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罗曼史 正文 七、我们的岁月（1）
上次侗星衡说来加国，让远雪有些类似警觉的紧张。而侗星宇也紧张，把她的紧张更落实了。结果侗星衡没有来。
星期天是远雪和侗星宇的“吃大餐日”，两人昨晚就开车到郊外露营。先感受星汉灿烂的自然景致，然后回城享受红尘热闹与美食。
傍晚回来，两人嘻嘻哈哈停好车，看见房内灯亮着。倒也不紧张，一推门，果然隔壁的加拿大老爸爸老妈妈迎接上来，拥抱亲脸，满口“我的孩子”。远雪会讨老人的喜欢，把这对加拿大“空巢老人”像中国人一样认了干亲。老两口闲得无聊，有时候会帮他们看家。
老妈妈亲远雪时在她耳边说：“你男友的妈妈来了。”说完给了她一个几乎算是警告的眼色。老妈妈听说过中国“婆媳关系”。
然后远雪就看见一个一身黑的女人坐在沙发上，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她有一张雪白发光、唇线鲜明，气质凌厉的脸。
远雪在国内见过这种“贵妇脸”，长期医美保养、花胶雪蛤血燕滋补出来的，凛然不动时没有一丝皱纹。
远雪心里一紧，还是微笑说：“阿姨好。”
相比侗星宇的表现，远雪简直太过镇定。从加拿大老爸爸一米八高两百二十斤重的怀抱挣脱出来，看见自己亲妈，侗星宇的表情就像挨了一闷棍。
他嗫喏着说：“妈。”好像叫的不是自己妈似的。
然后就上楼去了。
去了。
留下远雪一个人和侗星衡对面坐着。
天渐渐黑下来。
“阿姨吃饭了吗？冰箱里还有新鲜三文鱼，我可以给您做个沙拉。”远雪说。
“这是我家，还用得着你做吗？”侗星衡冷冷开口。还三文鱼？一盒多少钱？挺会享受！
远雪静一下，说：“我还是帮您做吧。长途飞机也累了。”说完往料理台走。
“你站住。”侗星衡有些生气，“我还有话问你呢。”
远雪扶着料理台沿子，猛然一字一字说：“我来加拿大是侗星宇帮我办的。学费，吃饭，住宿，都是他花钱。”
对着那双漆黑明睁、碎光熠熠的眼睛，侗星衡脸僵了一下，竟然一时没发出话，只好凉凉笑了一声。
“您还有什么要问的？”远雪动手洗鳄梨，声音低下来，“要不吃完了再问，飞机餐很难吃的。”
侗星衡盯着她，不好再说什么。这个年轻女孩，在她眼皮底下洗洗涮涮，准备盘叉。亏她还堂而皇之！亏她稳得住！不要脸！侗星衡在心里频频冷笑。这算是个什么玩意儿？好好洗吧，有你夹着尾巴逃走的那天！
侗星衡吃沙拉时侗星宇下来了，他刚洗了澡，头发湿漉漉的。好像才缓过劲。
“你先上去吧。”他垂着眼睛跟远雪说，声音还是发虚。
“为这么个货色，花那么多钱。”待远雪上楼，侗星衡边把淡橘色的鱼肉插进嘴巴里边说。上年纪的女人饿了时吃相难看。很贪婪似的。
侗星宇一梗脖子：“我喜欢。你买个包都多钱？还有，你来之前能不能跟我说下？”
“那是我的钱！”侗星衡气笑了，“你是我儿子，这是我的房子！我说得着吗！？”
“你就知道钱！”侗星宇也气愤起来，“去年爷爷生病，我给了两万块你都好意思要回来！脸上过得去啊？”
“你爸要你的钱脸上都过得去，我有什么过不去？”侗星衡冷笑。
“我爷好歹在我小时候看过我两年——”算了那就不说了，侗星宇鼓起勇气：“反正我喜欢她。你要是要我这个儿子，就别为难她。”
侗星衡惊讶，伸长胳膊摩摩他的头：“呦，我儿子长大了！会为女人跟妈犟嘴了！”
侗星宇不耐烦地推开母亲的手。
“那什么……远雪！”侗星衡忽仰脸大喊一声，“你下来！”
远雪在浴室都听见喊，拿浴巾包住头出现在楼梯上：“您找我有事？”
“喊你能没事吗？”
侗星衡满意地看着两个年轻人排排坐在自己面前，都湿漉漉的，露出一点可怜相。这种时候她都比较满意，因为感到自己的钱特别有力。
“你家里什么情况啊？”一定不是好人家，看这遮不住的穷气。就是普通人家，也不会让女儿这么靠着别人！
远雪慢慢答：“我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护士，都已经不在了。我姨妈是远遏云，姨夫叫董家瑞。”
“都不在了？”侗星衡高声惊愕，怪不得，“远遏云我知道，每年还在易俗大剧院演一场戏嘛。我家老太太挺爱看。董家瑞我也认识，前几天我还碰见他，做人挺大方。哦——我说呢，他跟我阴阳怪气的，原来想跟我套亲戚！”
远雪嘴角往下一抿。
侗星宇哀怜地看着她。可怜没有父母，连姨妈姨夫都拿出来充数了。一月给两百块钱吃饭的姨妈姨父！还要被他妈羞辱。
侗星衡还要问，看见侗星宇的脸色就忍住了。也再没什么可问，就是一“三无人员”，无背景，无家产，连父母都没有。还有什么用场？
没用场也要派点用场。
“我英文不好，来了哪儿都不敢去。你就陪我吧。”
“家里没保姆，我不习惯一个人呆在房子里。你得陪我。”
“我晚上失眠，得有人陪我说话。儿子没用，还得你陪我。”
经侗星衡吩咐后，远雪就成了她的小丫鬟，学校都快没空去，天天跟着她。聊天，逛街买衣服，逛景点拍照，做饭，打扫房间。
远雪一边沉下来零碎吃苦，一边觉得好笑：她做出这些“恶婆婆”事，有什么意思？
侗星衡也觉出远雪的轻蔑。好，一个年轻女孩，心思老辣沉稳地跟平辈人一样！
侗星衡有些恼怒，也有些服气。怪不得能勾着儿子呢！小孩能弄得过大人吗？
这夜深夜陪聊，远雪听侗星衡痛说革命家史。
不知道是不所有有钱有地位的人，都爱忆当年。只听侗星衡说：
“我大姐是咱们交大行政学院院长，二哥是院士，三姐在美国教美国人学英美文学。我们家就我俗，不好学。就我爱钱！问题是，没钱有舒服吗？”侗星衡的眉毛立成两张弓。
“为了做生意，我先是跟我爸干架，然后跟侗星宇他爸干架。我只是做生意！搞得好像多丢人多不守妇道似的！在中国，女人做事难啊。稍微有点成就，不是说你靠爹，就是说你靠干爹！总之是靠男人。你知道吗远雪？我可不是。”侗星衡猛一拨头发，好像把追她的男人们不屑地甩开。
“我就不服。我靠自己，现在不比大的几个差。人活着要做一点事。你说是吧远雪？”
这时远雪发现，原来只要是人，心里都脆弱。都需要额外附加些什么，来让自己更强大，更确定。她好像看到那个从小跟出色兄姐争宠的侗星衡。
“其实我挺喜欢你的远雪。”侗星衡又说。
“现在几点了？——呦，聊晚了。明早给我现磨点儿咖啡，烤个橙子味蛋糕。不难做吧远雪？”
第二天早晨，侗星衡闻着香味儿下来，看见远雪眼下乌青，蓬着头发，扎煞着两只面粉手站在烤箱前等。样子颇有些狼狈。
她知道这女孩一直撑着不在自己面前露出一点弱相。这时的远雪，才像个能给人欺负的女孩子。侗星衡满意地想，得加倍欺负她。
下午远雪被一个电话从学校叫回来，陪侗星衡买衣服。侗星衡人老心不老，总爱往26码里塞。看她塞得痛苦，脸都憋通红，远雪忽然觉得侗星衡也是个女孩子——老了的。当年和兄姐争宠，也是硬憋着来吧。远雪有点儿心软地想，就真心给她点好吧。
远雪态度的转变，侗星衡马上觉得了。当夜夜谈，侗星衡忽然说：“远雪，通过这一段接触，我觉着你人不错。”
远雪有点吃惊地看着她。
“你人聪明。”侗星衡评判，“别学什么艺术哲学的了，转系，学会计吧。将来你要跟侗星宇成了，还能在我家帮忙。你说是吧？”
远雪转系的时候，侗星宇很吃惊：“你不用为我妈一句话，学自己不爱学的东西。”
远雪摇摇头：“我无所谓啊。”
侗星宇很感动，认定远雪是为了跟他在一起才改系。同时侗星宇也有一点失望。他喜欢的远雪，就该是远远的雪。怎么现在变得……怎么说，越来越近了呢。
其实远雪没撒谎，她是真的无所谓。艺术啊哲学啊还非得跟老师学吗？学个会计，将来给侗家帮忙她愿意。万一不谐，自力更生也可以。会计专业，在加拿大好就业。来加国近两年，她已习惯这里的安静。回想国内，到处都挨挨挤挤闹得慌，她不愿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