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丁千乐眼神微微黯了一下,“你是说……他闯进妖宫了?”
“不然呢,本来还指着万妖山内乱的,谁知道阎凤九那个家伙狡猾得很,放出了妖王归来的消息,还自称为臣,原本那些哭着喊着要来救你的妖族一听,立刻安分了,还欢呼雀跃着要庆祝,表哥没有办法只得亲自出马了。”赫连白瞪着她,毫不留情地继续吐槽,“好歹你也挂着个妖王的名头,怎么这么没用,动不动就被人劫走呢?”
“带我去找他。”丁千乐打断了他的絮叨,直截了当地道。
赫连白一下子住了口,他皱眉看着她。
“带我去找他。”见他不动,丁千乐拿了剑,起身重复道,很是执着的样子。
“不解决了你身上那副见鬼的镣铐,你能走到哪里去?”赫连白扬了扬眉,毫不留情地打击她。
丁千乐低头看了看那用鬼玉制成的镣铐,面上淡淡的,“阎凤九说这上面施了咒,必须下咒者亲自解才能打开。”
“真麻烦。”赫连白皱了皱眉,心不甘情不愿地背对着她弯下腰,“上来吧。”
丁千乐默默爬上了他的背。
“真沉。”赫连白嘀咕了一句,听到走廊边已经有了动静,赶紧背着丁千乐从窗口跳了出去,沉默着走了一阵,他突然道,“表哥吩咐我先带你离开万妖山的。”
“你心里一定在骂我红颜祸水,骂我这妖孽为什么总要连累他吧。”丁千乐趴在他背上,突然道。
赫连白哼了一声,没有否认。
“带我去找他,阎凤九已经疯了,他一个人闯进妖宫太危险了。”
赫连白没有吭气,只是加快了脚步。
丁千乐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自己也不用多说,因为赫连白是万万不会丢下他的表哥不管的。
果然,没多久,她便听到了打斗声,然后,入眼的便是一片绚烂的彩光,咒术与咒术相抗衡,竟交织成如烟花一般美丽的景象。
然而那美丽之下,却是极端的残酷。
丁千乐一下子看到了赫连珈月。
他正与阎凤九对峙着,战况似乎十分的惨烈,而他已然居了下风,白色的狐裘上沾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是从血泊里捞出来似的,丁千乐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那些鲜艳的红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睛。
注意到丁千乐和赫连白的到来,赫连珈月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阴沉着脸看向赫连白,“不是让你带她先走么?”
赫连白撇过头,不吱声。
阎凤九却是笑了起来,他一手负在身后,看向赫连珈月,“黔驴技穷了么?这一计调虎离山看起来使得也不怎么样,你惯会揣摩人心,这回看起来很失策啊。”
此时的赫连珈月脸色相当的难看,他原是打算缠着阎凤九,让赫连白带着千乐离开万妖山的,计划很完美,但他却没有想到赫连白竟然自作主张地带着丁千乐一头闯进了战场。
没有再看赫连白,他调转视线看向阎凤九。
“未必。”收回了心神,他习惯性地转了转手上的珠链,淡淡地道。
话音未落,他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抽出一张符咒来,然后咬破自己的舌尖,将血滴喷在符咒之上。
阎凤九见状,脸色终于变了,他没有料到身为除妖世家的家主,赫连珈月竟然会使用禁咒,而且竟是级别这样高的禁咒。
他这是孤注一掷,打算与他同归于尽了。
一旁的丁千乐自然看得真切,她也没有料到赫连珈月竟会使用这样的禁咒,千钧一发之刻,她颤巍巍地擡起手中的灵蛇剑,口中念了一段咒,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灵蛇剑抛向那正在空中呼呼作响的符咒。
虽然她气力不继,但灵蛇剑并不是凡物,本身便有灵性,在主人的驱使下,它直直地袭向了那符咒。
一击之下,那符咒已经四分五裂。
阎凤九见状,脸上紧张的表情一下子松了下来,不待赫连珈月回过神来,他擡手直接一个杀术袭向了赫连珈月。浓黑的杀气挟着紫色的电光击向赫连珈月,赫连珈月因刚刚那一击已经气力用尽,此时竟是躲避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那道电光袭向自己。
就在这时,眼前一道碧光闪过,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丁千乐已然挡在了赫连珈月的身前,替他接下了那一个杀术。
若是没有手足之上的鬼玉镣铐,这样的杀术对她来说肯定不痛不痒。
可是此时不一样。
因为那副镣铐的存在,她此时的身体和一个普通人无异。
“千乐!”眼睁睁看着丁千乐挡在了他的面前,被击得形魂俱灭,赫连珈月目眦尽裂,他扑上前想抱住她,伸手却扑了个空。
丁千乐的身体被打散,只余一道碧色的光,那柔和的光芒围着赫连珈月依依不舍地转了一圈,然后如萤火虫一样渐渐消失不见……
在那一团碧色的光中,有一道鲜艳的红一闪而过,谁也没有注意到,那是她左肩的火焰烙纹。
阎凤九失神地望着那道渐渐消失的光,脸上的表情一时成了空白,他竟是……亲手杀了她?
“人心这种东西,你从来不懂。”
消失之前,他听到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
阎凤九僵在原地,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一下子被人刨空了似的。
为什么?……
难道是他错了?
这边巨大的动静终于引来了妖宫的守卫者,赫连珈月和赫连白一下子被团团围住了。
目睹一切发生的赫连白有一瞬间的后悔,尤其是看到赫连珈月仿佛失了魂一样的表情,他忍不住想,若是一开始他就依言带走了丁千乐,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了?
不……若是他带走了丁千乐,此时死的,就是表哥了。
他根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和阎凤九一战的,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同归于尽了……
见被包围住,赫连白将正发着愣的赫连珈月护在了身后,一脸戒备地看着那些守卫者,准备大战一场。
“放他走。”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一直定定地站在一旁的阎凤九突然开口,声音十分的漠然。
明明已经占了上风,可是此时……他却突然感觉兴味索然,说完,他不再看这战场,转身便离开了。山中的风吹得他的衣袖鼓起,衣摆猎猎作响间,形单影知的阎凤九突然感觉到了莫大的寂寞。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她之前住过的那间房门口,房间里空荡荡的,桌上摆着菜早已经凉了,那一碟清蒸河鲤正冷冰冰地摆在那里,连一筷子都没有动过。
他突然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来。
既然最终要走……当初为什么要出现在他面前……
作为一个半妖,从出生开始,他便注定是一个悲哀的存在,即不被人类世界所接受,也不被妖类世界所接受,渐渐成,他成为了一个游离在灰色地带的狩猎者。
所谓狩猎者,即是靠吞噬其他妖族来修炼自身,在一次次的杀戮之中,他渐渐变得强大起来,也越来越享受杀戮带给他的力量。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即使是被歧视的半妖,也可以让那些曾经歧视他的妖族感到战栗和恐惧。
直至那年冬天,他闯进了万妖山,碰见了她……
妖王碧梧。
生平第一次,他遇到了比她更强大的妖族,并且败在了她的手上。
他以为这一回一定在劫难逃,可是她却收回了手中的利剑,掏出腰间的酒葫芦,笑盈盈地对他道,“这样重的煞气,你也不怕走火入魔,不如来陪我喝酒是正经。”
她是第一个对他笑的人。
只因那一笑,他留在了万妖山。
他以为他总算找到了一个栖身之处,他以为他可以永远跟在她身边,他为她扫清一切障碍,打败一切来挑衅的妖族。
可是……有一日,她竟对他说出了要与人界联姻的决定。
她要离开万妖山。
而他,又将变得一无所有。
所以,在她联姻前夕,他带妖兵在北莽大开杀戒。
所以,他动手杀了赫连家满门,嫁祸于她,让她成为千夫所指。
所以,他让她服下妖丹,在婚礼之上现出了原形。
他想让她在人界无处安身,他想逼她回到万妖山,届时,她仍是他的王,他仍可陪在她的身边。
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她竟是宁死,也不愿回到他身边。
而他……终究还是变得一无所有了。
他……亲手杀了她。
据《赫连家族大事记》记载,恒天七十五年秋,原家主赫连珈月因窝藏妖物之罪被判处死刑,原第七族长赫连云继任家主之位。
第三族长赫连白叛变劫狱,与赫连珈月逃离凉丹,不知所踪。
凉丹城里又恢复了安静,连北坊区都慢慢开始有了人烟,渐渐的,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华景象,人们渐渐忘记了北坊区的可怕传说,忘记了被施了火刑的银月巫女,也忘记了那两位权倾一时,却又突然失了踪迹的国师大人。
一晃五年过去,皇帝淳于金喜得龙子,大赦天下。
清晨,城门刚刚打开,一辆破旧的马车便晃晃悠悠地驶进了凉丹城,马车上坐着一个青衫男子,他嘴里哼着悠扬的小曲,形象甚是落拓不羁。
凉丹城的早市十分热闹,他驾着马车饶有兴致地四下转了一圈,最后在一间赌场前停下了马车。
“兄弟,借问一下,这里原来不是木微堂医馆么?”他擡头望着那亮闪闪的金漆招牌,看了好半天,才拉住一个过往的行人,问。
“木微堂?那是哪一年的事情了啊?”那人有些不耐烦地道。
“那你可知这里原先的主人去哪儿了?”
“谁知道呢?”那人摇摇头,走了。
青衫男子又愣愣地门口站好半天,直至赌场里的保镖出来赶人,这才走了。
一别五年,凉丹城里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他驾着马车又去了西坊区九号街的白氏米铺,这才好不容易见着了一个熟人。
“二少爷?”坐在门口的掌柜看到马车上的男子,一下子激动起来。
白洛愣了一下,这称呼对他而言已经有点陌生了。
“平叔。”他笑着拍了拍那掌柜的肩膀,那掌柜正是当初周赏托他安置的那位老管家,“我看到木微堂转手成了赌场了,小赏现在在干什么?”
平叔一下子红了眼圈。
“怎么了?”
“少爷他……已经过世了。”
白洛愣住了,“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怎么会?……
“尸身是赫连家的人从万妖山里寻回来的,说是碰到妖物了。”平叔说着,低头抹了抹眼泪。
白洛愣了许久,才喘过气来,他侧头看了看初升的太阳。
阳光刺入眼睛,让他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早知如此,我便该早些回来的。”
许久之后,他才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