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可咸走后,一直假装很潇洒很淡定的陆池偷偷觑了面带微笑的施伐柯一眼,然后默默转过身,面向她坐好,十分利索且诚恳地道歉,“对不起阿柯,我错了。”
施伐柯斜睨他一眼,“错哪儿了?”
“我不该骗你……不过我也没有骗你啊,我是岚州人,也是个秀才嘛。”陆池说着说着仿佛觉得自己很有道理似的,还点了点头。
施伐柯淡淡瞥了他一眼。
陆池立刻正襟危坐,端正态度,然后讨好地冲她笑了笑,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讨饶道:“不过这个秀才……的确是用了些手段冒籍报考的,能够混进考场中了秀才已是极致,再想进一步……是不大可能了。”说到这里,他一脸心虚地看了她一眼,“所以……我可能没办法让你做举人娘子了。”
施伐柯听到这里,忍不住啐了他一口,“谁答应做你娘子了!”
陆池一下子慌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么……都已经合了八字,而且……而且……”他眼睛一亮,猛地拉起了她的手腕晃了晃。
她手腕上那只晶莹剔透的镯子也跟着晃了晃。
“这是我们陆家媳妇的传家宝,大嫂有个玉坠,和你这个玉镯是一套的!”陆池眼睛亮亮地道,“所以你一早便是我定下的媳妇儿了。”
施伐柯又想啐他了,这分明是他爹花了六百两银子从一个傻书生那里哄来的啊!想着想着,又有点想笑……结果这个傻书生好像一点也不傻。
要是她爹知道自己上了这傻书生的当,把闺女赔出去了,非气得打折他的腿不可。
这种哭笑不得的心情在对上陆池亮晶晶的眼睛时,便又全都软作了一团,再不舍得欺负他了,他明明才学出众,却限于出身无法一展抱负,今日乃秋闱之日,他面上不显,但心中定然是十分伤怀吧……
施伐柯看着他的眼睛,擡了擡下巴,又清了清嗓子,道:“我才不想做什么举人娘子,我只想做压寨夫人。”
陆池怔怔地看着她,眼睛一下子亮了。
亮得可怕,那灼灼的光亮似乎要将眼前这个小姑娘一口吞吃掉。
“阿柯,我真开心。”他看着她,轻声呢喃,“真的开心。”
结果吃完饭结账的时候,施伐柯忍不住惊呼,“我们才点了几个菜,都没有点酒,怎么会这么贵!”
“……我们东家说了,以后陆公子来酒楼吃饭,统统两倍的价格。”小伙计挠挠脑袋,笑得有些憨,“我们东家说这叫劫富济贫!”
施伐柯大怒,“贺可咸你个奸商!”
陆池却是笑眯眯地拉住了阿柯,“他心里不痛快,随他吧。”
反正他有钱。
秋闱之后的某一日,忽有喜报传来,铜锣镇褚家大郎褚逸之中举,褚家上下大喜,举家入京。那一日,褚逸之犹豫了许久,想去施家再见施伐柯一面,但离愁别绪,竟是没有再见她一面的勇气。
许是上天垂怜,竟是在大街上遇见了她。
彼此,她正笑盈盈地望着一位正在做糖人的老先生,表情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褚逸之知道,这种时候,她通常就只是在发呆而已……他们毕竟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再没人比他更了解她了。
可是……他们为何竟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阿柯。”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喊了她一声。
施伐柯看了他一眼,然后面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褚逸之?听闻你们要搬去京城了?”
原来她知道啊……
褚逸之笑了笑,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便是今日了,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阿柯,你……保重。”
施伐柯看着他这样,心中也略有伤感,毕竟也是儿时的玩伴……
她正欲开口,身后突然响起了陆池的声音,“阿柯,你在哪儿?”
施伐柯心中顿时一紧,陆池此生无望科举之路,若此时见到中了举的褚逸之,岂不是在他心口戳刀子?当下什么伤感都没了,只匆匆道了一句,“保重,后会有期。”便向着陆池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后会有期……”褚逸之轻轻低喃了一句,他面色灰败地看着施伐柯毫不留恋地转身而去,忽尔心有所感,擡头看去,正对上那位陆秀才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由得心中忿忿,随即又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那厢,施伐柯担心陆池看到褚逸之心中难受,赶紧拉着他走了。
陆池含笑看了一眼满面落寞的褚逸之,任由施伐柯拉着他走了。
两人双双离去的背影刺痛了褚逸之的眼眸,他定定地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周遭的人群来了又往,明明周身四处都是热闹,但不知为何,褚逸之却感觉到了莫大的荒凉。
许久,许久,他才微微落着双肩,转身离开了。
远处的人群里,施伐柯似是心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隔着重重的人群,褚逸之早就已经看不见了。
“阿柯,你在看什么?”陆池问。
施伐柯赶紧回过头冲他笑了笑,“没什么,仿佛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呢。”
陆池微微一笑,没有追根究底。
若干年后,于街中重逢,孙氏衣着锦绣,相貌却愈见刻薄,听闻褚逸之官至三品,家中置了两房妾氏。
彼时,施伐柯正在首饰铺子里,低头看一块玉佩。
一别经年,她依然面色红润,如往昔般透着少女娇憨的神态,但却挽着妇人髻,孙氏迟疑了一下,上前问道:“是否是施姑娘?”
施伐柯回头,微微一笑,回说:“夫家姓陆。”
孙氏一下子想起了那日大街上为她出头的那个书生,时隔多年,那人的容貌依然清晰,无他,只因那人的容貌确实太过耀眼,是她生平仅见的妍丽。
陆池虽然因为限于出身没有能够继续科举之路,但他的学生朱克己却最终官至宰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达到了所有读书人最渴望的巅峰,是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而这位楷模在庙堂之上为皇帝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时候,他家无良的先生正娇妻在怀,于江湖之中四处逍遥快活。
但那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