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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主义罗曼史 正文 七、我们的岁月(3)

所属书籍: 理想主义罗曼史

    当然不会“再也不会”。不知是远雪太敏感,还是侗星宇太蠢,反正他们一个骗不了自己,一个骗不了别人。毕业那一年,酒店的小票,错乱的时间,毛衣上染成浅黄的蜷曲长发……这里那里,远雪统共六次发现他们私下来往。

    后来远雪回想起来,离别是很漫长的。虽然她提着行李箱搬出那间联排别墅,只是一早晨的事;虽然在那一刻,她真正感到离婚般的割裂之痛;但她内心作别已经很久了。这次分手,她已经够拖泥带水。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老了。

    离别确实也很漫长。侗星宇重又燃起跟踪的热情,鬼魅一样不时出现在超市、她与人合租的房子窗口、她的破二手车后视镜里……有时候是真的,有时候是远雪的幻觉。

    直到一年后,侗星宇还会忽然打电话来:“我的一本书找不到了,是不在你那?我现在去取。”

    远雪一看表,零点十分。她忍一忍说:“有事明天再说吧。”

    “我很想你。”侗星宇委屈得像个小狗。

    “那你就别想了,什么用都没有。”远雪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电话又来了,这次说话的却是侗星衡。

    “我挺想你的远雪,”母子俩的语气惊人地一致,然后侗星衡非常确定、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出来喝喝茶。你们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不过,不管你和侗星宇怎样,我都还那么喜欢你。”

    “我不觉得你有多喜欢我。”

    远雪收拾东西出门,撞见侗星衡坐在驾驶座上。她出于礼貌勉强上车,侗星衡风驰电掣就把她带到她已经毕业的学校的门口:“听说你和你学校董事会的秘书挺熟,给我介绍介绍?介绍完了再喝茶。”

    远雪忍无可忍说:“我可以给你介绍,但我不想喝茶!”

    远雪记得离开时也是晴好的五月天。和四年前相比,只是没有太阳雪。她的行李很少,而且像最初来时一样赤贫。找工作迫在眉睫。

    她的性格到底不适合与数字打交道,在加拿大老爸爸老妈妈倾力帮助下,她放弃做会计,而是顺利通过一间小学的考试、面试、试讲,谋得一个教职。和国内一样,教师的工作不好找。可能她的聪慧、得体让人信任,也可能她随口拈来的黑格尔原著句子,获得了哪个董事会重要成员的认可。总之托工作的福,这年年底她拿到枫叶卡,获得永久居留权。

    填写资料时,年龄那栏,她写下三十岁。

    孤零零的三十岁。没有血缘地寻亲,毕竟太难。

    侗星衡在加拿大注册了公司,侗星宇毕业后直接在公司里工作。初工作这年,他不得不感谢远雪对他的逼迫和帮助。假如没有她,也许他现在跟白人说话还脸红结巴。

    侗星衡对儿子的改变大加赞赏,喜悦得过了分,年终分红给侗星宇包了个他都吃惊的大红包。

    二十五岁的侗星宇觉得凡事都还顺心。大家都待他很好。强大——他感到自己自然而然在变得强大。

    有天他开车不知不觉又开到远雪住处附近,看见她戴着个毛线帽子从超市走出来。他知道她穿的是五年前的旧衣服;知道她与人合租的房间多么荒疏,晒不到多少太阳;知道她一脸混沌地听舍友分摊各类费用时,头脑早已放空。这么穷的远雪,竟奇迹般地从不分斤剥两,锱铢必较。也许她穷惯了,反而跟钱不亲。

    “你怎么了?”北京来的舍友提着一兜打折牛肉问她。

    远雪摇摇头:“没怎么。”

    隔着一街来来往往的人,隔着红绿灯和梧桐树在车窗上变幻的投影,远雪一眼认出侗星宇。他居然穿淡粉衬衣打黄色领带,远雪想,配色真不和谐。继而她想,侗星宇终于学会开点儿好车了。那是一辆崭新的宝马X6M。

    又过了一阵,朋友圈子里有人传,远雪要去日本。

    听到这个消息后侗星宇一整天都在绊来绊去。他不得不沮丧地承认自己紧张。算着时间,他把远雪拦在下班回家的路上。

    侗星宇看着远雪掉漆的双肩皮包(应该是新买的便宜货,他没见过)、洗磨得肩上发白的黑色派克羽绒服、半旧雪地靴,放下点心。这样子不像一时半会能去日本。便说:“远雪,你用东西怎么老这么费?”

    远雪皱眉看着他。

    侗星宇心里一颤,好像瞬间穿越回他长大的那座古城,回到那条逼仄的巷子——他在后面尾随她,她躬身炸毛的猫一样一回头。

    她还在面前,侗星宇安心了一些。他用调侃的语气说:“听说那个日本人追你?”

    远雪脸立刻冷下来。

    两人都不说话,加拿大的隆冬不消片刻,就使他们忍不住地打颤。

    “你真想当日本家庭主妇?那种日子……”侗星宇哆嗦着说。

    “你说完了没?”远雪忍无可忍,越过他去拿自己的车。

    侗星宇跟在她后面,把住车门不许她进去。

    “远雪,我还喜欢你。”侗星宇一点清鼻涕挂出来,不知道是被自己感动得要哭还是冻得。

    远雪看远处的天,雪上面是红紫晚霞。她迅速说:“我感觉不到的东西我不相信。”

    侗星宇感到冰凉的眼泪顺脸颊爬下来。他已经是个男人了,但在远雪面前,他还觉得自己像个孩子,这让他简直悲愤。

    他胡乱抹掉脸上的冰凉,嘴巴冻得发僵导致说话不利索,想MAN的却显出了委屈:“远雪,我这辈子可能都忘不了你了。”

    这时天陡然暗下来,天际浮起一缕极光。刚来加拿大的那个冬天,两人好几次半夜开车到城外看“新鲜极光”。那些光绿幽幽的,四处漂浮,如神秘幻境。

    侗星宇冻得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远雪从鼻子发出一个声音,像笑,又不是:“不会的。”

    又说:“而且,那也没有什么意义。”

    这年很长一段时间,每当拿起刀,远雪都有种割自己一刀,享受那种痛快的欲望。失恋本身不值得去死,但无意义的人生值得。远雪羡慕起自己几乎未曾谋面的亲妈,竟然有本事不想活就死,类似殉情。

    远雪的心可以说在天寒地冻里长大的,那些冷一层一层,都硬成铁板了,日日背着,不再觉沉。来加拿大后这些铁板都给撬松泛了,却又压回去。

    这个沉真的沉。心理上还可以硬撑着去上班(在加拿大,对学生不能吼,不能急,一切就靠“解释”,为什么能,为什么不能,她每天解释得唇敝舌焦);生理上,却以每月一病的速度消解下去。

    导致那些蓝眼睛的小顽童们一见这位亚裔老师就会说:“老师,你今天发烧了吗?”好像发烧是她的任务似的。

    也难怪那夜侗星宇跟她表白。这时的远雪,活脱脱又是当年他割舍不下的那个人:不但窘迫,还更加憔悴了。可惜尽管他温吞吞想拖泥带水,事实却快刀斩乱麻——远雪获得永久居留权后不久,忽然走了。

    不是去日本,她早用暗示婉拒了那个日本留学生的暗示;而是回国。

    侗星宇丧魂落魄,从远雪的舍友面前离开。回到家,侗星衡正坐在沙发上嗑绿茶瓜子,瓜子壳垒在一页花里胡哨的房地产广告单上。

    侗星衡边嗑边说:“值当吗?一个男人为情啊爱啊颠三倒四,像什么样子?我告诉你,你得找个爱你的。让她去缠,让她去闹,你一心搞事业。女人嘛,将来有了孩子,反正她一心一意给你养大。到时你事业辉煌也有了,家庭幸福也有了,那才是成功人生。”

    侗星宇垂着肩脚步空虚地上楼。

    侗星衡还在继续说:“这边房子、公司都在你名下。小薛家的业务刚好帮你扶起来。跟妈妈比,你的起点不要太高!难道要跟个孤儿,从头熬起呀?”

    “远雪已经回国了!”侗星宇回头大喊。

    侗星衡嗤得笑了:“回国啊,国内的年轻人现在有多累你知道吗?除了公务员,都在拿命换钱!”

    又说:“跟我喊什么喊,你俩分手,怪我呀?”

    远雪回国,是因为撑不下去了。她不知道上哪儿才能逃避满腔冷而重的虚空。异国的单调和寂寞变得难以忍受了。她想起那座她长大的内陆古城:喧嚣,灰大,但毕竟还是亲熟啊。

    五年前远雪走时,是受到热烈欢送的。加拿大啊,人人都知道那是更高等的世界,简直跟天堂差不多。那时考托福雅思的土鳖圈里流行各种传说,比如有对中国夫妻到了加拿大,什么也不干,只生孩,因为生到第三个,国家的补助就够全家过上好生活了;又有一个家境很差的女生,光拿奖学金都轻松完成了阶层跨越。

    远雪也成了一个传说。

    不然呢?那时大家都刚毕业不久,要什么没什么,只有巨大的工作、买房、成婚压力。远雪的远走高飞,意味着瞬间脱离压力场,直接一步登天!多少人心理不平衡。

    此刻远雪回来,不是没带点“第一世界”的自得的。但这点自得,很快就显得不合时宜。

    因为从二十五到三十,许多人的人生已尘埃落定。这五年本就是作定人生大事的五年。工作,婚姻,房子,好多人连孩子都有了,还有人踩着新政的点怀上二胎。普通人的话,眼看着一辈子就要这样过下去了。

    现放着操心的事可有呢:领导的脸色,裁员的名单,每月的房贷,孩子的幼儿园名额……青春是很大的,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是什么都像会有;走向中年则意味走向闭塞,因为你将明白自己几斤几两,什么东西是你真能有的,什么东西,你无论怎样努力都没希望。而拥有的东西其实一件一件也都是枷锁,套着你像驴一样日夜拉磨。青春就这么结束了。

    谁还有空羡慕你?

    再说出国游现在这样方便,稍微条件好一点的都去过日本欧洲。

    古城新鲜漂亮了许多。最让远雪不习惯的,是每个人到处用手机“扫一扫”。连卖红薯的都让你“扫一扫”。她的银行卡没法绑定手机,天天拿着一把零钱,倒像从什么大农村来的。

    更叫她吃惊的是国内书画市场的萎缩。连钟老师的画都滞销起来了。

    “这算什么,八项规定刚出来那年,高档饭店倒了多少——不让公款吃喝了呀。”一个画廊老板说,“海外市场又不容易打进去。”

    远雪出门乘车,“中国梦”的标语到处都是,“紧密团结在党中央的领导下”,兴兴烘烘。地铁里全是勾头看手机的人。

    远雪会了几个女朋友,不消多久,就能听见她们一致抱怨公婆,抱怨工作,抱怨睡不够,然后坐卧不宁地赶回去带孩子。

    “羡慕你没生孩子!”她们半真半假地说。

    这时王欣淳休年假在日本旅行,飞机落地三个小时后,两人就见了面。

    隔着五年时光,远雪觉得王欣淳没怎么变。她那种人的年纪好像不往脸上长的,看那没心没肺的笑。王欣淳则觉得远雪变了,变得更暗和沉,像一根钉子在人群中。气质里的冷清和敏感愈甚。甚至,王欣淳觉得远雪随时就要崩溃了。

    假如王欣淳脸下面的心能剖开看的话,远雪就会发现她也没逃过岁月。那上面一样伤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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