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金山同中国相距大约一万五千公里,八月还在实行夏令时(每年四月的第一个星期日凌晨2点到十月最后一个星期日凌晨两点),时差十三个小时。
我同江海提前一个星期抵达学校,我花了三天时间来倒时差。每天一觉睡到下午四五点,穿着HELLOKITTY的粉红睡裙含着牙刷在镜子前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然后**着腿趴在地毯上看漫画,电脑音箱开到最大,“IfyoucometoSanFrancisco”。
漫画里男女主角趴在课桌上,一人戴一只耳机,侧着头看向对方,眼里眉梢都是笑,身旁窗台上开了一簇不认识的花。
我昼夜颠倒,夜越深越有精神,肚子饿了就轻手轻脚溜到客厅,拉开冰箱门,翻出昨天剩下的披萨,连加热都懒得,就配着冷牛奶一起喝。我正蹲在地上吃得正香,忽然听到一阵开门声。
我抬起头,正好看到推门而入的赵一玫。
我赶忙吞下嘴里的披萨,举着手里一加仑的大罐牛奶瓶子,冲她挥挥手:“……嗨。”
为了学生的安全以及尽快适应大学生活,美国大部分学校都要求新生在第一年必须住学校的公寓,我在选择住宿条件时要求室友均为中国女生,所以最后我被分入了这间3B2B(threebedroomtwobathroom)的寝室。
赵一玫是我的室友之一。她房间就在我对面,是这间屋最大的房间,卧室自带卫生间,租金高出我一百二十刀。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北京女孩,身材高挑,深酒红的长发,她主修西班牙语。她比我早来几天,当我第一次看到戴着PRADA墨镜背着土黄色MCM双肩包的她时,觉得整个人双眼都被闪瞎了。
她到美国的第一件事是买了一辆全新的雷克萨斯双排小跑车,她简直是个购物狂,每天都在外面游**,三天来我和她只说过几句话,至今只知道她的名字。
“嗨,”她走到我面前,看到我面前那盒寒酸的披萨,挑挑眉毛,“没吃晚饭?”
“我生物钟乱了,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晚饭。”我不好意思地说。
“别喝这个牛奶,”赵一玫瞟了我手中的牛奶一眼,拉开箱,从里面拿出她那盒有机牛奶,“美国食物激素太多了,别的不说,牛奶和鸡蛋一定要选有机的,不然不仅要发胖,还要长体毛。”
我吐吐舌头,接过她的牛奶:“谢谢。怪不得,我昨天喝了牛奶,今天脸上就爆痘。”
“不过,”她手撑在桌子上,撑着脸,似笑非笑地打量我,“你才十六吧?吃点激素也好,说不定你的A杯还能有救。”
我震惊地张大了嘴巴,鼓着眼睛看着她:“胸不平何以平天下。”
她哈哈大笑起来,眉眼斜飞上挑,在夜里有一种放肆张扬的美。
那一刻,我有一种感觉,我想我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我想她大概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她问我:“我明天去宜家买东西,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想了想我那间空****的卧室,点点头:“好啊。”
第二天出门前我给江海打电话,我们一起合办了一个Familyplan,这是留学生之间最常用的手机套餐,相互之间通话免费。一般四五人比较划算,但是我和江海都没有提过要加别的人。
江海的电话打不通,我有些沮丧,赵一玫丢了一支防晒霜给我。她的皮肤是小麦色,是美国人最喜欢的肤色,在阳光下看起来十分迷人。
美国的东西大多比国内大一号,就连宜家也不例外。中规中矩地家具和顾辛烈列,同国内相比一点情调也没有,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地买了各式各样的餐具和日用品,所有的东西都是两套。
然后我站在一对情侣杯前犹豫不决,上面印着梵高的星空。我想要买来我和江海一人一只,但是又怕被他发现这是情侣杯。
赵一玫瞟了我一眼,打趣道:“哟,还未成年就情窦初开了?”
“没有,我就是觉得这个杯子好看。”
“那你干嘛不买?喏,还是onsale呢。”
“买、买、买就买!”
于是,在赵一玫戏虐的目光下,我硬着头皮拿下那对情侣水杯。沉甸甸的握在手中,我的手指摸索过光滑的杯面,想象着每天清晨江海用它喝咖啡的样子,他会不会知道,我在用这样的方式同他说早安?
赵一玫买了一个巨大的衣柜和化妆桌,她一边用铅笔抄写货号一边对我说:“我曾经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和我喜欢的男孩一起逛宜家。”
“为什么?”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我一直觉得,IKEA的中文译名实在是太贴切了,让人一瞬间想到了家。”
其实我想问她的是,为什么是曾经。但是看着赵一玫的样子,我没有再问下去。
下午回去的时候,我又给江海打了一通电话。
他接起电话,说抱歉早上没有听到我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十分虚弱,我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有点不舒服。”
然后在我的追问下,才得知他昨晚去超市买了一杯草莓味的哈根达斯,吃完以后他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对草莓过敏。他一边想着只是草莓口味而已,一边发现自己开始发烧了。
于是他就这样在**躺了一天。
听完之后,我举着手机呆若木鸡。开玩笑吧,我想,我肯定是在做梦吧,正在说话的那个人可是江海耶,江海可是我的男神啊,自我十岁开始认识他,我连他皱眉的表情都没有看过,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倒江海。
他可以只看一遍就背下整张化学元素周期表,可以在体育比赛开始前建模计算出比赛结果,可以准确无误地给我指出玫瑰星云的位置。
最后却被一勺草莓冰淇淋放倒了。
这个事实让我十分开心,这种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居然被我撞上了,我对着镜子换了三套衣服,最后把白天在宜家买的东西装满了一个大纸箱子,然后颤颤巍巍地抱着它出了门。
出了门,有美国男孩主动来帮我搬箱子,笑着问我:“你是去找男朋友吗?”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他耸耸肩说:“我总是辨认不出你们东方女孩的年纪,你看起来像是只有十四岁。”
我哈哈笑着,告诉他我十六岁,他惊讶地吹了一声口说,说:“你一定非常非常聪明。”
江海在他的宿舍楼下等我,他穿着皱巴巴的棉T恤,因为发烧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看起来像个小孩子,我笑嘻嘻地蹦到他面前:“草莓男孩!”
江海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我跟在他的身后走到他的屋内,江海喜静,住的是一间1B1B的单人房。我将买来的台灯、毛巾、碗筷、衣架……一件件拿出来给他,他弯着腰坐在**,低着头,感觉像是睡着了。
我坐在地毯上,背靠在床沿边,抬起头看着身边婴儿一般呼吸均匀的江海,他的刘海碎碎的跌下来,遮住了他的眉毛,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一种无法形容的心动和感动。
这种感觉,好似相爱已久的爱人,朝夕相对,早已熟悉彼此的存在。我手中还拿着宜家买来的星空瓷杯,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将它放在江海的书桌上。
等我收拾好东西后,江海躺在**,我在他的额头敷上冷毛巾降温。窗边静静立着他的美人蕉留声机,明明美国也有卖,可是江海还是不辞万里,从国内通过海运将它寄了过来。黑色的古典留声机,站在阳光照射不到的位置,有一种谦卑的力量。
这就是江海,他学习的明明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科技,却固执的迷恋带着岁月味道的旧物。他不喜欢社交网站和软件,如非必要,连手机也不会碰。
他是个内心非常强大和宁静的人,他身上的一切都让我如此着迷。
我站起身打开留声机,放了一首江海很喜欢的巴赫。
我站在床边,叫江海的名字:“江海,江海。”
他没有回答,我俯下身,能清楚地看到他又长又黑的睫毛,覆盖了那双深潭似的双眼。鬼使神差般,我在他薄薄的双唇上,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一下。
八月的旧金山,窗外是星云般盛大的火烧云,那是我见过最美的夕阳,我亲了亲我深爱的男孩。
在江海醒来前,我做贼似的飞奔着逃离了他的宿舍。我大气都不敢踹,脚踩风火轮,回到寝室楼下,才发现自己忘记带门卡,只得一边傻笑一边坐在台阶上等有人开门。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撞见了赵一玫,她穿着吊带衫和人字拖,大概是匆忙出来的,她拿着手机好像在和对面的人吵架,我听到她狠毒地大声说:“沈放,你怎么不去死?”
说完她挂掉电话,发疯一样将手机往地上丢。然后她转过身,和我照了个对面。我尴尬地冲她挥挥手,然后弯下腰帮她将手机捡起来递给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一玫盯着手机屏幕,上面没有新的来电,她十分失望地低下头。
于是我自认为十分贴心地安慰她:“应该是手机摔坏了,电话打不进来。”
赵一玫耸耸肩,我发现她已经又换成了那种若无其事的表情,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她问我:“你怎么在外面,送杯子去了?”
我忽然又想起那个偷来的吻,和江海柔软的嘴唇,像是暖暖的棉花糖。我倏地一下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地回答:“嗯。”
“你知道吗?”赵一玫笑着对我说,“送杯子的意思就是,把我的一辈子都给你。”
我侧过头看她,她身后是旧金山的夜空,满天繁星,好似触手可及。
晚上睡觉前,我犹豫着给江海发了条短信,问他身体有没有好一点。他几乎不用手机,更别提短信,可是这次,在我放下手机的那一刹那,手机响起来。
江海的声音还是嗡嗡的,低沉得似乎是温柔,他说:“姜河,谢谢你。”
我握着电话,心跳如雷,往日的伶牙俐齿在江海面前扑腾一下全都没了,我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事就好,我先睡了,晚,晚,晚安。”
2)
我终于在期待中迎来了开学。第一学期我选了十五个学分的课程,江海修了电子和物理双学位,选了二十三个学分,于是我们的时间表错开得很远,只有线性代数和C++语言是同一门。
我为这件事沮丧了两天,在第三天我发现我仍然可以在图书馆每天找到江海,而且刚开学课程很轻松,我还能跟着他去旁听物理学院的课。
“周五晚上有新生晚会,”我期待地问他,“你要去吗?”
他停下手中的笔,摇摇头。虽然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我还是忍不住沮丧了一下,我刚刚买的白色小晚礼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穿给江海看。
他似乎发现了我情绪低落,抬起头问我:“你很想去?”
“对啊,”我又精神抖擞起来,瞎编道,“第一次参加晚会啊,感觉很有模有样,可以认识不少人呢,哦对了,还有很多好吃的!”
“很多好吃的?”江海疑惑地皱起眉头,一本正经地问,“你是指大号的披萨还是双层汉堡?”
我十分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却听到他慢条斯理地说:“那么,周五见。”
我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到周五,下午一下课就飞奔回寝室,以洗两个星期碗为代价让赵一玫快点开车回来给我化妆打扮。
刚刚挂掉和赵一玫的电话,我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开门声,把我吓得差点被尖叫起来。我吞了吞口水,随手抄起一旁的吹风机,深呼吸三次压压惊,轻手轻脚地向门边挪过去。
在大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我闭上眼睛咬牙将吹风机往前狠狠一砸。
“哐当”一声,我手砸歪了,新买的吹风机磕在门框上,听声音应该是裂开了。我心疼地慢慢睁开眼,看到我面前站着一个女孩子,正用一种“为什么放弃治疗”的表情看着我。
我第一次见到何惜惜,差点把她砸个头破血流。
何惜惜就是我的第三位室友,她倒霉的遇上广州刮台风,晚了一个星期才抵达旧金山。她同赵一玫一样是十九岁,穿着普普通通的白色T恤,头发扎成马尾,戴了一副厚厚的眼镜。她学的专业是生物工程,我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她穿着白大褂擦眼镜的样子。
何惜惜似乎不太爱说话,不像我和赵一玫一样人来疯,不过无论如何,我对她第一印象不错,因为她冷静且善意地提醒我:“你可以试着再塞点海绵,不然衣服会掉下去。”
……为什么你们都要和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的平胸过不去?
赵一玫回来后,从鞋柜里找出一双银白色的高跟鞋让我穿上,我差点摔了个狗吃屎。然后重重的假睫毛害得我眨眼都觉得困难,脸上不知道被她涂了多少底妆,粉嘟嘟的唇彩让我想要一口咬下去。
“你看,美丽总要付出点代价。”她说。
我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想,女孩子的天下,和男孩子的天下,是大不相同的。
等我们终于收拾打扮好自己,走出卧室,看到何惜惜已经放好行李坐在沙发上看书。我冲她摆摆手:“走啦,一起去party。”
何惜惜似乎对此没有兴趣,但是我和赵一玫两个人太亢奋,硬是把她塞进了车里。在我们两人的盛装面前,她的T恤和牛仔裤显得异常突兀。
我在拥挤的大厅里找到江海,他穿着白色衬衫,风度翩翩。
我红着脸告诉他:“我不会跳舞。”
“数学界的最高奖项被称为华尔兹奖,以数学家约翰.华尔兹命名,同舞蹈中的华尔兹同名只是一个巧合,”江海微微一笑,冲我鞠了一躬,向我伸出手来,“可是我却觉得这不只是巧合,华尔兹是我认为的,最能体现数学的美感的一种舞蹈,实际上,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圆舞。”
我冲他眨眨眼,将手扶上他的肩。江海曾经对我说过,他认为圆是最美的几何形状。
“右,左,并。左,右,并。”
江海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在我听来犹如天籁。我一手放在他的手心,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任由他带着我旋转,灯光落下来,他的眼睛看着我,明亮得犹如天边启明星。
圆舞,我同江海跳的第一支舞,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似乎预示着我和江海之间,无论走多远,无论遇见过多少人,但是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原地,回到对方身边。
午夜晚会结束,我没有找到赵一玫和何惜惜,只得让江海送我回家。又圆又亮的月亮高高挂在天边,我没有喝酒,却已微熏,我和江海并肩而行,我不时转过头看他,再看一眼,生怕他就此消失。
我胡乱地找些话来说:“Joseph让买的那本《C++primer》你买了吗?”
“嗯。”
我耷拉着头抱怨:“好贵啊,两百多刀,根本买不起。”
“嗯,”江海想了想,“我帮你去跳蚤市场和二手书网站找找吧。”
“好啊,麻烦你了,对了,周末你有空吗,说好的来美国后一起打壁球……”
我生怕他拒绝,大气不喘地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话,江海静静地听我说完,然后才开口说:“姜河,你不要着急,慢慢说。第一,我周末有空。第二,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吃那家日本菜。第三,我下周有一个project,所以你在图书馆都能找到我。第四,姜河,把背挺直,你今晚很漂亮。”
他说得很慢,我低着头听,听到最后一句,我一下子愣住,抬起头看他,他也认真地看着我,我立刻满脸绯红,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拉了拉礼服的裙摆。
江海将我送到寝室楼下,有喝醉了酒的美国女孩同身边的男孩大声调笑,泳池旁还有人在吃烧烤,热情地问我们要不要来一串烤棉花糖。
江海停下来,对我说:“很高兴今夜能与你共舞。”
他彬彬有礼的样子让我想起《泰坦尼克号》里的那三名乐师,撞上冰川的巨船和绝望四散的游客之外,只有他们静静地矗立,献上生命的最后一曲。
我用钥匙打开寝室的门,赵一玫蜷缩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手机。何惜惜在玻璃桌前,扭开台灯,戴着耳机听歌。
我脚痛得快要断掉,踢掉高跟鞋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打了一个哈欠,遗憾地说:“要是有酒就好了。”
“未满21岁禁止喝酒。”赵一玫冲我翻了一个白眼,然后下定决心般丢掉手机,也走到我面前坐在地上。
“我只是说说而已,”我笑着靠在她的肩膀了,拉了拉何惜惜的衣摆,示意她也加入我们东倒西歪的队伍,“毕竟这是值得纪念的一个夜晚,庆祝我们在旧金山的生活正式开始。”
何惜惜转过头来看着我,静静地说:“你知道旧金山在哪里吗?它不在当下,也不在别处,”她指了指她心脏的位置,“它在这里。”
八年后,在我离开旧金山的那一天,我才终于真正明白何惜惜这句话,无论是旧金山还是爱情,它们都只是我们心中的一个梦。
而等到那时,我再回想起一切开始的这一晚,想到我同江海跳那支圆舞,想到赵一玫错过的那通越洋电话,想到何惜惜本不会去参加晚会,原来命运早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我们。
只可惜世上从来没有如果,已经发生的,即将要发生的,都是命中注定。
3)
美国大学的计分方式和国内大学有些不同,最终成绩由平时作业和两三次Midterm和期末考试共同组成。
第一次Midterm持续了三个小时,老师发的士力架被我舔得干干净净,在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寝室躺在**时,赵一玫冲进来,十分妩媚地冲我抛了个媚眼,然后告诉我:“我谈恋爱了。”
我花了十秒钟来消化这句话,然后目瞪口呆地看向她,她走上来捏了捏我床头的大海豚,“来,笑一个,晚上请你吃大餐。”
“有什么好吃的,”我恹恹地说,“我现在已经堕落到去subway点footlong。”
赵一玫冲我摇摇头:“唯美食与爱情不可辜负。”
赵一玫的男朋友叫南山,是个中美混血儿,大我们两级,长着一张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有酒窝。他叫赵一玫“阿May”,我很喜欢他叫赵一玫时候的样子,像是一个刚刚睁眼看到这个世界的婴儿。
他们两人的相识十分戏剧,赵一玫深夜抽风,开车去星巴克买卡布奇诺,在停车的时候神志不清,把刹车当做油门,一脚撞上前方的越野车。
怎么说呢,这种事发生在赵一玫身上,我真的一点都不感觉意外。
南山就是那位倒霉的车主,等他走出星巴克看到站在两辆车间垂头丧气的赵一玫,他忍不住笑起来,走到她面前,将热乎乎的咖啡递给她,认真地说:“给你。”
恰好是一杯卡布奇诺。
“真浪漫。”我羡慕地说,“所以你们是一见钟情?”
“你相信一见钟情?”赵一玫反问我。
我点点头,在那时候,我固执的认为,一见钟情才是真正的爱情。
“他出现在你最狼狈的时候,在旧金山的凌晨一点,递给你一杯热咖啡,难道这还不足够打动你?”我冲赵一玫翻了个白眼。
“Comeonbaby,女生可不能轻易被感动。”
我不服气,反问她:“那你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赵一玫顿了顿,隔了许久,我都快睡着了,她忽然开口:“因为他的眼睛。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剑眉斜飞,写尽风流。
买单的时候,赵一玫让服务员打包了一份三文鱼,让我带回去给何惜惜。
“感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她说。
“你们两时间表错开了,她的课都选在了上午。她最近找到一份兼职,晚餐的时候你可以在自助餐厅找到她。”
“我才不去自助餐厅,”赵一玫吐吐舌头,“每次都克制不住,会胖死的。”
周末的时候,我一个人去超市买下星期的囤货,有机牛奶被放在冰柜的高处,我踮起脚尖也够不着。有一只手从我身后伸过来,轻而易举地拿下那盒牛奶放进我的购物车里。
我回过头,看到站在我身后的江海。
“嗨。”我开心地向他打招呼。
“你怎么一个人?你的室友呢?”江海皱眉问我。
“谈恋爱去啦。”
“那这么多东西你怎么提回去?”
我愣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下子忘记没车了。”然后又抬起头偷偷瞟了瞟他。
他发现了我的目光,点点头,是在说会负责送我回去。
我在心中欢呼雀跃,试探着问他:“你平时都是这个点来超市吗?我以后可以和你一起来吗?我实在提不动这么多东西。”
“不一定,”江海想了想,回答我,“不过你要来超市可以给我打电话。”
耶是,我在心中窃喜,顺便决定晚上回去请赵一玫吃一桶冰淇淋。
结账的时候排队的人太多,我和江海选择自助checkout。我将购物车里的东西一件件放上去,然后当我看到购物车里最后一样东西时,一下子僵硬住了。
“怎么了?”
江海问我,然后他上前一步,顺着我的目光,和我一起看到了静静躺着的一大包一百零八片的Always卫生巾。
我的脸“唰”地一下子涨得通红,然后十分慌乱地将它拿出来扫描条码。
如果说此时我害羞得手脚无措,那么下一秒,我就是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了。
因为我发现我竟然忘记带钱包了。因为赵一玫有出门背包的习惯,所以每次和她一起逛超市我都会自然地将钱包放进她的包里。
我憋红着脸转过头,欲哭无泪地看了江海一样,他似乎猜到了,走上前掏出他的银行卡:“用我的吧。”
这真是让我刻苦铭心的一幕。
等出了超市,江海一手提一个塑料袋,我可以透过它们看到里面那一大包讨厌的Always,我还没回过神来,江海就停了下来:“下雨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旧金山的雨。连绵悱恻,像是落在情人心头的吻。无奈之下,我和江海只得又折回超市,买了一把很大的雨伞。
这次我们走的是人工柜台,收营员找给我们一大堆硬币,还冲我们眨眨眼睛:“Enjoytherainyday。”
“根本没办法enjoy好吗!”我抱怨道,抓过头看到江海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怎么了?”
“这个quarter,”他拿起刚刚收营员找给我们的硬币,“上面的州标是密歇根。”
我听得一头雾水:“所以?”
“我在收集StateQuarter,”见我迷茫的表情,江海便耐着性子给我解释,“你知道每一个两毛五分的quarter的背后都有美国一个州的州徽吧?有一张美国地图,你把硬币放在对应的州所在的位置上,一共56个州,相当于集邮。很有趣,加上这枚阿肯色,我一共收集了二十三枚了。”
我想了想:“原来如此,我总是收到一只老鹰的图案,那是哪个州?”
江海忍俊不禁,笑得两眼弯弯:“那是最普通的一种。”
我觉得今天真是丢脸死了,“那你有加州的硬币吗?上面画了一只熊?”
“嗯,你想要吗?我下次带给你。”
“你有多余的吗?给我的话,你会不会就没有了?”
“没关系,收集慢一点会比较有趣。”
后来,我得到了那枚象征着加州的硬币。再后来,我发现亚马逊上十五刀可以买到一整套StateQuarter,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低落起来。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每天都努力地让这个世界变得无趣。
我和江海撑着伞并肩往回走,雨下得稀里哗啦,我故意走得很慢,恨不得这条路再长一点。
快到寝室楼下的时候,我意外地看到了何惜惜。
我看到她从一辆白色的玛莎拉蒂上走下来,她没有撑伞,隔着玻璃窗原本打算同车里的人挥手,但是她的手举在半途,又垂了下来。然后那辆车缓缓地开出了我的视线,我努力向看清车里的人的面孔,最后一晃而过,只知道是一个年轻的男生。
那天傍晚,我看到何惜惜一动不动地在雨里站了很久很久。不远处的窗边,暖黄色的灯光印出赵一玫和南山在厨房里一起做饭的身影。
大千世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劫,埋在心底,葬在风中,都成了故事。
这学期的期末,我过得全无感觉。跟着大家在图书馆熬了三天三夜,赵一玫一边敷着面膜一边奋笔疾书:“还记得科比那句名言吗?我见过凌晨三点的洛杉矶,以后我也可以拍拍胸脯自豪地告诉别人,我见过凌晨三点的旧金山。”
“拜托,”我笑着泼她冷水,“科比的重点是每一天,everyday。”
在我们之中,过得最轻松地应当要数江海了。我在图书馆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悠闲地看英文版的《时间的女儿》,那恰好也是我最喜欢的史蒂芬伊铁的一本书。
于是我笑嘻嘻地在他对面坐下来,问他:“你不需要复习吗?”
他想了想,反问我:“你需要吗?”
于是我们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在赵一玫面前看起来推理小说,就在她快要抓狂的时候,我模仿她的语气轻快地说:“宝贝儿,淡定一点,不然没有人帮我带外卖,你只能自己去吃PAPAJOHNS(即棒约翰)。”
然后我抬起头,发现对面的江海似乎隐约在笑。
期末结束后,人人都开始期待起圣诞节,街上和学校里都挂满了亮晶晶的饰品。商场外面运来一颗巨大的圣诞树,有人写好心愿条挂在上面,小孩子围着它转个不停。受氛围的影响,我甚至有一种“世界上说不定真的有麋鹿车和圣诞老人”的奇怪想法。
赵一玫问我平安夜的时候要不要出来这里玩。
“算了,我才不要当电灯泡。”
我笑着这样拒绝了她。这是我在美国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人人都沉醉在喜悦的海洋之中,江海似乎对西方的节日不感兴趣,我也不太愿意同别的人一起度过。
于是在万人空巷的这一天,我一个人宅在屋子里,睡了一觉,发现所有的饭店和快餐店都关门,只好翻出冰箱里的冰淇淋和冷掉的披萨。我坐在空****的客厅里,摸出手机,想要给江海打一通电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窗外的彩灯一盏盏亮起来,蜿蜒着伸向远方时,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无所事事地打开电脑,意外地收到一封来自中国的邮件。我点开来,是一张电子贺卡,白色的雪纷纷扬扬铺满整条繁华的街道,像风车一样在五光十色的夜幕里静静地旋转。
贺卡下的留言是,小矮子,圣诞节快乐。
我用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中最大的那片雪花,然后我翻箱倒柜地找出出国前顾辛烈给我的记事本,我这才惊讶地发现,这上面他的字迹十分工整。
顾辛烈这个人,和绝大部分男生一样,字丑得惨不忍睹,又懒得要死,连阿拉伯数字写起来都嫌麻烦。小学时候天天被老师留下来罚写字,可是他从来不知道改进,下一次答试卷答得还是跟画简笔画一样。
这绝对是我见他写过的最认真的字,这么多字呢,我想,他肯定在心底埋怨死了。
我有些冲动地拨打了他的手机号码,此时国内还是清晨四点,别说接电话了,那时国内的中学生很少有人用手机,说不定他都已经将号停了。
可是电话嘟了三声以后,我听到一阵紧张的男声:“姜河?”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握着手机,窗外忽然一簇烟花腾空,“砰”地一声炸开来。
“姜河?你怎么了?”
“没事,”我回过神来,涩涩地笑,“你还没睡呢?”
“睡了,没关手机。”他笑着回答我。
又是一簇烟花升空,我贴着手机:“我没事,就是刚刚看到你的贺卡了,谢谢你。”
他得意洋洋地笑了笑:“漂亮吧?我自己做的。”
“好好好,漂亮得很,”我一边翻白眼一边又按下电子贺卡的播放键,“圣诞快乐!嗯,顺便提前说一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他在电话里开心地笑。
4)
想起来,我能遇见江海,还要归功于顾辛烈。
那年我才十岁,祖国大江南北都掀起了一股奥林匹克的热潮,小学生们个个整天都扳着手指数鸡兔同笼,简直苦不堪言。放寒假的第五天,我正躺在我的小**呼呼大睡,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声:“姜河!姜河!太阳晒到屁股了!”
我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用被子捂住耳朵。谁知道来人锲而不舍,直接拿出来随身携带的复读机,放在扩音喇叭面前,堂而皇之地放起了英文磁带,“anapple”,震得一整栋楼都抖了三抖。
我忍无可忍,掀开被子顶着寒冬的冷气冲到窗户边上,一把推开窗户,大声冲楼下吼道:“顾辛烈你是猪啊!”
楼下男孩戴着一顶挂着两个毛线球球的帽子,仰起头看着我,从容不迫、不疾不徐地回答:“猪才刚刚起床呢。”
我被气得鼻孔冒烟,恨不得端起阳台上的花盆冲他砸下去。
“好啦,”他笑着冲我挥挥手,“快走吧,要迟到了。”
“去哪儿?”我疑惑地眨眨眼。
他震惊地看着我,然后有点自己都没把握地说:“不,不是去参加全省数学联赛的冬令营吗?”
哦,我隐隐约约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是为数学联赛的获奖者举办的活动,我们学校因为入围的同学只有两人,所以干脆让我们自生自灭,爱去不去。
至于为什么顾辛烈这位永远靠着上课睡觉下课抄我作业的笨蛋能够获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不是谁把名字写错了?”他迷惑地抓了抓脑袋。
“我管你,反正我不去。”
“为什么?”顾辛烈两眼泪汪汪地望着我。
我嫌弃地皱了皱眉:“因为你太蠢了。”
然后接过他递过来的热包子,一大口咬下去,滚烫的汤汁流出来,烫得我舌头都要断了。
一时间我和顾辛烈两双泪眼相对,他可怜兮兮地说:“去吧,下学期的值日我帮你做了。”
我斜睨他一眼,他十分机灵地继续道:“外加每天一支娃娃头。”
我就这样在顾辛烈的连哄带诳下,跟他来到了委员会负责接送的大巴车。里面已经坐了三十多名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学生,三两人凑在一块儿,这么熟,一看就是在上同一个补习班。
我不屑地瘪瘪嘴,拉着书包肩带走到全车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坐下,我身旁的男生正低着头看书,我偷偷地哼了一声,说:“书呆子。”
我从小就天赋秉然,智力超群,连班主任给我的评语都是“姜河同学真是十分聪明”,然后有点意犹未尽,还要再加上两个“十分十分”。这导致了我性格傲慢自大,觉得周围的人都是一群笨蛋。
身边的男生无视了我的鄙视,将书翻到下一页,我自讨没趣地闭上嘴巴。等到达目的地后老师开始顺着名单分配房间,没有和我分到一个房间让顾辛烈很失望,他举着小手期期艾艾地指了指不远处的我:“老师,我可以和她分一起吗?”
老师合上文件夹,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怜悯地看着他说:“同学,男生和女生是要分开住的。”
我别过头,挪了挪自己的身体,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不熟。
我在大巴上颠簸了一路,肚子早就饿得乱叫,拿到房间钥匙后立刻冲到双人间里将外套和书包往地上一扔,坐在**拆开一包薯片就往嘴里塞。过了一会儿,我的室友推门而入,我一边张大嘴巴咔嚓咔嚓咬着薯片一边回过头,穿着白色压缩防寒服的男孩站在电视机旁边,抬眼和我对视了片刻,然后低下头拉开凳子坐了下来。
……不是,老师,您刚刚还一脸慈祥地教育我们男女授受不亲呢。
我将我的学生证从书包里翻出来,上面大大的“姜河”两个字详尽地解释为什么我会和男生分到一个房间,要怪就怪我那对认为“名字男孩子气一些才好养”的父母,可是要到二十年后他们才会后知后觉的明白“名字女孩子气一些才好嫁”这个事实。
我“咚”地一声从**跳下来,穿上鞋子准备去找老师,经过男孩身边的时候发现他在做一道立体几何的题目,我顿时就惊呆了。
要知道,我当时的聪明仅限于上课看小说漫画不做作业也可以拿到满分,可是享受的待遇已经是隔老远校长都会笑着给我打招呼,我从来没有想过,在一个寒风猎猎的冬日,会有一个和我同龄的男孩在我面前神色平常地做一道棱柱体分割。
我感觉胸口中了一枪,觉得这只是一个巧合,于是停下脚步问他:“你在干嘛?”
他灵活的转着手中的笔指给我看:“计算它的体积。”
我死不瞑目,还是不肯相信:“这是奥赛题吗?你在上补习班?”
“没有,”他摇摇头,“你不觉得很有趣吗?你看。”语毕,他握着笔在棱柱体上找到几个点,很快画出了辅助线,切割成了两个四棱锥。
我顿时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意,因为那一刻我竟然没明白他在干什么,这比我做过的任何一个噩梦都要恐怖,我痛苦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深邃得可以装下一整个夜空。他的声音虽然很冷淡,但是听起来很舒服,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因为他说:“我叫江海。”
这无疑是我这辈子听过最绝望的一个回答。
江海,姜河,你听听,听听,就连名字都胜我一筹!
江海是我人生中一场名副其实的滑铁卢。我不得不说,小孩子的好胜心是个很可怕的东西。这次冬令营之后,我改头换面,将桌子搬到教室的最后一排,开始潜心学习数学知识。这期间,我彻底被神话,全校的学生轮流趴在窗户边对我进行顶礼膜拜,除了顾辛烈那个蠢货。
顾辛烈是典型的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二代,每天保姆都要用玻璃杯给他热一瓶牛奶,可是顾辛烈大少爷死活不愿意喝,于是每天偷偷摸摸带到学校里让我喝。虽然我们不再是同桌了,可是我的抽屉里依然每天有一杯热牛奶,一些进口的水果糖和巧克力。
我不太理解他的做法,但是鉴于他考试三门总分还比不上我一门课,我将这归结于大脑构造不同。
你看,上帝给你开了一扇窗,就必定要体贴地关上一道门。
在我表达出对学习的热爱后,我父母整天热泪盈眶,觉得光宗耀祖有望了。
“河河,”吃饭的时候我妈妈试探着问我,“要不咱们念六年级了?”
我当时正在一边啃鸡腿一边研究立体几何,我吞了一口肉:“啊?”
在当时跳级是一件很洋气的事情,我父母特别想要赶一把时髦,“你不是想要哈利波特全集吗?”
可恶,一把抓住我的七寸,我撕掉最后一片鸡腿肉:“不,我要改名字!”
可是对我来说,新的问题来了,比海还大的是什么呢?
我转过头问正在看漫画的顾辛烈:“姜宇宙这个名字怎么样?”
顾辛烈“噗”地一声一口可乐喷出来。我使劲地瞪了他一眼,他擦了擦嘴角问我:“姜河你要改名字吗?姜河很好听啊。”
“可是河没有海大。”
顾辛烈不太明白,懵懵懂懂地接下去:“但是,每一条河都会流向海啊。”
我顿了顿,钢笔一下子划破了草稿纸。一个月后,家里为我办理好初中的入学手续,我没有要求改名。
六月天朗气清,我沿着小学的校园走了一遍,一排排的梧桐树,池塘里映日荷花别样红,天空和池水也不知道哪一个比较篮。一阵微风拂过,吹得我头发衣服一起飞。
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我在操场意外地碰到了正在打篮球的顾辛烈,他隔着老远就叫我:“姜河!姜河!你要不要打篮球,我可以教你!”
我嫌弃地看了看脏兮兮的篮球,“不要。”
他得意洋洋地竖起一只手指转篮球:“姜河你要多运动啦,不然会一辈子长不高的。”
我没有理他,我歪着头打量他,十分忧心地说:“顾辛烈,你这么蠢,以后可怎么办啊。”
顾辛烈被打击得手中篮球哐当一声落地。
我带着顾辛烈来到小卖部,买了一瓶一块五的汽水、一块钱的面包、一块钱的泡泡糖、两块钱的冰淇淋,这是我一周的零花钱,我将它们全部丢在顾辛烈套头衫的帽子里,然后在他愣住不明所以地时候拔腿跑了。
我光明正大的翘课了,不知道要去哪里的我鬼使神差般走到了实验小学的门口,我知道江海是实验小的,他们学校向来重视奥赛。身无分文的我背着书包蹲在实验小的门口,数了一会儿蚂蚁和树叶后,终于听到了下课铃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如鱼贯出的学生们,我在心底默默地打着草稿,等会儿见到江海,无论他是否记得我,我一定要告诉他——
实验小学的校服实在是太丑了!
可是那天我没有等到江海。回家的路上我根据实验小学的人数、每名学生行走的速度和我视力每秒钟能扫过的人数做了一个计算,得出我漏掉江海的几率为2.4%,小得不能再小的几率,可是偏偏就是错过了。
我觉得有些难受,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就这样开始了我的中学生涯。可是我在市一中的新生活过得并不算太顺利。因为离家太远,我父母干脆给我报了住校,寝室里的另外三个女孩只把我当小孩子看,平时以嘲笑我的身高和年龄为乐。
“咦,你不知道根号二多高?喏,看看姜河。”
“哎呀,你们不要在人家小孩子面前提bra啦,万一她去老师那里告我们带坏小朋友。”
与此同时,我也非常难以理解她们为什么每天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在模仿别人的发型和指甲颜色上面。
但是上学还是成了我每天最开心的一件事。这得归功于我的同桌,他除了有一张好看清秀的脸和应该比我还高的智商外,还有一个你我都很熟悉的名字,江海。
对,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指的大概就是他和我同时跳级,出现在同一个门口的那一刻。我难得喜形于色,大声叫他:“江海!”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应该是把我这个手下败将彻底忘了,但是他却走到我身边的座位上拉开凳子坐下。
这日蓝天白天,日风和煦。
我和江海的同桌生涯十分简单。他不喜欢听讲,总是埋着头看自己的书,我和他恰恰相反,我喜欢一边装作很认真地听课一边走神,比如回忆一下昨晚看的动画片,或者猜猜江海用的什么牌子的沐浴露。
刚开始的时候,还会有人来问江海习题。一道20分的大题他顶多用三步解决,对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这个,左边怎么会等于右边呢?”
江海愣了愣,似乎对他这个问题感觉很费解。
我在旁边放下漫画书,凉飕飕地说:“你不要简化过程和心算,他是看不懂的。”
“原来如此。”江海恍然大悟。
对方以为我和江海串通了要羞辱他,愤然拿着试卷离开,从此以后我和江海一起成为了被全班隔离的对象。
沉默寡言的江海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世界只有数字和模型,而我更是乐得清闲,特别是每次听到他们用尖酸讽刺的语气说“我们班那对天才儿童”的时候,我开心得嘴都合不拢。
不过和学生不一样,老师们都十分喜欢我和江海。怀着关心祖国未来的心情,老师们特别喜欢上课抽我和江海去黑板上做题。我们一人占一边黑板,江海总是飞快地写完计算,他的字大气潇洒,一点也不像个十一岁的小孩子。我喜欢每次等江海答完后才开始思考,这样我可以想出一种新的解法,他回到座位上时就能够看到。
现在回想起来,为了江海,我真是煞费苦心。不过我知道,总有一天江海会发现的,能站在他身边的人只有我姜河。
和江海在一起的这几年,好像不曾发生过什么让我刻苦铭心的大事。可是每一件小事,每一件同他有关的小事,对我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事。
统考成绩发放那天正好轮到我和江海一起做值日,江海和我理所当然地占据了第一和第二。
就连历史政治这种只靠记忆力的学科我们都遥遥领先,一群智商和情商一样低下的笨蛋们为了整我们,把没喝完的奶茶和零食全部倒在垃圾桶边上,弄得一片狼藉。
我大为恼怒,一脚踹上墙壁,倒是江海反应平淡,他走过去,弯下腰抽正垃圾桶。
“嫉妒和憎恨只会给放纵它的人带来痛苦。你根本不必理会他们,因为,”他顿了顿,回过头认真地说,“你同他们不一样。”
然后他根本不让我帮忙,自己一个人把垃圾处理完。他倒完垃圾回来的时候一身干干净净,手上拿了一片漂亮的银杏树叶,他递给我,我疑惑地接过来,他依然面无表情地说:“可以做书签。”
然后我们一人踩在一根凳子上擦黑板,白色的粉尘簌簌往下掉,我一直记得,从那个角度可以看到窗外,放学结伴一起回家的女孩、勾肩搭背拍着篮球的少年……再近一点,是江海又长又浓密的睫毛,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姜河。”
他忽然转过头叫我,我的偷窥被抓了个正着,不由得满脸通红。
他倒是毫不在意,指了指一旁的公式,从凳子上跳下来,拿起一只粉笔,“你看,如果在这个等式两旁再加上这几项,就成了一个N阶泰勒展开了。”
我站在他的身边,能够闻到风的味道。对我来说,江海就是我想要去达的远方。
再次见到顾辛烈这个白痴,已经是第三年的秋年。我同江海再次跳级,一起升入高中部。开学的那天我叼着包子不疾不徐地走在路上,忽然前方学校门口一片哗然,我十分好奇地挤进去,看到一辆全身闪亮的劳斯莱斯,司机毕恭毕敬打开车门,小少爷的身影露出来。
昂首挺胸,脚上的限量运动鞋闪闪发光。
我一口将包子吞下去,准备混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消失。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姜河!”
顾辛烈顾辛烈大少爷咬牙切齿地一声大喊。
我只得笑嘻嘻地回过头:“哎呀,恭喜你顺利毕业,我还一直担心我走之后没人给你抄作业,生怕你留级呢。”
“哼,”顾辛烈瞪了我一眼,然后疑惑地问,“为什么你的校服是蓝色的?”
“这个嘛,”我极力安抚他的情绪,“虽然很开心我们再次成为了校友,不过我上高一,你上初一,记得下次见面要叫我一声学姐。”
然后下一秒,我看到顾辛烈的脸色变得铁青,恶毒的眼神一刀刀差点凌迟了我。
因为不在一栋教学楼,所以我同顾辛烈也没有什么交集。也就是每周一的升旗仪式偶尔能碰到他,因为高中部的人大多人高马大,我不敢和他们挤,每次散场后就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在最后面。
每次碰到顾辛烈,他就“小矮子小矮子”地叫我,他们初中部的人都不喜欢穿校服,也就只有升旗仪式的时候愿意走个过场。他穿着绿色的运动校服,看起来瘦高高瘦,上午十点钟的太阳,落在他身上,有点像我陪妈妈看过的言情偶像剧的镜头。
我通常会回敬他一句:“顾二蠢。”
然后他瞪我,我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一起走上一截路,我们学校是全市最好的中学,无论是硬件设施还是软件。所以从操场到教学楼,我们不得不穿越一条很长的仿古长廊、一个水池、一条种满了紫荆树的道路和一块贴着公告栏的空地。
“那是什么花?”他指着远处树上开的花问我。
我无语良久:“……桃花。”
“哦哦哦,”他十分愚蠢地点点头,“挺好看的。”
“……没您好看。”我翻了翻白眼。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我一个趔趄,差点摔花坛里。再走一段路,便先到了初中部的教学楼,我笑眯眯地给他挥了挥手:“拜拜。”
他不说话,继续往前走。
我满脸疑惑地转过头看我。他想了想,给我解释:“我去小卖部买点东西。”
“神经啊,你们初中部不也有小卖部吗,这都要上课了。”
果然,一连串“叮铃”的上课铃声非常应景地响了起来。
他狠狠瞪我一眼:“要你管!我乐意!”
我看了他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这是什么眼神。”
我赶紧摇头:“没什么,好好走路。”
“……不,你的眼睛明明在说我很蠢。”
虽然确实如此,但是我还是很诚恳地摇了摇头。没几步就到了高中部的教学楼,我停下来,再一次冲他挥挥手:“拜拜啦。”
他没说话,应付地点点头。我走了几步,不知为何,忽然回过头,见他还站在那里。
我便笑着说:“你不是要去买零食吗?”
“要你管。”他暴躁地回答。
现在回想起来,自始至终,我留给他的,都只有一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