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千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苦着脸将那一日赫连秋语如何将她掳出赫连府,如何将她送进公主府,那个疯子公主又是如何折磨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嗬嗬,最毒妇人心,会咬人的狗不叫,赫连秋语那婆娘果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难怪我一直看她不顺眼了。”听到最后,赫连白下了结论。
丁千乐又是一阵无语……你也是女人啊姑娘……
还有……除了家主之外,您老人家看谁顺眼过啊……
“被放光了血,又在地底下埋了这么多天都不死,你是什么怪物?”赫连白突然又问,语调微扬,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丁千乐被她鲠了一下,喂喂,什么怪物啊,你也太直白了吧,稍微考虑一下我的承受能力啊,这样被人直指是怪物很令人受伤啊……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因为此时还有求于她,丁千乐只得放弃了和她擡杠,老老实实地闷声道。
“哦,那你比我好一点。”赫连白淡淡地接口。
“为什么?”丁千乐好奇地问。
“因为你傻。”赫连白冷哼一声。
丁千乐瀑布汗,但她还是忍住了没有反驳她。
“傻人有傻福,不像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怪物。”赫连白又道,她说自己是个怪物的时候,那语气十分的淡漠。
只是听在丁千乐耳中,却显得有些可怜。
虽然此时她自己也很凄凉,没有什么立场去同情她,但丁千乐还是有些为她难过。
“那……你是什么呢?”难过归难过,丁千乐终究还是没有忍得住自己的好奇心。
会吃腐尸的……会是什么呢?
只是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丁千乐就后悔了,因为赫连白沉默了,丁千乐在长久的沉默中开始不安,她后悔不该口没遮拦地问出这样犀利的问题。
都是刚刚那莫名其妙的友好气氛让她一时拎不清自己的处境,忘乎所以了……
万一赫连白恼羞成怒将她丢下怎么办……
她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开始思索如果赫连白这个时候将她丢下,她有没有自救的可能,看了一圈之后,她不禁有些气馁。她们还没有走出荒野,休说她此时根本没有力气自己往回走,就算有力气,她也不认得路啊……再看看这四周渺无人烟的样子,她想找个人问路都不可能啊……
就在丁千乐万分后悔万分纠结的时候,赫连白忽然开了口。
“你知道尸蛊么?”
尸蛊?丁千乐愣了一下,蛊倒是听说过,尸蛊她就闻所未闻了。
“没有听说过也不算你孤陋寡闻。”他轻轻笑了一下,“因为这东西,是我的父亲赫连藏水的杰作。”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还没有闹明白尸蛊是个什么东西,但是丁千乐却忍不住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也许是赫连白的语气……太过苍凉了吧。
“我的父亲,赫连藏水,是第三族上一任族长,他是一个巫术天才,一生痴迷于创造新的巫术,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异想天开,觉得可以把蛊术和巫术结合起来,创造一个新的东西……”赫连白背着丁千乐一边走一边道。
“他成功了么?”丁千乐又好奇了。
“失败了。”赫连白淡淡地道。
“哦……”
“那个失败品,就是我。”赫连白又补充了一句。
丁千乐呆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很惊讶么?”赫连白低低地笑了一下。
丁千乐抱紧了她的脖子,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她不想去问尸蛊的制作过程,可是单从“蛊”字上,便可以隐约猜出一些来……
“按着我父亲的想法,其实一开始他想制作的,是人蛊。人蛊的材料最好是未足月便催生下来的婴儿,将这样的婴儿泡在一种名为‘玄雪’的毒草汁液之中,再由母亲用自己的血喂养,这样的孩子会天生带有毒性,将这样的婴儿与各种毒虫混养在一起,让婴儿吸收毒性,满十岁神智开明的时候,便是人蛊制作成功的时候。”他一路走一路详细地说着人蛊的制作方法,用一种旁观者的陈述口吻,说完,她略略顿了一下,又道,“可惜的是……长到九岁的时候,还没有等到神智开明,我就死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甚至嘻嘻笑了一下,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可是她说的人明明就是她自己啊……明明是那么悲惨的一件事情……她非得用这样喜气洋洋的语调来说么?……
“人蛊是做不成了,我父亲觉得有点浪费,便废物利用,开始试验他的新想法,他觉得作个尸蛊出来也不错。”赫连白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尸蛊的制作过程,讲完之后,又意犹未尽地道,“这一次我还蛮给他面子的,他觉得他成功了,第三族多了一个秘密武器,他开始踌躇满志,觉得下次家主大选的时候,他一定会因为这个强大的秘密武器而胜出。”
丁千乐默默地盯着她的后脑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是很快他便发现不对了。”赫连白舔了舔唇,眼睛里带了些诡谲的笑意。
“……怎么了?”
“所谓尸蛊,顾名思义就是用尸体做成的蛊,是不应该有自己的思想,不应该有什么变化的,可是我偏偏就有了自己的思想,还……长大了。”赫连白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你没有看到他当时的表情有多吓人,笑死我了。”
……丁千乐沉默。
赫连白一点也不在意丁千乐的不捧场,他兀自笑了半天,笑得连肩膀都在抖动,好不容易止住笑,又道,“做出了这样一个超出了他自己理解范围的东西,他自然害怕了,便把我封印了起来,悄悄埋在了他的实验室里。”
“……你不是他亲生的吧?”丁千乐忍不住抖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道。
“如假包换,亲生的。”
丁千乐沉默了……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赫连白沉默了一下,才道,“表哥救的。”
说这一句的时候,她的表情柔软了许多。
“我到现在都记得他当时的模样,他将我的封印解开,将我从棺材里抱了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温柔的人。”赫连白一脸梦幻地道。
丁千乐继续沉默……
这一刻,她突然就理解了那时,连进为什么会说,赫连白是绝对不会背叛家主的。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缘故在啊。
“你父亲呢?”
“我出来之后第一桩事情就是吃了他。”赫连白淡淡地道。
丁千乐又打了个哆嗦。
“谁让他居心叵测,居然胆敢觊觎表哥的家主之位。”赫连白哼了一声。
丁千乐瀑布汗,敢情你吃了他不是因为他将你从好好一个娃折腾成人蛊又折腾成尸蛊,又在地底下埋了许多年,而是因为……他威胁到了你家表哥的地位啊……
“对了……你是怎么受的伤?怎么会在这里的?”丁千乐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她是因为被疯子公主折腾死了,才被毁尸灭迹的,可是赫连白又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且看她这副狼狈的样子,分明之前伤得不轻。
说起这个,赫连白的脸上就透出了阴狠的表情,“白洛那个卑鄙无耻的家伙给我设了陷阱。”
原来是白洛啊……
丁千乐了然。
说着说着,赫连白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丁千乐疑惑地看着她。
“身上脏死了,我要洗个澡。”
丁千乐擡头,便看到前面正有一条十分清澈的小溪,赫连白将她从背上放了下来,“你在这里等着,不许偷看。”
“我也要洗!”丁千乐表示抗议。
何况她有的她都有,有什么好偷看的,丁千乐默默腹诽。
“哼,等你手脚听了使唤再说吧。”赫连白鄙视了她一眼,转身走向小溪,还重复了一遍,“不许偷看。”
谁稀罕偷看似的。
丁千乐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身后哗啦啦的水流声让她心动不已,丁千乐低头闻了闻身上诡异的味道,她的身上又是泥又是血,实在难以忍受得很……
试着动了动腿,虽然还是没有力气,但是走到小溪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哪怕用水稍稍洗洗手再洗把脸也是好的啊。
这么一想,她挪动着软绵绵的腿,走向了小溪。
刚到小溪边,她便呆住了。
赫连白将自己剥得精光,跟浪里白条似的在溪水里嬉戏,末了,“哗”地一下,她站起身。
溪水其实很浅,她又站在一块石阶上,此时阳光照射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暴露在了丁千乐的视线之中。
呃……不对,应该是他……
丁千乐张了张嘴巴,许久之后,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毫无意义地“啊”了一声。
赫连白一下子被惊动了,他转身便看到丁千乐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当下不由得红了脸,指着丁千乐的鼻子大骂,“你这不知羞耻的女人,竟敢偷看!”
……丁千乐默默地转身。
脸上的表情还维持在石化状态。
她刚刚……看到了什么?
赫连白是个男人?
丁千乐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胸,又看了看自己的腿间,然后又一脸梦游状地晃了晃脑袋,她不该那么铁齿地说他有的她都有的……
赫连白快速地擦干身子,穿了衣服走上岸,气得呼哧呼哧的。
“你不是女人啊……”丁千乐还傻乎乎地仰头看他,问。
“小爷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女人了?!”赫连白瞪着眼睛看她,脸上的红潮还未退去。
“……可是你穿裙子啊。”丁千乐傻乎乎地又道。
……还是很骚包的七彩长裙呢。
“谁规定男人不能穿裙子了!”赫连白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道。
呃也对……最多算是异装癖。
可是……到底是什么一直误导着她,导致她一直深信不疑地认为赫连白是个女人?
丁千乐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够用了。
见丁千乐一脸呆滞的表情,赫连白气呼呼地伸手一把将她拉起来,狠狠地甩回了自己的背上。
丁千乐有些惊讶,她还以为他会恼羞成怒将她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呢。
接下来的一路,赫连白始终寒着一张脸保持沉默,先前友好的气氛一点也没剩下,丁千乐也十分识趣地默默闭着嘴,不敢再惹他。
赫连白的脚程很快,在傍晚之前,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荒野,走进了东坊区人声鼎沸的大街。
丁千乐看着街边热腾腾的包子馒子烧饼,不停地咽口水,她已经饿了太久了,只可怜她身上现在一个铜板都没有,赫连白的模样估计也没有比她好多少,一样是衣衫褴褛,钱袋早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在荒野里还不觉得,一旦走上了闹市的大街,丁千乐便察觉到周围的行人见着他们都是一脸嫌恶地掩着口鼻,绕道而行。丁千乐倒并没有很受伤,因为她知道他们此时形容太惨,又满身异味,而且比起一般的乞丐又有几分不同,身上还带着血迹。
她不知道的是……事实比想象中还要惊人一些。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尊容有多可怕,因为长公主的那一顿鞭子,她此时整张脸上都糊着干涸的血痂,看起来不比鬼娘好多少。
正走着,丁千乐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似乎有什么人处境和他们相似,行人对之纷纷掩鼻绕道,不由得产生了几分好奇。
待走近了,她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腐臭味。
赫连白背着她,停下了脚步。
丁千乐擡头,便看到了被行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源头。
那是被高高地吊在索架之上的两具尸体,在日光的照射下,那两具尸体已经腐烂得十分恐怖,绿头苍蝇嗡嗡嗡地叮在尸体上面,还不时有浑浊的汁水从尸体上滴下来,滴落在地上,又被阳光蒸发掉,只留下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丁千乐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味道还是可以忍受的……
那两具尸身因为腐烂程度很高,几乎已经辨不清原貌,看身上的穿着似乎是一男一女,只是……女尸身上那件鹅黄色的长裙倒有些眼熟。
“嗬,赫连秋语。”自溪水边开始便一路沉默着的赫连白突然开口。
丁千乐被他一提醒,立刻想起来了。
那正是上回赫连秋语掳劫她的时候所穿的衣服。
“……你还认得出来哦。”丁千乐有点佩服他。
“我一向对尸体很有兴趣。”赫连白冷笑两声,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那两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一眼,背着丁千乐继续往前走。
丁千乐抖了一下,十分识趣地保持沉默。
执子之手
这个时候,赫连府里正是一片愁云惨雾,尽管希望渺茫,管家连进还是打发了几批人出去寻找失了踪的千乐姑娘,当然,结果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而家主赫连珈月已经一连几日都没有回府了。
就在管家连进脑袋上白头发都急出几根的时候,忽然听到守门的侍卫来报,说是白大人和千乐姑娘回来了。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连进欣喜得简直快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匆匆赶到前院,便看到衣衫褴褛模样狼狈的赫连白背着一个更加狼狈的丁千乐走进门来,两人身上皆是血迹斑斑,白大人脸上倒还算白净,千乐姑娘那张满布着血痂的脸简直可以用惊悚来形容了……
于是连进之前的惊喜一瞬间全都变成了惊恐,这两人到底遭遇了什么……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
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两个失踪人口是怎么遇到一起去的,他现在担心的是若是家主看到千乐姑娘这副模样,会是怎么样一个光景……只一想到那个场景,连进便忍不住开始全身发寒。
虽然如此,人回来了总是比没有回来的好,连进没有功夫多问什么,忙吩咐侍女去准备洗澡水和干净的衣服,又另给赫连白准备了一间房,打算让他们好好梳洗休整一番再说。
将这两人安排好,连进便打算去通知家主,因担心其他人说不清楚,他亲自打马出府去报信了。
而这个时候,赫连珈月正端坐在天牢里,冷眼打量着面前那个痴痴傻傻的红叶长公主。
阎凤九察觉到了丁千乐失踪之事与公主有关,赫连珈月当然不可能没有察觉,当日公主党几乎全灭,红叶长公主被当场活捉,投进了天牢,赫连珈月将善后事宜交给了赫连云之后,便直接来了天牢,打算自她口中问出千乐的消息,只可惜当他见着她的时候,往日里威风八面的公主殿下竟是已经变得痴痴傻傻的,连话都说不全了。
此时,红叶长公主正盘腿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脏兮兮的黑猫,那黑猫也不知道死了有多久,身上的毛都被干涸的血迹粘成一绺一绺的,一点光泽都没有了,看起来丑得惊人,她却是一脸温柔地抚摩着它,将脸贴在它的身上反反复复地摩挲着,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公主殿下。”赫连珈月颇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跟她磨了这么久,他感觉自己的耐心已经告罄了。
红叶长公主还是低头嘟嘟囔囔地和那只死猫说着话,面上还带着模模糊糊的笑意,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面前根本没有赫连珈月那个人似的。
赫连珈月眯了眯眼睛,走上前一擡手便拎起了她怀中那只死猫,然后随手便扔进了一旁雄雄燃烧着的火盆之中。
“啊!”红叶长公主终于有了反应,她惊叫起来,惊慌失措地扑向火盆,试图将那只猫救出来。
“你把千乐弄到哪里去了?”赫连珈月伸手架往她,将她甩向一旁,冷声问。
“夜桑、夜桑、夜桑、夜桑、夜桑、夜桑!”红叶长公主却是完全没有理会他,她十分狼狈地爬起身再一次扑向了那个火盆,一叠连声地惊叫着,将双手伸进火盆之中,仿佛要将那只死猫捞出来似的。
这一回,赫连珈月没有阻止她,只冷眼旁观着,仿佛要看看她是真疯还是假癫。
可她却仿佛全然感觉不到痛似的,一边喊着“夜桑”一边两只手在火里翻来翻去,试图摸出那只猫来。
空气里弥漫开来一股奇怪的味道,烤肉的香气加上皮毛被烧焦的味道,闻得人心里发怵,一旁的守卫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一个个都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吱声。
办完了事情正急急赶来的赫连云正巧看到了这一幕,他赶紧冲上前将红叶长公主拉了开来,又拿了一旁的凉水来浇在了她的手上。
……只见原先那双白皙纤细的手,已经被烧得漆黑一片,惨不忍睹。
“夜桑、夜桑、夜桑……”她大叫着,挣扎着,哭泣着,仍是往那火盆旁扑。
“放开她,让她去。”赫连珈月淡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