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绿亦歌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1.]
二零零二年的春天,庭院的桃树开花了。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何桃坐在树下的石凳子上小声的背着英语单词,听到男生关门的声音后,笑着抬起头叫他:“沈蔚。”
男生皱着眉头走到她面前。
“沈蔚。”
他还是没有吭声,将书包甩在背上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等她小跑上来和自己并肩而行。
“你又迟到了。”
“下一次,我不会再等你了。”
“真的不会再等你了。”
“好。”他终于不耐烦的应了她一声。
寂静的风吹过树梢,扬起漫天的桃花,絮絮扬扬的落在两个的背后。那日日光澄澈,时光凝结成了琥珀。
距今已是十余年。
[2.]
何桃从小就喜欢缠着沈蔚。最开始他学小提琴,她也要跟着去,五千多块钱的一把琴活活被她当木头锯。再后来他学书法,她也拿着笔墨纸砚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还没写两个字,白色的公主裙就黑了一大半。
每次两个人走在一起,周围的小朋友就会笑话他们:“沈蔚又和他的小娘子一起玩了。”
沈蔚从那时候开始,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何桃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可是双方家长是世交,他对她打不得骂不得,连避都避不得。
十岁的沈蔚是个闷骚而腹黑的漂亮小孩子,当他发现自己无法正面迎击何桃后,他打算另辟蹊径。
“喂,何桃,我下午要留下来听写,你先回去吧。”
“不要,我等你。”女生仰起头大声说道。
“可是我要听写很久,我还没背书呢!”
“那我还是等你。”
大眼瞪小眼良久,沈蔚终于败下阵来,转过头:“随你。”
那天放学后,沈蔚从后门偷偷溜回了家,他的听写当然早就过关了,不过饭点的时候他喜欢的动画片大结局,他才不想因为陪何桃在外面吃土豆粉而错过了首播。就这样,夜幕降临,看完动画吃过晚饭的沈蔚小朋友心满意足的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写作业,何桃的父母找上了门。
“小蔚,何桃妹妹有没有和你一起回家?”
“没有。”
“啊,那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何桃的母亲一脸焦急。
沈蔚感觉到气氛紧张,脱口而出:“她还没回家?”
“对啊,小蔚你仔细想想,她会不会去哪个同学家了啊?”
沈蔚感觉心脏被人紧紧的踹了一脚,他一言不发,抬腿就往学校的方向跑去,夜色太浓,大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小小的他已经不见了踪影。等沈蔚气喘吁吁的跑到学校门口,看见蹲在地上被冷得哆嗦的何桃。
十二月的月色薄凉,落在她的身上,朦朦胧胧,不太真切。
沈蔚已经记不得那时的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他静静的看着她,心脏有节奏而喧嚣的跳动。
“你来了。”
看到路灯照耀出的他的影子,何桃抬起头,努力想拉扯出一个笑容,牙齿却已经冻得发抖。
“笨蛋。”
沈蔚脱下自己的黑色羽绒服盖在她的头上,寒风一下子灌入他的身体,他咬紧牙关:“快点走。”
回到家中,四位大人问清缘由,沈父暴跳如雷,冲到阳台拿了根晾衣杆就要往沈蔚身上打,男生倔强的咬住嘴唇,想象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落下。
何桃挡在他的面前,流着鼻涕,大声的说:“叔叔,你不准打沈蔚。”
沈父愣在原地:“桃桃,你不怪他?”
何桃摇摇头:“是我自己决定要等他的。”
一字一顿,透露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因为何桃的求情,沈蔚并没有得到重罚。只是每天母亲熬好了治感冒的药让他端去给何桃喝,一大碗黑色的水,她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得底朝天。然后伸着头对他撒娇:“好苦啊。”
沈蔚不吭声,从包里摸出来事先准备好的大白兔递给她。
“对不起。”他低声说。
何桃将吃剩的糖纸小心翼翼叠好,摇摇头:“你说过你会晚到的。”
那时的他和她都未想过,一句迟到竟然一语成谶。沈蔚和何桃,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3.]
上了高中后,两个人依然念同一个学校。何桃一坐车就晕得昏天暗地,护送她上下学的任务就落在了沈蔚的头上。
那时候沈蔚已经有一米七八的个头,何桃却从初二开始就没再长过个头,坐上沈蔚的自行车后座,双腿还能一摆一摆的乱晃。
“你别乱动。”沈蔚皱眉警告她。
“好。”她笑眯眯的点头答应。
可是何桃的保证连一分钟也维持不了,沈蔚连威胁都懒得,将牙一咬,开始就开始骑“Z”字型。龙头扭扭曲曲的不说,他还专往石头上碾,一路咯咯咯地响,吓得何桃连连大叫:“我错了我错了!”
“沉得像头母猪!”男生刻薄的评论她。
“那你就是公猪!”何桃笑嘻嘻的顶回去。
可是忍住不动对何桃来说实在太艰难了,她只好将注意力都转移到嘴巴上:“诶,沈蔚,我给你说,我下午吃冰淇淋的时候中奖了耶!”
“哦。”男生神色冷漠的回应了一句。
“诶,沈蔚,今天下午数学试卷的第一道题到底是不是选A啊?”
“D。”
“D?不可能,我在辅导书上过原题的!”女生一惊一乍的说道,“先用Z替代X+Y,然后代入原方程,然后通分……咦?怎么回事?A答案等于多少来着?”
沈蔚彻底闭嘴。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沈蔚想,如果换做其他女生,他肯定早就一脚把她们从车上踹下去了。
可是她是何桃,又有谁能比何桃更吵呢?
高中二年级上学期,沈蔚他们班和何桃班上打篮球赛,从小打篮球的沈蔚自然是正式球员。何桃站在班级拉拉队里,旁边的女孩子都在大声喊着“三班必胜!三班必胜!”,她眼睛一直落在沈蔚的身上,哪里来顾得上给别人打气?
沈蔚中场休息的时候看到了她偷偷摸摸的走在前面,正想上前给何桃打招呼,却发现她在做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她竟然悄悄地把本应给她班队员的矿泉水倒得一干二净!
“胳膊往外拐。”
虽然心底清楚她这么做是为了自己,沈蔚还是忍不住站在她对面笑话她。
何桃以为自己的罪行被发现,抬起头飞快扫视四周,然后松了一口气,又冲沈蔚气息败坏的吼道:“要你管!”
下半场一开始,沈蔚就进了一个球。站在看台上的何桃终于忍不住,尖着嗓子大声为他喝彩:“沈蔚加油!”
三班的拉拉队们全部停下手中的工作,上前对何桃这个卖国贼一顿海扁。
比赛的结果沈蔚他们班赢了两分,两方的球员平时里都是好朋友,和和气气的围在一起聊天,只见三班的拉拉队们押着一脸无辜的何桃走到他们面前。
“叛徒!”大家一起骂她,语气确实亲昵而不带一丝责怪。
何桃捂着头,瘪着嘴巴抬头看着自己眼前的沈蔚,少年的身材是一条好看流畅的弧线,她说:“我就是喜欢他嘛。”
十几岁的女孩子,穿蓝色的水手服,系红色格子领带,头发扎成马尾,有些撒娇有些无赖,我就是喜欢他嘛。
多年以后,沈蔚再回想起这一幕,只觉得心脏作疼,一阵一阵,密密匝匝。他渐渐成为一条濒死的鱼,只能靠着言笑晏晏的回忆得以苟延残喘的活下去。
那天回家的时候何桃吵着要吃学校门口的狼牙土豆,那是一种每个学校外都有的小吃,把土豆切成波浪状,撒很多辣椒,用牙签叉来吃。
走到车棚,沈蔚才发现自己的自行车漏气了:“又被人拔了。”
“活该,谁让你骑这么拉风的车!”何桃终于逮到机会嘲笑他。
沈蔚对她事不关己的态度表示无法理解:“这么晚了,也修不了车了,我们只能把它推着回去。”
女生终于配合的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华灯初上,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沈蔚推着车子走在临马路的一边,何桃同往常一样叽叽喳喳的说着白天的琐事,沈蔚一如既往的没有应答。
“沈蔚。”她忽然顿了顿,叫他。
他侧过头,灯光照得她双颊通红,何桃紧张地拉了拉书包的肩带,目光眺望着对面的红灯,试图装作无所谓地提到:“那个……今天,今天,他们问我,我们是不是在恋爱,我和你。”
他没有吭声。
何桃原本担心他会不高兴,可是见沈蔚没有什么反应,心里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充满了小小的失落。
两个人反常的沉默着走到家门口,分手的时候沈蔚终于开口:“如果她们下次再问你,你就告诉她们,是的。”
十七岁的沈蔚并未觉得自己对何桃的感情是喜欢。他和她之间是一种无法名状的羁绊,她亦步亦趋的在他的身后跟了十四年,时光在两人之间凝结成了温柔的琥珀。
如果自己的身边非要有那么一个女生,他并不反感那个人是何桃,沈蔚只是这样无所谓地想。
大约正是因为沈蔚态度的不明朗,他和何桃之间的感情,打从一开始就不被人看好。
“听说了吗?沈蔚和那个何桃在一起了!”
“玩玩儿而已吧?”
“你猜他们两个什么时候会分?”
“肯定撑不过这学期末,我赌一个甜甜圈!”
“……”
女孩子们捧着奶茶笑嘻嘻的一边走一边聊着。没有发现在她们的背后,何桃正从角落里站起身,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只催促着沈蔚:“阿蔚,快点,要迟到了。”
沈蔚皱着眉头付完帐,走出奶茶店的时候,强烈的阳光射入眼帘,他不自在的用手挡了挡。
“何桃?”他试探着叫她的名字。
“恩?”女生笑吟吟的回来过,若无其事。
结果两个人相安无事的熬完高中三年。高考前一晚何桃打电话给沈蔚,她站在十七搂的阳台上吹夜风,笑着说:“阿蔚,以后我们也在一起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她的小心翼翼,他总是要到很久以后才猛然发现。
[2.]
高考的日子选得好,每年的六月那两天总是会下雨,考生们不用遭受阳光的毒辣摧残,考完吃语文出来,何桃和好友躲在超市里买零食。
“诶,何桃,沈蔚怎么没来考试啊?”好友和沈蔚是一个考场的。
“什么?!”何桃手中的零食落在地上。
“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他是要出国,就放弃高考了。”
晴天霹雳,何桃愣在原地。等她回过神来急忙打电话给沈蔚,商店里信号不好,何桃“喂”了几声才听到男生的声音,懒懒散散的,说:“没事,我下午就来。”
好似他的事与她无关,撇得一干二净。其实沈蔚也只是不想让何桃担心,白白影响她的成绩。可是恋人之间,总是有那么多的“我以为你知道”“我以为你能体谅”“我是为你好”,渐渐的,把彼此越隔越远。
其实那天早上沈蔚起得比往常都要早,特意骑车去老北街给何桃买煎蛋面。她一直吵着让他带她去吃,他答应下来后却没有真的放在心上,只是突然想到今天是高考,给她来吃,她一定会很开心吧,说不定还能超常发挥,他们就真的能念一所大学了。
想起她高兴起来那手舞足蹈的样子,沈蔚迎着温柔的夏风,微微躬起背踩单车,低下头偷偷地笑了。
就是在沈蔚没有注意的一刹那,拐角处突然闪出一个慌张的女孩子,沈蔚大叫“闪开闪开”,女孩子反而被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东摇西晃,不知道要往哪边躲。
六月的清晨,天亮得很早,空气有些闷热,树木高大茂盛,早起的店家已经开始吆喝着热腾腾的馒头,穿白色棉布裙的女孩子,就这么在沈蔚面前倒了下去。
惊愕的沈蔚一边想着“不会吧这么狗血”一边把车停好,跑过去扶起陌生女孩:“喂喂,同学,没有事吧?”
在这个栀子花浸出阵阵花香的季节,十七岁的纪晓雨就这么毫无预兆的闯入了沈蔚的生命。
“沈蔚,你在给我开玩笑对不对?迟到?你把高考当什么?扮家家酒吗?沈蔚,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你觉得是为了什么呢?!”何桃忍不住在电话里大吼,沈蔚单科记零分,她想发笑,为什么自己比他还紧张。
他捏着电话,却知道该说什么来回应她。
“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瘦小的女孩子紧紧握住手中的话筒,泪水如同小蟹爬满脸颊,她努力想仰起头不想让它们滚落,“沈蔚,我一直一直都想问你,我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呢?”
“何桃,我……”
她不想听他的解释,迅速地挂掉电话。有一些问题,也许没有答案反而对彼此都好,请不要说真话,编编谎话骗骗她,至少不会让她那么疼。
沈蔚从来不是一个主动的人,以前他们吵架,也总是第二天出门就看见何桃还是在老地方,蹲在花坛边等他一起上学了,两个人默契地不提昨日的纷争。可是高考结束后,他每天习惯性地打开门,都再也见不到何桃了。
就这么僵持几天后,他决定先去医院看看那个被他撞到的女孩子。提着母亲煲好的汤去医院,沈蔚沉默地穿过一件件浅色的木门,医院总是让人觉得压抑而难受的。突然一个恍惚,沈蔚想到,如果是何桃,如果躺在病**的人是何桃,那个喜欢傻笑喜欢吃冰淇淋,那个总是很无辜很无助的看着自己的何桃,他该是多么心痛。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推开门,却意外的听到一阵欢笑声。
何桃正坐在纪晓雨的床边,正讲到高兴处,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见他进来了,何桃挥挥手:“阿蔚阿蔚,怎么这么晚?”
何桃是在与沈蔚吵完架后才知道他的光荣事迹,事已至此,她再气愤也挽救不了半分。好友提醒何桃她应当去看看那个女孩子,何桃只觉得这是人之常情,便去了。很多年后再想起来,只觉得自己愚钝,没有听懂友人话中的话。
从年少时的单纯纯洁天真无邪到成年后的城府深沉机关算尽,女孩子的成长,倒也真够艰难。
高考成绩出来,沈蔚果然差几分上重本,就在本城读书,何桃也没有走太远,两人隔着四个小时的火车。沈家让沈蔚陪着何桃去报名,大有默认了两个人的意思,何桃趴在火车上,大片大片的麦田晃过眼角,她板着手指算着,二十二岁结婚,二十五岁生小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六十岁了就去国外买个小房子,种点小蔬菜,养条大狗……然后何桃笑着抬头,摇摇身边年轻男孩子的手臂,有些调皮有些撒娇:“阿蔚阿蔚,毕业我们就结婚吧!”
何桃的新校区坐落在郊区,据说有三千多亩地,她找不到路。沈蔚只得当起三好男友,牵着她的手去注册,去买**用品,帮她打扫房间,铺好床,寝室的窗外有树丫伸个头进来,何桃扯下上面绿油油的叶子偷偷放进他衣领里,被他发现后她乐得躺在**打滚。
沈蔚离开前两个人一起去吃牛肉面,何桃吃得异常安静,晦暗不明的灯光下,周围是来往的客人,小二大声的幺喝着“面二两”,沈蔚忽然温柔地叫了一声:“小桃。”
她抬起头,满脸是泪。
就这样,成长的代价,他们从每天见面到一个月见一次。
[3.]
纪晓雨的腿上没什么大碍,很快就好起来了。唯一的后遗症就是此后每到周末她就跑到沈蔚大学的自习室去做作业,她读高三,脑子很灵心又细,偶尔问沈蔚几道题,可以看出她的基础很好,不像何桃,计算老出错。到了傍晚她就收拾好东西去球场看沈蔚打球,他请她在食堂吃饭,两份小炒,一碗汤,两个人对坐着慢慢吃。
“你们学校的饭真好吃,”纪晓雨总是一脸欢喜的拿着筷子,“以后我也要考来,学长,还请多多关照。”
“别瞎说,”沈蔚淡淡的笑,“小庙容不下大佛。”
“可是我喜欢这里啊。”她嘟起嘴巴温柔的说。
为什么?因为你在这里。
何桃随时都在给沈蔚发短信,刚才吃了什么啊,在上什么课啊,买了些什么啊,零零散散,话多得很。沈蔚通常都是只看不回的,何桃刚开始时会闹脾气:“有像我们这样谈恋爱的吗?你根本就不关心我!”
沈蔚只觉得她在无理取闹。这么多年来,他以为同她之间早已经有了不需要言语去表达的默契,她说,他便听。习惯了只是去聆听她的话,现在她却忽然要他解释,沈蔚只觉得失望透顶。
吵吵闹闹几次后,何桃终于妥协了,只在每天晚上给沈蔚发一条晚安,不等他回复就关机睡觉。何桃常年生理痛,有次痛得直接送进医院,沈蔚得知消息,翘了课去看她,她躺在病**,脸色难看得吓人,沈蔚去打了壶热水,用帕子给她敷脚,那时候是冬天,帕子冷得快,他几分钟就得重新烫一次,一整天下来没消停过。晚上沈蔚就趴在何桃的床边睡着了,半夜被凉醒,睁开眼睛却看见何桃正疼得咬住嘴唇,却不敢动,不敢出声,怕吵醒他。
他拍拍她的头,轻轻的,温柔的说:“乖。”然后何桃的眼泪流了出来。
第二天沈蔚回学校,与何桃的关系却不见突飞猛进。他一如既往的和室友打游戏喝夜啤,陪纪晓雨逛校园看电影,何桃问他对以后有什么打算,沈蔚想了想,说:“慢慢来,到时候再说吧。”
何桃在电话里欲言又止。
有一次沈蔚送纪晓雨回家,过马路的时候一辆卡车闯红灯冲过来,他急忙拉住她,纪晓雨被吓得不轻,抱着沈蔚瑟瑟发抖了好一会儿。沈蔚轻轻拍着她的背,开她玩笑:“你以后别过马路了,老这么危险。”等纪晓雨缓过神来,才不好意思地松开挽着他的手。
来年开了春,何桃回来找沈蔚去赏花。她穿着及地的长裙,和她气质不太符合,显得别扭而奇怪,她站在沈蔚大学门口和他说话。
那是个周末天,纪晓雨背着书包来找沈蔚,在大门口遇上了。两个女生很尴尬地打了招呼,事后何桃说:“她是你高考的时候撞倒的那个女孩子吗?”
“恩。”
“啊,我都快忘记她了。”何桃笑笑,又低头用牙签叉手中的狼牙土豆来吃,时光哗啦哗啦飞逝,何桃却似乎没有变过。
徐子息后来评价她,说:“何桃就是太死脑筋了。”然后说沈蔚,“你就是对她的死脑筋太自信了。”
何桃继续说:“当年你要是不因为要送她去医院迟到了,现在我们就应该在一所学校念书吧。”
沈蔚没接话。
再隔了一段时间,何桃从熟人那里渐渐又听到一些关于纪晓雨的传言。其实这些传言一直有,只是她以前从未放在心上,直到那天在沈蔚的大学门口碰到她。何桃记得纪晓雨那天也穿蓝色碎花长裙,头发挽起来,还没笑,就惊艳了时光。
那个夏天何桃从自习室出来,看见一个男孩子在夕阳下等他女朋友,整张背都是密匝匝的汗水,她拿出手机给沈蔚发短信,我很想你,打得很慢。发送过去,他难得回得很快,恩。
其实这天正好是纪晓雨的生日,沈蔚给她买了个钢琴形状的音乐盒,里面放的是那首老少通杀的《献给爱丽丝》,纪晓雨惊喜得睁大了眼睛,像一只小白兔。
同她告了别后沈蔚刚走几步,他忽然停下步伐。
因为纪晓雨从背后抱住了他,华灯初上的夜,甜软的风,身边的商店放着动人且欢快的情歌,五光十色的灯光透过落地窗落在两个人的脚下,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只当他们是一对热恋期的情侣。
很短暂的一秒,两秒过去了,又像是漫长到让人心酸,纪晓雨终于松开了手,飞快的逃走了。
自始至终,谁都没有开口。
所谓的天意弄人,便是就在此刻,沈蔚收到了何桃的短信,她说,“阿蔚,如果哪一天,你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子,请一定要告诉我。”
沈蔚不是傻子,他知道此时自己应该飞快的回复她“我只爱你一个人”,山盟海誓,信誓旦旦。
可是,沈蔚的手指停在手机上,他问自己,他真的爱何桃吗?
十九岁的沈蔚,其实真的不懂什么叫爱情。男孩子成熟得晚,十九岁只是他们人生中一个小小的路标,而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有太多的**与不确定。更何况一生只爱一人,这样的承诺恐怕连上帝听了,也会捂着嘴偷偷发笑。
手机的屏幕泛着微微的光,打在男生英俊的脸庞上,他沉默很久,同往常一样没有回复这条短信。
她口中“喜欢的女孩”是谁,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沈蔚不得不承认,纪晓雨才是他喜欢的女孩子类型,聪颖温柔,可爱单纯,每一面都把握得刚刚到位,无可挑剔。
第二天沈蔚忽然出现在何桃寝室楼下时,她惊喜得差点从阳台上跳下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们两人手牵手走在夏日的街头,知了声声嘶哑,沈蔚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是纪晓雨自己设定的铃声,梁静茹一遍又一遍的在他的衣包里唱《我喜欢》。
“呼,我喜欢,就这样,靠在你胸膛,呼,我喜欢,没有时间,没有方向。”
手机还响个不停,何桃大咬一口冰淇淋,奶油蹭到了鼻头,她乐呵呵地笑起来,然后回过头,很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不接电话?”
沈蔚没有说话,她也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两个人停下脚步一直等到手机铃声唱完,何桃才继续蹦蹦跳跳地走,像个小孩子。一条路走到尽头,很大的一个十字路口,车如流水马如龙,何桃将冰淇淋袋子丢进垃圾桶里,然后弯着眼睛笑起来:“阿蔚,我们分手吧。”
“阿蔚,”她的眼眶开始湿润,她使劲掐着自己不让泪流出来,她努力想继续笑下去,“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可是,我们对于感情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沈蔚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是在那一刻,他真的什么也说不出口。只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胡乱地摸着泪水,她说:“阿蔚,我累了。”
[4.]
和何桃分手后,沈蔚在大街上认错过一次人。有个女孩子边发短信边走路,结果直接撞到柱子上去了,摔在地上愣得回不过神,他几乎脱口而出:“小桃。”
沈蔚久久的站立在原地,想了好久好久,却什么也想不出来。纪晓雨就站在他的身后,她勉强的扯出一丝笑:“抱歉,我突然不想去吃饭了。”
沈蔚似乎还沉醉在回忆里,纪晓雨只得又大声叫了一声:“沈蔚!”
他这才缓过神来:“抱歉。”
“你还记得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吗?”纪晓雨忽然问道。
“去年就答应过你的,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就请你吃饭。”沈蔚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这样问,还是老实的回答。
“那你又是否知道,我为什么要考来这所大学?”纪晓雨盯着沈蔚的眼睛。
隔了许久,纪晓雨才帮沈蔚回答:“因为你在这里。”
“沈蔚,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她穿一条宝蓝色连衣裙,像眼泪一般美丽。
“抱歉,”他终于重新开口,“当我和你一样年纪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怎样才算爱一个人。抱歉,最深的爱,非要到了最后,我才明白。”
“我知道,”纪晓雨一脸平静的看着沈蔚,“我一开始以为自己成功了,你和她终于分手了,而且所有人都说你们分手是为了我。可是有天夜里,我看见你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喝酒,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你对她的爱是空气,久了,就会忘记自己是在呼吸。”
他却永远不会停止呼吸,直到生命尽头。
从七岁那年,她穿着白色公主裙出现在他生命中开始。
一年之后,沈蔚从徐子息那里听说何桃有男朋友了。
“我也没见过那个人,不过听说个字很高,人很老实,对她很好,”徐子息慢悠悠的说,斜眼看沈蔚,“我觉得何桃她,就是太缺乏安全感了。”
这算不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从未让她安心过。
“别一副孙子似的表情,”徐子息看不下去,蹙眉,“暑假的时候同学会,去不去?”
“去!”沈蔚猛然抬头。
结果同学会那天何桃并未出席,沈蔚喝了很多酒,失去意识前最后记得的是徐子息笑话他,说沈蔚你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
她是他的空气,太过于习惯,太过于依赖。
有些时候,我们爱一个人,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能领悟,久到他/她已经转身,走出曾经说过的天长地久。
大学毕业放假回家,母亲让沈蔚清理一下他的书架。倒了一地高中的书,在一堆他很少翻阅的书中,悄然滑落一张信纸。也不知道是哪年,何桃写给他的信,大概他们又因为什么小事吵了架,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在一起吧。她的字很卡通,方方正正的,她说,阿蔚,我错了嘛,阿蔚,你不要不理我,阿蔚,你笑笑嘛,阿蔚……
阿蔚阿蔚,那般低声下气,那般舍不得,那般害怕失去。
如今回想起来,他待她,真的很差。他从来不主动给她发短信,从来没对她说过喜欢,他总对她不耐烦,他还和别的女生暧昧,他对纪晓雨的关心兴许都超越了何桃。
因为那时候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失去她。
[5.]
那一年盛夏,爬山虎一浪一浪,天蓝得无情又无辜。沈蔚陪徐子息回高中母校转转,在小卖部买了啤酒和面包,两个人坐在操场的看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依然是白衬衫运动鞋,却再不似昔日朗朗少年。
一瓶酒喝到见底,徐子息低着头,说:“沈蔚,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我混蛋?”
“是。相当混蛋。”徐子息笑笑,然后耸耸肩,“但也许还有比你更混蛋的——何桃要出国了。明天的飞机。”
沈蔚第一次见到何桃是七岁那年。她穿着新买的公主裙和圆头皮鞋,乐颠颠地踩着阳光透过树叶罅隙射到地上的影子,两根麻花辫一甩一甩的。他踩着滑板从她身旁经过,因为偷偷看了她一眼而狼狈的摔倒在路上,她抬起头,指着他哈哈大笑,然后阳光就折进了她盈盈的双眼。
他都记得,他统统都记得。
沈蔚举起手中的酒瓶,“啪”的一声甩在水泥地上,异常响亮。然后他站起身开始狂跑,他错过过她一次,她曾经拉着他的衣角,可怜兮兮地说,阿蔚阿蔚,不要把我弄丢了,不要不要我,好不好?
在那样灼人的年华里,在那样勇敢的岁月里,她是真真切切的,爱过他的。
可如今、可如今放手要走的人是她啊。他是她的天,是她的全世界,不是么。
他一路跑到何桃家楼下,熟悉的窗台上没有杂七杂八挂着的衣服,空**寂寞。沈蔚甚至来不及喘息,便扯开嗓子大声喊起来:“何桃——何桃——”
何桃,何桃。八岁那年,你执意转到了我在的学校,你站在讲台上,说我叫何桃,桃花的桃,妈妈说我要做沈蔚的新娘。九岁那年,你跌进学校的水池,我从楼上跑下来时你已被别人救起,我只差一步。十岁那年,你考钢琴八级,你让我在考场门口等你,临时下起了大雨,我去给你买伞,回来时你已经被家人接走。十一岁那年,你穿着白裙子找我去玩,我脱下外套让你系在腰上,你不明原因,我脸红了好久,最后将外套盖在你头上丢下你一个人走了。十二岁那年,我们上同一所初中同一个班,你把桌子拼在我旁边,嘿嘿地笑得像个白痴。十三岁那年,你数学考试不及格我满分,你一直趴在桌子上哭,我没有安慰你。十四岁那年,你在我的同学录上写,我的梦想,就是做全世界最美的新娘,嫁给我最爱的男孩。十五岁,我在一班你在二班,你说远距离恋爱才能产生真爱。十六岁,有男孩子给你表白,你吓得飞快逃走,还像做错了事不敢找我。十七岁,你说阿蔚,我们毕业就结婚吧。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沈蔚在她家楼下喊了好久,最后看见她从楼梯口走出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她依然穿及地的大花裙,却不似当初那样格格不入,她头发随意地绾成髻,别一个簪子,兴许是旁人送的。
“何桃,”他沙哑着嗓子,“何桃,留下来。”
“我要走了,”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何桃静静地说,“阿蔚,我要走了,我长大了。”
“何桃。”
那天的火烧云依然鲜艳夺目,一群大雁正往南飞,梧桐树叶又大又绿,一江湖水静如白练,曾经属于他们的球场早已换了主人,一起牵手回家的路也开始拆迁,喜欢吃的烧烤摊也再找不到,让人难过,究竟有什么是不变的呢。
“何桃,我爱你。”
他们静静的对峙。影子被夕阳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远,楼梯口下的防盗门已有了斑驳的锈迹。然后何桃的眼睛忽然开始拼命地眨,然后他看见有泪水流了出来。
谁也没有动。
她的肩膀开始如蝴蝶般起伏,她哭得一塌糊涂,手在脸上胡乱地乱擦着,却还努力地仰起头,努力地想要微笑,努力地张嘴,又闭上,又张嘴,反复几次,才哽咽着说出声:“沈蔚,我已经爱累了,爱不动了。”
他使劲捏住拳头,甚至听见了自己骨骼咯咯作响声。
终究是他负了她。
何桃,何桃。二十岁这年,你放开我的手,说余生分开走。
[6.]
何桃刚开始出国的那段时间,沈蔚还能从徐子息口中听到关于她的点滴。
“她男朋友也跟着她去了加州念书,不在同一个学校。”
再几年,周围人都开始成亲。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从此白头到老。沈蔚有次和徐子息出去兜风,夜景的长桥,江面上波光粼粼,岸边纸醉金迷。
“再这样单身下去,送份子钱都得送垮我,”徐子息自嘲的笑笑。
沈蔚沉默很久:“她该回来了吧?”
没想到真的被他说中了,何桃回国结婚,她说还是喜欢传统的中式。她的请柬如约而至。她多么残忍,她知道怎样的报复最能让他痛,她就这样,穿着美丽的婚纱,带着他熟悉的笑容挽起别人的手,踩着与他的过往种种,头也不回的离开他的世界,让他此生,爱,而不得。
陈奕迅唱“连祝福你还逼我给”。
沈蔚隔着人山隔着人海,隔着这么多年的时光,慢慢地向何桃举杯,然后将往事一干二净。
那时候他们还很年少,她梳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将校裙偷偷裁了一截,晃着腿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说:“阿蔚,以后我们儿子叫什么名字呢?沈(神)经病?”
他一个手抖,差点连人带车摔下去。
“阿蔚阿蔚,骑稳点,不然我要抱你了!”
“我要抱了噢!”
“我真的抱了噢!”
“我抱了你就不会放开了噢!”
“一辈子都不放开了噢!”
原来她和他的一辈子,已经结束了。
后记:
这个故事写于2010年,是这本书里收录的我最早的一个故事。
一个非常普通的故事,我写了一种非常普通的遗憾。
这样的遗憾每天都在发生着,因为同龄女孩子总是要比男孩子成熟,爱情里的时间差,她早一步来到这里,他却晚了一步。
所以相爱这件事,不仅恨晚,也会恨早。青春里的爱人,又真的能有几对从校服走到婚纱?
只是那些爱过的事,我们谁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