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世坐立不安:“那韩嬉不是在戏耍我们吧?”
赵王孙笑道:“嬉娘看似轻薄浮浪,其实心思缜密、手段高超,又会魅惑团笼人,但凡男子,见了她无不愿意效力,她要什么,向来难得落空。”
“你这么夸赞她,莫非也被她迷住了?”
“哈哈,男子见了她,能不为之心**神迷的恐怕不多,难道你就不动心?”
“嘿嘿,动心真是没有,只是我见到她,不知怎的,心里始终有些怕怕的。活了这三十几年,能让我老朱怕的人,除了我那妻子,也只有这韩嬉了。”
“嗯,我倒忘了你那贤妻,不论美貌还是聪慧,她比韩嬉毫不逊色,若论起贞静贤淑,还更有胜之。”
“嘿嘿!”说到妻子,朱安世心头一热,不由得笑着叹口气。
“你们夫妻已分别三四年了吧?”
“差十来天,就整四年了。等救了这孩子,我就去寻她母子。”
“你盗那汗血马,恐怕也是因为归心似箭吧?”
“嘿嘿,确实是想尽快找见她母子。”
“不过,我倒有句话,这汗血马太惹眼,你不能再骑了。”
“我本是想骑到北地草野无人烟处,放了它,让它自在去跑去活。眼下看,不如送给你。”
“哈哈,这礼太重,我不敢收。骑又不敢骑,只能藏在宅子里看,要它何用?它刚刚在马厩里叫了两声,我听到都心惊。”
“韩嬉想要它,那就送给韩嬉?”
“韩嬉也只是说说而已,这马现在不是汗血马,倒是块大火炭,沾到谁就烧谁。这两天就暂且藏在这里,等韩嬉救了那孩子出来,再商议。”
“好,不过还有一事要拜托你。”朱安世忽然想起心事。
“那孩子?”
“嗯,那孩子不能再跟着我了,等救他出来,赵大哥能否替我将他送到长安?”
“好,我也正是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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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信回去,一肚子怒火无处释放,想起当初自己缉拿盗贼罪臣,南杀北讨、东追西逐,不管贵戚豪富,还是强犯大盗,见了自己莫不惊惶逃窜,何等威风?现在却因这盗马贼,屡屡挫败,受尽责骂。
百般想不过,成信便命人把昨夜当值的所有卫卒全都吊在庭院里,亲自执鞭,一个一个拷打,打得手软,才唤手下继续。那些卫卒已经受过拷问,这时痛上加痛,更加鬼哭狼嚎、声震庭宇,拷问了半日,却没有一个知道绳索是如何断的,更不知道那白锦带从何而来。
成信无可奈何,只得到东市街口,又亲自细搜小儿身上,衣缝都查遍了,也没找到什么东西,命人仍捆绑结实。自己来到街边一家酒楼上,选了间窗口正对着街心的房,亲自坐镇看守。
仆妇送饭时,成信又下楼到街口,亲眼监督那仆妇给小儿喂饭饮水。到了木桩前,却见那小儿又闭着眼,嘴里急速念念叨叨,仍听不清楚在念什么。仆妇拿汤匙舀了粥,唤小儿张嘴,小儿却继续念叨着,成信大声喝他,他也不理。过了半晌,他才睁开眼,张开嘴,一口一口吃了。成信盯着他吃完,才又回到楼上。
坐守一整天,并没有看出任何异样。
黄昏时分,信使忽然来报,命成信即刻去见减宣。成信吩咐卫卒继续当心监看小儿,自己忙赶到减宣宅中,只见宅外卒吏密密围定,进到宅里,四处一片扰攘。到了中堂,见减宣正在咆哮,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心里慌恐,低头躬身小心进去。
减宣见成信进来,并不说话,怒气冲冲将一件东西扔到地下。
成信忙捡起来看,又是一条锦带,不过湿答答的,浸透了水,上面仍是用朱砂写了几个红字:
再饶你一命朱
成信闻到锦条上散出汤羹味道,大惊:“这锦带在大人汤饭中?”
减宣身边侍丞道:“刚才大人用饭,喝莲子羹时,吃出一颗蜡丸,剖开一看,里面藏了这锦带。”
成信小心道:“当是厨灶及侍餐婢女所为。”
那侍臣答道:“相关人等已经全部拘押拷问,目前还无头绪。”
“或是外贼潜入?”
“今早自发现了那门梁上锦带,宅内外皆布置了重兵把守,外贼如何能进来?”
成信不敢再言,低垂下头,躬身听候吩咐。
减宣这时气愤稍平:“这定是那盗马贼为劫走那小儿,故造声势,街口可有动静?”
成信忙答:“卑职亲自监看了一整日,丝毫不见异常。”
“我这里自有人来查办,你快回街口,片刻不能离开,睁大眼睛看着,不要中了那盗贼诡计!”
“是!卑职告退!”
成信火急赶回街口,那里一切照常,仍无动静。
这时夜幕渐起,成信命人在木桩上悬挂一只灯笼,光照着小儿,顾不得困倦,上了楼,到窗边,继续亲自监看。
夜色渐浓,街头寂寂,除了偶尔飘过几片落叶,爬过一只老鼠,没看到丝毫动静。
熬到后半夜,成信实在熬不起,便吩咐卫卒严密监视,自己躺下歇息。睡了不一会儿,就被卫卒急急唤醒:“大人,那绳索又断了!”
成信慌忙起身,到窗边一看:小儿坐在木桩下,绳索散在地上。
他急忙跑下楼去,奔到街口,见那小儿圆圆的黑眼睛露着笑意。士卒捡起断绳呈过来,成信接过来查看,仍是齐齐割断。
身边侍卫小声说:“街市上人们都纷传这小儿会巫术,恐怕是真的。只要到饭时,他就闭起眼,嘴里念念叨叨,莫非是在念咒语。”
成信心里也狐疑,却不答,只吩咐另拿一条绳索,重新将小儿捆绑起来。那小儿听之任之,眼里始终露着得意。成信看着恼火,却又没有办法。呆看了半晌,看不出什么,只得又回楼上监看。
监守到天亮,再无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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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夫人亲手置办了些精致小菜,温了一壶酒,端上来摆好,让司马迁将那事暂放一放,先宽怀畅饮几杯。
司马迁笑着道声谢,坐下来,举杯要饮,忽又放下,另满斟了一杯酒,让妻子也坐下同饮。
夫妻两个很久没有这样对饮过,举起杯,相视一笑,虽然日夜相伴,此刻却像是分别多年、忽然重逢一般,心中都感慨万千。
司马迁望着妻子郑重道:“此杯敬谢上天,赐我一位贤妻。”
柳夫人也笑道:“愿我能陪夫君白头一起到老,有朝一日父母子女能重新团聚……”话未说完,眼泪已滚了下来,忙放下杯,举袖拭泪。
司马迁温声安慰道:“你我难得这样清闲同坐,今天就把心事都放下,好好痛饮几杯才是。”
柳夫人点头举杯,两人一饮而尽,柳夫人拿壶添酒,司马迁伸手要过壶:“今天我来斟酒。”
两人连饮了几杯,想说些什么,却都不知从何说起,竟有些尴尬,互相看着,忍不住一起笑起来。
窗外秋意萧瑟,这一笑,座间却忽地**起一阵春风,暖意融融。
司马迁伸臂揽住妻子:“你可记得?当年我们初见时,便是这样笑了一场。”
柳夫人闭起眼,笑着回忆:“那时,你连胡须都没长出,一个呆后生,愣头愣脑盯着我,眼睛也不回避一下,像是从没见过女子一样。”
“哈哈,我自小一直在夏阳耕读,见的都是些村姑农妇,十九岁才到了长安,看什么都眼晕,何况见了你?”
“你是因为见了我才这样呢,还是只因为见了长安的女子?”
“当然是因为你,见你之前,我已见到过了许多长安女子,见了你之后,眼里再见不到其他女子了。”
“看你平时木木讷讷,今天喝了点酒,舌头居然转得这么甜巧了。”
司马迁哈哈笑着,将妻子揽得更紧:“你是我父亲给我挑的,他临终还告诫我,要仔细珍重你,不可负心。”
柳夫人笑着叹息:“是我命好,嫁个好丈夫,更遇到好公婆,二老当年——”
“对了!我怎么居然就忘了!”司马迁忽然想起一事。
柳夫人吓了一跳,忙坐直身子:“你想起什么了?”
“父亲当年留下的书札!他曾经说起过天禄阁丢失古书的事情,他在书札中应该记有这事!”
司马迁忙叫了卫真,去书屋翻检父亲司马谈所留书札。
父亲做事谨细,书札都是按年月整齐排列,司马迁只扫视片刻,就找到建元六年的书札,打开书简,一条条细细查看,读到当年八月,果然看到一条记录:
天禄阁古书遗失九十五卷,其中孔壁古文《尚书》《论语》《礼记》《孝经》七十二卷,鲁地古文《春秋》二十三卷。
“果然!果然!可惜!可惜!”司马迁连声感叹。
柳夫人道:“看来那句‘高陵上,文学燔’所言非虚,只是这条记录是八月,而窦太后驾崩在五月。”
司马迁道:“可能父亲当时并未发觉,或者那几个月并未去天禄阁,所以晚了几个月才察觉古经丢失。”
卫真道:“这些古经若真是窦太后所焚,为何不在后宫悄悄烧掉,跑到长陵便殿,闹哄哄弄出一场火灾来?”
司马迁道:“窦太后当年虽然威势无比,却也怕留下焚书恶名。近百卷古经,在后宫焚烧,必定有人看见,借祭拜高祖,燔祭柴牲,在便殿里烧掉,则人不会起疑。至于火灾,恐怕是黄门宫女不小心所致。”
卫真道:“她烧这几十卷古经有何用?难道就能阻断儒学?”
司马迁又深叹一声,道:“你哪里知道?秦以后,经籍散亡,虽然民间还有一些私藏,大多残缺不全,更有一些是后人篡改伪作。这孔壁古文是孔子家族代代亲传,秦代禁民藏书,孔子第八代孙孔鲋将其家传古经藏于故宅墙壁中,才得以保留下来。直到景帝末年,鲁恭王毁坏孔子古宅,这些古经才复现于世。孔安国将这些古经献于宫中,藏在天禄阁里。这些孔壁古经是当世唯一真本全本。就以《论语》来说,孔子亡后,众弟子为其守孝三年,为纪念老师,教导后人,众弟子追忆孔子生平言论教诲,合编成《论语》。后来弟子们四散各国,各主一说,儒学开始分裂,知名的就有八家,各家传人不断添减自家《论语》。所以,今日我们所见《论语》中杂有孔子弟子及再传弟子言论。其实,最早编订《论语》时,各弟子哪敢妄自尊大,把自己的言论加入《论语》中?如今,孔壁《论语》已经被焚,《论语》原貌再也无由得见了,唉……”
卫真道:“虽然没有了古本,儒学照样还是兴盛无比啊!”
司马迁道:“如果这些古经真本真是窦太后所焚,她若地下有知,恐怕也要追悔莫及了。儒家本义在于‘仁义’二字,窦太后虽然嘴上恨儒,却一向奉行仁慈节俭,这不正是儒家之义?焚了古文真本,却让伪作大行其道,人人自言其理,争抢儒家正统地位,让人无从辨别,更难于反驳。看如今之儒,心中装的是什么?嘴里又道的是什么?”
柳夫人道:“虽然我自己也身为妇人,却不得不说窦太后此举真是‘妇人之见’,就像母亲怕孩儿被火烫到,就严禁孩子去碰火,可孩子天性好奇左逆,不让碰偏要碰,哪个孩子不曾偷偷玩过火?”
司马迁点头道:“确实如火,火既可照明煮食,又可烧人焚物。任何一家学说,总是有利有弊。本来诸子百家,各有胜处,兼收并济,才能除漏去弊,臻于全善。当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已是故步自封、钳心障目,焚了古经真本,更是减除了儒家之益,倒生出重重弊端。”
柳夫人道:“此事还有些疑窦未明,我昨天所说的那位长陵圆郎,他当年因火灾失职被斩,他的妻子如今却还在世,老伯母当年对我甚是疼爱,多年没见,我也正想去探望,借机打问一下,她也许还记得些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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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夜的消息早已传遍街市,人们纷纷来到街口看那小儿,街上人比平日多了几倍,又不敢靠近,都远远躲着议论。
成信只得又调集了几十个卫卒扮作平民,混在人群里监看。直到黄昏闭市时,人群才渐渐散去,却丝毫未见盗马贼踪迹。
又空折腾一日,到了晚间,成信疲惫之极,卫卒有轮值,他却不敢去歇,只能斜靠着,盹一会儿,看一会儿;看一会儿,又盹一会儿,从来没受过这等苦。又记挂着减宣那边,不时派人去打探,回报总是仍在查问,并无结果。
成信心想:监看太严,那盗马贼必不敢现身,这样何时能了?得留个缺口让他钻才好。于是吩咐东街巡查卫卒撤走,其他街上监看的便服卫卒均躲到两边房舍中,街上全都空出来。又派兵卒在市外密密埋伏。
木桩上也不再点灯笼,只在小儿身上及绳索上挂了些铃铛,只要一动,便能听见。
吩咐安排下去后,成信吃饱饭,少喝了些酒,命熄了灯,端坐窗前,静待贼人落套。
这时正值月半,月光皎洁,照得街头清亮。四周寂静,秋风掠过时,落叶瑟瑟飘下,铃铛微微响动,此外再无声息。除了夜半出来寻食的老鼠,也看不到任何影子。成信却不敢懈怠,强忍困意,继续屏息监视。
昏昏欲睡之际,忽然听见铃声齐齐振响,只见那小儿动了动身子,木桩上绳索随之滑落!
成信及其他卫卒都目瞪口呆,看着小儿伸胳膊甩腿,在活动身子,正在吃惊,却见小儿身后的木桩忽然晃了晃,居然齐根断掉,倒在地上!
成信轻声吩咐侍卫,所有人都不要妄动,侍卫忙去传令。
成信本来困倦已极,这时顿时清醒,睁大了眼继续盯着街心。那小儿活动了一会儿,却不走,坐到地下,向四周张望,像在找什么人。但很久都不见有人影,也再未出现什么异样。
一直盯看到天亮,成信才下了楼,到街口查看,小儿还抱膝睡着,绳索仍是断成几截,再看木桩,断面与地平齐,平展展的,像是锯子锯断的一般。成信本来还对鬼神巫术半信半疑,此刻亲眼目睹,不由得不信了。
这时,小儿也醒来,揉了揉眼睛,抬头望向成信,眼中又现出得意之笑。成信看着那双黑亮亮圆眼,心里不由得升起惧意。
侍卫在一边问道:“大人,现在该如何处置这小儿?仍绑起来?”
成信这时心里毫无主张,又不好露出来,只装作没听见。
侍卫又问了一遍,成信怒道:“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