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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后又过了几天,在第二周的周一,刘总监又带着叶佳楠这一拨人,前往雨师湖的“山月庄”进行新一轮的碰头会。
在会议室的楼下,叶佳楠跟同事一起遇见了迎面而来的行崇宁。
行崇宁的视线扫向他们这边,在经过叶佳楠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而跟在他旁边的方昕,勾起嘴角朝着叶佳楠无声一笑。
这是他们“同居”以后,第一次因公相遇。
两边的人互相打了招呼以后,各自开始入座。
说实话,现在叶佳楠有些后悔自己上次开会时的莽撞。
特别是行崇宁离开前对她说的那句佩服她初生牛犊的勇气,当时她听起来觉得是那么刺耳又愤慨,可是如今细想,他说的何尝不是实话。
他将自己设计的表当成一种精细完美的计时器,而她们却仅仅当它是一款女性饰品,这首先就是对制表师的一种侮辱。
但是到了会议厅入座以后,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行崇宁居然首先发话,说他自己修改了之前的方案。
随即方昕将电脑接上身后的大屏幕,补充道:“我们经过调整,最后决定在结构上面做调整,增加了三十七个机芯零件以后,让机芯的背面可以扛住全蓝宝石水晶背壳所带来的不稳定性。”
这些话,让叶佳楠在内的千重珠宝的人都松了口气。
小肖却固执地追问了一句:“行先生,您的这个改动,是牺牲了时间的精准度吗?”
方昕正要发声解释,却又止住,看了一眼行崇宁。
行崇宁缓缓答道:“肖小姐,我上一次说过,我对我的每一款设计的精准度的要求是日差0到+4秒,这是所有改动的前提。所以,你们大可放心,我不会为了贵公司,委曲求全。”
此后,话语权又交到泊灵表业的另一位男员工身上,他开始根据大屏幕解释各种参数。
剩下的时间,行崇宁再也没有说过话,偶尔看看大屏幕上的图,偶尔又会望向窗外的湖面。叶佳楠忙着做记录,只匆匆瞥了他两眼。
午饭时间,刘总监的本性暴露,出会议厅的时候,追到行崇宁身边:“行总,中午一起吃个工作餐,我们带了一点难得的野味,刚才专门让餐厅那边做了一桌菜。”
行崇宁答:“谢谢刘总,我不吃野味。”
刘总监又说:“还有些河鲜,是刚从湖里捞上来的。”
行崇宁继续答:“我不喜欢吃鱼。”
叶佳楠在后面听着,几乎要笑出来。
刘总监并不放弃,正要再继续说的时候,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插了进来。
“那你总得吃饭吧。”
大家闻声后,同时一转头,看到不远处的厉择良。
而他旁边还有千重珠宝的老板蒋总。
刘总监见是自己的老板和大老板,连忙堆着灿烂的笑,迎了上去。
“厉总。”
“行总。”
两个男人互相点头。
叶佳楠发现这对表兄弟在外面还挺公事公办的,一点也不攀亲戚。
“陪我吃个饭,怎么样?”厉择良问。
“你知道我不喝酒。”行崇宁说。
“有我在,没人敢劝你酒。”厉择良说。
眼见这一次行崇宁没有反驳,刘总监立刻叫人去安排。
蒋总又钦点了几个陪同的下属。
以叶佳楠的身份,并不能凑上这个饭局,却不想一群人如众星拱月一般拥着两位老板朝餐厅走的时候,厉择良却想起什么,回头问了一句:“叶佳楠在吗?”
叶佳楠在后面应道:“厉总,我在。”
“你也一起来。”厉择良说。
蒋总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叶佳楠,又看了看厉择良,立刻接上嘴说:“佳楠来吧,你也辛苦了。”
行崇宁和厉择良一起坐在上首,两个人在小声地说着话。
而方昕得了厉择良的吩咐,拿着菜单给行崇宁添了一些合他口味的菜。
过了会儿,厉择良对左边的蒋总说:“叶佳楠这孩子,平时帮我照看照看,不仅是我的面子,也是看在行总的面子上。”
包括刘总监和小肖在内的所有千重珠宝的人,听见这句话,都惊诧极了,瞪大了眼睛盯着叶佳楠。
叶佳楠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表现才配得上厉择良的那句她可以甲方、乙方两边通吃的话,是需要学习行崇宁的那一脸狂拽酷?还是一脸惊恐不安?于是,她只好使劲憋住自己,平生头一回装了次面瘫脸。
其实就是那天聊天的时候,行争鸣随口一提,叫厉择良关照下她,谁能想他这么直白。
行崇宁没有任何表态,静静地喝了一口茶。
于是,吃饭的时候,大家时不时见机夸叶佳楠几句,无非是什么聪明勤快的小姑娘,好像真的爱护她,就可以同时搞定两位总裁似的。
这时,刘总监也不示弱,关切道:“佳楠啊,上次冬至你说你住的房子闹鬼,我给你的鸡血还管用吧。”
叶佳楠正在吐鱼刺,听见这么一句,差点吓得把刺给咽下去。
“管用。”她说着瞄了行崇宁一眼,觉得他眼神沉沉的,连忙又改口说,“不管用。”可是听起来仍旧不太对劲。
“是你没用对吧。”刘总监追问。
“我用对了。”叶佳楠答。
行崇宁眼神更深沉了。
“对对,我是没用对。”
叶佳楠欲哭无泪,在心中哀号道:刘总监,求放过,咱们换个话题,好吗?
“什么鸡血?”蒋总插嘴问。
刘总监听见自己顶头上司也有兴趣,开始巴拉巴拉地汇报着。
叶佳楠心虚得实在hold不住了,又怕行崇宁当场跟她翻旧账。虽然她是不怕他,可是刘总监和蒋总怕他啊,所谓一物降一物!
于是叶佳楠借口上洗手间去躲了会儿。
在回包厢的路上,远远就听见里面一阵欢呼,她打开门回座,问旁边的女同事:“怎么了?这么高兴。”
“厉总觉得我们近期工作太辛苦了,所以今晚请我们全部的人在山月庄住一晚。蒋总就说既然这样,那就让我们组明天放假一天。”
叶佳楠也雀跃了起来。
山月庄是A城顶级的别墅温泉酒店,盛名在外,价格却让人望而却步。一个工薪阶层是绝对舍不得花这么多钱只为享受一晚的,如今却有人请客埋单,难怪大家都这么开心。
余下的时间,刘总监和蒋总终于转移了话题,陪着厉择良聊足球。
行崇宁却没有参与其中。
他正好坐在叶佳楠的正对面,她偶尔可以透过桌子中间摆着的百合花打量他。
厉择良找他说话时,他会回应,方昕问他什么他也会搭理,其余人就没这么好福气了。叶佳楠发现他对人这么冷淡,一是不太习惯和不熟悉的人近距离接触,其次似乎是懒,除了工作以外的很多地方,都懒得和人动嘴,连敷衍都不想。
他确实不吃鱼,也不是全然敷衍刘总监的借口。
叶佳楠甚至觉得,他不吃鱼也许只是因为懒得吐鱼刺。
因为下午还有工作,大家都只喝了一点红酒,行崇宁没有喝酒。到后半程,蒋总问行崇宁要不要出去吸烟。
行崇宁跟上次一样,回答道:“我不吸烟。”
叶佳楠嚼着嘴里的鱼肉,真心佩服这人撒谎一点也不脸红。
然后,蒋总不免感叹:“行总真是烟酒不沾的居家好男人。”
叶佳楠的胳膊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顿饭毕,其实时间还早,但是大家却积极地再次开工。
下午的会议是一些细枝末节,行崇宁并没有继续出席,大概真的是和厉择良去湖边钓鱼了。
所有人干劲十足,所以四点就完事了。
有几个平时生活比较讲究的女同事,说晚上泡温泉没合适的泳衣,也没有明天的换洗衣服,所以要回市区收拾点东西。
小肖也被那几个女同事鼓动着,集体坐上公司的车离开了酒店。
叶佳楠倒是无所谓,她本身性格比较直爽且大大咧咧,也没有什么攀龙附凤或者抓紧机会给异性留下好印象的心思,所以自己在酒店的日用品小超市里买了袋一次性内衣就算了事。
回大堂的时候,前台通知她房间已经开好了,她可以先进去休息。没想到刚拿到房卡,就遇见方昕和行崇宁朝湖边的西餐厅走去。
方昕说:“叶小姐没有跟大家一起回城里拿东西吗?”
叶佳楠摇了摇手里的超市塑料袋说:“买点日用品就好了,我没那么讲究。”
“这里还有超市?”方昕问。
“有啊,刚才中餐厅楼下。”
“哦。”
“不过很贵,一次性内裤也卖我三十块钱,真是没天理。”叶佳楠抱怨。
行崇宁瞥了她一眼。
“叶小姐真是率真可爱,”方昕闻言一笑,“不过这里西点很不错,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填填肚子。”
她这人喜欢吃新奇的点心,一听见方昕的提议,就无法抗拒地答应了。
“钓到鱼了吗?”叶佳楠问。
“没有,厉先生有事耽误了。行先生和我想来这里坐坐。”方昕答。
刚要坐下,方昕电话就响了,她看了下号码,大概自己预知到是什么烦人的私事,于是她跟行崇宁说了一声,才走到室外去接通电话。
方昕走后,叶佳楠和行崇宁单独坐在窗边,面对面。
连续一个星期的灿烂阳光,让元旦节下的那点雪早化光了。
如今窗外仍旧是满目的暖阳,一望无垠的湖面被阳光染成金灿灿的。
这时,餐厅的服务生先给两个人倒了两杯柠檬水,然后又抱着两本餐单过来,一本放在叶佳楠面前,另一本再放在行崇宁那里,温和地问道:“看看两位要点些什么?是要用餐还是下午茶?”
叶佳楠翻开厚重的西餐菜单封面,看着上面一排一排的字,猛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于是站起来弯下腰,一把抢过行崇宁面前的那本菜单。
此刻,别说那服务生,连带被她拿走菜单的行崇宁也是微微一怔-
2-
叶佳楠全然没有察觉到行崇宁的异样,坐到座位上继续以“雏鸟保护者”的语气对服务生说:“我替他看菜单。”然后,又加了一句,“等我们选好了,再叫你。”
那服务生点头笑着离开。
此刻,西边斜照进来的暖阳落在她浓密漆黑的头发上。
她嫌太阳的强光晃眼睛,身体微微侧着,将光线挡在脑后。
而金色的斜阳却依旧穿透了她右边耳朵。
于是,她耳朵的软骨和血管几乎让人一目了然。
她蹙着眉咬着唇,看了看菜单,简单翻了个遍:“刚才方昕说你们是来喝下午茶的吧?那我就只把下午茶念给你听,你自己选?”
她一边问,一边专心翻着菜单,去找点心和饮品的那几页。
他并未发声。
她以为他默认了,于是将餐单摊在桌面,横在她和他的中间,手指指着上面的英文和汉字,指尖随着自己的语速而移动。
“缤纷水果挞、布朗尼、橘子黄油薄卷饼、中式干果司康饼、巧克力慕斯、咖啡奶冻……”她歪着脑袋,认真地念着,因为怕在顾客寥寥的餐厅里引人注目,所以她将音量压得又轻又浅。
那一个个平淡无奇的点心名称,却被她温软的声音渲染得格外鲜活。
行崇宁抬眼看她,从额头和眉眼再看到那只透着光的耳朵,许久才收回视线,却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她。
他甚至自己都不记得上一次这样安静地听人摆布是在多少年前,也许成年以后,就再也没有过。
叶佳楠替行崇宁念完左右两页,正要翻篇的时候,两个泊灵表业的人也进了餐厅,远远看见行崇宁,没有贸然上前打扰他,在见行崇宁的视线恰好扫过来之后,才隔着远距离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找了另一个角落坐下。
叶佳楠也瞧见了那两个人。
她迟疑着要不要继续念,泊灵表业的人会不会早就已经发现他们的老板其实目不识丁。
没想到行崇宁好像看穿她似的,叫来了服务生,又伸出手拿过她手上的菜单,连同桌上的另一本一起还给服务生说:“两份黑森林蛋糕,一壶普洱茶。谢谢。”
叶佳楠一怔,问:“你吃得了这么多?”
“蛋糕是你和方昕的,我只喝茶。”
“黑森林蛋糕是这里的招牌吗?”叶佳楠好奇。
“嗯。”
“味道怎么样?”她问。
“没吃过。”行崇宁答。
“你都没吃过你就推荐给我?”
“我不饿,而且不喜欢那个颜色。”他说。
“……”
于是,叶佳楠佩服道:“所以你不但挑食,还挑食物的颜色?”
“有时候,是这样。”
“你是处女座的吧?”
“不知道。”
正在说这个的时候,方昕回来了,拉开椅子在叶佳楠的旁边坐下:“你们在聊什么?”
“聊星座。”叶佳楠说。
“行先生可不懂这个东西。”方昕笑道。
“直男的世界我们也不懂。”叶佳楠说。
服务生将茶和蛋糕都端了上来。
叶佳楠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送到嘴里,顿时觉得整个味蕾都得到了满足,开心得眼睛也眯了起来。
方昕显然是饿了,毫不做作地吃了几口蛋糕后,用纸巾擦了下嘴,继续刚才的话题,笑着问叶佳楠:“你是什么星座?”
“天秤啊,我是十月二十二日生的。”
行崇宁端着茶的手,顿了一顿。
方昕诧异道:“多巧,你和行先生的生日只差一天。”
这时,方昕的电话又响了。她看到那个号码后,神色显得十分烦心。然后,她又出去接电话了。
这一次她的电话时间很短,似乎还争执了几句,而后脸色晦暗地回到座位。
“你先回去吧。”行崇宁说。
“您什么时候走?”方昕问。
“我吃过晚饭,就叫小唐送我。”
方昕得到这个允诺后,也没有过多推辞,和叶佳楠道了别就匆匆离去。
叶佳楠看着方昕充满心事的背影,不禁问道:“她家里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
“你也不关心一下?”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跟人倾诉。”他说。
叶佳楠想了想,这话也有道理。
她又吞了一口蛋糕,想起方昕刚才说他们生日差一天的话,好奇地问:“你是哪一天?”
“十月二十一日。”他答。
叶佳楠轻轻地发出“哇喔——”的一声感慨。
行崇宁狐疑地看着她。
她说:“我和你正好就是阿布辛贝神庙这三千三百年的误差。”
若旁边换成其他人,也许任谁也搞不明白叶佳楠这么无厘头地冒一句话出来,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
但是,行崇宁却听懂了。
因为这个时间误差的来历,原本就是他告诉她的。
待她一说完,行崇宁就勾起嘴角浅浅地笑着。
他笑的时候,仿佛眉峰也变柔和了,眼睛微微一眯,将目光调向窗外,然后端起手上的那杯普洱茶放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那黑森林蛋糕甜腻的味道还留在舌尖,而她的心却有点恍然。
三千三百年前的十月二十一日到三千三百年后的十月二十二日,清晨太阳的第一缕阳光照到法老神像上的那二十四小时零一分钟的延迟,居然就是他和她之间的误差。
如果按照他之前说的,一秒钟是铯原子放射的9,192,631,770个时长的话,那这总共是多少次铯原子的振动?
她想起撒哈拉沙漠的凌晨他戴着鸭舌帽熟睡的侧脸,想起他在帝王谷的墓室里回身看自己的那双眼睛,还想起他用他低缓慵懒的嗓音轻轻说出的那四个字——你的城市。
她的思绪在回忆中转得那样快。
这个过程,甚至花了还不到一秒钟的时间。
窗外的风仿佛凝固了。
他的上唇还留在雪白的骨瓷茶杯的杯口。
连落在彼此手上的阳光也没有丝毫变化。
但是嗡的一下,她的耳朵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的唇离开茶杯,茶从口中咽下去,喉结微微一动。
他放下杯子。
他的杯底碰到桌面的玻璃,发出细小的一声“咚”。
这个碰撞好像是一个能陡然解开时间咒的秘语。
然后,她的时间才脱离了他的掌控,再一次和这个世界恢复了同步。
西餐厅的背景音乐终于又能进入她的耳朵。
风继续吹拂着树枝。
她又开始可以顺利地呼吸。
可是从这一刻起,她的整个世界却好像和刚才,有点不一样了-
3-
叶佳楠突然心慌了起来,甚至已经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猛然起身,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我不吃了,我要回房间。”
然后,她拿着自己的包,逃一般地离开了座位。哪想到刚走了七八步,就听见行崇宁叫她。
“叶佳楠。”
她惊慌失措地止步,回首看他。
他懒懒地侧着头,似乎在斟酌着用词,缓缓说:“你没拿你的……日用品。”然后用眼神朝她示意了下她落在座位上的透明袋子。
叶佳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个装着价值三十块钱的一次性内裤的塑料袋被她忘了。
她闭上眼在心中哀号一句“Oh,shit!”,飞速地折回去将东西攥在手里,然后撒腿跑掉了。
叶佳楠如无头苍蝇一般在酒店里绕了半圈,才发现自己压根儿不知道房间在哪里,于是回到前台求助。
行李生问了她的房间号,一边保持着笑容给她引路,一边给她介绍着酒店和房间里的设施。
可是,心乱如麻的她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这里所有的房间都是独栋的别墅。
所以她和小肖要住的那一间也是。
别墅有两层,两间卧室,两个人正好一人一间。
一般人都喜欢住楼上,所以她将楼上留给了小肖,自己则进了一楼的那间卧室,打开柜子找到酒店赠送的平淡无奇的连体女式泳衣。
她在房间里换上了泳衣,然后裹着浴袍,冒着寒冬夕阳的风,走到别墅院子里的温泉泳池旁,整个人一股脑地钻了进去。
憋在温暖的水底下,她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她活了二十二年了,期间不是没有谈过恋爱。
从中学开始,她也是学校里同龄异性目光追逐的焦点之一,曾经有那么一个她觉得长得顺眼,又十分有趣的男同学,和她是中午一起吃午饭、下午一起放学回家、周末一起约KFC的关系。
她从小是个独立又懂事的人,比妹妹让人放心多了,所以母亲在家门口偶见她和那个男同学,反倒邀请人家进家里坐。
后来到了美国,很多欧美人都是亚洲控,何况她这种鲜艳的亚洲少女。
可是她不喜欢外国人,他们体毛多,皮肤糙,身上要么有体味,要么就是让人窒息的香水味。
所以她前后只和两个人交往过,都是中国的留学生。
她这人脾气不太好,性子很急,像个鞭炮,被人一点就炸,和男朋友的关系一般维持不了多久。
最长的也就半年。
两个人牵过手,接过吻,没再进一步。
有段时间,她甚至觉得恋爱挺没劲的,好像就是因为人是群居的社会动物这个特性,所以当你一个人离乡背井的时候,就需要一个伴侣来排遣孤独寂寞而已。
但是,从刚才耳边的那一声“嗡——”开始,她的生命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
行崇宁,他是个美人。
她每一次见到他都会有这个结论,毫无疑问。
可是,她觉得自己应该不是这么肤浅的人……
过了会儿,小肖回来了。
小肖看到房间里亮着灯,知道叶佳楠在房间里,可是却没找到人,看见客厅通往室外的玻璃门打开了,于是走到池边,发现池子里沉着一个人。
小肖被吓得顿时魂都没有了,连着大喊了几声叶佳楠的名字。
叶佳楠这才从水里浮出来喘气。
小肖差点上前去踹她的头:“你这是诚心来恶作剧的吧,吓死我了!”
“我需要泡水冷静一下。”
“怎么样?好了吗?”
叶佳楠顶着一张生无可恋脸,回答:“恰得其反。水真是热,脑子更烫了。”
她说着从池子里起来,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浴袍穿在身上,跟着小肖进了屋。
小肖将自己刚才新买的泳衣拿了出来拆掉标签,又看了看叶佳楠,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口。
叶佳楠散开自己的长头发,拿毛巾擦着,她觉得小肖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怎么了?”她问。
“你这泳衣也太土了。”小肖说。
她闻言扑哧一笑。
叶佳楠回房间换衣服,然后又开始用吹风机吹头发。她让小肖等她一起去吃饭。小肖却说自己要先去找另一个同事,然后就走了。
天还没黑,但是湖边的BBQ已经开始。
晚餐是中午就约上的,不同于中午只有领导们参加,此刻是两个公司在场所有人的集体联谊活动了。
少了会议室的剑拔弩张,大家都显得很放松。泊灵表业的总部还在瑞士,所以团队里有好些老外,平时板着个脸,如今却十分嗨。
其实,这个季节并不是BBQ的好时节,湖边夕阳下的风吹着很冷,只是音乐开着,自然风光很美,气氛也很不错。酒店给他们搭了好几个野餐帐篷,可以避避风。
大部分女性都早做准备,换了身打扮,要么浓妆要么淡抹,大概只有叶佳楠草草涂了点口红,顶着一头半干的头发,穿着白天一样的衣服。
她唯一的优势就是一点也不觉得冷,因为温泉泡过头了,感觉自己好像一只煮熟的虾,吹着冷风都在流汗。
几个同事忙着对着湖面的落霞拍照。
行崇宁正在湖畔的草地上,和自己团队里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瑞士人在用德语聊天。要是法语和俄语,叶佳楠还可以勉强听懂几个词,德语她就完全没辙了。
行崇宁察觉到她的视线,于是转头看向叶佳楠。
叶佳楠急忙转身,背对着他。
她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让自己的时间瞬间错位的男人。
这时候,刘总监安排酒店的工作人员,说要把桌子凑起来摆成长条形,然后又招呼大伙去帮忙。
女同事很多穿着短裙子,不方便弯腰,于是刘总监环视了一圈,叫住叶佳楠:“小叶,你过来,别傻愣着。”
其实她想起自己脱臼的左胳膊,还有点心理阴影,平时也不敢用力。
可是,她又懒得解释,就跟着过去了。
绝大部分人都凑过来帮忙。
男的移桌子,女的就摆一下椅子,放放餐具。
有位泊灵表业的大哥,一手拎了一把椅子从旁边走来,走到叶佳楠跟前的时候,因为人手多,障碍物也多,有点挤不过去,于是递出椅子说:“小姑娘,搭把手,把这个放在你后面。”
叶佳楠嘴里答应着,然后伸出右手一把接过来。
不知道那把椅子是什么木头做的,重量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一口气没举起来,眼看椅子腿就要砸在自己的膝盖上,她下意识地想要用自己不敢出力的左手去帮忙。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先于她将椅背拎住了。
叶佳楠转过头,发现手的主人是行崇宁。
叶佳楠想说谢谢,可是她觉得自己嗓子很紧,在他面前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面无表情地提起椅子,放好后说:“肩上的伤要是还没好,就去旁边待着,这里也不缺你一个。”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也没有刻意压低。旁边忙活的其他人几乎都能听见,好几个人停下手里的动作,打量叶佳楠。
叶佳楠觉得自己的体温又升高了一摄氏度,脸和脑子更烫了。
这倒不是因为旁人目光中的试探和好奇,而仅仅是因为行崇宁突然的靠近。
他离她那么近。
声音就萦绕在她的耳边。
她神色呆滞地退到了一旁。
如今一旦靠近他,她就觉得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都要蹦出来了,手脚都不听使唤。
然后,小肖来找她:“我还以为你去哪儿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叶佳楠去摸自己外衣的口袋,果然手机不知道放哪儿去了。
“我回去找下手机。”她说。
从湖边的草地回到她和小肖的房间,需要翻过一个小山坡。正好还能看到些落日的余晖,偶尔能遇见从房间出来朝湖边走去的客人。
回到房间后,叶佳楠翻了一遍,在刚才的温泉池边找到了手机。刚解锁屏幕,就见小肖来电催她:“就差你了,刘总监叫我催催你,再不来我们都吃光了。”
“哦。马上。”
叶佳楠挂了电话,拿上房卡,紧接着出门。
此刻,天色已经很暗了。
这样的时节,天黑得十分快,天边刚才还鲜艳的落霞瞬间不见了。
她翻过一个小坡,继续朝湖边走。
然后她听见了对面传来的脚步声。
本以为是酒店的其他客人或者工作人员,她也没有过多注意,没想到,转弯之后,她抬眼一看,看见迎面而来的人恰恰是行崇宁。
他是一个人。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继续朝前走。
行崇宁也在下一刻发现了她。
这正好是一条酒店通往湖边栈道的景观大道,修得笔直,有七八十米的样子,她和他在各自那头相向而行。
光线暗淡,远远的看不见彼此脸上神色的细节。
没有别的岔路,叶佳楠只好硬着头皮朝前走。说实话,她有些失措,甚至忘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与一个熟人远远地打了照面,应该看着对方,还是不看对方。
叶佳楠不禁越走越快,然后两三下地就走到了行崇宁的面前。
“你吃完了?”她率先开口,而垂在两侧的手有些抖。
“嗯,我不饿就先走了,现在去停车场。”他简单解释。
谈话时,两个人的脚步都未停下,一边说着一边离得越来越近。
彼此同时在隔着一米多远的距离停下,叶佳楠不知道还说点什么好,于是摸了下自己的耳朵,憋出了一句:“谢谢你下午的蛋糕。”
行崇宁看了看她,回答道:“不谢。”
然后,两个人又开始同时迈步,擦肩,而后相背而行。
走了几步,行崇宁回身看了一下在认真赶路的叶佳楠,随即又收回视线,将手揣在兜里,也继续朝前路走。
叶佳楠的脚步十分快,走到这条大道的尽头,才敢转身去看行崇宁。
却不想,就在她回头的瞬间,路边左右照明的两排路灯,却陡然亮了。
一刹那,整条路仿佛忽然被搬到了舞台剧的正中间,熠熠生辉。
行崇宁就行走在灯光的中间。
他自己也有所觉察,抬头看了看顶上的路灯,而脚下却没有停,保持着刚才的速度继续前行。
他的背很直。
叶佳楠没有出声,就这么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灯下的行崇宁。
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这条路的尽头,随后,他跟着楼梯再左拐上坡就再也看不见了。
灯下一片空旷。
然后,他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半晌。
不知怎么的,竟然和自己十多年前的心酸记忆猛然重叠在了一起。她有些慌乱,朝行崇宁消失的方向跑去。
追到了拐角,叶佳楠抬头已不见他。
她焦急地喊了一声:“行崇宁!”
却没有回音。
而后,她提脚上台阶,开始爬坡,“咚咚咚”地追着。
她来的时候并不觉得这条带着急弯的坡道有多长,如今却觉得是那么难走,可是一时间,她又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些,这样免得他身高腿长,一下子就走到停车场了,绝尘而去。
待她气喘吁吁地爬到半山,一转弯就看见了行崇宁。
周围很安静,所以他刚才听见了叫他的声音,可是又不确定,于是在原地没有动。
他盯着黑暗中追寻而来的叶佳楠。
在确定是她后,行崇宁的眼神中带着诧异。
因为,叶佳楠在哭。
跨年夜那天下午,他曾问她:“为什么一个人的眼泪可以像你这样收放自如?”
此刻他却有些问不出口,只好狐疑地盯着她。
叶佳楠已经完全顾不得自己的失态,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他的跟前。
如此一来,行崇宁看得更清楚了。
她是真的在哭。
眼眶里全是水雾,脸颊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因为泡过温泉,还是因为刚才那一阵追赶。
“怎么?”他问。
她扬起脸看他,却没有回答。
他们俩站在山路的台阶上。他本身就比她高大半个头,如今站的地方还高了两阶,更是让她的脖子仰得难受。
半晌后,她说:“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什么?”
“你可不可以下来一点,和我一起站这里。”说着,叶佳楠指了指自己的脚旁边。
行崇宁有些疑惑,看了她一眼,耐着性子顺从地照做。
于是,他和她站在了同一级的台阶上。
叶佳楠抹着眼角的眼泪,垂头看了看他的脚,又仰脸看了看行崇宁,摇了摇头:“你还要下去一点。”她说话的时候,因为哭过,所以带着浓重的鼻音。
行崇宁刚要反驳,叶佳楠说:“我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
她怕他不肯照做,自己又无计可施,泪珠子又开始往外掉。
他无奈地又退后一步,到了比叶佳楠矮一级的台阶上。
于是两个人刚好没了身高差。
“就这样?”他问。
叶佳楠没有回话,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然后将自己的脸迅速地凑了上去,轻轻张开嘴,含住他的那颗唇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