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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待昭阳 正文 第六章 明月何曾是两乡

所属书籍: 犹待昭阳

    初夏时节,有个叫叶骏的从六品内史舍人上疏太后,说魏王的逆谋案已经定夺,如今其位虚悬多日,举荐太尉徐敬业受魏王之封。

    太后将折子转予尚睿,不置可否。

    尚睿却径直递给徐敬业本人。

    徐敬业在干泰殿嘴里满口惶恐与推辞,可是神情却是掩不住的张扬喜悦。他如今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可是谁也无法保证待他百年之后,子孙能永享鼎盛。

    徐敬业走后,心直口快的田远从屏风后出来怒道:“这个叫叶骏的,真是该死的东西!我朝哪有异姓封王的先例,若真如此,姓徐的这等嚣张气焰恐怕真要将朝堂弄个轩然大波,触犯众怒了。”

    尚睿与贺兰巡相视莞尔,眼神颇有深意。

    月底,李秉立再次上疏,恳请皇上应允他解甲归田。

    尚睿拿着折子去了承福宫。

    太后说:“平日里,哀家想见你都见不着,今日倒好,不请自来了。”

    尚睿笑道:“儿子每次到承福宫都是喜不自胜,哪知母后却这般不待见儿子,伤了儿子的孝心。”

    太后忍着笑,戳了他脑袋一指头:“好你个喜不自胜。”言罢,命人将他素日里最爱吃的几样点心果品呈上来。

    “你每回来都没好事,捅娄子了?”太后又问。

    尚睿听见问话,将手里的点心放下,接过帕子抹了抹手,随后从袖子里掏出那道折子。

    “李秉立又上折请辞了,这回他直接递给儿子的,儿子觉得不妥,还是请母亲过目。”

    “你上回不是替我驳了他吗?”

    “是,这不又来了,他说他旧伤未愈,新疾又犯,年老体衰,实在是不行了。”

    “南域前有蛮夷,后有藩王,朝中武将难当大任者少之又少。”太后思忖道。

    “上次儿子就叫王清禀过母后,儿子觉得徐阳合适。”徐敬业有二子,长子徐阳,幼子徐子章。

    “徐阳是不错。他自小跟着你舅舅在军营长大,没有帝京里那些富家子弟的习性。况且,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是你亲表哥,兵权还是在自家人手里,哀家才觉着踏实。”

    “母亲说得极是。”

    “可是……”太后蹙眉。

    太后没把这个“可是”接下去,尚睿却知道她言下之意。

    后来,王清终于忍不住问尚睿:“当时,若是太后只取不舍,如何是好?”

    尚睿乐道:“这就像去明姜巷的赌坊押大小,看运气了。”

    王清擡袖擦汗。

    贺兰巡拍拍王清:“王兄,皇上跟你说笑呢。”或许只有他和田远才知道,哪有什么押大小,那葫蔓和虚悬的魏王之位已使太后有取有舍。

    她要保徐家万年不衰,也容不得除她以外的人染指儿子的帝位。

    六月,李秉立抱病请假,朝廷特准其赋闲在家休养。

    七月,徐子章接印赴任。

    八月,太尉徐敬业请辞兵权,受封魏王兼任太尉一职。皇帝念其劳苦功高,特准王位世袭罔替。

    从太祖皇帝开国以来,从未出现异姓受封为王的先例,而且世袭罔替,顿时朝堂上下掀起轩然大波,一众元老忠臣愤愤不平,高呼徐家不除难以平天下。

    波澜如这一年帝京的暑气,久久未能消散。

    十月,徐敬业请辞太尉一职,仅余魏王封号。

    田远问:“徐敬业这样就放权了?”

    贺兰巡道:“还差得远。”

    帝京由夏转秋似乎只是一眨眼的事情,不觉间湖里稀疏的荷叶已经从叶子边开始枯黄了。

    夏月路过翠烟湖的堤岸,突然就驻步不前。

    东北处是奢华飞扬的皇宫角楼,下面的城墙恢弘肃穆。

    “小姐,舅夫人催着回去呢。”荷香在夏月身旁提醒道。

    她遥看远处发愣,目光呆滞。

    “小姐?”荷香见她毫无反应,就在她眼前摇了摇手。

    她这才收回心神,将子瑾临走前留给她的玉佩收起来。

    路过明姜巷,听见酒楼里面传出丝竹萧瑟之声,隐隐还夹杂着东域口音的吟唱,夏月不禁停下来,侧着耳朵聆听。荷香见状,红着脸,过来拉她:“小姐,别在这种地方久待。”

    左边沽月楼门口的姑娘听见了,一扇帕子:“哟——我们这种地方怎么了?走过这里还能让你沾了晦气不成?”

    荷香见别人听见她的话,尴尬地垂头不语。

    夏月刚想开口替荷香解围,转身之间,熙攘人群中一个模糊的身影远远掠过。

    一瞬间,喧哗的闹市似乎都在耳边沉寂。

    即使只是远远一瞥。

    那样的侧影仍让她心中一动。眼见那人在人流中远去,她挣脱荷香的手,想从地上找颗石子之类的东西,待她再次起身时,人已经完全不知去向,只剩下陌生的行人还在穿梭,独独剩她愣在原地。

    “小姐,怎么了?看见谁了?”

    夏月满目怅然:“大概看错了,子瑾他怎么可能来帝京。”

    他们打小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闲下来的时候,总是在惦记他吃得可好,睡得可好,会不会有人欺负他,旧疾犯了没有?还有就是那些人……他们对他好不好?要是有了危险,楚秦、楚仲是不是在身边?

    回到陈家,天色已渐灰暗。

    本以为舅母又会摆出脸色,哪知她却有事出门了。

    夏月母亲陈氏的娘家过去在外地做药材生意,如今家里还有一个弟弟。陈老爷过世后,药材生意变得艰难起来,夏月的这位舅舅便在几年前迁到帝京,一边做药材一边开了个医馆。舅舅大半时间在南方跑药材,不常在家,所以全家上下就靠夏月的舅母裴氏打理。

    对于外孙女的投靠,陈老夫人是高兴得欢天喜地,裴氏虽不乐意,但是看在夏月每月拿出来补贴家里的那些家用分上,还是拿着笑脸相迎。

    小院里,老夫人在绣着几只上天的白鹭,夏月蹲在旁边静静地看了半晌,老太太转过头来笑,皱纹叠得更深:“姑娘大了就是不一样,你小时候哪有这么安静,就跟个假小子似的。”

    荷香闻言憋不住笑出声来。

    夏月瞪了她一眼:“我去泡茶。”

    “其实小姐一直都很躁,后来就一下子不对劲了。不知是不是老爷过世的缘故。”

    “唉——她舅舅不在,她舅母毕竟是外人,我一个老太太在家里说话又不怎么作数,也难为你们了。”老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

    荷香听着没答话。

    本来夏月确实打算只是看看老太太,尽一份最后的孝道,毕竟这是她唯一在世上的血亲,而后就离开帝京,没想到老太太身体那么差……

    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她舅母脾气不好,按月儿的个性怕是在这里待不住的,可是孤苦伶仃地去了别的地方我又放不下这个心,就只能硬要她落脚陪我。”

    “小姐就是跟我说,要是我们就这么走了,老夫人肯定要伤心的……”荷香见夏月端着茶回来,立刻向老太太使眼色,两个人均噤声,不再谈论。

    天色渐暗,院子里再也坐不住,挪回了屋子里。老太太忽而想到什么,悄悄问道:“前些日子你舅母在场,我也不便问,尉家那孩子呢?”

    “子瑾与楚秦、楚仲四月去了南域。”夏月一边摆筷子一边回答。

    “他们就放心你一个人上帝京来?”

    “我来看您,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夏月避重就轻地说。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点头:“唉……那孩子也不容易,那么大的事,亲眼看到家里的人都死了,身子骨又那样,我都以为养不活了。”

    夏月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稍许。

    那些事情她是从别的地方听来的。子瑾从不曾告诉过她,仿佛已经成了一节消失的记忆,毫无声息地就被时间抹去了。高辛玉上浸透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以前他会用一种淡然的表情说:“我不记得了。”可是她知道,他怎么会不记得。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古玉。

    十一月,在南域做药材生意的舅舅陈惬又带了一批货回帝京。

    他是个四处闯荡过、见识很广的人,所以夏月空下来就喜欢坐在店铺里听他聊天,螺山的白茶、蓝田山的美玉、青芜的逡砚,益州的山水……不知不觉眼界开阔起来,那些郁结于胸的情绪也渐渐化去。

    眼见就到万寿节。

    每年到了这一天,太后都会在京畿的颐山寺施斋。据说当年皇帝意外出生在这座寺庙中,那时太后难产却有惊无险,所以每年便在此广结良缘。

    帝京的人无论贫富贵贱都会来凑热闹,吃斋饭是假,讨个吉利是真。

    夏月对此十分不屑,哪想舅母却是十分执着。因为老太太身体不好,舅母便硬要带着夏月同去。

    哪知道万寿节的头一夜,下起了鹅毛大雪。

    帝京的初雪,姗姗来迟。

    夏月带着荷香跟舅母在离颐山还有一里开外的地方,就发现因为天气不好,人和车都太多了,全堵在大路上过不去了。

    这些人倒也不着急,干脆各自下了马车,也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都拉扯着话题叽叽喳喳地闲聊着,见舅母也参与其中,夏月觉得无趣极了。

    “荷香,你跟舅母说我去那边林子里走走,路通了来叫我。”没等荷香回话,她就朝树林里走去,步子很快,像是从一个窒息的氛围中逃脱出来似的。

    只下了一夜,雪就积了厚厚一层,但比早些时候小了许多,可以不撑伞。

    脚底“咯吱咯吱”声有节奏地响起,还有系在腰带上的银铃的清脆碰撞,渐渐让她的心情舒缓下来。不觉已能看见树林深处的寺庙高墙了。又走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块空地,地上的雪已经被打扫过,堆在四周。没有了树枝的遮掩,光线也比周围明亮许多。

    空地正中有个挺拔的青色身影背对着夏月负手而立,他凝视着空地中央的石桌有些出神,而那桌子上除开一层白雪以外并无他物。

    夏月好奇地向前再迈了半步,脚下又是“咯吱”一下。

    那人听闻响动,立刻警惕地转过身。

    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他的侧脸,心“嘭”的一声,激动地跳跃起来。

    是他吗?

    他过得不好,来寻她吗?

    他有被人欺负吗?

    “子瑾!”她唤出这两个字,同时朝他跑去,哪知走了一步就被雪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地。

    男子疾步走近,蹲下身伸手扶她:“摔着了没?”

    夏月擡首看他摇头,眼眶却已湿润。

    他愣了稍许,看到那沿着脸颊滑落的圆形泪滴。

    他很小的时候听过宫里的老嬷嬷们讲关于颐山山林里时时出没的山鬼与雪仙的传说,此刻居然真的有些恍惚了。于是,他托起夏月的下巴迅速地俯下脸,用唇封住她的嘴。

    温暖的唇,温暖的手指,那样的吻热烈而让人窒息。

    夏月心中一惊,猛然推开他:“你是谁?”

    他扬起唇角:“我是谁?”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匪夷所思,不答反问,“我还想问你是谁?又是徐敬业去哪儿找的侄女?他这次出的把戏码可算是让我满意了,日后别动不动就爬到榻上去,偶尔来点这个调调也不错。”说着便又要伸手去擒她的下巴。

    夏月见他满脸嘲弄的神色还有那只无礼的手,蓦然恼怒,一掌扇上他的左脸。

    “啪”的一声。

    她却不解气,暗中又骂了一句“无耻”。

    “真是不知好歹。”男子却不为所动,忽然又笑了,那笑难以琢磨,嘴角带着凉意,透着点玩世不恭的味道,与子瑾相近的容貌却绽放出完全不同的笑容。

    “他们没教你如何伺候男人?”他冷笑着从雪地里站起来。

    她立即起身,而后全身戒备地一连倒退了五六步,看了一眼男子,然后撒腿就逃走了。

    她不敢歇气,一刻不停地朝大路上奔去,刚好和人撞了个满怀,一见是荷香,才略微安心。

    “小姐,遇到什么了?吓成这样。”荷香朝她身后探了探头。

    她抱住荷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哪还能说话。

    而雪地里的另一边却来了几个人。

    “皇上!”

    那女子刚一离开,贺兰巡和明连就来寻他。

    他闻声回头,才发现脚边的雪堆里有个玉佩,料定是刚才对方落下的。待他弯腰去拾的刹那,动作猛然顿住,全身冻结了。

    这玉佩——他认得。

    那是一只蝉形的古玉,原本的质地为白色,大概因为千百年埋于地下染上了微微的青色,晶莹润泽,刀工极细,玉蝉似乎栩栩欲飞,蝉头穿了个孔,系着一根穗子。

    尚睿回身再看向女子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来,他也见过她,在锦洛的书院里。

    尚睿从颐山回来,趁着四下无人突然单独叫住贺兰巡,然后从袖子中掏出一枚玉佩。

    贺兰巡见玉后,略微失色道:“皇上,莫非这就是传言中的高辛宝玉?怎么会回到皇上手中?”

    尚睿未回答他,微微一笑:“也算让你开开眼界了,朕以前也只远远见过几次。”

    那个时候他还是皇子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而这玉佩就挂在那个孩子的腰间,仿佛成了一种尊贵不凡的标志。

    尚睿将玉佩扔给贺兰巡:“你将玉摹张图出来,去锦洛打听打听。”然后又微扬嘴角,浅笑道,“最好快点,明日朕还要用它。”

    翌日清早,雪停了。

    夏月昨日到家才发现玉丢了,一夜焦急辗转,唯一希望的就是能原路寻回来,不知是否能找到,或者被人拾到了。怀着如此渺茫的心情,她还是一早就赶到颐山。

    在林子里,她很远便瞧见那个男子,卓然而立。初冬温暖的阳光穿过突兀的树枝倾泻在他的肩上,明亮耀眼。

    显然他来得更早,甚至可能天明前便到了,空地上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并未回首,就像是早已知晓夏月的到来,侧了侧头:“日上三竿了你才来。”

    昨日的石桌石凳已经弄干净,凳子上加了厚厚的垫子,桌上摆了茶盏。

    尚睿坐下,悠然自得地浅酌了一口热茶后,发现夏月还怔怔地站在那里,于是指了指凳子示意她坐。

    夏月暗地里狠狠地瞪了他两眼。对于尚睿这样一个初次见面就尽显无礼之举的陌生人而言,她是没有半分好感的,何况自己还给过他一巴掌。

    无奈的是,也许子瑾的玉佩真被他捡着了。

    她皱了皱眉,勉强坐下,拨了拨额发:“若是你有拾到我的东西,就请物归原主。”说着摊手。

    尚睿本想为那不明不白的一巴掌,捉弄她一番,没想到对方却如此直白,所以怔了一下故意笑问:“什么?”

    “玉蝉!”

    “哦——”他拖长了声音,却没说有还是没有,还还是不还,便没了下文,转口又道,“我们先喝茶。”说着将一盏茶向夏月推了过去,夏月却冷眼一横,并不领情。

    其实她也确实冻坏了,她原本雇了马车来这里,可是到了半途那车夫说雪太厚,会冻着自己的马,要夏月加钱。她一恼怒,自己徒步走到这里,脸颊已冻得惨白,在这雪地里呼出来的气都不热乎了。

    她却倔强地道:“你要是捡着了就还给我,我可以用银子赎回来。”

    尚睿一乐:“我这人什么都爱,就是独独不爱银子。”

    夏月愣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尚睿示意道:“我叫人给你沏的茶,你要是喝几口,说不定我一乐意,就将那东西的下落告诉你。”

    夏月叹了一口气,不得不翻开盏盖,却有些迟疑。

    “放心,我不会放什么迷魂药的。要不,你喝我这杯。”他又端起自己的茶盏大大地喝了一口,冲着夏月眨了眨眼,强忍唇边奸计得逞的胜利微笑。

    夏月无奈,待半盏热茶下去,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那暖暖的白雾便从嘴里冒了出来,唇色一下子就恢复了原来的红润。她方静下心来打量眼前的男子。

    他比子瑾年长,约莫二十三四岁的模样。

    晃眼一看相貌确实和子瑾相似,可是说话时神色语气,笑起来的眉宇,给人的感觉却是完全不同。

    子瑾安静、温润、宽和。

    而此人,轮廓略显硬朗、英挺,眉目中是掩不住的桀骜自大的气息,在夏月看来,他脸上写着四个字——惹人厌恶。

    “雪仙姑娘,你……”

    “别雪仙雪仙地叫,我是有名有姓的。”夏月按捺不住地瞪着他。

    尚睿故作惊讶:“那?”

    “我姓闵。”她昨天真不知瞎了什么眼,才会看错人。

    “哦——”他又一次拖长了尾音,然后恍然大悟,“闵雪仙。”

    “扑哧——”夏月身后的荷香闻言居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夏月终于无力再与他辩解,只想知道那玉佩的下落,解释道:“是闵夏月。”

    “闵夏月。”尚睿将茶盏搁在唇前,缓缓地从嘴里回味着这三个字,然后忽然冒出一句话,“我见过你。”

    “……”

    除了尚睿本人,在场的其他三个人都是一哂。没见过,怎么会捡到她的玉佩。

    夏月没心思管他以前见未见过,两口喝完了盏中的茶水,又问:“现在可否请公子将东西还给我了?”

    尚睿从怀中掏出玉蝉:“是这个?”

    夏月焦急道:“是。”

    “我有些话还想问问姑娘。”突然,他一改常态,语气严肃了起来,“闵姑娘如何能有此物?”

    听到这话,夏月心里像上了根琴弦,一下子被拉紧了,她使劲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慌乱,强作镇定地说:“只是父亲生前从珠宝贩子那里买来的。”

    他眉头微蹙,完全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随口又问:“那令尊可知其来历?”

    夏月摇了摇头,故作迷惑地说:“还请公子赐教。”

    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将玉握在手中,回首凝视夏月,像是要瞧出什么端倪,半晌之后才转过去负手看着远处,若有所思。

    “此玉名为子瑾,传说是上古高辛皇帝遗落于凡世的宝物,随他入土,后来无意间被我朝太祖皇帝所得。至今两百年,一直藏在禁宫之内。当年,先储君尚宁太子之正妃杨氏连丧两子,产下唯一一位世子。先帝龙颜大悦,当即将此玉赏予小世子,封为燕平王。后来先帝驾崩,太子一门又惨遭变故,此玉便不知去向。所以,此玉不祥,请姑娘好生保管,以免被官府看到冠以逆贼的罪名。”他的声音本就极其悦耳,如今沉吟着长长地说了一番正经的话,更加引人细细聆听。

    尚睿长叹一声,似乎是将往事又封存起来,然后把玉递予夏月。

    她接过时,上面还留有他手中的余温。

    一想起尚睿的一番话,她的那股倔劲又冲上头,起身反驳道:“可是民间的传闻却与公子所言不甚相同。据说徐太后,也就是当年备受盛宠的徐妃,在先帝病重时,她以自己兄弟徐敬业掌握的京中禁军之兵控制皇宫。皇帝殡天后,又密不发丧,并在一夜之间派人暗中灭掉太子全家,矫旨将自己的儿子尉尚睿送上皇位。”

    荷香惊恐地扯了扯夏月的衣摆,示意夏月不要将这些祸言说下去了。

    尚睿转过头,神色微微一顿,嘴角扬起不明的笑意:“姑娘不怕祸从口出?”

    “市井百姓没有人不知道的,我只是……”夏月满头热血一凉下来,顿觉后悔。

    他嘴角噙着明晃晃的笑,又坐了下来。

    “这些话在我面前说也就罢了,日后不可再提,否则后患无穷。”

    “我……”

    尚睿将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听话。不然我都不禁想抓你见官领赏了。”

    本来说话人兴许是好意,但是配着他似笑非笑的嘴角,加之那哄孩子一般的“听话”二字,在夏月听来全然都是轻薄之言。

    “见官也好,把我绑了直接去领赏也好,随你想怎样!”夏月站起来,微微恼了。

    “真的随我怎样?”尚睿也起身,说着步步靠过去。

    “你想干吗?”

    “既然你要遂了我心意,我就想再试试。”语罢将目光转到夏月的唇上。

    “你!”她顿时更恼,扬起手想再掴他一掌,没想到手却被尚睿扣住。

    他摇头:“我可没那么蠢,被你得逞两次。”

    “你放手!”夏月仰起头,倔强地怒视他。

    他并未松开,捏着她的右腕,悬在空中。

    “我叫你放手。”夏月挣了一下。

    尚睿淡淡道:“我这人最不喜欢人家使唤我。”宫里那些人,都是顺着他的毛说话,将他眉目神色的一颦一蹙都当作天大的事情对待,哪敢有人忤逆他。

    夏月想强将手抽出来,他却五指一收,勒得更紧。

    哪知她被弄得生疼后不但不服软,反而举起剩下的左手继续反抗起来。她左手捏着玉,若不是那玉事关重大,她肯定会对着他的眼睛鼻子砸过去。如今,她只敢紧紧地捏住它,握成拳头向着他抡来。

    尚睿是习过武的人,对付她真是无需半点精力,迅速地又用另一只手制住她。

    他这辈子没迁就过什么人,尤其是女人,被夏月这么一拗,便惹得他不悦了。而她生气的时候,脸蛋红红的,咬住下唇,此刻双手均被他制住,动不了半分。

    两个人僵持着,站在雪地中,谁也不让步。

    从远处看,他俩贴得近,姿势略有暧昧,可是各自的神色却不太应景。

    “闵姑娘,”尚睿开口讥讽道,“就算以前没学过伺候男人,也总该有人教过你如何做女人。”

    夏月闻此言,怒气更盛,险些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

    一旁的荷香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明连心中升起无奈,是尚睿他自己先拿人家姑娘逗乐,人家姑娘不依他,结果他还不乐意了,于是劝道:“公子……”

    尚睿睨了他一眼:“没你插嘴的份儿。”

    明连低头再不敢言。

    哪想被人这么一打断,尚睿的不悦之感顿时消了大半。他挑了挑眉,迟疑了一下便放开她。

    那玉蝉不算大,可是捏在夏月掌中还是露了个尖出来。他本来已经松开她的腕,右手在半空中又忍不住折回去,心中不禁还想要再看看那块玉。谁知她这回反应极快,倏地将手缩回去背在身后,戒备地看着他,把东西紧紧护着,那模样活像一只怕人抢食的猫。

    尚睿哑然失笑。

    “我以前见过你。”他第二次说这句话。

    夏月不明他言中之意,回嘴说:“与我何干。”

    他这次倒没恼,微微一笑便默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望着她又说:“方才我欺负你,你怎么不哭?”

    夏月忽而觉得这人真是万分可笑:“我想哭就哭,想笑便笑,与你何干。”

    “左一个与你何干,右一个与我何干。你对谁说话都这样不中听?”

    “是你无礼在前。”夏月道。

    “好歹我也路不拾遗了一回。”尚睿示意了一下她手里的玉佩。

    夏月垂睫看着那玉,怔了怔,她这是怎么了,居然差点跟这人打起来。于是,她没再答话,将玉贴身收起来,踌躇了稍许,僵硬地委身朝尚睿行了个礼,“多谢”。

    荷香也跟着拜了拜,便一起告辞了。

    主仆二人走回大道没几步,天色突然转暗又下起雪来,寒风凛冽。风夹着雪渣子吹进脖子里,冷极了。

    锦洛原本没有这样的天气,加之昨天的第一场雪来得突然,新衣也未置办,此刻她身上只裹了件厚袄。裙角和脚下的鞋都已经湿了,手脚均冻得发麻。

    路面积着雪,此刻已经被车轱辘、马蹄、人脚碾得泥泞不堪。

    此地,自然是没有回程的马车可以坐的。

    她怕雪越下越大,拢着衣,小心看路,快步往回赶,丝毫不敢大意。

    忽听一阵马蹄声从后传来。

    她拉着荷香,小心地缩到路边一侧,默默地待一行人过去。

    来者有三位,是尚睿带着明连以及一位侍卫模样的人,三人各自一骑,经过夏月时,并未停顿,如风般一掠而过。

    那阵风将雪带了起来,打在她的脸颊上,不禁让她一哆嗦。

    不曾想刚过了稍许,那细密的马蹄声去而复返。

    夏月擡头一看,尚睿骑在前头,在快到她跟前时勒缰绳停下来,也未下马,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道:“你会骑马吗?”

    她怔忪,在明白过来他的来意后,眼神扫过他们的三匹马,答道:“会。但不愿与别人同乘一骑。”

    尚睿挑起眉梢,身子立于马上,下巴微微一扬:“正巧,我亦如此。所以闵姑娘大可不必自作多情。”

    夏月被他一语点破心事,多少有些难堪。

    明连见尚睿瞅了自己一眼,即刻会意,翻身下地将自己的马牵至夏月跟前,双手将缰绳交给夏月。

    夏月瞄了一瞄,并未扭捏,顺手接了过去。她明白,雪那么大,她和荷香要是就这么走回去,准得冻出毛病来,现下有便宜占,干吗要和自己过不去。

    她罩在外面的厚袄略长,不如以前穿的骑装那么利索,于是她双手一扯便将侧面的针脚撕开,然后挽住缰绳,脚踩马镫翻身而上。

    那枣红色的马儿,似乎对她不太熟悉,有些惊恐地甩了甩脖子,原地打转。夏月朝前倾身,伸手顺了顺马儿的鬃毛,它才渐渐安静下来。随后,她才转身对荷香伸出手:“上来。”

    荷香迟疑着。

    “别怕,有我呢?”夏月说着就教她踩镫,使力将她拉上马背。

    尚睿见状,忍不住问她:“你不是不和别人同乘一骑吗?”

    夏月目不斜视地答:“荷香与我情如姐妹,自然不是别人。”

    尚睿嘴角一勾,倒也不和她计较字眼,用脚踢了踢马肚,策马而去。明连上了另外那匹和那侍卫共骑,紧紧地追了上去。

    她很少骑马带人,何况是这样雪水泥泞的下雪天,因此骑起来特别吃力。

    马跑起来之后,风雪更大,他披着大氅自是不怕。但是她却衣衫单薄,且挡在荷香前头,风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脸颊和手背,划得生疼。他骑在前头,并未因她有任何怜香惜玉的举动,而她开始还能勉强地跟住他一程,到后来越落越远,拐了个弯就再也瞧不见影了。

    快到城门口,她才看到他们早早地在一侧等着她。

    “你要是再不来,我都快以为你把我的马偷了。”他斜睨她。

    夏月已经被冻得连反唇相讥的力气都没有,默默地和荷香先后下地,将马还给明连。

    她伸手理了理狼狈不堪的乱发,手擡起来的时候,袖子从腕间滑下去,露出一截肌肤来。

    尚睿这才注意到被他擒过的那双手。

    白嫩的手腕上赫然印着他方才捏出来的五指印。他并没有使多大的力气,却让她腕间的皮肤红肿起来。他再往上看,原本纤细的手指不知干过什么活,布满了细小的口子,有的伤口还未愈合,已经泛白。

    他忍不住再将目光挪到另一只手。

    亦是如此。

    再看她被冻得青紫的唇,他的心轻轻叹了一下。今年在锦洛的春夜里看到的那个她,即便是哭着,也不是这般落魄的。

    可他自始至终不是个太懂风月的人,在脑子里倒腾了半晌,却不知该如何做。眼见夏月屈身谢过之后转身远去,他才吩咐明连:“找人跟住她。”那神色、语气和情爱没有半分关系。

    夏月走后,尚睿径自到了子墨斋。

    贺兰巡得知今日发生的大概后,踌躇道:“臣以为……皇上不该把玉给她。”

    “无妨。朕自有思量。”

    是的,也许他是不该轻易还给她。那玉里的秘密,这女子不懂,他们不懂,或者这世间只有尉冉郁和他知道。

    “昨日吩咐你的事,查到结果没?”

    “还未有回复。”

    “那你命人配上朕的画像去锦洛打听。”

    “这……”

    “无须多问,你等照做便是。”

    他忽然想到菁潭的那句话——“郁哥哥呀,以前都说你们俩长得很像的那个郁哥哥”。

    尚睿默默闭眼,如果这个孩子果真活着的话,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庆幸。

    尉冉郁。

    从生下来就被视作未来储君的孩子。

    他父亲生下来满月之日便成了太子,即使他的生母穆皇后去世多年,穆家几起几落,逐渐衰败,先帝也一直善待先储。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父亲对那女子甚为怀念,也没有再次立后的意思。

    而尉冉郁,在他六岁进宫上太学院的时候,尚睿才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他。每个见到的人皆说尚睿与他出奇地像。

    在太傅来教书之前,他走到尚睿桌旁,听内官的话,作揖,怯生生地说:“侄儿给九叔请安。”

    当时的尚睿正和其他哥哥们嬉闹,并没有留意他。

    然后他又被太监引到别桌去行礼。那副害羞的神色,若不是身上的装束,尚睿定会以为他是个女孩。他实在想不出来他们俩长相上怎么会有相似的地方。

    他后来问殿里的老嬷嬷,老嬷嬷给他一边换衣一边笑着答:“殿下们都像皇上年轻时的模样。”

    傍晚时分,尚睿回到高墙肃穆的皇宫,心情也随着夜幕下的寂静变得沉重起来。他是习惯了受人服侍的,所以从不避讳宫女太监们做任何事情,极少屏退他们。

    华灯初上的落雪黄昏,御书房门外候着两个太监、一排禁军侍卫,书房里的垂帘两侧也有两个宫女。这么多人陪着他,周围却恍若无人一般的死寂。

    鹅毛大雪纷飞飘落。

    远远能听到殿外侍卫们铲雪的声音,除此之外这世界再无响动。

    尚睿长久地垂眸不语,他不是个安于宁静的人,所以一到这种时刻眉心便难舒展。

    明连端着一个方形的漆盘,呈着茶走了进来。尚睿靠着椅背,一双长腿叠在一起不驯地搁在御案上,合着眼不说话。

    明连看出他的低落,便说:“陛下要不要去找皇后娘娘说说话,这会儿估计娘娘还未歇息。”

    尚睿眼帘未启,不悦道:“今日是你第二次多事。”

    明连退出去一会儿,又重新入殿,还带了个人。

    此人正是姚创,上回他秋猎后才得知尚睿的身份,后来便做了皇帝的贴身侍卫。

    姚创也不拐弯抹角,屈膝朝尚睿道:“皇上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

    “如何?”

    “那姑娘姓闵,全家在十一年前搬到锦洛。”姚创语毕,从怀里掏出一页纸呈了上去。

    尚睿将腿放下,起身接了过来。他迅速地将纸上的字句读了一遍,递给明连。明连将灯罩支开,小心翼翼地点了它,随后放在屋子一侧的暖盆里。

    尚睿盯着那页纸,见它渐渐萎缩下去,继而塌成一团灰烬,心中百般回转,最后仅仅化成一句话。

    “安排个暗哨守着她,切不可让人觉察。”

    忽而,殿外有内侍来报,妗德宫派人过来给皇帝送汤。尚睿瞧了姚创一眼,姚创会意,即刻潜入殿后屏风内。

    来的人非皇后本人,而是她的贴身嬷嬷带着一个宫女。嬷嬷道:“娘娘说天寒地冻的,怕皇上雪里受寒,所以特地熬了汤,命奴婢们给皇上送来。”

    “搁桌上吧。”尚睿一边说一边坐回案前。

    宫女领命后躬身垂头托着漆盘谨慎地走到桌侧,案上搁着奏折和笔墨纸砚,这一头还有方才明连没来得及给皇帝喝的茶,此外很难再找个宽敞的地方出来。那宫女手生,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硬着头皮摆在尚睿鼻子底下。

    尚睿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目光无意间落到她的手上,竟然和白日里仔细打量过的那双手略有相似。心驰意动,不禁抓住她。

    那宫女倏然一惊,漆盘重重地落在桌面上,却不敢擡头,也不敢缩手挪动。

    尚睿道:“擡起头来。”

    宫女垂着头轻轻地回道:“奴婢不敢。”

    尚睿又沉声道:“擡起头来。”

    这一回,宫女再不敢不遵,颤颤巍巍地仰起脸,眼里全是惊恐和疑惑。

    尚睿瞥了她一眼,心沉了下去。

    不一样,怎么可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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