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学的时候,我的导师主动找到我,告诉我他的一个Ph.D学生将在明年夏天毕业,问我是否有意向进入他的实验室,他可以每个月给我提供三千美元的生活费。我当然求之不得,我之所以暑假留在他的实验室,就是为了能够得到他的青睐。
与此同时,赵一玫和何惜惜还没有决定未来的出路。何惜惜实习的公司对她表现很满意,但是最后并未向她提供Offer,他们终究更倾向于拥有公民身份的本国人。继续读博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美国人大多不愿意读生物这样的理科专业,很容易能拿到奖学金。
赵一玫所学的专业在美国更是无法找到工作,随便在大街上找一个墨西哥人说的西班牙语都比她流利。反正她也从未想过以此谋生,可是她又不愿意回国,自从这次暑假回国后,我觉得她和沈放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局面中。
“要不我和你们一起申博好了,”赵一玫坐在沙发上抱着抱枕头疼地说,“学拉丁语文化研究,怎么样。”
“也挺好,估计没什么人学这个,学院也要有亚裔指标,现在和教授陶瓷还来得及。”
赵一玫欲哭无泪:“我曾经的梦想是当一个被金屋藏娇的陈阿娇,哪里知道现实把我逼成了一个女博士。”
大四时我的课少,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实验室里。我的导师和江海关系也不错,他曾经一边吃糖果一边问我:“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被吓了一跳,告诉他:“在我们祖国,我们还未到结婚年纪。”
他很惊讶:“噢?但是在美国,像你们这样的情况,说不定孩子都有两个了。”
我笑嘻嘻地问他:“那以后我们的孩子也来给你当博士生好不好?”
年过五十的教授转动着一双蓝灰色的眼珠,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就在这学期,江海搬来了和我同一个小区,我同他商量,每天搭他的便车上学,我至今仍然没有拿到驾照。
以前赵一玫每次说我,我就懒洋洋地回答:“有什么关系,读书的时候有江海,毕业以后,他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
可是现在,我不太确定了。
我后来见过田夏天一次,我将欠她的饭钱补给她,她笑着说:“原来你就是姜河,我听江海提到过你。”
要是换成别人,我或许会十分感兴趣地向他打听在江海心中,我是什么样子的。可是面对田夏天,我意兴阑珊,我平淡无奇地“哦”了一声,然后问她是否经常见到江海。
“还好,”她腼腆地低下头,“我偷偷去你们琴房看过他弹钢琴。”
“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让他带你进去。”我恹恹地说。
田夏天摇摇头,欲言又止地走了。
那天下午,下课后我心血**,去了一次音乐学院。走到教学楼下才发现原来这里必须刷卡进入,因为我不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所以就算是我的学生卡也没有用。难怪田夏天要用“偷偷”两个字。
就在我垂头丧气地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的声音,“姜河?”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脸疑惑的江海,他问我:“你怎么在这里?”
“唔,”我被吓了一跳,挠挠头,“随便走走,你呢,刚刚练完琴?”
“嗯,”他点点头,“要一起回去吗?”
我鼓起勇气,却又装作不经意地说:“好多年没看见过你弹钢琴了,上一次还是中学的新年晚会上。”
“是挺久了,”他一边回忆一边说,“你,想听吗?”
我点点头,然后看到江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下个月可能要开一场独奏会,你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来听。”
我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江海从大一入学就一直跟着学校里一位很牛的大钢琴家学习,这件事我是知道的,可是没有想到,他还能开一场独奏会。
我曾经觉得,大概江海和《哈利波特》里的赫敏一样,有一块可以时光倒流的怀表,因为他的时间好似无穷尽。
“弹钢琴是不一样的,”他向我解释,“弹钢琴对我来说,是一种放松,它能带给我和科学完全不同的快乐。”
江海的独奏会那天,为了防止我做出听钢琴曲听睡着这样丢人的事情,我翘掉了白天的课,在家饱满地睡了一觉。正好赵一玫晚上没课,我便拉上了她一起去。
穿着燕尾服的江海站在舞台上,同我梦中幻想过无数次一样,他坐在舞台上的三角钢琴边,灯光落在他的身上,坐在观众席上的我只能看到他模糊的侧脸。
十首曲子弹下来,我的手都拍掌拍到麻木,他走到话筒边,用他如大提琴般低沉动耳的嗓音说:“Thankyouforyourcomingtonight,now,pleaseletmeintroduceMissTiantoyou.Tonightshewillplaythelastsongwithme.ThisismyfavoritesongforChopin,.(感谢各位今晚的到来,现在,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田小姐,她会同我一起弹奏今夜最后一首曲子,是我最喜欢的一首钢琴曲。肖邦的《告别圆舞曲》。)”全场掌声如雷,幕布缓缓开来,我看到了穿着黑色晚礼服的田夏天。
那一刻,我听到了整个世界崩塌的声音。
赵一玫担心地转过头看我,我一动不动地盯着舞台,看着田夏天在江海对面的那架钢琴下坐下,然后他们相互对视,同时弹出第一个音符。
我的眼泪猝不及防地砸下来,我觉得这一切一定都只是一个梦,梦醒来以后,没有什么田夏天,也没有什么音乐会,有的只是教室窗外的那棵樱花树,我从梦中醒来,看到十六岁的江海,他的眉眼还是稚嫩,微笑着对我说午安。
赵一玫一把抓住我,将我拉出了礼堂。
夜晚的风吹在我脸上,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一玫,我好痛,我心痛得要死掉了。”
世界上最痛苦的,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你爱的人,爱上别人。
礼堂里传来动人的音乐,金碧辉煌的门后,是一室的荣耀与赞美,而门外的我,在漆黑的夜里哭得五脏六腑都已经麻木。
2.
独奏会后,我粉饰太平,为了装作无所谓,我依然每天同江海一起去上学。唯一不同的是,我开始选择坐在后排的座椅上,一上车就打开自己的电脑,然后全神贯注地研究论文。
“最近很忙?”江海奇怪地问我。
“嗯,”我头也不抬地回答他,“有一个project。”
他点点头:“有需要帮忙的随时来找我。”
“谢谢。”我想了想,“你昨晚的钢琴会很棒。”
“谢谢。”
我觉得很难过,只是一夜之间,我和江海,好像已经开始疏远。我们彼此客套地道谢,他并未发觉我的中途离场。
在那天以后,我又见过一次田夏天。
是在江海的家里,我做了一个月的项目有个变量出了问题,我实在找不到BUG,只好抱着笔记本电脑去敲江海的家门。出乎意料,来开门的是系着围裙拿着锅铲的田夏天,她像是做错事一样心虚地看着我:“江海不在家。”
我愣了整整一分钟,才让自己接受她出现在我面前这个事实。
这时,从厨房里传来一股烧焦的糊味,我伸了伸头,田夏天赶忙侧身让开,让我进到屋子里。江海曾经一尘不染的厨房被她搞得乌烟瘴气,她沮丧地站在一旁。
她给我倒了一杯牛奶,然后讨好似的笑了笑:“我听江海说过你很喜欢喝牛奶,他说你们的口味总是很相似。”
我想告诉她,那不是巧合,那是因为我一直努力地爱着他喜欢的一切。
见我沉默,田夏天便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一直不太能接受牛奶的味道。不过也对,你们那么聪明,每天都一直在动脑子,是应该多喝牛奶补充营养。像我这么笨的人,喝了也是浪费,反正也长不高了。”
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想到了十年前,我的抽屉里每天一杯的温热的牛奶。
还有留着刺猬头的男生毛毛躁躁地一句话,他说:“小矮子,你再不喝牛奶,就真的长不高了。”
而我的耳边还是田夏天的叹息,她说:“姜河,我真的好羡慕你。你真的好聪明,我上了高中以后数理化三科加起来总分都没有及格过。我这么笨,这辈子都配不上江海了吧。你看,我连想给他做顿饭都能把烟雾警报拉响。”
我端起面前那杯牛奶,一口气将它喝完,然后离开的时候我对一脸愁苦的田夏天说:“不是的。配不配得上,不是我说了算,甚至连老天都做不了主。”
离开江海的家后,我一个人失了神一样在路上走着,一辆野马在我的面前停下来,南山摇下车窗,吃惊地问:“姜河?你怎么了?”
我拉开车门:“我想去金门大桥。”
南山点点头,发动汽车,没有再问我。
这天夜里,金门大桥上的车辆来往同平常并没有什么差别,南山将车速开到一百迈,隔着远远的河岸,我看到了灯火通明的金门大桥。两年前我和江海在上面看星星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大概就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候,以为两个人这样并肩走着就是一生了。
而如今,我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我未对田夏天说完的那句话,应该是这样的,能做得了决定的人,只有江海。我和他相识八年,这八年来,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可是他从未给过我他的家门钥匙。
亦舒写,一定是音乐不对,我同傅于琛却会错了意,空留在原地,没有等到对方。
那我和江海呢,究竟是谁会错了意,又是谁没有留在原地等谁。
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却不是今生的爱人。
3.
周末的时候,我去了一次马场。这半年来,我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来,河川那是那副对我爱理不理的模样,但是这里的工作人员都眨着眼睛告诉我,“它很喜欢你。”
“河川,”我顺了顺他的毛,它被工作人员照料都很好,毛皮油亮得像是能反光,我没头没脑地说,“你说,后来千寻和琥珀川在一起了吗?”
它没有回答我,它肯定觉得自己的主人是个白痴。
“我才不是白痴。”我心情不好,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然后我赌气一样骑上马,我扬起鞭子,让它奋力狂奔。在转角的刹那,我又突然想起了江海。
我看到他站在开满樱花的树下,风一吹,花瓣簌簌落下,而他正轻声叫我的名字,他说,“姜河。”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我用双腿使劲发力一夹河川的肚子,它长鸣一声,发疯一样地加速。
风刀割一样刮在我脸上,感觉天地都随着我一起转动,我从河川的背上跌了下去。
我被痛得近乎失去知觉,我睁不开眼,我听到身边河川悲痛的长啸声,工作人员迅速地从外围涌过来,晕过去之前我最后想到的是,好像河川真的挺喜欢我。
我在医院醒来,头上裹着木乃伊一样的厚厚的纱布,右腿骨折,绑上了石膏。
江海坐在我旁边,见我醒来,他着急地凑过来,他问:“姜河?”
我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我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才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我耐心地等了一会让身体终于渐渐跟着我的意识一起苏醒过来,我不疾不徐地说:“变字长编码定理,在变长编码中,若各码字长度严格按照所对应符号出现概率的大小逆序排列,则其平均长度为最小。”
江海疑惑地看我一眼。
我继续不疾不徐,背天书一样一板一眼:“所谓不确定原理,是指一个微观粒子的某些物理量,不可能同时具有确定的数值,其中一个量越确定,另一个量的不确定程度就越大。测量一对共轭量的标准差的乘积必然大于常数h/2π。”
“……姜河?”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被摔傻。”
江海无语地看着我,我有点悲哀地想,难道我果然被摔傻了?
见我停下来,江海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你有没有哪里觉得难受?”
有,我想告诉他,我的心很难受。
得知我醒来后,赵一玫和何惜惜也都飞快地赶来了。赵一玫趾高气扬地赶走了江海,然后拿起他给我买来的苹果,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下去。
“我才是病人!”我虚弱地提出抗议。
“反正你也吃不了,浪费了怪可惜。”
……这种话,还是给你那几十个长满灰尘的包包说比较好。
“说吧,你为什么会从马上摔下来?”赵一玫质问我。
我苦笑:“你非要让我给你讲讲向心引力和圆周运动加速度吗,我现在头有点疼,改天行不行?”
赵一玫盯着我的眼睛:“姜河,你告诉我,到底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还是,还是,是你自己松了手?”
我愣住,我突然发现,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无法回答。我闭上眼试图回想那一幕,可是我竟然真的想不起,那一刻,我是不是真的松开了手。
见我沉默不语,赵一玫握住我的手,她声音听起来很难过,她说:“抱歉,姜河,我不能为你做什么。”
“没有关系,”我试图安慰她,“你看,爱情其实就是一场豪赌,我愿赌服输。”
被送入医院的第二天,我接到顾辛烈的电话。
“姜河,你在干嘛呢?”
我拿着手机翻了个白眼,大咧咧地敲着打着石膏的腿,“睡觉!”
“噢,”他好像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换成吊儿郎当的语气,“你是猪啊,旧金山现在是下午四点吧,你睡什么觉呢。”
“要你管,说吧,你打电话什么事?”
“没事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顾辛烈恼羞成怒,顿了顿,然后说,“不过确实也没事,我这不就是,就是昨天做了个梦,梦到你从一颗特别高的树上面掉下去了,摔得稀巴烂。”
我勃然大怒:“谁没事爬树玩啊!”
“你别急嘛,我这不是做梦吗,所以我就打电话来问问你最近有没有什么事。”
那一瞬间,我的心中扬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我愣了愣,看着空****的病房,难得地放低声音,温柔地回答:“噢,没事呢,别瞎担心。”
“噢,没事就好。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你出国的时候我说过的话,‘只要你需要,我随时会赶到你的身边’”他接着说,“你看,姜河,现在我不需要十三个小时,从波士顿到旧金山,只需要五个小时了。”
我还没来得及感动,突然反应过来,我再一次勃然大怒:“什么叫摔得稀巴烂!有这么形容人的吗你!”
“……所以我都说了那是梦啊!”
“梦也不行啊!你小学语文作文怎么学的啊!”
“……我那不都是抄你的吗!”
“你的意思是我给你抄了语文作文所以被摔了个稀巴烂吗!”
“姜河你简直无理取闹!”
“怎样!打我呀!”
在我们快要结束电话的时候,顾辛烈装作无意问我:“你寒假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先考完期末考吧。”
“我是说,”他有些吞吞吐吐,“我正好和朋友商量去加州玩,我们会在旧金山停留几天,你如果没事的话……”
“再说吧,”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顾辛烈,抱歉,当初答应你要一起去洛杉矶看NBA。”“噢,没关系,”他语气轻松,“你知道吗,后来井上雄彦在黑板上画了《灌篮高手》的真正结局。”
“是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楚,”我甚至可以想象顾辛烈挠头的样子,“一句台词也没有,所有的人都有了新的生活吧。”
4.
出院以后,我瘸着脚找到我的导师。
“噢,姜河,”他担忧地看着我,“你还好吧?你可以再在医院休息一段时间,我可以给你延缓期末考。”
“没关系,”我笑着摇摇头,“今天来找你是因为别的事,很抱歉,我恐怕不能继续给你做学生了?”
“为什么?”
我看着他蓝灰色的眼睛,这几年来,他待我如同慈父,可是我只能惨淡一笑,“抱歉教授,我以后的孩子不能给你当博士生了。”
他大概是懂了我的话,又或许是对江海和田夏天的事有所耳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Ifyoushedtearswhenyoumissthesun,youwillalsomissthestars.”
我努力挤出笑容:“Thankyou。”
从那天之后,我开始着实申请去别的州读博士的事情。
我奇迹般地从书架里找到两年前遇到的麻省理工的教授的名片,我给他发了一封邮件,他很快回复了我,他说他很抱歉,但是在这个时间,全美大部分的博士录取工作已经结束。在邮件的最后,他给我提供了另外一种方法,我可以先试着申请硕士,一年后再转成博士,这样并不会耽误我的学业。他说他会想办法帮我拿到硕士的奖学金,并且,我可以通过担任RA(ResearchAssistant)获取大部分的生活费。
我接受了他的建议,第二周便报考了GRE(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
因为教授的帮助,我在一月份的时候便收到了麻省理工的电子工程系研究生入学通知书,我面无表情地将邮件看了两遍,确定没有什么遗漏后关掉了电脑。
我再也不是四年前那个在教室里欣喜若狂、大声炫耀的女孩子了。
这天回到家,我去超市买了一整车的食物,可惜因为年龄不够,我仍然无法买酒。
赵一玫和何惜惜被我吓了一跳:“姜河,你怎么了?”
我清了清嗓子,艰难地告诉她们:“我要去波士顿读硕士了。”
何惜惜正在放辣椒的手一抖,一大勺红油落进锅里。赵一玫的口红“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沉默了一分钟后,何惜惜才说:“疯子。”
赵一玫竖起大拇指:“姜河你真棒,我现在确定了,你绝对是我见过最牛逼的女生。”
我心安理得地认为她们这是在表扬我。
“你告诉江海了吗?”
我摇摇头。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我继续摇头。
这年五月,我们毕业了。
为了庆祝毕业,赵一玫送给我和何惜惜一人一瓶Tiffany的香水,她说,女人一定要有一瓶属于自己的香水。
何惜惜最终找到本地一家制药公司的工作,让她毕业后就去公司报到。工作以后的薪水比读博士高多了,可以极大地缓解她家的经济压力,我看得出她有些遗憾,但是也不得不接受这个选择。
赵一玫整天愁眉苦脸,抱怨说没有想到,阴差阳错间她竟然成了我们之中读书读得最久的一人。
毕业典礼那天,我们穿着黑色的学士服,旧金山艳阳一如既往地高照。校长站在礼堂上滔滔不绝地讲话,台下掌声如雷,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江海就在我的斜前方,他静静地站着,我已经无法再猜中他的所思所想。
这竟然是我和他作为同学的最后一日。
我从未想过分离,可是这一天竟然到来。
毕业典礼结束后,所有人都散开来,甚至有穿着比基尼的美女排成一个圈,不停地抛着飞吻和媚眼。疯狂的学生数着“One,two,three”将学士帽一齐高高抛起来,一时间遮天蔽日。
我找到江海,举着相机邀请他:“和我拍几张照片吧。”
我站在江海身边的时候,才想到我和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正经的拍过合照。我紧张得手心出汗,傻乎乎地转过头问他:“要不要说‘茄子’?”
他笑:“你可以说‘cheese’。”
为我们拍照的学生举着相机,摆摆手:“你们再靠近一点。”
近一点,再近一点,我再一次闻到江海身上好闻的薄荷香。这股熟悉的味道,这么多年,从未变过。这就是我一直爱慕的男孩,时光很难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印记,所有人都在变,可是他没有。
快门被按下的那一刹那,我的眼泪克制不住地滚滚落下来。
“姜河,”江海手脚无措地看着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你不要哭。”
他不出声还好,我一听到他的声音,更是“哇”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江海便只好对旁边频频侧头的大家做了一个抱歉的姿势,然后站在我面前,为我遮住刺眼的阳光。
而最难过的,是我已明白,这温柔终不再属于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渐渐平静许多,我轻声说:“我要离开旧金山了。”
江海愣住,愣愣地低下头,不明所以地看向我。
我明明有千言、有万语想要对他说,可是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5.
毕业典礼结束后,赵一玫说不想开车,我们三人便一起走路回家。
“好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时刻了,不用担心功课,不用担心考试,只这样静静地走在路上。”赵一玫仰望漫天繁星,自言自语道。
“我们就这样毕业了。”赵一玫无限感伤,“第一天来美国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一晃,四年过去了。”
“是啊,”何惜惜点点头,也颇为伤感,“连姜河都能穿B罩杯了。”
……不黑我你们会死吗?
我们在路边一人买了一盒FrozenYogurt,我们从自助冰淇淋机里挤出满满一大杯,赵一玫也难得一见地不顾及身材,在上面撒满了巧克力和M&M豆。
赵一玫穿着十二厘米细跟的高跟鞋,终于走不动了,她干脆把它脱下来,一手拎一只,光脚踩在地上走。她微卷的酒红色的头发在路灯的照耀下异常的美丽,她仰起头,轻轻哼着小曲:“Ifyou’regoingtoSanFrancisco,besuretowearsomeflowersinyourhair。”
“喏,”她回过头问我,晚风将她的长发吹得飞舞,“要是这一刻能够许一个心愿,你们会有什么愿望?”
何惜惜轻笑:“我想要的东西,我从来不许愿。”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希望田夏天能够消失。”
赵一玫用手指勾住高跟鞋的鞋带,将它们轮起来在空中转,她还是望着夜空,“我想要见一眼我心爱的人。”
我忍不住泼她冷水:“他此时距离你一万五千公里,你们时差十三个小时。”
“我知道。”赵一玫恹恹地回答。
“不,”何惜惜突然停住脚步,她说,“不一定。”
然后我和赵一玫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过去,我感到身边的赵一玫全身瞬间颤栗起来。
一个男人立在昏黄的路灯下,他脚边立了一个黑色行李箱。他低下头,划燃一支火柴,然后双手聚拢,点燃了嘴里叼着的那支烟。
他抬起头看向我们,手中夹着的烟头星火闪烁,他漫不经心地说:“旧金山的夜晚可真冷。”
赵一玫死死地捂住嘴巴,可是我知道,她哭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沈放。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惊鸿一瞥。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赵一玫放不下他。
我忽然想起当初我问赵一玫,南山哪一点打动了她。
她说,“因为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
赵一玫这个爱撒谎的女人,其实事实是,他有一双和沈放十分相似的眼睛。
剑眉斜飞,写尽风流。
我曾经以为赵一玫薄情冷血,现在才知道,真正深情的人,从来不会将心事剖开给别人看。因为里面一寸一毫,全刻着同一个人的名。
在旧金山的星空下,赵一玫丢掉手中的高跟鞋,跑上前抱住沈放,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沈放因为公司的事情到洛杉矶出差,因为推辞不了沈父的要求,只好顺道来了一趟旧金山。这天晚上,他将他父亲托他带给赵一玫的毕业礼物拿给赵一玫后,便开车去了最远的一家希尔顿入住。
他临走前,赵一玫问他:“我好歹也是你的妹妹,你应该也送我一份毕业礼物。”
“妹妹?”他冷笑,“天底下有哪一个妹妹,成天觊觎自己的哥哥?”
赵一玫咬住下嘴唇,不说话。
可是沈放似乎不打算就此放过她,他一路风尘仆仆,身上戾气很重,他说:“赵一玫,你还记不记得,我祝福过你什么?”
赵一玫闭上眼睛,她的睫毛微微颤抖,她轻声说:“你祝我赵一玫,一生所爱所求,皆不可得。”
沈放继续冷笑:“你记得倒是清楚。”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赵一玫静静地回答。
“呵。”
他讽刺地一笑,转过身走了。
沈放走后,赵一玫回到他等候过的路灯旁,蹲着哭了很久。
我想上前安慰她几句,但是何惜惜拉住了我,她说:“你让她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沈放说话虽然决绝冷漠,但是我发现我居然一点也不讨厌他。
拆开沈放捎来的礼物,那是一双银光闪闪的水晶鞋,上面镶嵌满了钻石,一看就知道不止价格不菲,而且千金难求。我被它的美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赵一玫惨淡一笑,将那双鞋放进了鞋柜的最上一层。我想她不会再愿意见到这双鞋,因为这双鞋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无法从他那里索求到任何礼物,就如同他永远不会爱她。
她从凳子上下来,对我惨淡地笑了笑,她对我说:“无论如何,今夜对我来说是一个奇迹。在我最思念他的时候,他跨越一万五千公里和十三个小时的时间差,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在一场爱情里,我们总认为所有的巧合都是奇迹,却忘记了,爱只是爱,伟大的爱情到头来也只是爱。
赵一玫一夜未睡,第二天天一亮,她就开着车去酒店门口等沈放了。
三天后她从沉默地回到家里,她买了一瓶辛烈的伏特加,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将它喝了个精光。我简直要被她吓死,上前一把夺过她的酒杯,她趴在我的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她问我:“姜河,为什么我们要长大呢?”
为什么我们要长大呢。
如果不用长大,就可以一直任性、天真、不用担心明天的到来。
我轻声回答她:“因为明天,终究会到来。”
6.
七月底的时候,我在旧金山的房租到期,我不得不提前去往波士顿。
此时何惜惜已经上班,她已经找好房子,比学校附近的这一间便宜许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们三人终于走到了岔路口。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段友情,我想,无论我去到多远的地方,我都永远不会忘记她们。
我去机场那天,是江海开车送的我。我的行李比刚刚来美国时多了许多,什么都舍不得扔,只好办理托运,机场工作人员被我吓的瞠目结舌。
旧金山机场人来人往,江海给我买了一块蛋糕和一杯热牛奶,我们坐在候机厅的凳子上,相顾无言。
他终于问出了一个我等待已久的问题,他问我:“姜河,你为什么要离开?”
我笑了笑,我转过头看他:“因为喜欢金门大桥,喜欢加州阳光的那个人,一直都只是你而已。”
他皱着眉头不解地看着我,我久久地凝视他的眼眸,眼泪一下子忍不住奔涌出来,我泣不成声:“江海,我喜欢你啊,我一直、一直、一直都喜欢着你啊。”
我们身后机场播放航班信息的大屏幕不断变动,红色和绿色交替着显示出这个世界的匆忙和拥挤。
江海黑眸沉沉地看着我,有震惊、有不解、有慌乱、有难过,隔了许久许久,他才再次开口说:“姜河,抱歉。”
我们从来不向对方说抱歉。他拿世界冠军的时候,我放弃保送名额的时候;他在深夜喝着咖啡写程序的时候,我在凌晨打着哈欠分析数据的时候;我们在辩论赛上争锋相对的时候,我们在跑马场一较高低的时候……九年来,我们在一起的岁月沉默得像是一部黑白默片,无论风雨都是一起前行,我们从来没有向对方说过抱歉。
我一直以为,我同江海,能够这样默契地走完一辈子。我甚至以为,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站在他的身边。
可是这一天终于到来,他向我道歉,我向他道别。
飞机在轰鸣声中起飞,我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我可以计算出最复杂的数学题,我可以背出成百上千条公式定理,可是我依然不知道在这个六十亿人的星球上,相爱的几率是多少。
我依然不知道,那些平静蔚蓝的河水,究竟会流向哪一片海。
昨天,是飞机托运20公斤以外,带不走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