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向顾辛烈坦露心事的那天晚上之后,我和顾辛烈陷入了某种尴尬的沉默。
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是我们都太了解对方的时间表,如果两人都想刻意避开的话,其实就很难再撞上。
好在那时候我已经拿到驾照,买了一辆二车福特,每天一颠一颠地开出门。拿驾照的那天,交管所让我填一张单子,是否自愿在死后捐献器官,我想了想,打了一个漂亮的勾。
死去元知万事空,我想,尘归尘,土归土,能帮助到别人,也算是不枉一死。
我在车里放了很多周杰伦的唱片,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周杰伦是真真正正地可以和青春画上等号的。就好像只要一听到《简单爱》,我就觉得自己还是那个穿着蓝白纹校服,戴着耳机,转着笔,坐在教室里写试卷的小女孩。
听到这里,我又忍不住有点伤感了。于是我探过身去按换CD,脚下一个没注意,刹车当油门,“轰”地一声撞上了前面的大树。
还好我反应及时,只是前方的保险杠被撞扁了。万般无奈,我掏出手机,下意识地就要给顾辛烈打电话,然后才反应过来我们正在冷战。
于是我只得迅速地将通信录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在心底说服自己:“我这不是没别的人选了吗,还是保命比较重要。”
顾辛烈很快接起电话:“姜河?怎么了?”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把我地址定位给你,你能不能过来接我一下。”
“好。”他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
顾辛烈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哦,好的,为什么?”
我这下真的快哭了,被自己蠢哭的:“我车撞树上了。”
“噗——”顾辛烈忍不住笑喷了。
过了一会儿,顾辛烈开着车来了,我还蹲在树下孤零零地画圈圈。
他松了一口气:“人没事就好。”
“哪里好了,”我欲哭无泪,“美国树很贵吧?要被我撞坏了怎么办?它有保险吗?”
“大概,是没有的,”顾辛烈笑了笑,“要不,我们先溜了?”
“好。”我坚决地点点头。
等坐上了顾辛烈的车,我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我“啊”了一声,转过头给他说:“我给你说,我以前在旧金山的时候,有个室友,特别二。有天晚上她去星巴克买咖啡,结果油门当刹车,喏,就跟我一样,轰地撞了前面的车。后来那名倒霉的车主成了他的男朋友。”
“姜河,”顾辛烈古怪地盯了我一眼,“你和自己多大仇啊。”
我这下才发现我把自己都无差别攻击进去了,我郁闷地闭上了嘴。
等一会儿,我又忍不住开口了:“你前段时间躲我!”
“我哪里有躲着你!”顾辛烈哭笑不得,“最近有门专业课老师去非洲了,代课的老师把课程表改了。”
“非,非洲?”
“对啊,”顾辛烈无奈地瘪瘪嘴,“说是要去找灵感,艺术家的心思你别猜。”
原来我一个人尴尬了老半天,只是一个误会,我咳嗽了一声,“放点歌来听吧?”
这次我学聪明了,拿出手机连上他车里的蓝牙放歌,歌手刚刚唱到“旧梦如欢”的时候,顾辛烈忽然开口:“那他们后来呢?”
“谁?”
“你室友和她的男朋友。”
“噢,”我调小了音乐的音量,“他们没有在一起了。”
他点点头,然后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大概是因为这件想起了赵一玫,我回家后给她打了一通电话。此时西部还在放秋假,赵一玫已经回国了。她依然是一有假期就往中国飞,其实坐国际航班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费时费神,时差才刚刚调过来又得飞回来。而且来回一两万块钱的机票,其实也是笔不小的开销。
“你不会累吗?”我问她。
“当然会累,”她说,“可是当我想到能够见他一眼,哪怕一眼,就会觉得这些累和苦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这次她回国,我照惯例千叮万嘱让她一点要给我带一点花椒粉和麻椒粉回来。
“对了,你们明年秋假是多久到多久,惜惜这段时间工作有些糟心,我想我们一起出去找个地方散散心。”
“那要等到下学期才知道了,她怎么了?”
“被排挤吧,”赵一玫叹了口气,“你知道的,她干的那行属于石油行业,很少有外国籍,多少会被排挤的,抽H1B的名额少,她压力很大。”
“惜惜真的是很不容易了,你多陪陪她,你最近如何?”
赵一玫欲言又止:“……再说吧。”
这之后,信号一直断断续续,我们便挂了电话。我太了解赵一玫,肯定是又和沈放吵架了。
电话刚断,楼下放火警报又“嘟嘟嘟”地响了,声音无比刺耳,我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准是顾辛烈又开始尝试他的黑暗料理了。
其实我有时都在想,“越挫越勇”这四个字,赵一玫和顾辛烈之间,究竟谁的道行比较高。
我走到楼下,在一股呛人的烟雾中告诉了顾辛烈我们明年准备出游的计划。因为我们打算自驾游,三个女生的话,确实不太安全。
“你们想去哪里?”
“不知道,散心的话,还是去自然风光的地方吧。”
顾辛烈想了想:“那就去黄石国家公园吧。”
“这个不错,”我点点头,随手拿起盘子里的一块饼干塞嘴里,“呸呸呸,你这又是做的什么啊!”
“趣多多啊。”
“你这是咸多多吧!”
2.
我的在修理厂呆了一个月,在我还没来得及取回它的时候,冬天来了,波士顿开始下雪。
周末的时候我正开着暖气裹着被子在屋子里睡觉,顾辛烈就“咚咚咚”地开始敲我的门。
我简直要被他气死,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摸出床头的电话,给他打了个电话。
“姜河?”
“是我,”我还处在神志不清地状态,说话含含糊糊,“别敲了,不然我和你同归于尽。”
“姜河,”他声音里很开心,“起来啦,下雪了。”
我翻了个身,开了手机功放,躲在被子里:“什么?你流血了?”
“猪头,快起来,你以前不是一直叨念着说要看雪吗?”
“噢,你说下雪啊,”我呆呆地坐起来,用被子把自己裹成木乃伊,“我什么时候说过?”
“以前我们坐同桌的时候啊,你在作文里写的,‘啊,我做梦都想要看一次雪啊,一颗一颗,像是晶莹的馒头’。”
“等等,”我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为什么是馒头?”
“可能那个时候,在你心中,馒头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了吧。”隔着一道门,顾辛烈嫌弃地说。
“怎么可能!”我勃然大怒,“我可是天才少女!你有见过哪个天才成天就惦记着馒头吗!”
“哈哈,”顾辛烈大笑,“这下子醒了吧?醒了就穿起衣服来外面看你小时候的梦中情人。我在客厅等你,要吃什么?”
“华夫饼!”
等听到顾辛烈下楼的脚步声后,我才伸了个懒腰,不情不愿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穿衣服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我和顾辛烈坐同桌的时候,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连我都忘记的一个小小心愿,他却为我记了整整十年。
我吃饭的时候,顾辛烈已经去门外扫雪了。我推开门走出去的那一刹那,被眼前的景色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整座已经波士顿被茫茫大雪覆盖,大雪纷飞,在风中飘舞,树梢和屋顶上厚厚一层积雪。
门前的一小块路已经被顾辛烈扫出原本的模样,他得意洋洋地说:“你们西部来的没见过雪吧?在美国东部,扫雪是一项必备生存技能。”
我跃跃欲试,抢过他手中的铲子,“我试试。”
可是等我真正将铲子拿到手中,才发现根本就铲不动,铁铲沉得要死,我龇牙咧嘴,吃奶地劲儿都使上了,才终于把它翘起来,结果力道不对,上面的雪“咚”地一声全砸在了对面的顾辛烈的身上。
“姜河!”顾辛烈绝望地看着自己一身的水,连脸上都被溅上不少。
我撑着铁铲,笑得东倒西歪。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顾辛烈眼疾手快地蹲下身抓起一把雪朝我扔过来。
“找死!”
我将脸上的水一抹,也跟着蹲下身,狗刨一样地刨了一大堆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全部向他砸去。面对我的猛烈攻击,顾辛烈只得连连后退,然后一不小心磕到了雪堆,整个人往后一仰,面朝上成大字型摔在了雪地里。
我叉着腰仰天长啸:“哈哈哈,苍天有眼!”
然后我优哉游哉地围着躺在雪中的顾辛烈转了一圈,灵机一动,开始用雪埋他:“别动啊,你要动我就用雪砸你脸,你不是最宝贵你的脸了吗!”
顾辛烈做出很害怕的表情:“你想干什么?”
我哼着小曲,没有回答他,我从他的脚上开始堆,他的马丁靴又大又厚,我盖了好久才盖上。知道我的用意以后顾辛烈哭笑不得:“姜河,别闹。”
“我才没闹。”
我再接再厉,绕到他的双手边,抱了一大堆雪,正准备往他身上撒的时候,顾辛烈长手一伸,一把扯住我,我身子向前一倾,也跟着倒在了地上。
“你干——”
我话还没说完,就见顾辛烈竖起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然后他指了指天空:“你看。”
我的目光顺着向天空望去,蓝灰色的苍穹之下,白色的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落在眼里,落在心底。那一刻,躺在寒冷的雪中,我却觉得内心涌起一种奇特的、温暖的力量。我想,顾辛烈也一定感觉到了这种力量,所以他才躺在这里,不肯起身。
我想起十几岁时看过的电影,岩井俊二的《情书》,女主角对着空谷雪山不断地、一声声地喊:“你好吗——我很好——”
江海,那你呢,你好吗?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好与不好,但是我能肯定的是,对于现在的自己,我是喜欢着的。
波士顿这年的第一场雪,亦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了满世界。
3.
在我已经数不清波士顿下了多少场雪后,江海的论文再次被《NATURE》刊登,我早上去实验室的时候,我的导师找到我,笑眯眯地问:“我记得,当年在学术会议上见到和你一组的人,就是他吧?”
我对导师的记忆力佩服得五体投地,扫了一眼江海的名字,点点头:“他很优秀。”
岂止优秀,在我心中,江海就是一个完美的“1”,而我,我只是近似无限接近的循环小数零点九九九。
同教授请示过早安后,我顺手带走了那本《NATURE》。因为我只是研究生,同博士生的江海比起来,他研究的领域更加偏向于理论化,很多公式推导连我看着都觉得吃力,可是我不再同小时候一样觉得迷茫与不安,术业有专攻,我只是,同江海越来越远。
那天我一个人在图书馆里坐了很久,我打开谷歌,慢慢地打出江海两个字。搜索的结果甚至比我预计还要多,我一页一页十分有耐心地翻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什么。
然后我竟然翻到六年前的那张帖子“大家来八一八最近很火的那对天才少年少女”。我犹豫了一下,点进去,上面放着一张我和江海很多年前的照片,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面容青涩稚嫩。
下面的回帖清一色的祝福的语气,现在看来已经恍若隔世。我当年看完这张帖子后一直没有后续关注,原来又多了十几页的回复量,都在问不知道两人在美国过得如何,有没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将鼠标往下拖,忽然看到一条回复,说:“阿姨们你们别在这里瞎猜,说不定这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还是死对头呢,相互拉黑,老死不相往来。”
我觉得这个回复挺逗的,余光扫了一言用户ID,叫玲珑相思,又矫情又文艺,明显和文风不符合啊,我心想。
老死不相往来?我和江海?我想绝不可能。
每个女孩子都会幻想告别心爱之人后再次重逢的场面吧,我也想过,在旧金山蜿蜒的海湾边,有海鸥一圈一圈的盘旋,夕阳黄昏最好,海风吹起来,栏杆边有弹着吉他的流浪歌手,道路旁的一张石头椅上刻着一行话:送给姜河,我最爱的女孩。
我抬起头,他从我对面走来,难过地对我说,其实我爱的人一直是你。
想想都觉得恶俗,我一边翻着帖子,我一边摸着自己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一边伤感地关掉那张帖子。
连我自己都忘记翻到搜索器的第多少页,按下一页按到麻木的我,忽然看到一个博客。是美国的博客地址,名字却是中文,叫江河湖海。
我觉得有趣,也算是缘分,便点了进去。
博客的日志全部上锁,看不出来是哪一年注册,我这个人向来叛逆,你不让人看是吧,我点开源代码,一边浏览一边想,那我还就非要看了。
我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破解掉对方的博客密码,我忽然觉得自己如果勤加练习,以后还能去当黑客混口饭吃。
可是点开他的日志后,我大失所望,上面密密麻麻排列了许多的数字和英文字母,也不像是地址或者是电话号码,像是一个人在键盘上忽然敲打出来的结果。
“怪不得要上锁,”我又气又无语,“原来是怕自己被当做神经病。”
可是还有比他更神经病的人,我居然逐一将他的日志都打开来,最后确认,从第一篇到最后一篇,没有一个汉字,也没有一张图片,只有长长的数字和字母,满满地占据了我整张屏幕。
我大失所望,退回到目录,我这时才发现这个博客的排版非常整齐,背景图是一张海底深处的摄影,寂静的深渊,黑暗中已经没有了氧气,连阳光也无法穿破。
我又很无聊地花了一个小时,试图保存这张照片,可是这一次,我竟然毫无进展。
“竟然还是个高手么!”我惊叹,然后又想了想,“可能只是博客自带模板吧。”
然后鬼使神差般,我收藏了这个神叨叨的博客,然后继续翻着谷歌搜索记录,找到一首张雨生的老歌,他声音有些沙哑:“就让大海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我又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失恋的人是否都是如此患得患失,我重新打开刚才的博客,给博主留了一条言:“博主,你的博客名一点也不好听,不知道是否考虑换一个?区区不才在下这里有几个不错的备选。”
我这才心满意足地关掉了电脑,去吃我面包夹肉饼的丰盛晚餐。
二月的时候,波士顿终于有了春意。我仍然穿着压缩防寒服,一出太阳,就搬着摇摇椅去门外的院子里晒太阳。
我在椅子轻轻地晃动中慢慢入睡,不知道过了多久,顾辛烈走来,拿走我脸上的书,推了推我:“别在这里睡,小心着凉。”
“我才没睡,”我打了一个哈欠,看了看周围空****的草坪,忽然灵机一动,“喂,顾辛烈,你看你家门外这院子这么空,多浪费啊,我们种点花吧,蔷薇啊,玫瑰啊,多美啊。”
“不要!”他条件反射地拒绝。
“为什么?”
“种花,你说得容易,肯定是前脚撒了种子后脚拍拍屁股走人,除虫浇水,还是都是我来?”
“哈哈哈,你真是太懂我了。”
顾辛烈鼻孔出气,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想了想:“那不种花,种树吧,树好活。”
顾辛烈摇了摇头:“姜河,不是这样的。无论是花还是树,还是别的什么植物,当你一旦决定要赋予它生命的时候,你就必须有善待它、呵护它、爱它的决心,其实宠物也是一样的。因为它们都是有生命的。”
我侧过头向顾辛烈看去,二十来岁的大男孩,穿着黑色毛衣,他蹲在我的椅子边,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像个小孩子,可是他却无比认真地告诉我,你要去爱每一条生命。
我心头一动,无比郑重地点点头:“嗯,我答应你,绝对不会敷衍!”
有了我的承诺,顾辛烈去买来很多桃花的种子。
“为什么是桃树?”他问我。
“大概是因为我很喜欢那首诗吧,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很出名么?我没听过。”
“废话,你也不想想你中学的时候都在干什么。”
顾辛烈抗议:“不要血口喷人,我那时候读书很用功的!”
我差点没被笑掉大牙,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好吧,那你给我说说,你怎么个用功法?”
回答我的,是顾大少冷艳高贵的一句“哼”。
趁着天气好,我和顾辛烈一有空就开始挖坑。院子很大,我们一共种了二十棵树。
“你看,你今天二十岁,以后每过一年,你就种一棵树,等你活到一百岁的时候,这里就有一片桃花林了。”我开心地说。
顾辛烈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伸了个懒腰,转身回到屋子,并没有问他想要说什么。因为我有一种预感,他想说的话,我是知道的。
他想问我,能否留下来陪他,每年种一棵树,待到百岁之时,同他共赏一片桃花林开成的海。
抱歉,我垂下眼帘,顾辛烈说得对,我一点也不负责任,只想种下种子,幻想它枝繁叶茂,落英遍地的美景,却不愿意为它浇花除虫,等它慢慢长大。
我不能留下来陪他,看着一片桃树成林,因为我的心不属于这里。
它在雪中,它在雨中,它在河中,它在湖中,它在每一滴会流向海的水中。
或许是种树这个行为激发了顾大少某种奇怪的创作灵感,总之,在这个春天来临以后,顾辛烈就开始闲不下来了。
他开始不时地去买一些装饰品或者是盆栽往屋里搬,一会儿又嫌弃家里的厨具颜色太单调不温馨,一会儿又嫌弃地毯的图案太生硬不能让人放松。
“这些都是我搬进来之前你自己买的,你当初不是还说白色简单的厨具显得你这人特有内涵吗?还有这地毯上,上面的宝剑不是衬托得您特帅气吗?还有,冰箱上有没有印花纹一点都不重要啊,它只是一台无辜的冰箱啊!求你放过它们!”
顾辛烈气鼓鼓地鼓着一张包子脸看我,等了一会儿,又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了,跑来给我说:“那好吧,我们把墙壁的颜色刷了吧。”
刷墙是一项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每个美国人都很热衷的室内运动。
“自己刷吧你!”
“刷成什么颜色好?蓝色?绿色?灰色?粉红?”他问我。
等等,有什么奇怪的颜色混进去了。
我想了想:“蓝色吧,那种淡一点的蓝色,看了会让人觉得放松。”
顾辛烈点点头,然后顺手抓起他的外套和钥匙:“那走吧。”
我傻了眼:“去哪儿?”
“TheHomeDepot,”他不耐烦地转了转钥匙,“买油漆啊。”
我哭笑不得:“你这也太雷厉风行了,要去你自己去,先说明啊,等会儿回来别让我帮忙。”
顾辛烈用嫌弃没有印花的冰箱的眼神嫌弃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哼”了一声准备出门,我连忙说:“等等啊,经过In-n-out的时候给我带个汉堡啊。我要大号的!”
“做——梦——”他大笑。
看到他真的要离开家门了,我又忍不住大声说:“诶,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雨。”
“你骗谁呢,你根本就不看天气预报。”
“诶那个——”
顾辛烈努力憋着笑问我:“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十分冷艳高贵地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我今儿心情不错,勉为其难陪你走一趟吧。”
美国人实在太讲究,蓝色就蓝色,非要分什么lightblue,skyblue,coolblue,morningbreeze,seashell,darkblue,tropicallagoon我和顾辛烈不厌其烦,最后土豪大手一挥,都抱回了家。
回去的路上,顾辛烈请我吃了SundaeCookie,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美式甜品。自上而下分别是鲜奶油、冰淇淋球和刚刚出炉已经快被烤融化的巧克力曲奇,最上方放一个鲜翠欲滴的大樱桃,一勺子从上挖到下,冰淇淋的口感加上又浓郁又暖和的曲奇,简直就是发胖利器。
“这估计就是我在美国唯一眷恋的东西了。”我一边吃一边满足地感叹。
顾辛烈嫌弃地看我一眼:“上次你吃FrozenYogurt的时候也这么说。”
我愤怒地把勺子从嘴里扯出来:“不准说话!你要在说话我把你钱包给吃空!”
顾大少优越感十足地用手指敲打桌面:“你试试?”
这一天,我是站着走进的这家美国餐厅,然后扶着墙爬出来的。
回家以后,顾辛烈就十分欢快地系上围裙,放着hip-pop开始准备刷墙,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们先谨慎地选择了morningbreeze,我很喜欢这个名字,翻译过来的话,清晨的微风?不知道对不对。
我以前一直认为刷墙是一项简单粗暴的体力活,可是当自己真的拿起粉刷,蹲在墙边刷起来的时候,才知道这是多么细致的一件技术活。
刷了一会儿,我手脚都开始发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喂,顾辛烈,我记得人家电视剧,都是那滚筒刷的,为什么我们是刷子?”
顾辛烈愣了愣,然后用一种“原来还有筒刷”的眼神看我。
当顾辛烈被我赶出家门灰溜溜地去超市买筒刷后,我干脆把电脑抱来客厅里写实验报告,才写完实验目的,抬起头就发现天下雨了。
糟糕,我心想,等会顾辛烈回来肯定骂我乌鸦嘴。
我给他手机打了个电话,才发现他没带手机出门,还在沙发上震动,我刚刚没有听到,现在才发现上面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雨水淅沥沥地下,来了波士顿以后,我发现我有些爱上了下雨。这会让我回想起在国内的日子,江南水乡,烟雨如梦。门外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我有些疑惑地打开门,顾辛烈才不会这么温柔。
门口站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中国女孩,穿着红色连衣长裙和牛仔外套,裙摆已经被水打湿,雨水顺着黑色长发流下来。
见到对方,我们都很吃惊,她试探着问:“顾辛烈,住这里?”
我送了一口气,原来是顾大少惹的桃花债。
我连忙点点头,“你找他有事?他出去了。”
女孩还是面色复杂地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这才想起来,我十分友善地冲她笑了笑:“我是他室友,你别误会。”
她还是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然后她有些不可思议地说:“你是姜河?你来波士顿了?”
她这句话信息量很大。第一,她知道我这个人,第二,她知道我以前不在波士顿。
我点点头:“我是姜河,你找顾辛烈有事吗?你进来坐吧。”
她犹豫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屋子,摇摇头:“不用了,我在这里等他就好。”
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便进屋里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想了想,又拿起沙发上顾辛烈的外套,走出来一起递给她。她长得十分好看,这种好看和赵一玫的漂亮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唇红齿白,是真真的美人儿。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忍不住偷偷瞧她,她的睫毛浓密,五官玲珑精致,我在心中惋惜,不能偷偷拍下来发给赵一玫,让她不要整天自我感觉那么良好。
我想了想,努力给她搭话:“你刚刚是不是给他打过电话?他手机落屋里了。”
“嗯,”她点点头,“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们选修的一门电影课要交一份作业,剪辑出了点问题。”
我没太在意地听着,雨水顺着屋檐哗啦哗啦倒下来,我想了想,再一次邀请她:“你还是进来坐吧,屋子里暖和点。”
她看了我一眼,还是摇头。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还系着围裙,上面蹭了好几块油漆,看起来十分邋遢。在美人儿面前丢了如此大的脸,我觉得很沮丧,赶忙脱掉它,“噢,这个啊,你不要介意,我们刚刚在刷墙。他大周末的发神经,非要折腾。他就是去买粉刷了,估计马上就回来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外面雨势渐烈,雨声渐大,她却忽然回过头给我说:“嗯,他看到我的来电显示应该会给我拨回去,我就先走了。”
“你要不再等等吧,专门跑一趟。”
她微笑着摇摇头走了。
顾辛烈回来后,被我骂了个半死,问他为什么这么慢。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巨无霸汉堡:“不是你吵着要吃In-n-out吗,绕了大半个城,还要排队!麻烦死了!”
我愣愣地接过汉堡,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可是装汉堡的袋子却一滴雨水都没有。
“对了,刚刚有个女孩子找你,她说给你手机打了电话。”
“哦,”顾辛烈走到沙发上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未接来电,然后皱起眉头说我,“吃慢点,噎死你。”
我只好放慢我的狼吞虎咽,好奇地问:“是谁啊?好漂亮。”
“是比某些人漂亮,”他瞟了我一眼,“以前高中同学,后来大学也来的波士顿。”
我这才想到,对于和顾辛烈不见面的这四年里,他的人生,我一无所知。岂止这四年,在那之前,我们同读一所中学,我念高中他念初中,我连他在几班都不知道。
他总是问我小矮子,你过得如何,可是我从来没有反问过一句,你呢,你过得好不好。记得只有一次,我们开玩笑间,他反驳我说他中学的时候有认真地在念书。
我觉得很愧疚,虽然我们总是互相斗嘴,嫌弃对方,对方介绍总是撇清关系说这是我室友,但是其实我们是朋友,认识了很多很多年的朋友,叫老友。可是我很少在意他,从来不问他在想些什么,会不会也有难过、伤心、痛苦的时候,而那个时候,是谁陪他的身边。
“顾辛烈,”我有些闷闷地低下头,“抱歉。”
他被我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那种又酸又楚的感觉在心头**漾,我问:“你为什么想要换掉家里的东西都换掉?”
“啊,”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不够温馨,硬生生的没有人情味。我以前一个人住倒是无所谓啦,可是现在你搬进来了,我希望你以后回忆起你在波士顿的日子,会觉得很美好,很值得。”
原来是这样,我愣住,如果我不开口问的话,我就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然后我脑海中忽然飞过刚刚的女孩子,她看着我,那样的眼神,原来叫做哀伤。
这一刻我有一种感觉,她是知道的,顾辛烈刚刚说的那段话,她已经在我抱怨顾辛烈非要拉我刷墙的时候她就懂得。
我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她喜欢你。”
“谁?”顾辛烈被我吓了一跳。
“刚刚那个女生,”我肯定地说,“她喜欢你。”
顾辛烈松了一口气:“别乱开玩笑啊,我顾小爷从来不会沾花惹草,身家干净得很。再说了,她不可能喜欢我的。”
“别蠢了。”我晃了晃脑袋。
可是顾辛烈还是坚持不承认,我笑了笑,“她叫什么名字?”
“许玲珑。”
我点点头,想了想:“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不知道为什么,顾辛烈忽然发火,将手中的滚刷往油漆里一甩,回房间里去了。
我在原地愣了半天,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我就是单纯想炫耀一下我堪比诗词大全的脑容量啊,怎么就刺激到他了呢。
4.
没过多久,我就第二次见到了许玲珑。
那天是顾辛烈一个朋友的生日,他们喜欢开party,在露天游泳池边开着音响烤烧烤,摆一地的酒瓶,绝对是不醉不归的架势。
我来美国五年,从来没有参加过party,随着年纪的增长,我渐渐地、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江海在我身上留下的影子。我开始越发的喜静,没事地时候宁愿躺在**听一下午的古典乐,也不想呼朋引伴去KTV里唱歌。我不喝啤酒,就算是想要小酌,也宁愿选择度数不高的红酒。
爱他,让我变成了另一个他。
顾辛烈的朋友我都不认识,我搬来之后,他就不再把朋友往家里带,我们出去吃饭他也不会叫上别人,我挺喜欢他这两点,觉得很绅士。
按照顾辛烈往常出去嗨皮回来的时候都是第二天,我便一个人吃过晚饭,写了会程序,洗过澡后就准备睡觉了。
我意外地觉得有些冷清,平时这个时候,顾辛烈已经从篮球场回来了,大汗淋漓地洗个澡,然后在厨房里翻点东西来吃。
我被电话吵醒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十二点,我低声咒骂了一声,没好气地接起电话:“Hello?”
“喂,是姜河吗,我是许玲珑,上一次在你家门口你见过我。”
我自然立刻想起来,美人总是让人过目不忘,因为不太熟,我语气也不得不客套起来:“啊,是你啊,怎么了?”
“我们这边聚会出了点事儿,你能过来一趟吗?我把地址给你,我们都喝了酒,开不了车,抱歉了。”
“顾辛烈?”
“嗯。”
“他没事吧?”我有些担心,一边说着一边弹起来坐着,“等等啊,我马上过来。”
“没,”她顿了一下,“没事。”
姑娘,这哪是没事的语气啊。我在心底叹了口气,也知道她是想不让我担心,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抓起钥匙,踩着人字拖跑到车库,“轰”地一脚冲出去,直接开上八十迈。
第二天我被顾辛烈知道了我在午夜十二点的城区里将一部老爷车开上这个速度,他差点没掐死我。
其实我当时我倒不是真的特别担心顾辛烈,二十出头的大男孩,周围一大帮朋友,能真的有什么事儿啊。我这么焦急,完全是出于一种被盲目信任的虚荣心理。
从小到大,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他出现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挡在我的面前,他从来不对我说别怕,但是有他,我就真的什么都不怕。
如今我终于可以,稍微报一点恩,还一点债,我能不跑快点吗?
等我到了顾辛烈朋友家门前,才不得不感叹,土豪的朋友果然也是土豪,看看这威武霸气的大门,这闪闪发光的喷水池,这感觉开不到尽头的庭院,我连吐槽都不知该从何开始。
以前顾辛烈说他低调我还不信,如今我终于信了,他说自己低调都已经是无比谦虚了。
我好不容易找到游泳池,从车上跳下来,众人看到我来了,立刻一窝蜂地涌过来,叫我“姜姐”,先不说谐音如何,虽然我是硕士你们是本科,但是我其实比你们小,我心中欲哭无泪。
我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发现一群富二代们都用一种十分诡异地目光盯着我。
我低下头,才发现自己出门匆忙,还穿着睡衣,上面樱木花道这个二货还在嬉皮笑脸地比划着“V”。
不要这样看我,我可以解释的。
再说了,你们各个穿着比基尼和沙滩裤的,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是顾辛烈的室友,姜河,晚上好,他人在哪里?”
既然都叫我姐了,我不由自主地端了端架子,一副长辈的语气说道。
一群人齐刷刷排成一拍,往水池里一指。
我登时觉得一阵头疼,我走到游泳池边上,看到泡在水中,靠着墙壁的顾辛烈。在路灯和月光的映照下,池面波光粼粼,他一个人靠在那里,像一个孤独的王子。
“顾辛烈。”我蹲在池边叫他。
他不理我。
“顾辛烈!”我提高了音量。
他还是不理我,这时候,许玲珑走到我面前向我解释:“他喝多了,谁叫都不肯听,可能没听出来是你,现在怎么也不肯起来。”
“怎么了?”我蹙眉。
她顿了顿,十分难过且愧疚地低下头:“开始在岸边烤烧烤,大家闹着玩,我喝了点酒,去闹他,好像把什么东西给他弄下去了,他急了,就跳下去找,黑灯瞎火的,根本找不到。都让他快点起来,他不干,现在呆水里,我怀疑他都快睡着了。实在没办法才给你打的电话,真的太抱歉了。他在这样下去,发烧感冒都是小事了。”
我看她一副快要急哭了的表情,不忍地安慰她:“你别自责,和你没关系,他自己犯神经呢,等我把他拎回来啊。不过,他掉的什么东西啊那么宝贵,钱包还是护照?”
许玲珑用一种“为什么你会觉得钱包和护照很重要”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我羞愧得想一头往水里跳下去,为什么要在一群有钱人中自取其辱。
“好像是,”她一边回想一边比划,“一个玻璃珠子。”
玻璃,珠子。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我悲哀地发现,顾大少的审美剑走偏锋到已经让我放弃爆发,直接选择了死亡。
我沉默地走到顾辛烈头顶的水池边,趴在地上,伸出手,努力往下,一把扯住了靠在池子的墙上的顾辛烈的头发。
顾大爷用英语骂了句美国国骂,一脸愤怒地抬起头。
月亮弯弯,我冲他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他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一身的酒气在水里泡着也没散去,他疑惑地说:“姜河?”
我又伸手扯了扯他的头发,“是我。”
顾辛烈还没酒醒,勾着眼睛斜斜地看我,我觉得此刻的他看起来有些陌生,可是这样的感觉还没过去,他大概是认出了我,一下子表情垮下去,像个小孩一样撒娇:“你在这里干嘛?”
“卖萌可耻,你给我正常点,”我又伸出手扯他的头发,“带你回来,起来了。”
他鼓着包子脸:“不上去。”
我苦笑皆非:“你神经病啊,不就一颗破玻璃珠子吗,又不是钻石做的。”
“旷世巨钻,不过是钻,”他撒娇地瘪了瘪嘴,“你不记得了吗,那颗玻璃珠子,是你送给我的。”
这种时候,我应该恍然大悟感动得泪流满面,可是我用我自认为堪比奔五处理器的大脑迅速搜索了一下,我真的不记得有这事了。
我十分尴尬地说:“没事,玻璃珠子而已,我重新送你就好。”
他的脸上一闪而过失望的神色,然后他顿了顿说:“不理你了,等到天亮,我会把它找回来。”
我对他的行为感到十分费解:“我到底什么时候送过你一颗玻璃珠子?我竟然寒酸至此?”
他别过头,没有看我,闷声说:“你答应过我的。”
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我送过他的东西,他视为珍宝,可是我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答应过他什么?
我想了想,然后诚恳地说:“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了,或许这颗珠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可是对此时此刻的我来说,是你比较重要。”
顾辛烈回过头,怔怔地看着我。他身后的,偌大的游泳池,池水深深,衬出他英俊好看的脸、
我从趴着改成蹲着,带着笑意冲他伸出手:“走啦,回家了。”
他抬起头与我对视,他的眼底明明白白,只装得下一个我。
只怪月色太美你太温柔。
可是我还是没有问出口,我答应过他的,究竟是什么。
因为无论是这个答案还是承诺,我恐怕都会负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