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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密码 正文 第六章 绣衣金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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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

    朱安世又将马留在林中,带着盗具,见驿道早已无人过往,便索性走大道,一路疾奔,赶到扶风城墙下。

    如他所料,清晨汗血马公然奔逃出城后,城里警备已松,只有日常兵卒在城上巡更。

    朱安世渡过护城河,来到城墙犄角处,取出绳钩,用力一甩,钩住城墙垛口,攀绳蹬墙,只一口气就爬到墙顶,躲在墙角外。等更卒过去,轻轻跃入,又坠绳钩,倏忽间滑下内墙,到了城内。

    幸而扶风城不大,一共只有七八家客店,朱安世隐踪潜行,一家一家查探,查到第五家,于院中见到那对夫妇车子。便绕到客店后边,攀上后墙,沿墙顶轻步走到离后檐最近处,纵身一跃,跳上檐角,落脚处瓦片只轻微响动。楼上一排皆是客房,透着灯光。朱安世蹑步轻移,一间一间窥探,到第四间,找见了那对夫妇身影。

    朱安世伏身窗外,见那对夫妇背坐在窗边说话,驩儿则坐在几案那头。

    看到驩儿,朱安世才长吁一口气。驩儿闭着眼睛,又在念诵,身边案上一碗麦饭、一碟葵菜。小男童趴在驩儿身边,不住问:“你在做什么?你念的是什么啊?”

    妇人唤道:“敞儿过来,不要吵他。”

    男子低声道:“我一路观察,这孩子实在古怪。而且一个农家,只是顺道送个人,一下掏三两金子,我怎么越想越不对?”

    朱安世心顿时一紧,他们果然起疑了。

    但随即,那妇人开口打断了丈夫:“你管他呢,钱多还烧心?再古怪也不过是个孩子,难不成是个妖怪?你这辈子就霉在这点疑心上。心大财路广,多少钱财都被你的疑心吓跑了?咱们不过顺路送人,明天赶早出城,走快些,傍晚就能到长安,交付了他,就了了事。你没听那人说,孩子舅舅还有酬谢呢!”

    男子点头:“说得也是。只是——”

    “只是什么?没见过你这样的,钱送到手边还嫌烫,你看看这些年,得富贵的那些人,哪个不是胆大敢为?”

    妇人一径数落,说得丈夫再无声音。

    朱安世暗呼侥幸,一颗心这才落实。窝在窗下,继续听那妇人唠叨嘀咕,不过日常琐碎话头。过了半晌,驩儿也念完画罢,端起碗低着头吃饭。小童在旁边一直逗他说话,他始终不睬。小童没趣,就过来缩到母亲怀里,叽咕玩闹。驩儿则默默吃完饭,放下碗,一直坐在案边不声不响,低头抠弄着自己手指。

    妇人站起身,铺好被褥,让驩儿睡在地下席子上,他们一家则睡**。

    屋内熄了灯,再无声响,不久便传出鼾声来。

    朱安世劳累了一天,也觉得困乏,却不敢离开,轻轻换个姿势,靠着墙在房檐上坐好,闭着眼睛,半醒半睡守着。

    直到凌晨,天就要发亮,才轻步返回,离了客店,原路出城,回到东门外林中,找到汗血马,靠着马背,坐着打盹。

    天刚亮,他就立即醒来,牵马来到驿道边一棵大树后,静候那对夫妇。

    城门开后,陆续有人出城,然而,直等到近午,却不见那对夫妇车马。

    ******

    石渠阁星历铜柜内传出铃铛摇动声。

    司马迁赶忙过去,搬出书卷,拉开铜板,卫真爬了上来,满身尘土,一头大汗。

    两人一起将书卷搬回,锁好铜柜,回到案边,卫真见桌上有酒,顾不得礼数,抓起酒壶猛灌了一大口,这才擦嘴喘气道:“太古怪了!实在是太古怪了……”

    司马迁忙阻止:“回去再说。还有一个时辰宫门才开,暂且歇息一下。”

    司马迁伏在案边,卫真则躺倒在地上,小睡一场,等天微亮,司马迁催醒卫真,叫他穿戴好衣冠,出了书库。门值宿处房门虚掩,司钥小黄门在里面犹睡未醒,卫真轻步进去,把书库钥匙串放在席上,两人带门出阁。这时宫门才开,司马迁常在两阁通夜读书,守卫已经惯熟,拜问一声,便放二人出宫。

    才到家中,卫真便迫不及待讲起洞底经历。

    他下到洞底,穿进横道摸索而行,起先害怕,不敢走快,后来见那条秘道总走不完,便加快脚步。行了一阵,旁边居然有条岔道,黑暗中不知通向哪里,便仍沿着主道前行,走了不知有多久,眼前忽然现出砖铺梯阶,拾阶而上,前有一道木门,门从内锁着,推不开。

    他怕灯光映出门缝,便熄了灯,扒着门缝往里张望。里面一间居室,灯烛通明,挂着帷帐,立一屏风,遮住了视线。屏风外榻上隐隐有一人凭几而坐,正在灯下夜读。看屏风左右,陈设华美,器物精致。

    不多时,有人进到居室,因隔着屏帐,看不清相貌,只听他说:“禀大人,绣衣鸷使到了,在外面候见。”

    榻上人沉声道:“唤他进来。”

    那人出去片刻,引了另一人进来,伏地叩拜:“暴胜之叩见鸷侯。”

    卫真从未听过“绣衣鸷使”“鸷侯”这些名号,灯光之下,见暴胜之半边脸一大片青痣,身上衣袍纹绣荧荧闪耀,才明白“绣衣”之意,又看屏风上绘一苍鸷,凌空俯击,猜想“鸷”应是指这苍鸷。

    那鸷侯问道:“扶风那里可探明了?”

    暴胜之答道:“确有一老儿将一孩子托付给一个盗马贼,现扶风城内正在大搜,尚未捕获。”

    “那盗马贼又是什么来历?”

    “就是昨日盗走汗血马的朱安世。”

    “哦?这盗马贼已经逃出长安了?他和那老儿有什么瓜葛吗?”

    “杜周与减宣正在查办审讯,属下已派人潜听,还未查出端倪。”

    “有这两人追查,麦垛里针尖也能搜出来。你速回去,查明那孩子身份。既牵涉到盗马贼,那孩子必然有些古怪缘故,不管是否我们所追余孽,抢在杜周之前,杀了那孩子,不可漏了半点口风。”

    “卑职即刻去办!”

    暴胜之离开后,那鸷侯坐了片刻,随即命熄灯安歇。卫真又听了一会儿,再无动静,便轻步下了梯阶,摸黑回到书库洞口。

    司马迁听罢,寻思半晌:“暴胜之这个名字似在哪里听过。”

    卫真说:“我也觉得耳熟,只是想不起来。不知道这鸷侯是什么来历,听口气,有官员气派,声音尖厉,莫非是宫中内官?”

    “但宫里从没听说有什么官称‘鸷侯’。”

    “秘道里还有一条岔道。”

    “恐怕是通往天禄阁。天禄阁也曾失书,当年孔壁藏书就在天禄阁中,自我任太史令以来,就未曾见过。”

    “这么说,这秘道已经有很多年了?居然是个积年惯盗!如非宫中内官,绝无可能在两阁挖凿秘道。”

    ******

    追查一日一夜,毫无结果。

    杜周找了个托词,欲起身回长安,正在嘱托减宣继续密查追捕,却见成信来报:“捉到那小儿了。”

    杜周忙命带进来,士卒押了一对夫妇、两个小童来到庭前。仔细一问,才知道那对夫妇进京行商,途中受一路人之托,带一个小童去长安,交给长安西市卖酒的樊仲子。因见了告示,心中起疑,所以报于城门守卫,经蒋家客店店主及客商一起辨认,正是当日店中那个小儿。

    杜周又盘问一番,见那对夫妇与马贼确是路上偶逢,毫无瓜葛,便命人赏了一匹帛,放了他一家。随即遣邮使急速赶回长安,命左丞刘敢立即捉拿樊仲子,留住活口。

    杜周这才细看那小儿,穿着农家布衣,紧咬着下唇,黑亮亮一双圆眼,定定盯着人。问了几句,小儿死咬着嘴唇,始终不开口。

    杜周历年所治狱案中,也曾拘系过数百个罪人家幼儿,从未见过这样坦然无惧的。便不再问,命人将小儿带到后院庑房[1]内,又在减宣府中找了个看着面善又能言会道的仆妇,细细吩咐了一番,让那仆妇好好安抚逗哄小儿,从他嘴里套问些话来。

    那仆妇领命,到后院房中,拿了许多吃食玩物,温声细语,慢慢逗引小儿,小儿却始终低着头,不闻不问。过了午时,看着饿狠了,小儿忽然闭起眼,嘴里念念有词,念叨了半个多时辰。他睁开眼,又伸出手,手指在手心里画一番,这才拿了身边盘里的麻饼,低头吃起来。饼太干,被噎到,那仆妇忙端汤给他。小儿只喝了两口,其他果菜鱼肉一概不碰。吃完后,又照旧低头坐着,一动不动。仆妇去找了几个伶俐的童男幼女,来陪小儿玩耍,逗他说话,小儿却始终像个小木头人,连脸都不转一下。

    仆妇法子用尽,没套出一个字,只得前去回报。

    杜周又选了一个身壮貌恶的刑人,去后院,一把提起小儿,拎到刑房之中,拿刀动火,吓唬小儿。小儿虽然害怕,却一直咬着下唇,一点声音不出。刑人见不奏效,又提了一个罪犯,当着小儿的面,施以重刑。

    小儿仍木然站着,满脸惊恐,泪水在眼里打转,却仍狠咬着唇,强忍住不哭。后来见那重犯受刑,鲜血淋漓,痛号惨叫,吓得闭眼捂耳,才哭起来。但问他话,只哭着摇头,仍不说一个字。

    刑人不耐烦,上来奏请略施些刑,逼小儿就范。

    杜周越发诧异,略一沉吟,说声:“不必。”

    减宣提醒道:“这小儿恐怕知道马贼去向。”

    “那马贼不至于傻到将去向告诉小儿。这小儿来历不简单,待我回长安慢慢套问。”

    ******

    快到午时,那对夫妇车马才终于缓缓出了扶风东城门。

    远远望去,车上似乎只有一童,朱安世大惊,顾不得藏身,不等车马过来,大步奔迎过去。

    车上果然不见驩儿,只有那夫妇自家孩子。那对夫妇见到朱安世,立刻停住车马,满脸惊惧。

    朱安世一把扯住男子缰绳,喝问:“孩子去哪里了?”

    那男子支支吾吾,朱安世一恼,伸手将男子揪下马来,男子跌倒在地,抖作一团。车上妇人惊叫,小童大哭,车夫吓呆。

    “孩子在哪里?”朱安世又吼道,抬脚作势要踢。

    男子怪叫一声,抱着头忙往后缩。

    “被官府抓去了!”妇人忙滚下车跪到朱安世身前哀哭起来。

    “怎么被抓去的?”朱安世虽然已经料到,但仍惊恼至极。

    “官军在城门口盘查,认出了那孩子,就捉走了。”

    “胡说!”朱安世大怒,起脚踢中男子胸口。

    男子又怪叫一声,妇人忙扑爬过去,护住丈夫,不住叩头,大叫饶命,哭着说出实话:原来,他们夫妇二人清早离开客栈,店主见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就告诫说出城要小心,满城都在搜捕一个孩子。离开客栈,见市门墙上挂着缉拿告示。到了城门,又有兵卒押着几个人,在城门口盘查出城孩童。当时刑律,匿藏逃犯,触首匿之科,罪至弃市。夫妇两人怕受牵连,便交出了驩儿。

    “兵卒押着什么人?”

    “看着像是客商。”

    朱安世一想,应是昨日蒋家客店的客商,他们均见过驩儿,被官府捉来做人证。

    他见那男子缩在妻子身后,癞鼠一般,越发恼厌,一把推开那妇人,抬腿就要去踢。妇人哭着抱住朱安世大腿,大声哀告:“这位大哥哥,这怨不得我们啊,你也知道现今的刑律,稍微有点牵连就被杀被斩的。再说,城门把守得那么严,我们就是想带那孩子出城,也办不到啊……”

    朱安世腿被她抱住,一个妇道人家,又不好使力甩开,只得压住火:“你松手,我不踢他就是。”

    他连说了几遍,那妇人才松开手。随即她爬起身,跑到车边,从车上抱下一匹帛:“这是官府赏的,我们不敢留,大哥哥你拿走吧,还有你给的酬金——”她朝丈夫喊道:“呆子,快把金子拿来啊!”那丈夫忙从囊中取出那三个金饼,仍跪在地上,抖着双手递过来。

    朱安世见他们夫妇二人吓得这样,那小童更是唬得哭不敢哭,缩在车头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恐。他最怕见小孩子这样,心一软,长叹一声,心想妇人说得其实在理,错还是在自己虑事不周。郦袖若在这里,也断不会让他为难这对夫妇。他身上只剩几十个铜钱,路上还要花费,便从那男子手中一把抓过自己的三个金饼,恨恨吼了声“走!”

    妇人忙将那匹帛也递过来,朱安世心中烦躁,又大吼一声:“走!”

    夫妇两人忙连声道谢,抱着那匹帛,上了马、驾了车,慌忙忙走了。

    朱安世走进路边林中,来来回回徘徊不定。

    那孩子眼下被严密看押,要救太难,偏偏自己又正被缉捕……

    正在烦躁,忽听到路上传来一阵急密蹄声,躲在树后偷眼一望,是匹驿马,马上一人官府邮使打扮,背着个公文囊,振臂扬鞭,飞驰而过,向长安方向奔去。

    见到这驿马,朱安世猛然想起:长安好友樊仲子定是被那对夫妇供出,只怕这邮使正是去长安通报此信。事未办成,反倒连累好友。朱安世气得跺脚,忙打个呼哨,唤来汗血马,翻身上马,不敢走大道,便穿到林后,找条小路,拍马飞奔,向东急赶。虽然汗血马快过那驿马,但路窄且绕,一时难以赶过。

    奔上一个高坡,俯瞰大路,那对夫妇的车马正在前面,驿马则远得只见个黑影。朱安世急忙纵马下坡,奔回大路,转眼赶上那对夫妇。那对夫妇听到蹄声,回头看是朱安世,大惊失色。朱安世放缓了马,瞪着眼大声问:“你们可向官府供出长安樊仲子?”

    那对夫妇满脸惊惧,互相看看,不敢说谎,小心点了点头。

    “嗐!”朱安世气叹一声,顾不得其他,拍马便向前赶去。大路平敞,汗血马尽显神骏,过不多时,便赶上了驿马,马上那个邮使转头看到,满眼惊异,朱安世无暇理会,继续疾奔,不久便将驿马远远甩在身后。心想:这邮使怕会认出汗血马。但救人要紧,就算认出,也只能由他。

    急行二百多里路,远远望见长安,朱安世折向东北,来到便门桥。

    这便门桥斜跨渭水,西接茂陵,东到长安。茂陵乃当今天子陵寝,天子登基第二年开始置邑兴建。这些年先后有六万户豪门富室被迁移到茂陵,这里便成为天下第一等富庶云集之处。为便于车马通行,渭水之上修建了这便门桥,可谓繁华咽喉。桥两岸市肆鳞次,宅宇栉比。

    朱安世远远看到桥头有兵卒把守,便将马藏在岸边柳林僻静处,拔刀砍了些枯枝,扎作一捆柴,又抓了把土抹脏了脸,背着柴低头走过桥去。桥上人来车往,他一身农服,灰头土脸,兵卫连看都未看一眼。

    上到桥头,举目一望,他的旧宅就在桥下大街几百步外,远远看到院中那棵老槐树树顶,树叶已经尽黄,落了大半,他心里一**,不由得怔住。

    他自幼东飘西**,直到娶了郦袖,在茂陵安了家,才算过了几年安适日子。尤其是儿子出世后,一家三口何等喜乐?若是安安分分,他们今天该照旧住在这里,照旧安闲度日。然而,他生来就如一匹野马,耐不得拘管,更加之心里始终积着一股愤郁,最见不得以强凌弱、欺压良善,而这等不平之事满眼皆是,让他无法坐视。

    现在尚未找见郦袖母子,他又惹了大祸,还牵连到老友,另得设法救驩儿那孩子……嗐!我这死性就是改不掉!

    他叹口气,不能再想,拇指在唇髭上狠狠一划,下了桥,绕至后街,到一宅院后门,轻敲门环,里面一个小童开了门。

    朱安世一步抢入院中,随手掩门,扔下柴捆,低声问小童:“你家主人可在?”

    小童惶惶点头。

    朱安世忙说:“快叫他来!”

    小童跑进屋中,片刻,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走出来,是朱安世故友郭公仲。

    郭公仲见到朱安世,大惊:“你?”

    朱安世顾不得解释:“官府要捕拿樊仲子,你快去长安传信,让他速速躲避!”

    “为何?”

    朱安世叹口气:“事情紧急,不容细说。你马上动身,快去长安!务必务必!我也就此告别。他日若能重聚,再细说。”

    “好!”

    郭公仲转身去马厩,朱安世开门窥探,见左右无人,便快步出巷,望见桥头才放慢脚步,缓步上桥。

    走到桥中央,他忍不住又回头向旧宅望去。

    他最后一次见儿子,就是在这桥上。

    那天清早,他去长安办事,儿子闹着要跟他一起去,哄了半天,最后答应给儿子买个漆虎,儿子才挂着泪珠,嘟着嘴答应了。上了便门桥,他一回头,浅浅晨雾间,依稀见儿子小小身影,竟仍立在门边,望着他……

    分别已近四年,这一幕像是刻在了心里,时常会想起,只要想起,心里便是一阵翻涌。

    他行刺天子刘彘,本来堪堪已经成功,那日正是猛然想到了这一幕,才顿时丧了心气。

    当时,眼看刘彘骑游就要结束,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双手将缰绳分开,分别攥紧,心一横,正要转身动手,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叫喊“父皇!”

    朱安世心底一颤,手一松,缰绳几乎掉落在地。

    那声音清亮细嫩,在一派肃穆中格外鲜明悦耳。是一个小童,站在下马锦榻边,三四岁,穿着小小锦袍,戴着小小冠儿,应该是小皇子。他睁大眼睛望着刘彘笑,模样乖觉可爱。

    朱安世立时想起自家儿子,他最后一次在便门桥上远远望见儿子,儿子就是这么大。

    “髆儿[2]!”刘彘在马上笑道,“抱他过来!”

    黄门听命,忙抱起小皇子奔到马前,刘彘俯身抱起小皇子,放到自己身前,命道:“再走一小圈儿!”

    朱安世照吩咐继续牵着马走,听着刘彘在马上笑语慈和,逗小皇子说话,威严肃杀之气忽然消散,纯然变作一个老年得子的慈父。

    朱安世心中大为诧异:他竟也是个人?竟也有父子之情?

    诧异之余,恨意也随之顿减,听着他们父子说笑,他心中一阵酸涩。

    他以为自己早已想好,这机会千载难逢,只能狠心抛下妻儿。然而那一刻,想到将与妻儿永诀,心中忽然伸出一只手,狠命将他揪住,既暖又痛,根本无法斩断。

    抛下世间最爱,一雪心中之恨,值吗?

    反复犹豫,一小圈又已走完,马已行至脚榻边,几个黄门迎了上来。

    朱安世只得扯住缰绳,让汗血马停下来,颓然垂手,眼睁睁看着黄门将小皇子和刘彘扶下马,护拥而去……

    ******

    司马迁坐在案边,手里拿着延广所留那方帛书,又在展看诵念。

    柳夫人走过来,拿起火石火镰,打火点着油灯。

    司马迁纳闷:“大白天,点什么灯?”

    柳夫人并不说话,伸手从司马迁手中一把抽过那方白帛,凑在灯焰上,白帛顿时燃着,等司马迁去夺时,只剩了焦黑一角。

    司马迁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柳夫人抬头直视丈夫,问道:“你因耿直木讷,屡屡得罪上司同僚,常年不得升迁,我可曾劝过你半句?”

    司马迁不解,摇头说:“没有。你忽然问这话做什么?”

    柳夫人不答,又问:“你私自著史,只求实录,文无避讳,我可曾劝过你半句?”

    司马迁更加疑惑,又摇摇头。

    柳夫人叹口气,道:“你耿直,我不劝你,因为我知这是你天生脾性,而且忠直待人本是君子应有之格,人不喜你,并非你之过。你不得升迁,我从不忧虑,富贵浮云,何须强求?况且仕途险恶,职卑位闲,正可避祸。你私自著史,我日夜担心,只怕被外人得知。你那几十卷文章随手一翻,到处皆是罪证,我却不敢劝阻,也不当劝阻。一来这是继承父志,发扬祖业;二来是你满腹才华,正当其用。人谁不死?哪怕因此获罪,也是死得其值。但眼下这件事,我却必须劝阻。《论语》遗失,自有太常查办,与君何干?延广明知秘道之事,却不能替自己脱罪,反倒祸及全族。遗书给你,都不敢直言其事,设些谜语来遮掩,可见此事玄机重重、杀气森森,你区区一个太史小官,职不在此,又何必涉险?我既然嫁你为妻,要生要死,都会随你,并不敢惜命,只求夫君一件事——就算你不顾惜自己,也请顾念儿女性命……”说到此,柳夫人泣拜于地。

    司马迁忙扶住妻子,心中感慨,也禁不住湿了眼眶,长叹一声道:“好,我就丢过此事,再不管它!”

    话音刚落,卫真走进门来,见此情景,忙要退出,司马迁看见,问道:“什么事?”

    卫真小心道:“四处打探石渠阁原来那个书监的下落,问了许多人,连他素日亲近之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柳夫人闻言,抬起泪眼望着丈夫。

    司马迁沉吟一下,道:“我知道了。”

    卫真偷眼看这情形,已大致猜到,便道:“石渠阁书监虽非要职,却也是御封内官,如今凭空消失,可见背后之人权势之大,卫真恳请主公再不要去管这事。”

    司马迁笑道:“好了,我知道轻重,你们不必再劝,我不再理会这件事就是了。”

    柳夫人和卫真听后,才长吁一口气,一起展颜而笑。

    [1]庑(wǔ)房:堂下、庭院周边走廊的廊屋、厢房。

    [2]刘髆(bó):汉武帝第五子,宠妃李夫人所生,贰师将军李广利外甥。生年不详,死于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早亡。谥号昌邑哀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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