸,比猫大不了多少,晚上看见人还会出来翻人的行李找吃的。”
“你也去过?”
“听人说的,我没去过白沙漠,不过我以前在阿布辛贝旁边也遇见过。”
“撒哈拉沙漠的晚上一点也不美。”她回忆起自己通宵坐车前往阿布辛贝神庙的那个夜晚。
“也许是你没遇见好时机。”他说。
“那最美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星星很多。”
他不太习惯和人闲聊,能与叶佳楠一路唠叨已经是极限,所以脑子里想了半晌关于撒哈拉的美,最后变成语言也不过只总结出这索然无味的四个字。
两个人吃过晚饭,歇了小半会儿,司机就准点开着昨天那辆车停在了窗外的路边,小唐笑盈盈地坐在副驾驶。
叶佳楠知道“准时”这个词对于一个埃及人多么不容易。
有小唐在,叶佳楠坐在车里可不敢像昨天那样凭着司机不懂中文,就随意乱发音。
她有些拘谨,没怎么说话。
行崇宁之前有些不适应她的聒噪,如此一来,觉得清静了不少。
哪知没安静一会儿,叶佳楠脑袋朝旁边一耷拉,就没声了。
行崇宁静静地转头去看她,发现她斜靠着车窗早睡着了,脑袋随着车速一摇一晃的。她的嘴唇没有完全闭紧,双唇中间有一条缝,露了一截洁白的门牙出来。此刻,阳光正好照在她的额头和发顶。
行崇宁想起早上的时候,她拿着气球背靠着大海狼狈又灿烂地笑着,眼睛里就像淬了一层地中海的阳光,灼得他不敢直视。
坐在前排的小唐并不知道后面什么状况,正要转头与行崇宁说话,却见行崇宁立即抬起手,让他噤声。
叶佳楠的腿动了一下,手机从手上滑到了地上。
行崇宁从她脚边替她捡起来。
手机刚才在餐厅里充了一会儿电,已经可以继续用了。他看了看那手机,嘴角漾着笑。
叶佳楠时睡时醒,所以觉得路上的时间过得很快。
车快到开罗的时候正赶上晚高峰,一路都在堵车。在询问了行崇宁的意见后,车绕进了一条小路,四个人进了一家当地有名的餐馆吃晚饭。
叶佳楠不是个挑食的人,可是她真的十分不习惯吃阿拉伯人的食物,所以看到桌子上的那些菜就难受,只从竹篮里掰了一块饼就着水吃了几口。
行崇宁垂头拿勺子舀着自己盘里土黄色的米饭,吃到一半时,看到叶佳楠压根儿就没动。
“要不要吃点烤肉?”他说。
叶佳楠摇了摇头,精神萎靡地答:“我不饿。”
他放下叉子,沉默地盯了她一会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叶佳楠撑着头,恹恹地答:“有顿麦当劳和肯德基也好啊。”
小唐笑:“我上次看到酒店餐厅的菜单上有宫保鸡丁和麻婆豆腐。”
“好吃吗?”叶佳楠问。
“没点过。”小唐说,“不过叶小姐要是想吃中国菜,明天去我姐姐家,我让她给你做一桌。”
叶佳楠摇头:“太麻烦了,不用了,我真不饿。”
小唐接了个电话后回来,对行崇宁说:“晚上演出安排好了。”
“嗯。”
几个人迅速地吃完饭,然后上路。
到了酒店大堂外,她和行崇宁一起从车上下来。
“你住几号房?”他问。
“那边那栋的2219。”叶佳楠指了下方向。
“你先回去休息,时间到了我去找你,晚上一起去。”
叶佳楠本想问一起去哪里,又想起刚才饭桌上小唐说的演出的事情,于是点点头。
行崇宁回到房间先接了几个电话,然后才抽空去浴室洗头洗澡,等他擦着头发,套上衣服走出浴室,将黑色旅行包里的东西清理出来,却发现里面裹着一件叶佳楠的内衣,还是黑色的蕾丝边。
他盯着它一愣,从地上捡起来走了几步顺手搁在床上。
此刻正值黄昏,行崇宁本来拿着烟灰缸正站在阳台上刚点了支烟,却听见门铃响了,他将烟蒂架在烟灰缸上,走向门厅。
门开了,叶佳楠站在门口,身上已经换了身自己的衣服。
第一句她说:“嗨——”
第二句她说:“我来拿我的衣服。”
行崇宁示意她进屋。
“东西在床上。”他说完,走去吧台打开小冰箱给她拿饮料。
叶佳楠按照他的指示找去,发现自己的内衣果真躺在他的床上,雪白平整的床单上黑色的蕾丝格外醒目。
她不禁抚额,急忙将它收起来。
他拧开一瓶果汁递给她。
“你的衣服我还没来得及洗,明天还给你。”她说。
“我明天晚上的航班,飞瑞士。”他说。
“明天就走?”她微愣。
“嗯。”
叶佳楠忽然觉得好像到了旅途的终点,两个人分道扬镳,她感到特别失落,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阳台上,被他放在烟缸上的那支烟还在燃着,袅袅的青烟随着外面的风微微飘荡。下一时刻,风大了一些,将烟头卷下了烟灰缸,滚落在桌面。
行崇宁察觉到了,走出去将它掐灭。
叶佳楠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移动,一抬眼看到了沙漠中的金字塔。此刻正值黄昏,景区大概已经清场,游客早就散去,仅剩孤零零的三座大金字塔矗立在沙漠中。
“从你这里看,果然是最漂亮的。”她喃喃说着,不禁也走到了阳台上。
她突然就跟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胡夫金字塔说:“你看朝我们这面的中间,有个凹进去的洞。是不是那个进墓道的入口?”
行崇宁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应该是。”
“居然可以看得这么清楚。哎,想想你可以每天晚上对着金字塔睡觉,真幸福。”叶佳楠感叹,“不过,被朱小蓝听见我这话她肯定又要反驳我。”
“你上次见过她,我的一个朋友。”叶佳楠补充,“我订这酒店的时候特别憧憬,结果她就讽刺我说:大半夜对着几个死人墓睡觉你不瘆得慌吗?”
行崇宁忍俊不禁,浅浅笑了。
“呃,我不是存心硌硬你啊。”叶佳楠摆手解释。
“我知道。”-
2-
没过一小会儿,小唐就来电话汇报说他们的车快到了。
叶佳楠急急忙忙将衣服放回房间,又带了个背包,跑去主楼的大堂坐车。
还是之前那辆车,司机也没换。
“我们要去哪儿?”上车后,叶佳楠问。
“哈利市场旁边的固力宫。”坐在副驾驶的小唐回答。
“去看苏菲舞?”叶佳楠问。
小唐回头:“叶小姐看过?”
“没有。只是听说过。”
六点多的固力宫,观众已经开始进场了。
人很多。本地人多,外国的游客也不少,各种肤色和语言。他们三个去得很早,所以位置也很好,叶佳楠的旁边坐着的是一对中国夫妇,夫妇俩还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生。
行崇宁很安静地等待着,旁边的小唐偶尔和他说句话。
叶佳楠倒是很兴奋,抬头打量着这栋建筑物的内部,很空旷的室内空间,长方形,可以容纳好几百个人,屋顶很高,中间没有柱子,墙上有圆拱形的门。
“要不是前面有个舞台,我还以为这是个大教室。”叶佳楠对行崇宁说,“不过还是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阿拉伯城堡。”
行崇宁还没发话,坐在叶佳楠左手边的那个小男生倒是好奇地凑过来问:“‘一千零一夜’是什么?也是一个宫殿?”
“一本书。”叶佳楠低头回答他。
“有一千零一页的页码?”
“不是这个意思。”叶佳楠笑。
反正离演出时间还早,她干脆和男孩聊起天打发时间。
“这本书讲的是一个阿拉伯的国王,十分残暴,然后他每天要娶一个女孩,第二天早上又把女孩杀掉。”叶佳楠说。
“为什么第二天才杀掉,而不是马上杀掉呢?”男孩问。
这个问题问住了叶佳楠,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国王想先睡了那些姑娘再取人家的性命,令人发指啊。
可是,对着一个小男生该如何启齿?
叶佳楠只好解释:“都说了这国王很残暴嘛,当然就没有理由啦。”
行崇宁侧着脸挑眉看了看叶佳楠,满脸的神色都在表达——你好敷衍。
“小孩子哪有你那么挑剔?”叶佳楠说。
男孩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后续:“然后呢?”
叶佳楠耐着性子继续说了起来。
“后来,这个国家的宰相有个女儿……”
“这姑娘每天讲到最精彩的地方就打住,无论如何也不继续讲了,说要听结局就必须等到第二个夜晚……”
“就这样,姑娘每天讲着不同的故事,在第一千零一个夜晚,姑娘说她已经没有故事了,任凭国王处置。可是这个时候,国王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姑娘,再也舍不得杀掉她。”
“可是——”男孩正要再继续问,他的父亲将他的头拧了过去,不准他再继续缠着叶佳楠说话。
小男孩却又转过脑袋,从自己兜里拿了一颗棒棒糖出来,送给叶佳楠:“分一颗给你,不过妈妈说这里看演出不可以吃东西。你就回去再吃好啦。”
叶佳楠笑着说谢谢。
只听男孩子的爸爸继续对孩子补充解释:“刚才这个姐姐给你讲的那本书,就是阿拉伯人的民间故事。”
“什么是民间故事?”男孩又问。
“意思就是它没有作者,是通过以前的人们互相讲故事,口头流传的。”父亲答。
叶佳楠没继续再听这对父子的谈话,拿着棒棒糖小声对右边的行崇宁说:“你喜欢的零食,我转送给你?你回去再吃?”
行崇宁淡淡瞥了叶佳楠一眼。
“我讲故事的水平怎么样?”叶佳楠喜滋滋地问。
“你要是山鲁佐德,估计活不过第二夜。”行崇宁说。
“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还没对你讲过故事,你就已经喜欢我了。”
“谁告诉你我喜欢你?”他挑眉。
“你怎么不喜欢我?那你早上还亲我?”
“也许只是因为之前你对我干了这事,找你讨债而已。”
“你——”
她支起身正要反驳,却不想灯光变暗,鼓声陡然就响了起来,节目开始了。
穿着白长袍的鼓手抱着鼓出现在舞台上,紧接着响起一个二楼歌手的吟唱声。
序幕之后,真正的苏菲舞舞者出现了,着装颜色鲜艳。
苏菲舞,就是一般人说的圆圈舞,以舞者穿着大摆裙用很快的速度做长时间的旋转而得名,而所有的舞者都是男性。
他们会在时快时慢的旋转中,不停地拿着多个道具变换手型,也会利用自己多彩且有很多层褶的裙子变化出不同的造型。
舞者的旋转,乐手拍打的节奏还有现场的灯光组成了一种华丽惊艳的艺术表演。
谢幕的时候,所有观众都不约而同地起身鼓掌。
年纪最长的那位,叶佳楠估摸了下,觉得他好像转了四五十分钟。
散场时,行崇宁几乎等到大半的人都离开,才开始起身。
“怎么样?”小唐笑着问叶佳楠。
“有点震撼,你也是第一次看?”
“以前在船上看过,不过别的地方表演的成分多,固力宫的更有仪式感。”小唐答。
从固力宫出来,绕了两条街才找到他们的车。
叶佳楠给妹妹打电话,无法接通,发了条消息也没回。
然后,她拨了何茉莉的号码,依旧如此。
“沙漠里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她有些不安地问行崇宁。
“应该只是没有信号。”他说。
待车开动,叶佳楠放下手机,想起刚才的演出,轻声对行崇宁说:“中途我发现那个有点胖的舞者,他旋转的时候好像哭了,你也看见了吧?”
“旋转是他们的一种修行,也许他恰好在那一刻感悟到了点什么。”行崇宁答。
回酒店的路上路过一家肯德基,叶佳楠有些眼馋,可是餐厅已经打烊了。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想起她晚餐时说的话:“可以明天再来。”
“嗯。”
这时,前面好像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当地人都停下车围着看热闹,完全没有移动的迹象,于是他们不得不绕道。司机是个本地通,嘴里用阿拉伯语碎碎念着。车一路在狭小的巷子里穿行,每每以为已经走进一条死胡同的时候,在尽头一拐弯却又进入了另一条通道,最后他们从一条十分昏暗的小路钻出来竟然就是尼罗河大桥,看到尼罗河宽阔的河面,顿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此刻的尼罗河已经沉在夜色里,河面上还有五彩缤纷的游船,远处开罗塔的灯在夜幕下异常醒目。
回到酒店,发现酒店的草坪上搭着白色的幔帐,正在举行西式婚礼。
已经到了婚礼的后半程,新娘新郎的亲朋好友都在舞台上扭着腰身跳舞。
叶佳楠旁观了一下,不禁感叹:“在这种地方举行婚礼真是够奢华的。”因为婚礼的背景就是灯光下被烘托得金灿灿的巨大的金字塔,估计拍出来的照片,每一张都可以放进地理杂志。
行崇宁站在她旁边没有说话。
音乐声很大,酒店大概一直有这样的传统,所以音响师也没觉得这个时间会打扰酒店客人的休息。
那天晚上,叶佳楠睡得不太安稳,一是因为婚礼的音乐一直吵到很晚,二是由于叶优桢一直没有消息,她总是觉得有些不安。
她没有看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手机闹铃响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愣愣地盯着手机屏幕,半晌才想起来昨天两个人约好八点要去金字塔。
她扑去浴室洗漱,然后换衣服,拿上包走下楼跑去餐厅。
餐厅外面的草坪上,有工人还在拆卸昨天婚礼的舞台。
行崇宁已经早早吃过了,坐在餐厅里等她。
“我睡过头了,对不起对不起。”叶佳楠一边道着歉,一边去取面包和酸奶,取完就准备朝外走。
“吃了再走。”行崇宁说。
“没事,我平时也经常这样,可以出发了。”叶佳楠嘴里咬着面包。
“坐着好好吃了再走。”他冷着脸,又重复了一次。
叶佳楠看了他一眼,乖乖照做,跟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坐在桌边。
出了酒店的大门,左转没几步,穿过马路就是金字塔的景区入口。
前几天叶佳楠刚刚来了一次,当时她带了一大盒清凉油,一股脑儿全给了那个安检的黑脸大叔。这回大叔一眼就认出了她,十分热情地和她打招呼,没让她排队就带她过去了,留下行崇宁默默地站在旅游警察跟前把身上所有东西掏出来安检。
她在一旁等待,又打了何茉莉她们三个人的电话,还是没有接通,打开微信也没有消息-
3-
这是叶佳楠第三次来到金字塔,已经没了普通游客的激动情绪。
景区早上八点就开门了,因为她,两人耽误到日上三竿才出门,所以此刻团队的游客已经有些多了。
叶佳楠站在胡夫金字塔的跟前,仰头看着这座庞然大物半晌。
“我第一次看见金字塔的时候哭了。”她努力解释,“怎么说呢,就是那种会让人热泪盈眶的感觉。”
“和想象中一样?”他问。
“比我想象中还要震撼。”她说。
两个人就这么聊着天,脱离了熙熙攘攘的游客,沿着胡夫金字塔的边缘走到了背面。
“你呢?”叶佳楠问。
“我第一次看见金字塔才十五岁,一口气从胡夫金字塔的入口爬上了墓室。”他说。
“居然是这么久之前的事情。”她感叹。
“嗯。”后来回去不久就出了那场意外。
“第二次是什么时候?前年?”她问。
“是现在。”他答。
她停下脚步看他:“真的?”
“是。”
叶佳楠转身看了一下来路:“这里和十多年前你来的时候有区别吗?”
行崇宁也随着她的话回头看了看:“几乎没有。”
“以前有个导游告诉我埃及有一句谚语,人类惧怕时间……”
“时间惧怕金字塔。”他答出下半句。
叶佳楠笑:“你居然也知道。”
“埃及人老喜欢挂在嘴边。”
这时,有个埃及小贩拿着一堆东西在很远的地方朝他们招手,然后就开始一路小跑着靠近,嘴上也没停,一会儿来一句“你好”,一会儿换成“阿里哈撒哟”,一会儿又变成“哦哈哟”。
叶佳楠拉着行崇宁赶紧朝前走:“别看他,不然我们就没法脱身了。”
前几天来金字塔的时候,叶优桢替何茉莉拍照,有个小贩牵着骆驼故意挡在后面,她们一开始没注意,照完之后那小贩就说她们和他的骆驼合了影,要收美金。叶佳楠是个十分护短的人,看到光天化日之下那人不怀好意地堵着妹妹和好友不放手,瞬间就发飙了。哪知无论她们说什么,这群小贩就装着听不懂英文的样子,景区的警察也只当和事佬,叫她们给点小费了事。后来,遇见那个安检的大叔,安检大叔告诫她们说全埃及的骗子基本都集中在金字塔了,一定要四处小心。
所以,她一看见这些人就十分窝火。
他们走得越快,小贩就喊得越起劲儿。
走了一段距离,不知道对方怎么确定他们是中国人的,然后就开始不停在身后说“你好”。
“金字塔估计也有变化,十多年前应该没这么多难缠的生意人。”叶佳楠哭笑不得地说。
没几步小贩干脆绕到行崇宁前面,又将台词换成“IloveChina,IloveChinese.”,整个人就跟复读机似的将这两句话在嘴里翻来覆去地说。
紧接着,他开始从自己的斜挎包里掏出各式各样的金字塔纪念品拿在手里,空下来的那只手还朝行崇宁胳膊上拽。
行崇宁一直对于陌生人这种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十分抵触,身体微僵,眼神冷下来,警惕地避开了小半步。
叶佳楠见状,立刻停下来挡在行崇宁身前,板着脸义正辞严地告诉这小贩,他们不想买任何东西,请他立刻离开。
小贩有三十多岁,个子和行崇宁差不多高,只是皮肤被晒得黝黑,脸上有刀刻一般的纹路,头顶裹着头巾,听见叶佳楠口中的英文后,不知道是没听懂话还是已经听懂了有点沮丧,他的声音低下去,喃喃地在嘴里继续念叨着“IloveChina”,只是语气已经不再激昂。
行崇宁没插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美钞准备打发掉他。
他看了行崇宁一眼,又将目光转到叶佳楠身上,然后说:“Ihaveagirl,shelikesChinesepen.”
叶佳楠闻言一愣,看着行崇宁。
“我没有笔。”行崇宁无奈。
“我好像有。”叶佳楠打开自己的双肩包,拿出化妆袋,翻出了一支黑色的签字笔递给那个男人。
小贩将笔拽在手中说完谢谢之后,又拿眼角瞄着行崇宁抽出来的那张美金,眼神流露出一种赤裸裸的贪婪。
行崇宁想了想,还是将钞票递给了他。
小贩得到钱和笔,脸上陡然一喜,什么话也没留下,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叶佳楠拉上双肩包的拉链,略感无奈:“我怎么觉得他有点像是个骗子,骗了我的同情心。”
“只要你觉得他是真的就行了。”他说。
“你平时对人那么冷淡,是不是不喜欢被人看出来其实很心软?”她眯起眼睛笑。
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径自迈腿朝前走。
“心软很丢脸?”她急忙追上前跟着他,不怀好意地继续问,没想到踩在一颗石子上,脚下打滑。
他眼疾手快地稳住她:“认真看路。”
她吐了下舌头,对他做了个鬼脸。
他和她开始继续绕着胡夫金字塔的边缘,朝着哈夫拉金字塔走去。
哈夫拉金字塔就在胡夫金字塔的背后,相互隔得十分近,它的四周散落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块,游客更是寥寥无几。
在北侧,叶佳楠在金字塔石基的缝隙里发现了一张小纸条。
那是一张像便笺一样的纸,对折之后被人小心翼翼地塞到金字塔石头与石头的夹缝中。不知道被放在这里多久了,它已经失去了本来的白色,幸亏这里少雨又干燥,所以才保持得如此好。
叶佳楠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展开它,在石头上铺开。
上面用笔写了一行阿拉伯文。
叶佳楠就像有重大考古发现似的,觉得好奇极了,兴奋地回头叫行崇宁来看:“你懂不懂阿拉伯文……”话到一半,她停了下来。
她又失言了。
她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抬眸看了她一看:“我也不懂阿拉伯文。”从她手里接过那张纸条,垂帘看了一眼,然后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对哦,还是你聪明。”她说着也对着纸条拍了一张照,立刻发了个朋友圈求助,随后将纸条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原位。
此刻的阳光已经有些烈,他们站的地方因为有金字塔的遮挡成了难得阴凉的地方。
叶佳楠从自己的背包拿出两瓶酒店房间赠送的矿泉水,她分了一瓶给行崇宁。行崇宁接过去拧开瓶盖,然后还给叶佳楠,自己喝的是下一瓶水。
两个人干脆在背阴处找了一块干净石块坐了下来,躲躲烈日顺带歇口气。
“为什么?”叶佳楠咬着唇犹豫了一下,终于问出口,“为什么不认识字?”
他看着远方的沙漠没有回答。
她垂着眸,又说:“我上次说喜欢你,你说我连你为什么不认识字都不知道,也不了解你,所以没有资格对你说喜欢。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我想问问你,让你亲口对我说。”
他又喝了一口水,半晌才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她看着他那颗喝水后还残留着水的唇珠,想了一想回答说:“喜欢你长得好看。”
他闻言嘴角微微扬起,笑了。
“你一个小姑娘对人说话都这么……直白?”
“有生之年,我只对你一个人这样告白过。”她说。
他唇边含着笑,慢悠悠地又喝了两口水,将盖子拧好后,放在身侧,然后问她:“你还有没有笔?”
“没有了。”叶佳楠摇摇头,随后又眼睛一亮,“噢,我有!”说完就翻开包,拿出化妆袋里的眉笔递给他。
他接过笔,又从自己的钱夹里面找了一张收银票,翻到背面白色的地方。
“不用这么艰苦,我还有纸。”叶佳楠包里随身带着一本小的线圈本,翻开其中一张空白页递给他。
行崇宁试了试笔尖,然后缓缓下笔,在纸面上写了三个字——叶迦南。
他写字的时候动作很慢,却书写得十分有条理。一笔一画,字形虽然方方正正,横平竖直,看起来仍然不失漂亮。
叶佳楠异常惊讶:“你居然,我以为……”
“你以为我真的一个字也不会?”他停笔,抬头看她。
“不是,我……”叶佳楠不知道说什么好,话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不过,我不是这个迦南,是‘上好佳’的‘佳’。”
他恍然:“哦,对,你上次说过。”
他准备提笔改正,没想到叶佳楠却将线圈本从他手中要了过去。
“不用了,这样挺好。”她说。
叶佳楠拿起本子,喜滋滋地看着上面他写的名字。认真端详了半晌后,她又拿起眉笔在自己的姓名旁边添上“行崇宁”三个字。
她咬着唇偷笑着,又将那本子拿给行崇宁看-
4-
行崇宁盯着那两个并排的名字,沉默了半晌。
哈夫拉金字塔对面有一条路,在荒芜的沙漠中蜿蜒到远方,此刻正有几个当地人牵着一队载着游客的骆驼走在上面,驼铃一下一下地交错地响着。
他将视线移到远方,像是在想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有想。
“我是在瑞士出生的,生下来就有视觉空间定位综合征。”他平静地开口叙述着,“就是看什么东西都是颠倒的,没有方向感,分不清左右,别人出左手,我会出右手,就好像进入了一个小孔成像的镜面世界,也没法看电视,读书,甚至刚开始走路都有困难。找不到任何可以参考的病例,没有家族病史,亿万人中好像只存在了我这样的一个例案。那个时候,有的人说是我母亲生育时太高龄,我父亲则怪她有孕后一与他吵架就酗酒吸烟的坏毛病。那是她十分煎熬的一段人生,她辞去了在泊灵表业的所有职务,带我四处求医,还资助医学院的研究。后来治疗有了起色,大概还没到十岁,我就已经和同龄孩子差不多了,只是再后来,我出了一场事故,从那之后,只要在比较焦虑和紧张的环境下,我就会回到过去的状态,医生说这是创伤后的应激障碍。”
他说完这冗长又艰难的一大段话后,停了下来,神色变得有些迟疑,最后却仍然继续开口:“至于那场事故,是我……”
“我知道。”她出言打断了他。
上次陆剑提起,她之后就去查阅过那件事情的始末。
记者用化名在报道中为受害者做了掩饰,但是她仍然在一大堆旧新闻里找到了它。
他看着她:“你知道?”
“我知道那件事情。”她直言不讳地重复了一次。
她知道,所以他不用说了。
不用因为她仅仅问了一句为什么,他就原封不动地把伤口再剖开给她看一次。她刚才怎么会那么傻,还要他亲口对她说。她只是听了开头,就发现完全接受不了他用那么平铺直叙的语气来描述那些血淋淋的过去。
没有人能那么强大。
如果有,那或许只是有一个不想示弱而强撑的外壳而已。
叶佳楠凝视着他:“不认识字没什么大不了的,认识我的名字就好了。从此以后你就有我了,我这人博闻强记,认识的字可多了,英文也是词霸,只要我认识的,我都念给你听,但是你会说德语,这个我不会,以后我可以去学。”文盲和学霸的基因综合一下,也不会太差。
听到她信誓旦旦,他怔忡了几秒钟,随后脸朝着一侧莞尔一笑。
“我说得这么认真,你反而嘲笑我?”她有了点挫败感。
“你二十一岁?”
“二十二。”她纠正。
“你才这个年纪,就敢做这样的决定?”
“这和年龄有什么关系?你二十二岁时人生没有着落,那只是因为没有遇见我。”她强调。
这时,远处有个人风风火火地朝他们跑来。
叶佳楠定睛一看,竟然又是刚才要笔的那个小贩。
“这次他要是还有脸来骗我,我就揍他。”叶佳楠低声对行崇宁嘀咕,“你会不会打架?”
“学过一点防身。”
“难怪你上回对我那么狠。”一下就把她给制服了,然后摊鸡蛋饼似的将她按在墙上。
小贩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一边比画着双手,一边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阿拉伯语。
两人同时起身,茫然地看着这小贩。
小贩说了半天大概才想起来双方语言的鸿沟,于是站在原地两手一摊,然后笑着从包里掏出一个钥匙扣一样的香精瓶和一条鲜红的披肩,嘴里不停地重复:“Gift,gift”
叶佳楠听见这个单词,与行崇宁面面相觑。
小贩见他们不接,就强行塞到两人手里,然后撒腿跑开,等跑了相距大概五十米后,又回身朝他们挥手告别。
“礼物?”叶佳楠错愕。
“嗯。”
她将那个香精瓶挂在自己双肩包的拉链上,再看着那条鲜红欲滴的披肩,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等烈日到了正空,金字塔下能够供人休息的阴影变得越来越窄,两人又重新回到阳光下。走了几步,叶佳楠觉得实在太晒了,将那条红披肩抖开,搭在了头上。
行崇宁无意间转脸瞄了她的披肩一眼。
叶佳楠的视线和他撞在一起,猛然想起什么,迅速地将红披肩取了下来,避开他。
“你是不是晕血?”她听人说晕血的人对大片红色的东西也很敏感。
“我不晕血,我只是单纯地……”他侧了下头,脑海里酝酿了半晌,却不知道怎么表达,所以索性没有继续说了。
叶佳楠不禁想起当他看到自己弄了一身血时的神色,或许不仅仅是由于洁癖,她觉得那极有可能是害怕。
他害怕血。
得到这个结论后,她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有一点点痛。
“所以我拿鸡血泼你,你才那么生气?”她心虚地问。
他微微一顿,而后,颔首笑道:“是。”
“对了,你等我一下。”叶佳楠小心地撕下线圈本上写着两个人名字的那页纸,慎重地折了又折,又回到金字塔边刚才歇脚的地方,找到那条放着阿拉伯文纸条的石缝,将自己撕下的这张纸藏在了那附近。
行崇宁静静地看着她跑开去做这一切,然后又见她灿烂地笑着跑回他的身边,她身上的那条明艳的头巾在这寸草不生的金黄荒漠中显得十分醒目耀眼。
他看了下自己的腕表,问道:“时间差不多了。”
“你几点的航班?你要走了吗?”她失落道。
“晚上的,还早。我是说午饭时间到了。”他问,“想吃什么?”
她毫不犹豫地答:“炸鸡、汉堡和薯条。”
于是,从景区里出来,行崇宁先给小唐打了个电话说了下自己午餐的安排,然后招了辆出租车直奔叶佳楠从昨天就开始惦记的那家肯德基。
周末的中午,快餐店里的人还不算多。
大部分顾客都是小孩子和妇女,还有一桌是几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在过生日,而叶佳楠和行崇宁是里面仅有的两个外国人。
挨着街边的落地玻璃窗处,已经被孩子们占满了,行崇宁选了个靠墙的座位,叶佳楠将自己的双肩包交给行崇宁看管,然后自告奋勇地去柜台买食物。
其实在柜台排队的不过就三个人,可是整个店里却只有一台收银机在正常工作,而且按照埃及人做事慢条斯理的特性,进程就十分缓慢了。
店里有个送外卖的小伙子拿着一个送餐的箱子,一边清点顾客外卖订单,一边好奇地瞄了瞄叶佳楠。
叶佳楠有点担心他会跟在亚历山大的那些人一样激动地冲过来要求与她合影。
她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行崇宁,他正板着脸,面无表情地打量隔壁桌一个对着他吐口水泡泡的小婴儿。
叶佳楠看着他那副神色,觉得十分好笑。
收银点餐的队伍终于朝前进了一位,排在她前面的是个身材十分富态的女性,手边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手被妈妈牵着,一手还逮着一个跑了气已经飘不起来的红色气球。
这时候,叶佳楠看到行崇宁离开了座位,一手提着她的包,一手拿着她的手机朝她走来。他将手机递给她:“你电话响了。”
叶佳楠一看手机屏幕,是叶优桢打来的。
她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她将听筒放在耳边说了一声:“喂。”
“小姐姐!”叶优桢没心没肺地在电话的那一头甜甜地叫着叶佳楠。
叶佳楠听见她的声音,那颗不安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然后将叶优桢劈头盖脸一阵数落:“你们干吗电话不通,短信、微信也不回我?你出去一天一夜没个消息,不知道我很担心吗?害得我昨天一晚上都心神不宁,还做噩梦!”
行崇宁站在身边等着她讲电话。
“我错了,我错了。”叶优桢告饶,“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啊,我们租的那个无线路由器被朱小蓝给摔坏了,完全没法上网,然后沙漠里压根儿也没有手机信号,我也没辙啊。”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已经在路上了,下午一点就可以到。”叶优桢说。
在她和妹妹讲话间,前面的母女已经买完餐,拿着甜筒和薯条离开了柜台。
叶佳楠赶紧先挂掉了电话,向前跨了一步。
收银员见他俩是外国人,就拿了一张带着图片的点餐卡递给他们。
她的眼睛盯着餐单,问旁边的行崇宁:“你要不要冰激……”
“轰——”的一声像是爆炸的巨响,震耳欲聋。
整个地面都同时摇晃了一下。
然后一股猛烈的气流从她背后袭来,就好像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按着她朝前推去。下一个瞬间,他已经将她拽到了胸前。她的身体狠狠地撞在他心口上,逼得他也被迫退后了一步,腰背磕在后面的柜台上。
之前挂在她书包上的香精瓶也磕破了,液体洒了一地。
她缩在他的怀中,耳膜被震得嗡嗡嗡地响,只觉得脑袋都要炸了。
他稳住自己,又连忙用手将她的脸从怀中抬起来:“叶佳楠?叶佳楠?叶佳楠?”他双眼紧盯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的名字。
她整个人都蒙住了,脑子完全空白。
缓了片刻后,她才听见旁边孩子们的哭声。
行崇宁又去查看她的身体四肢和被头发盖住的头,在发现她没有明显的外伤之后,他拍打了几下她的脸:“叶佳楠,你有没有受伤?叶佳楠,回答我。”
她呆滞地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然后一下又一下地左右重复摇晃着。
他用右手捏住她的脸,制止了她的动作:“够了,够了。我知道了。现在我要你张嘴回答我的话。”
“我……没事。”她说。
见她神志已经恢复,他顿时松了口气。
“你受伤了吗?”她抬头问。
“没有。”行崇宁说-
5-
餐厅里的灯在刚才的爆炸声响起的同时已经全熄了。
所以光线暗了很多。
叶佳楠按捺住心惊,抬起头来打量四周。
那声巨响是从不远处传来的,他们这里应该只是受到波及。
可是即便如此,也够触目惊心。
快餐店在街边一个L形的拐角处,一面是玻璃门的出入口,另一面是封闭的落地玻璃窗。此刻,落地窗的那几块钢化玻璃已经龟裂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只是还苟延残喘地保持着原样,没有彻底裂开掉下来。
而门所在的方向离事故地点比较近,所以受到的冲击更大。门已经变形了,只剩一半连着墙。
收银台正好面对着大门,所以他们这几个虽然离街最远,却反而是受冲击力影响最大的一部分人,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要被震出来了,要不是行崇宁在她身前挡着当了肉垫,她估计已经一头砸向柜台。
店里一片狼藉。
头顶天花板的其中一块掉了下来,两盏照明灯在半空挂着。
有人受了伤,不过看起来似乎都不是特别严重。
孩子的啼哭声不绝于耳,有的是因为摔疼了,有的则是看别人哭也跟着哭。
落地窗上的那几块龟裂的钢化玻璃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砸到下面的孩子。
行崇宁将她安置在墙边的一个僻静角落里,然后说:“你待在这儿,我去看看。”
她却一把拉住他。
“我不走远,就去把那几个孩子抱过来。”他说。
餐厅里包括行崇宁在内加起来一共就四个男人,行崇宁和刚才那个送外卖的小伙子一前一后地去挪开危险地带的孩子们,还有一个络腮胡去清理大门,剩下一个大胖子瘫坐在地上,双眼空洞,嘴里却念念有词。
行崇宁将抱过来的孩子放在叶佳楠旁边。
外卖小哥也送了一个小学生过来,对叶佳楠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见叶佳楠完全听不懂,他又去叫了刚才那个女收银员过来。
叶佳楠这才明白,他大概是叫她们看住孩子,别让他们乱跑。
变了形的大门不一会儿就被络腮胡用蛮力强行掰开。
刚才站在叶佳楠前面点餐,手里拿着气球的那对母女一下子跳了起来,女人拉着孩子就要往外冲。
络腮胡把她拦了下来,不让她出去。
女人的情绪有些失控,一边哭着一边要绕开络腮胡的阻拦。
叶佳楠站到行崇宁的身边:“会是什么爆炸?”
“也许只是这附近的瓦斯爆炸。不要多想。”
然后,叶佳楠看到行崇宁拿出手机给小唐打电话,这才想起来在地上找自己的手机,找到后,发现它已经彻底摔坏了。
络腮胡好像被那女人说得渐渐烦躁起来,对女人咆哮了几句。
这时,街上有行人开始移动,很多人已经陆陆续续从室内走到了大马路上,朝爆炸声发出的地方围过去。络腮胡朝外面打量了一番,大概是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了,才退后一步,给女人让了路。
就在此刻,楼上外墙一块钢架的广告牌毫无征兆地贴着墙落了下来。
那络腮胡反应很快,大吼一声,飞快地朝门里闪躲。只是钢架坠落得太突然,络腮胡的身体躲过了,腿却被压住了。
络腮胡猛然惨叫了起来。
女人就站在络腮胡跟前目睹了一切,也跟着尖叫了。
两个大人的反应吓坏了女人身边的女儿。
小女孩张大了嘴,已经哭不出来了。
在场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愣住了。
离得近的一个中年妇女第一个回神,走过去将母女俩拉到墙边,然后回头朝其他人招手。
行崇宁说:“不要离开我的视线,我去帮个忙。”
叶佳楠点点头,去看墙角有些崩溃的那对母女。
女人坐在地上满脸都是泪水,捧着脸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完全没有清醒的神志来照看自己的女儿。
小女孩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手上和脸上全是刚才买的冰激凌,还有番茄酱。
叶佳楠见她糊了一脸的脏东西,连鼻腔里也有,她顾不得其他,直接用自己衣服的袖子替她擦拭。
哪知叶佳楠刚擦完小女孩的左手,她就用右手去揉自己的眼睛。番茄酱直接被小女孩揉进了眼睛里,顿时疼得她哇哇大哭。
与此同时,行崇宁脱掉外衣卷起袖子,和外卖小哥一同去查看了一下络腮胡。
此刻的络腮胡被压住双腿,脸朝地面,没有明显的外伤,但是估计腿已经直接被压碎了,他本人的意识也开始渐渐模糊,情况十分糟糕。
而络腮胡的身躯和那块广告牌刚好又挡住了大门出口的方向。
行崇宁和外卖小哥用几个简单的单词外加手势费劲地沟通了一阵,两个人决定选另外一边,把钢化玻璃砸开,让大家先出去。
之前坐在地上失了魂的大胖子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发怔。
而在场别的女性自发地过去帮男人的忙,清理玻璃窗附近的一些杂物。
外卖小哥是店里的员工,对这里的设施比较熟悉,于是他去柜台里面找工具砸玻璃。
可是,就在行崇宁等着外卖小哥拿工具的当口,他下意识地回头寻找叶佳楠的身影,却发现叶佳楠不见了。
行崇宁的神色猛然一变,人僵住了。
紧接着,他又在餐厅里环视了一圈——还是没有。
他高喊了一声:“叶佳楠!”
在这样的环境下,中文的三个字的发音特别明显。
所以叶佳楠一下就听见了。
她的回答声从餐厅最深处的过道方向传来:“我在洗手池。”
他循着声音疾步找去,看见叶佳楠在过道尽头的洗手间,正要牵着那个小女孩往回走。
“不是说了不要离开我的视线吗?”他的语气中带着怒意。
“番茄酱进她眼睛了,疼得直哭,我找水给她洗洗。”叶佳楠很怕他发怒,小心翼翼地解释。
“洗了?”他走近询问。
“嗯,幸好水还没有停。”她说。
是的,不但没有停,屋顶还在漏水。
盥洗盆的上面挂着一盏摇摇欲坠的吸顶灯,行崇宁怕它掉下来砸到这一大一小两位女士,于是伸手挡在她们俩的头上,催促她们快走。
就在此刻。
“轰——”
又是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
比之前那一次,还要剧烈得多。
叶佳楠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被行崇宁拥在怀里,眼前就是行崇宁的脸。
他头发上沾了些灰,眉心微蹙,嘴唇紧紧地闭着,而那双眼睛也是闭着的,又浓又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好像真的被魔法变成了一只安静的唇珠精。
她微微一动,就惊醒了闭目养神的行崇宁。
昏暗的光线中,他睁开眼,看了看她。
“醒了?”他的嗓子似乎因为太长时间没说话,又干又涩,哑得几乎听不见声音。
“我们……”叶佳楠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只看到她和他困在一个墙边的三角地带,被倒塌的水泥板和墙夹在中间,行崇宁背靠着水泥板抱着她缩在地上。
他轻轻地清了两下嗓子,才开口说:“墙被震塌了,我和你还有那个小姑娘一起,还记得吗?”
随着他的话,叶佳楠慢慢地回想起了晕倒前的情景。
“那孩子呢?”她问。
行崇宁看了下旁边一个比手掌宽一点的缝隙,说:“她妈妈在外面喊,我就让她从那里爬出去了。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没有,就是有点头晕。”
“想吐?”
“没有。”
“你休息下,少说话。”他缓缓说。
“会有人来救我们吗?”叶佳楠忍不住又问。
他毫不迟疑地答了一个字:“会。”
“我晕了多久?”
“大概十分钟。”
叶佳楠转头看了下四周,光线十分暗,但是还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她摸了下旁边湿漉漉的墙,自来水管肯定断了,估计其他地方的主水管也爆了,所以水管里残留的水流了出来,弄得地上全是水。
她因为整个人都被行崇宁拥在怀里,所以她的衣服还好,而行崇宁则是直接坐在地上的,半身已经湿透了。他身上除了水,似乎还被她蹭上了冰激凌和番茄酱,叶佳楠庆幸他的强迫症此刻没有发作。
她和他的姿势十分亲密,在这夹缝似的空间里,身体贴在一起,脸和脸挨得很近。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着,每一秒都异常缓慢。
她对刚才遇见的那些事情感到心惊,此刻又身陷这样无声且狭小的环境中,更加觉得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不想休息,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她真的有点害怕。
“好。”
“我醒来之前,你怎么打发时间的?”她问。
“数数。”
“数数?”
“我怕自己睡着了,而且这样还可以估计时间。”他解释。
她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于是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小女孩钻出去的那个黑洞。
“叶佳楠。”他见状,叫了她,“你要是觉得害怕,就讲个故事给我听。”
“为什么不是你讲给我听?”她转头看他。
“因为我不认识字。”他理所当然地答。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优势。
叶佳楠只好问:“那你要不要继续听《一千零一夜》?”
“对我可以,但是你以后别对小朋友讲这本书。”
“为什么?”
“这不是儿童读物,你应付不了他们。”他很轻地咳嗽了一下。
“我怎么就应付不了了?”叶佳楠不满。
“那国王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杀掉他的新娘?”他反问。
“呃——呃——”她脑子飞速地转着,“因为国王怕黑,不敢一个人睡觉。”叶佳楠说完后,对自己这个解释十分满意。
“如果孩子要问国王为什么要杀掉那些新娘,你怎么回答?”
“因为他的妻子背叛了他,他才厌恶所有女性。”
“他怎么知道妻子背叛了他?”
“他亲眼看见妻子和别人在一起。”叶佳楠开始招架不住。
“那么,叶小姐,”他挑眉,“你所谓的‘在一起’这三个字怎么解释?”
叶佳楠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觉得自己快编不下去了。
他装作一脸虔诚的模样,等着她继续说。
叶佳楠顿时来气了,心中一横,干脆破罐子破摔,恼道:“对对对,原文就是妻子带着二十个女奴跟二十个男人光天化日之下在花园里集体交媾!行崇宁,你赢了,好吧。”
“你真讨厌。”她补充。
他盯着她的表情,沉沉地笑了,然后抬起左手,用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微微用力一拉,就迫使她的脸到了他的眼前。
他将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他闭着双眼,像只猫科动物一样,拿鼻尖轻轻地蹭了蹭她。
“佳楠。”他用那低低沉沉,此时却有点嘶哑的嗓音念着她的名字。
“佳楠。”他若有若无地又念了一遍。
此刻的叶佳楠只觉得自己面对着这样的行崇宁,整颗心都交出去了。
她不禁抽出手,抚上他的脸。
他睁开眼,随之,微微张嘴含住她的唇瓣。
他的唇有点凉凉的。
可是,她的脑子已经随着他的亲吻停止了一切转动,而自己的身体好像正在捧着那颗赤诚的心本能地贴近他,只想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他先是浅浅地吻着,随着她的贴近,他的舌趁机探入她的口中,加深了他的索取。
她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深吻,呼吸陡然紊乱,下意识地往后缩。
他那钳住她下颌的左手手指只好又稍稍用力,将她拉了回来。
又吻了一次。
直到她的气息完全属于了他,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的唇。
“你以后也有我了。”他说。
说这句话时,他深邃的双眸中闪着光,就像曾经存在于叶佳楠想象中,那撒哈拉沙漠里悬挂在夜幕上的星星-
6-
这是叶佳楠非常倒霉的一天,风尘仆仆地,只想来吃个鸡翅而已,却遇见了这样的意外。
可是,此刻她又觉得这是人生中最幸运的一天。
在金字塔下,她对他说:“从此以后你就有我了。”
他当时什么也没有说,让她十分气馁。
却不想,在这里,他用一种让人沉醉的语气回应她:“你以后也有我了。”
她胸膛里的那颗心还在剧烈地跳动着,嘴角的笑意也不断扩大。
叶佳楠垂着头,庆幸现在的光线是如此暗,才没有让她那副小人得志的表情被行崇宁捕捉到。
行崇宁松开托着她下巴的那只手。
“你们什么时候回国?”他问。
“后天晚上的飞机。”她答。
“一会儿回酒店把你们几个的护照号发给小唐,让他改签成今天最近的航班。”
“我……”
“现在这样的状况,也许我也顾及不了你们。不管你们还有什么行程,都必须走。”他不容置疑地说。
“我们那趟飞机不知道还有没有座位。”
“签到中途任何一个机场都可以,你们转一次机。”他说。
“你呢?”
“叶佳楠,你先答应我。”
“好。”她点头,又问,“你呢?”
“我会等你们上了飞机我再走。”
“回瑞士?”
“嗯。”
她觉得他好像精神不太好,身上凉凉的,才想起刚才接吻的时候,他的唇也是凉的,于是去摸他的手,问:“你会不会感冒?”
“没事,大概是饿了。”
仿佛为了应景一般,她的肚子随着行崇宁刚才的“饿了”二字,咕咕地叫了两声。
“我也饿了。早知道这样刚才那外卖小哥箱子里的炸鸡和汉堡先拿给我吃两口啊,估计他也送不了货了,他们的汉堡看起来很大个儿。”她一边说,一边咽了咽口水。
“好了,”行崇宁让她打住,“换个话题,你想点别的。”
“明明就是你先提的啊。”她不服气。
他看到她脸上的污迹,不禁抬手替她擦了擦下巴。没想到却越擦越脏,于是他干脆收回手。
“怎么?我脸上有什么?番茄酱?”她问。
“刚才亲你的时候,不小心把你的脸弄脏的,算了,擦不干净。”
“我看看。”她说着又要去捉他的手看,没想到他及时将手缩回,然后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唇角。
“别追究我了,你的脸脏了也很美。”他说。
叶佳楠脸上一红。
她实在佩服他可以面不改色地说情话的能力。
“你身上有个什么味儿?”她疑惑。
“你的香精刚才洒我身上了。”他说。
“是的,熏得我都要窒息了,但是,还有别的气味。”她凑过去,想用鼻子仔细嗅一嗅。
“你身上还有番茄酱的味儿。”她说,“好像铁锈。”
他用左手隔开她,又岔开了话题:“你说我们在帝王谷见过?”
“在墓室里,你想得起来吗?我被你吓了一跳,还叫了起来。”
“图坦卡蒙?”
“对。”叶佳楠笑,“当时真是吓死我了,你有没有听过图坦卡蒙的诅咒?当年发掘这个墓道的人都死于非命了。”
“你可以继续换下一个话题。”他说。
“你害怕?”
“我是无神论者。只是怕你胆子小。”
“我也是无神论者啊。”
“你不信鬼怪,还拿血泼我?”他挑眉。
叶佳楠欲哭无泪,这人真是又小气,又记仇。
“说起无神论,我倒是想起一个新的故事,你想不想听?”她灵光一闪。
行崇宁精神不太好,淡淡答:“你说。”
“阿拜多斯的遗址上有座塞提一世的神庙,这个法老就是拉美西斯二世的父亲。我要说的这个故事就是和他有关。”
“嗯。”他头靠着墙,缓缓闭上眼睛。
“二十世纪,有个叫Dorothy的伦敦女孩,她很小的时候从楼梯上意外摔了下来,在已经死亡后,她又奇迹一样地活了过来,从此,她总被一些奇怪的梦境困扰。”
“你讲的这个比之前的故事有进步。”他合着眼帘,勾起嘴角。
叶佳楠得到他的肯定之后,更来劲了,继续说:“当时Dorothy并不知道这些梦境是什么,或许只是出于一种对埃及文化本能的热爱,直到有一次她看到了阿拜多斯这个地方,还看到了塞提一世的名字,她终于明白过来,她想起了自己的前世。她曾经是阿拜多斯神庙里的一位女祭司,她偶遇了年轻英俊的塞提一世,然后爱上了他,后来却因为恋情的受阻,她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这种都不太可信,当时她讲起她前世的故事的时候,也没有人相信她,但是她辗转到了阿拜多斯,她对所谓前世场景的描述还帮助考古专家发掘研究了这座神庙。一直到死,她都留在神庙附近,给游客当免费导游,介绍神庙和法老。
“她去世后被埋葬在神庙的附近。后来,当地人还专门给Dorothy写了一首很有名的诗来纪念她。”叶佳楠继续说。
这段传奇似的故事是她在那个埃及胖领队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的,当时觉得很特别,所以看过一遍就记住了,甚至她还隐约记得那首诗。
“你乘着尼罗河的水,向上游,以神明赋予你的姿态,漫游阿拜多斯……”
她讲完这个故事,看了看行崇宁。
他闭着眼睛,很安静,鼻息也很轻,以至于让叶佳楠觉得他是不是睡着了。她原本就觉得他身上凉,怕他睡着了会更凉,于是准备脱下自己的外衣搭在他的肩头和胸口。
哪想她才脱了一只袖子,就听行崇宁说:“你先别动,好像有人来了。”眼睛也没睁开。
她停下动作,侧着耳朵仔细聆听了片刻,发现他没说错,开心地说:“你耳朵真灵。”
“佳楠。”他喊她。
“嗯。”她从没有如此喜欢过自己的名字。
“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出去后,先回酒店拿护照给小唐,让他替你们改签成最早的航班。”
“知道了。”她说。
他说话时也一直懒懒的,合着眼。
在这样的昏暗光线中,她与他贴得如此之近,却一直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叶佳楠攒足了劲儿,高喊道:“Hello?”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在说话,甚至有人用中文回应:“叶小姐!行先生呢?”
“在,我们都在。”叶佳楠听出来那是小唐的声音,急忙回声,然后又和他汇报了一下周围的情况。
“他们不敢把柱子掀开,怕垮掉砸到你们。所以只能从那个缝里开个大一点的洞,你们钻出来可以吗?”另一个说着汉语的陌生男声,跟叶佳楠沟通着,“但是你们在里面要仔细观察,一有不对劲的地方就要喊他们停。”
“可以可以。”叶佳楠说。
然后,机械断断续续、小心翼翼地操作着。
叶佳楠的身体块头小,救援的人先将她弄了出去。
扶着她的是个女工作人员,指着她的脸,问了她一堆问题,她也没听懂。小唐本来在最前面守着别人救行崇宁,听见异样马上回头,也看到叶佳楠的脸。
“叶小姐,你受伤了?”小唐问。
“没有啊。”叶佳楠答。
“你的脸……”
“番茄酱?”
叶佳楠纳闷地去擦脸,她是从那个缝隙里爬过来的,缝隙里面全是水,所以手也是湿的,手背一擦,就将脸上已经凝固的污渍带了下来。
她看着手背,全身倏然就凉了——这哪里是番茄酱,明明就是血迹。
肯定不是她的血,那属于谁就一目了然了,得到这个结论后,叶佳楠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被轰出了一个洞。
她慌张地拽住小唐:“是行崇宁的血,肯定是。他受伤了,他一直在流血。你们快救他,快救他!”
小唐听见她的话,顾不得安慰她,急忙又跑回去了。
外面的街上挤了很多人,水泄不通。
远处有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却不见车,因为什么车都开不进来了。
那些人不知道是在围观还是在聚众抗议。
周围好几栋建筑都被炸得像被推倒的积木一样,彻底散掉了。
而他们所在的这个餐厅,有一面墙已经被炸塌了,刚才一起在这里的孩子和大人大概都被转移了,只剩叶佳楠坐在一把残破的塑料椅上,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是的。
她怎么可以那么粗心?
原来他一直都僵在墙边。
哪怕他吻她,她害怕地缩开,他的身体都没有动过,只是用那只仅能活动的左手将她轻轻拉回到自己跟前。
他一边咳嗽一边用轻松的语气对她说自己一直在数数,因为他怕自己睡着了。
他发觉自己手上的血弄脏了她的脸,还歉意地想替她擦干净。
他怕她看到他身上的血,故意吻她让她分心,还一次又一次地岔开话题。
守着叶佳楠的那个女人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见叶佳楠的样子十分担心,只好用蹩脚的英文问:“Pain?Youpain?”
叶佳楠摇了摇头,眼泪簌簌地往下滴,手脚都抖得不能自已,完全说不出来一个字。
这时,又是一阵嘈杂。
一个陌生的中国男人在前面开道,小唐和其他三四个当地人抬着担架出来。行崇宁躺在担架上,叶佳楠终于在充足的光线下看到了他。
他一脸惨白,面色却十分平静,可是脖子以下,浅蓝色的衬衣已经有一半被血水染红了。
她想要靠他近一点,却没能做到。抬着担架的那些人几乎脚不沾地,直接往前面冲。
路被人潮堵住了。
救护车开不进来。
他们直接抬着人狂奔到可以上车的地方。
叶佳楠顾不得其他,追在后面,可是她还不够快,只能眼见着那些人将他推进救护车里,关上门,闪着灯,绝尘而去。
她不要命似的跟着跑了很长一条街,整个人几乎都要休克了。
叶佳楠迈着虚浮的脚步,走到路边,扶着一辆皮卡车,吐了起来。吐了一会儿,她感觉有人在拍她的肩,回头看去,是刚才看护她的那个年轻姑娘。姑娘一边用手比画着,一边重复着医院和救护车两个单词。
叶佳楠觉得这姑娘估计是要她上救护车去找行崇宁。
她顺从地跟着对方上了另一辆中巴车。车上已经坐满了,其中很多都是刚才爆炸中受伤的人。
车上有志愿者来给伤者登记。
其中一个负责登记的年轻人,英文很流利,叶佳楠告诉了他自己的国籍、姓名和酒店的地址。
到了医院,医院又叫伤员一个一个排队,等着医生按照伤势分诊。
叶佳楠压根儿没有排队,下车就溜去里面找行崇宁。
刚开始,她还拽着护士或者医生一一询问,发现什么都问不明白以后,她干脆自己去找。
医院不大,只有一栋五层的楼。
她从一楼开始,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查找,一张床一张床地查看,从一楼到五楼,除了手术室和CT室,能进去的地方她都找了一遍。
无果后,她站在过道上,茫然地站了半晌。
她发现自己一旦停下来,就有种能将人逼疯的恐惧感充斥着自己,她什么也不敢去想,脑海中唯一的执念就是那三个字:行崇宁。
叶佳楠告诉自己,也许刚才一不小心错过了,也许他的车还在路上堵着,比她还迟到医院。那么,现在再来一遍,再仔细一些。
于是她又从五楼的最后一个病房开始,往下找,又仔细查看了一遍新送来的伤患。
结果,仍然是没有。
她不放弃,又开始找第三遍,还是没有。
五楼有半层楼是手术室,在她将医院找了个底朝天之后,最后守在了手术室门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就一直守着,仿佛她真的确信行崇宁在里面一般,直到一个声音在她身旁响起:“是叶佳楠吗?”
听到让人久违的母语,叶佳楠忙回头看去,问她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华人女性,个子又瘦又高。
叶佳楠点了点头,但是她并不认识对方。
得到她的确认后,对方匆匆一步上前拥住她,然后落泪道:“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我们问遍了所有的医院,后来听说儿童医院这里有一个中国籍的小姑娘,我就赶过来了。”
那人擦着自己的眼泪,又用手指捋了捋叶佳楠那头已经乱得不像话的长发:“我叫唐艳妮,是小唐的姐姐。”
叶佳楠听见小唐的名字,一把握住她的手,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我知道你。行崇宁是被小唐带走的,他在哪儿?他怎么样?我怎么都找不到他,你们把他带到哪儿去了?”
唐艳妮安抚着她:“没事,没事,行先生当时被送去中心医院,不在这里。他没事。”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叶佳楠反复确认,“他在哪儿?我要见他,我要听他对我说话。”
“现在不行。”
“你是不是骗我,他到底怎么了?你们都不知道,他一身的血,他那么怕血,他要怎么办?”
“佳楠,你冷静一下。你冷静下来,我再详细告诉你。”
听见唐艳妮的话,叶佳楠一下子就安静了,深呼吸了好几口,问道:“现在可以了吗?”
“他受伤好像是因为爆炸的时候,头上的灯掉下来,不锈钢片插进了他右边的肩背,没伤到要害,你不用担心,只是伤口有些深,又一直泡着水,怕有感染。不过,你别着急,他的情况已经稳定了。”
“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他?”叶佳楠问。
“你先听我说。行先生不知道你被弄丢了,当时小唐和我先生只告诉他,你在别的地方处理一点点小的擦伤,让他安心手术。他目前在手术室,你去了也见不到他。现在,佳楠,我得送你去机场。”
“我不!”叶佳楠挣开她的手,连忙退后几步。
“行先生进手术室前叮嘱我,你答应过他要回酒店拿护照给小唐改签机票,然后搭最近的航班回国,对不对?他让我转告你,说你答应的事情要说到做到。”她上前又拉住叶佳楠。
“是的,我答应他的,但是那是他算计我。他明明知道自己走不了,故意这么骗我答应他。”
“佳楠,他肯定当时就意料到了。”唐艳妮摸了摸她的头,“所以,你更要听他的话。”
叶佳楠将头转向别处,潸然泪下。
然后,唐艳妮带着她到了机场。
护照、机票都已经被人安排妥当。
叶优桢三个人是从唐艳妮安排去酒店的人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早早带着行李在机场等着叶佳楠。
叶佳楠一路都没有说话。
看到她那狼狈不堪又丢了魂的样子,三个人带她去洗手间洗了脸和手,还七手八脚地替她换了一身衣服。
唐艳妮一直没有离开她们四个人,带着她们通过安检,又过了海关。
叶优桢不禁诧异:“唐姐姐,你要和我们一起上飞机?”
“是啊,受人所托,我要把你们一直送到家。”说完,她看了眼默然不语的叶佳楠。
因为下午的突发事件,机场的乘客猛然增多,都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国的人,还好大部分航班都没有被延误。
她们需要先飞到多哈,再转机到A城。
飞机起飞之后,叶佳楠头靠着窗,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的那座城市。
夜晚的开罗,灯光依旧璀璨,远远能看到灯火之间有一条蜿蜒狭长的漆黑地带,那是沉入黑夜中的尼罗河。
叶佳楠突然想起《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句话——
如果这一生未曾到过开罗,那就等于没有看过世界。
而她的世界已经和行崇宁纠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