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地走出朱老太爷的院子,陆池面色甚是和煦。
在院子外头,他看到了急得团团转的小胖子。
小胖子见先生走了出来,赶紧上前,“先生你没事吧?我爷爷可凶了,他没打骂你吧?”
……倒真的是个天真纯善的性子,便让为师来教你认清这人世间的险恶吧。
陆池很是感慨了一番,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动作太过温柔,导致小胖子一时有些恍惚,先生今日看起来仿佛分外的温柔呢?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样温柔的先生莫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呢。
“没什么事,你爷爷叫你进去呢,为师先回去了。”陆池收回手,若无其事地道。
“啊?”小胖子傻眼,一脸紧张地道:“爷爷找我?可曾说是什么事?”
“你进去不就知道了。”陆池不负责任地说完,挥挥手走了。
小胖子只得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先生挥挥手走了,然后端着一张难得严肃的小胖脸进了老太爷的书房……因为爷爷向来不喜欢他嘻皮笑脸的样子。
不远处的凉亭里,朱家大夫人看到了这一幕。
“那人……便是陆池?”
“是。”一旁,侍女低声回答。
“倒果真是有一副好相貌。”朱夫人眉头轻蹙,一个男人容貌过盛可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向来胆小又听话的女儿突然执拗起来,非陆池不嫁,朱夫人自是查探了一番,也知道陆池在镇上一家学堂里当先生,刚巧二房的朱礼在那家书堂上学。
自那日她反悔跟施家那个当媒婆的小姑娘拒了亲之后,朱颜颜便日渐消瘦,近日竟是虚弱到连床都下不得了,看得她着实焦心。今日听到有下人饶舌说朱礼要将他四姐说给他先生,又听到那位先生已经登门相看,朱大夫人自是急了,便亲自来了。
“当真是来相看四姑娘的?”朱夫人又问。
“以讹传讹罢了,奴婢打听清楚了,这位陆先生是有事来求见老太爷的。”那侍女道,说着,又凑上前,附在朱夫人耳边说了当时客厅里的情况。
朱夫人听罢,嗤笑一声,“那位二夫人可真是越来越……”
真是越来越什么,她却并没有说,只是这话中之意,已是十分的鄙薄了。
朱大夫人向来瞧不上朱二夫人,不过是个自作聪明的蠢材罢了,只是此时她却并没有心情去管那糊涂的二夫人,她已经自顾不暇了。
“颜颜今日可好些了?”
“小姐今日只喝了一些清粥,还都吐了出来,这么熬着实在伤身……”贴身的侍女仿佛有些欲言又止。
“儿女都是债啊。”朱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罢了,豁出我这张老脸,再给施家那小姑娘下个帖子吧。”
“夫人风华正茂呢。”见夫人松口,那侍女的表情也欢喜起来,随即又轻声感叹了一句,“小姐可算是有盼头了。”
朱夫人摇摇头,转身走了。
这厢,小胖子硬着头皮踏进书房,便看到了坐在书案后头的朱老爷子,朱老爷子十分注重保养,因此虽然已近古稀之年,但身体依然十分健朗,只那张刻板严肃的脸上满是沟壑,着实不是个平易近人的性子。
“爷爷。”平时在外头张牙舞爪的小胖子老老实实地叫人。
朱老爷子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打量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胖小子,这是他的孙子朱礼,素日被老二媳妇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养成了一副骄纵蛮横的性子,十分不讨人喜欢。当日,入族学第一天便闹得鸡飞狗跳,还出手打了先生,被勒令退学,后来不得已才进了镇上的学堂。
作为朱家嫡系子孙竟然不能入朱家族学,简直是耻辱。
曾经官至三品的朱老爷子人老成精,即便一时不察,时间久了又哪里能看不出来二房媳妇那点子捧杀的拙劣手段,只不过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且他一个公公也不好直接出面训斥儿媳妇,但凡提起,朱二夫人总是抹着眼泪说继母难当,待他好说是捧杀,对他不待又说是苛待。
他也曾对二儿提起,但老二却是不以为然,只说那不成器的儿子是个天生的祸胎,久而久之,朱老爷子便对这孙子有点心灰意冷了。
直至今日镇上学堂里的先生上门,竟说这个看起来不成器的孙子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
小胖子不知道老爷子在想什么,正被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盯得瑟瑟发抖,便见老爷子推了一本书过来,看书面写的是《抱朴子》。
“看过吗?”朱老爷子问。
小胖子战战兢兢地摇头,只以为爷爷又要训斥他不学无术了。
“看看。”朱老爷子用手点了点那书,道。
小胖子不明所以,但仍然不敢违抗,乖乖上前拿起书本,翻了起来。
书房里十分安静,小胖子虽然心中惴惴,但仍然努力将书页上对他来说有些晦涩的内容努力读了下去。
刚翻过两页,便听朱老爷子敲了敲书案,“好了,放下吧。”
小胖子如蒙大赦,赶紧放下了书。
速度之快,看得朱老爷子直皱眉,这是有多不愿意看书……
见老爷子皱眉,小胖子心下又有些惴惴了起来。
“把刚才看的内容讲给我听。”朱老爷子道。
小胖子一愣,越发的不明所以了,但这却是难不住他的,因此利索地背了出来,“抱朴子曰:有怀冰先生者,薄周流之栖遑,悲吐握之良苦。让膏壤于陆海,爱躬耕乎斥卤,秘六奇以括囊……”
朱老爷子一开始还有些慢不经心地靠在椅背上,听着听着眼神越来越亮,他不自觉坐直了身子,看着那个站在他面前一板一眼地背诵的胖小子,心情骤然激动起来。
连那张因为过于肥胖而显得有些其貌不扬的脸似乎也变得清秀了起来。
“……万物不能搅其和,四海不足汩其神。”小胖子还在背。
朱老爷子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打断他,“你以前可曾看过这本书?”
小胖子一脸茫然地摇头。
朱老子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起身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天工开物》,随意翻了一页递给他,“看。”
小胖子吸了一口气,有些憋屈地又低头去看。
看了两页,老爷子抽走了他手上的书,“背。”
小胖子这次有经验了,眨巴了一下眼睛,一板一眼地将刚刚看到的内容背了出来,“凡菽种类之多,与稻、黍相等,播种收获之期,四季相承。果腹之功在人日用,盖与饮食相终始……凡大豆视土地肥硗、耨草勤怠、雨露足悭,分收入多少……”
背诵得十分流利,完全没有磕巴。
朱老爷子知道这个孙子让老二媳妇教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平日最怕看书,即便曾看过《抱朴子》,也不可能去看《天工开物》这样讲手工和农业的书籍。
虽然心中有数了,但朱老爷子难得犯了小孩子脾气,犹如发现了一个新奇有趣的玩具一般,又找了好些书,几乎每本都让朱礼一一试了过去,越试他越心喜。
那位陆先生所言非虚,他的孙子朱礼果真是个天才!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这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啊!
知道自家这个看起来不成器的孙子竟然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朱老爷子简直焕发了人生中的第二春。
他科举出身,好不容易爬到三品官位就到了致仕的年纪,对此不是不失落的,偏子孙中并无成大器者,曾经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失落,如今得知朱礼竟然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朱老爷子焉能不激动,简直如获至宝,当即决定要亲自教导这个孙子,不能让他毁于二房那个蠢妇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