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为你着想也是错吗?
钟妩把头发高高挽起,站在洗手池前稍稍偏过头去看镜子里自己的左半张脸。之前拿冰袋敷了半天,现在已经消了肿,但显然周初晓当时是处于盛怒状态的,所以巴掌印仍是清晰的留在了上面,不知道多久才能消。
钟妩用指尖在上面轻轻碰了一下,当即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药膏,刚拿起了一支棉签,突然醍醐灌顶一般想到过会儿还要帮陆锦行敷药,脸色几不可见的变了变:如果不是她运气足够好,进门的时候没有遇到陆锦行,那她先前想着的所有不想给他添麻烦的打算,就全泡汤了。
钟妩一方面暗恼自己的愚蠢,另一方面也不得不为自己刚刚的“幸运”松了口气。她扔下棉签,找了支色号和素颜时的肤色最相近的遮瑕膏,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的涂抹起来。而此时敲门声传进来。她一面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一面抬高声音回道:“稍等一下!”
镜子里,脸上的印痕被完全遮盖,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钟妩犹不放心,把挽起的头发解开,对着镜子抓了两下,尽量让散下的头发看似自然的挡住一部分脸颊,才松了口气一般,洗完手径直走出了洗手间,打开了房门。
“钟小姐,”陈嫂拿着托盘进来,笑容爽利,“先生说今天不急着敷药,让我先趁热送上来,免得放凉了影响口感。”
钟妩连忙道谢,接过来放到了一旁的茶几上,也并没有回避陈嫂看过来的目光:“麻烦您了陈嫂。”
面对她的直接坦然,陈嫂猜到什么,但却知趣的并不多问,面上也没有露出丝毫异样:“钟小姐哪里的话。我先出去了,你慢慢吃,吃完了我再上来收拾。”
陈嫂一直觉得钟妩是她见过的年轻人里少有的“异类”:她不合群,甚至也不怎么识趣,有时一句话就能把人噎个半死。但同时她也踏实勤勉,待人接物从来都是一副老老实实的礼貌样子,不因为年轻貌美自傲,也不因陆锦行器重自得。于是相处时间久了,陈嫂倒有些喜欢她了。
钟妩其实全无胃口,但送走陈嫂之后,她坐在茶几前看着满满一托盘的食物,和其中一碗热气腾腾的鳕鱼羹,又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脸,即使满目苦涩,却还是努力的扯出了一个笑容。
她很快便把所有食物都吃得干干净净,强烈的饱腹感让她很难再继续坐在原处,于是干脆起身收拾了碗筷,端了托盘开门准备下楼。彼时陆锦行刚刚从楼下上来,拄了根拐杖步调缓慢的走到房间门口,听到门声响动抬头看去,正和出门的钟妩打了个照面。
“陆先生。”钟妩心内多少还有些近乎于做贼心虚的忐忑,但面上仍是一如往常的爽利笑容,“谢谢您让陈嫂送的鳕鱼羹。”
陆锦行不置可否,只是拄着拐杖一步步朝钟妩走过去。他看着钟妩,神情一如往常般平静,语气淡然:“不是要和朋友出去玩么?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他的眸光幽幽暗暗,始终带着能摄人心魄的星芒,钟妩本就心虚,此刻尤甚,于是在对上他的视线之前,就已经不着痕迹的低下了头:“朋友有事,所以提前回来了。您先休息一下,我这就去楼下准备热敷的药包。”
“好。”陆锦行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没有任何异样。钟妩的心内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可下一秒,她就已经僵在了原地——陆锦行修长白皙的指尖抵住她的下颌,不容分说的把她的头抬了起来。钟妩全身的注意力都被下颌冰冷的触感夺走,仅存的理智也在她躲闪之前,对上陆锦行淡漠的双眸时,随着呼吸一同消失不见了。
陆锦行的拇指擦过她的脸颊,力道算不上重,但也和温柔相去甚远,以至于钟妩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指痕处的刺痛感越发明显,她终于彻底回过神来,猛地别过脸去,挣开了他的手。
“合同条款之外,你拥有绝对的自由,不需要搞这种小把戏。还是说……你觉得我是多管闲事的雇主,所以才需要这么费尽心思的遮掩?”陆锦行看着指尖上擦下的粉痕,又看了看始终不肯直视他的钟妩,唇角轻挑,“何必呢,钟妩。”
他行动仍有些不便,慢慢转过身,走到隔壁自己的房门前推门走了进去。
他有些艰难行走的身影犹在眼前,钟妩几乎立刻便想要跟进去解释,可她看着紧闭的房门,抬起的手僵了僵,片刻之后,便有些徒然的放了下来。
和陆锦行在明是雇佣关系,在暗是合约夫妻,两种关系无论哪一种,都如同随时散场的露天电影,幕布上明白标注着“各不相干”四个大字。
各不相干,所以她不需要向他解释。
陆锦行的复健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阶段,他现在每天运动量极大,陆显文为他请了业内最好的中医,配了方子制作药包每天晚上热敷。而钟妩准备好药包回到楼上的时候,已经面色如常。她来到陆锦行房门前轻轻敲了敲,得到允许之后推门走了进去。
陆锦行躺在窗边的躺椅上闭目养神,即使他不睁眼也不说话,神情永远疏离凉薄,可钟妩仍旧觉得,如今的陆锦行,和前几个月病恹恹的模样相比,是全然不同的鲜活生动。
钟妩蹲下身子,掀开他膝上的薄毯,然后动作小心的将他裤脚慢慢卷起,直至膝盖处——就像是上好的玉瓷上出现的裂痕,那些伤疤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明显的斑驳印记,即使她已经看了无数次,也依然觉得刺眼。
刚刚炒制好的中药即使裹在药袋中,也依然灼烫,钟妩拿起来之后仔细小心的敷在他的两膝处,整个过程中,与往常这时候两人平淡却不乏温馨的谈笑相比,陆锦行的神情始终沉静而冰冷。
钟妩在躺椅旁的地毯上坐下来,甩了甩被烫红的指尖,轻轻吹了吹。对于眼下近乎尴尬的沉默,她心口有些发闷:“……我可以解释的。”
“有件事你始终都错了。”陆锦行缓缓睁开眼,偏过头看她。在钟妩有些茫然的注视下,陆锦行喉间溢出的那声轻笑依旧温和,却几乎冷到了她的心里去,“你我在明是雇佣关系,在暗是合约夫妻,两种关系无论哪一种,在只要你不侵犯我利益的前提下,你我都是各不相干的,所以钟妩,你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向我解释。”
他薄唇轻启,几句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指尖的烧灼感明明还在,钟妩却觉得周身都陷入到了极寒境地里,呼吸间都带了冰霜。
她以为自己在成为陆锦行的助理之后,在和他互相了解之后,就不会再面对初见时的难堪场面,可如今他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仿佛一个巴掌再次打在了她脸上,让她顿时失去了所有依仗。
是啊,她似乎一直都错了。她凭什么自以为是的认为,他需要自己的回护?又是谁给她的勇气,让她觉得自己是有资格回护他的?
她如今明白了,可一种熟悉的羞耻感却再次油然而生,似乎有汹涌的情绪要从眼底流出,她努力克制着,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怎么,觉得委屈?”
清越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钟妩自愣怔中回过神来,有些机械的抬头,和陆锦行的视线相撞,对方平静无波的眸光却驱使着她重又飞快的低下了头:“没有。”
陆锦行声音淡漠:“既然承认我说的是事实,那……你又在委屈什么?”
钟妩眼底倏然一热,身侧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她知道自己在陆锦行面前从来都无所遁形,但即使深知这一点,也仍是努力抑制着颤抖,不肯抬头看他。她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正渐渐朝着一个未知的深谷沉下去,仿佛波澜渐起之后,又重归沉寂的一潭死水。
“我没有。”
陆锦行低头看着钟妩,宛如云端的神祇俯瞰众生:“你这人遇事能忍则忍,轻易不肯得罪人,人际关系也向来简单,眼下唯一对你来说能算得上‘得罪’的,我似乎只能想到一个人。也只有这个人,才说得通你为什么会想要瞒我了。”
钟妩蓦地抬头,陆锦行却对她眼中的惊愕视而不见,只是径自继续说道:“接下来不如让我来猜一猜,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周初晓和陆锦航年内是一定会订婚的,这件事陆家上上下下都已经知道了,而近来陆锦航风头无两,算得上是爷爷面前的大红人。若他的未婚妻一旦闹起来,爷爷即使会选择息事宁人,对我来说多多少少也算是有些麻烦的,更何况又是在我如今自顾不暇的时候。”陆锦行几不可闻的轻笑出声,“所以我的小助理善解人意的决定瞒下这件事,或者不止如此……只怕是她连被打的时候都没敢还手,对不对?”
他的笑容未及眼底,钟妩先前的委屈已经被一种莫名的焦躁所取代——陆锦行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敏锐,可此时的结果却明显并不是她想要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不想给我添麻烦?”陆锦行面上的笑意越发浓厚,“当真是不胜感激。”
钟妩看着陆锦行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他眼中狼狈不堪的自己,她勉励克制,却仍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为什么?我知道我不该瞒你,可这些也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让周初晓这个时候闹起来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我为你着想也是错吗?”
“可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这种忍辱负重的‘着想’?”陆锦行的笑容渐渐消失,眼角眉梢俱是疏离,“就因为你觉得我在陆家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因为我无父母兄弟在侧相助,因为我备受倾轧自顾不暇?”
“我没有!”钟妩的眼泪猝不及防的滚落下来,她用手背抹了把眼睛,别开脸再不肯看他,却从没觉得哪一刻如此时一般委屈,“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大概是因为她的眼泪,两人前一刻的针锋相对最终以一种突如其来的沉默戛然而止。空气近乎凝滞,降到冰点的沉默直到陈嫂敲门进来,才算勉强打破。
陈嫂端了香草茶进门,随即便察觉到了房内气氛的诡异。彼时钟妩已经擦掉了眼角的泪痕,但仍是欲盖弥彰般低着头一动不动,而陆锦行的面上一片冷然。陈嫂才意识到自己来得不巧,同时也不免觉得眼前的情景于这两个人的身份而言有些匪夷所思,于是并不多做停留,放下香草茶之后便匆匆转身出了门。
陆锦行心头的薄怒已经渐渐淡去,他重新闭上眼睛,微蹙的眉心也一点一点舒展开来:“回去休息吧。”
钟妩站起身来,离开前又看了看他精致的面容,声音沉闷:“十五分钟后记得把药包拿下来。”说完之后,转身朝门外走去。
“钟妩。”在她的手覆上门把手的那一瞬间,身后陆锦行的声音突然传过来。她停下了动作,却并没有回头,直到陆锦行平淡的、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是很优秀的私人助理,也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钟妩动了动唇,但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于是最终只是沉默着打开房门,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她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时般敏锐,几乎顷刻间便听懂了陆锦行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她是很优秀的私人助理,也是很好的合作伙伴,但……也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