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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门歌 正文 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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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够了,几人才进到屋中。

    平煜许是想让她父女三人好好说会话,并未一道进屋,而是转身去了书房。

    傅兰芽扶着父亲和大哥坐下,泪眼模糊地打量他二人。

    牢中的日子想必不好过,父亲老了,哥哥也瘦了。时隔三月再次重逢,三人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好不容易止了泪,傅兰芽缓缓挨着桌边坐下,整个过程,一眼不错地望着父亲和哥哥,生恐一眨眼的功夫,父亲和哥哥就会消失不见。

    看着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一眨,眼泪再次滑落下来。

    傅冰和傅延庆见状,饶是二人一贯会把控情绪,也没能忍住,跟着红了眼圈。

    良久,傅延庆慨叹一声,强笑道:“傻妹妹,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重聚,正该高兴才是,哭什么。”

    傅兰芽听得这声久违的“妹妹”,心底最柔软脆弱的部分被触动,擡眼看着哥哥,见他隽逸的眉眼依旧生动温和,过去数月的磨难似乎未在他身上留下半点阴影。

    哥哥越是如此,她心里越是绞得难受,忍了好一会,才咽下泪水,挤出笑容,强辩道:“好哥哥,我这才不是难过呢,乃是喜极而泣。”

    傅冰许久未见一双儿女在自己面前斗嘴,口中直发苦,想起妻子,更添一份黯然,怕又惹女儿伤心,只好强打精神道:“一家人如今劫后余生,该哭就哭,无需压着自己,好孩子,这一路上当真不易,告诉爹爹,都吃了什么苦?”

    一家三口终得以重逢,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便将别后诸事一一道来。

    傅兰芽足足花了一上午的功夫,细细将过去三月的经历说与父兄听。

    说至惊险或是伤心处时,父子二人心中五味杂陈,想到傅兰芽这一路的经历,根本无法泰然处之。

    傅兰芽又将路上秦门等人仗义相助、陆子谦目的不明去云南寻他、乃至在北元如何围歼王令……统统都告知了父兄。

    唯独在母亲的死因上,因拿捏不准父亲和哥哥是否知道真相,怕他二人得知后伤心欲绝,她有意添了含糊的几笔。

    她自然知道此事瞒不了多久,只待过些时日,父亲身子养好些后,再细说其中曲折。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事,始终让她如鲠在喉。

    当时在夷疆对付左护法时,林嬷嬷骤然见到左护法面具下的真容,曾脱口说出十年前在京中见过左护法。

    古怪的是,依照林嬷嬷的说法,当时与左护法一道出入首饰楼的正是父亲。

    她心知父亲与母亲感情甚笃,二十多年的恩爱经得起任何推敲,绝不掺杂半点虚情假意,母亲的身世父亲不可能不知道,那位左护法又素来诡计多端,父亲之所以如此,必定另有原因。

    说不定,与母亲发现自己中蛊有关。

    正因如此,在开口询问父亲当年之事前,她需得慎之又慎。

    一整个晌午,傅家三口都未出厢房半步,三人说来都是心性坚定之人,却数度落泪。

    好不容易说完别后事,父子二人这才举目环视周遭。

    其实在来时路上,两人就已经注意到平煜行事的不同之处,在见到傅兰芽身上的穿戴和这宅子的考究时,更加压不住心底的疑虑。

    父子二人都是绝顶聪明之人,自然知道男人为一个女子做到这般田地,意味着什么。

    在牢中时,他父子不挂心别的,只日夜悬心傅兰芽的处境。

    想至煎熬处时,担心得整夜整夜都无法安眠。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初见平煜和傅兰芽二人情形,父子俩都有些惊疑。

    他们对傅兰芽的品性,有着任何外力都无法动摇的笃定,并不会因此怀疑到旁事上去,却也知环境迫人,唯恐傅兰芽受了什么无法宣之于口的委屈。

    女儿家天生羞涩,未必肯言明其中缘故,要想弄明白来龙去脉,还需直截了向平煜当面问个明白才行。

    也不知是不是早有准备,一家三口刚说完话,平煜便来了。

    到了门口,他请傅冰父子移步去书房说话。

    说话时,态度平静,举止却尊重有加。

    傅兰芽一见平煜来,便忙撇过头,一本正经望着窗外。余光却时刻留意着门口的动静。

    见平煜如此行事,预感到了什么,心悄悄地撞了起来。

    傅冰父子对视一眼,四道审视的目光齐齐落在平煜身上,暗想,此人倒有担当,不等他们前去相询,他自己已经主动找来了。

    很快,傅延庆目光微沉,先行起身。

    傅冰面容严肃地看了看傅兰芽,也掸掸衣袍,一道出去。

    傅兰芽忐忑不安地目送父兄背影离去,也不知平煜会如何在父兄面前怎样说他二人之事,将一方鲛帕紧紧捏在手中,绞来又绞去,直到将指尖缠绕得发痛,才努力平复了乱糟糟的心绪,松开了那帕子。

    这一去便是好几个时辰,傅兰芽心不在焉地翻着书,留意着院中的动静。

    直到日暮西斜,父亲和大哥才一道返转。

    她踟蹰了一下,尽量保持平静,起了身。

    出了屋,迎到廊下,正好望见父亲和哥哥进来,夕阳投撒在院中,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抿了抿嘴,迎上前去。可惜父亲和哥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光从二人脸色来看,根本无法推测刚才的谈话内容。

    一家三口进了屋。

    一进门,傅冰先饮了口茶,随后开口道,“平家下月便会上门提亲。”

    说话时,喜怒不辩,静静看着女儿。

    傅兰芽心里一阵慌乱,脸上却保持镇定,淡淡垂下眸子,也不吱声。白皙脸蛋和脖颈却不受控制地都氤氲上一层霞粉。

    羞涩自然是羞涩的,她可一点也没有掩盖自己想法的打算。

    傅冰噎了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女儿这副模样,分明很愿意这门亲事。

    他虽早早出仕,又曾在朝堂上挥斥方遒,实则骨子里最是离经叛道,对些繁文缛节一向嗤之以鼻,否则当年也不会对来历不明的阿敏一见倾心,后又排除万难娶她为妻。

    女儿这个反应虽出乎他的意料,却恰好吻合平煜方才那一番求娶的话。

    果然,因着这一路的种种变故,女儿早已和平煜互生情愫。

    他并非冥顽不灵之人,此事又恰好触动了他对妻子的思念,心情不由变得复杂起来。

    细究起来,平煜委实算得良配,他也深知,若不是此人放下前嫌、一路相护,女儿早已身陷绝境。

    只是,他并未忘记当年西平侯府是在谁手里定的罪,又是因着谁的缘故被发配三年,就算平煜肯放下芥蒂,西平侯府其他人呢?

    在未确定西平侯夫妇的态度前,为了避免女儿受委屈,他绝不会松口。

    想到此,他和儿子对视一眼,再次转眼看向女儿。

    须臾,他温和地开口了:

    “父亲虽已脱罪,傅家家产仍罚没在官中,近日恐怕无法发还。就在来时路上,已有几位门生前来寻父亲,念及我们一家暂且没有下榻之处,收拾了好些住所。这几名门生在父亲身陷囹圄时曾四处奔走,说起来,因着父亲缘故,这几位学生曾在王令手底下吃了不少苦,父亲感念他们的为人品性,不忍拂他们的意。再者,这宅子的主人与我们傅家非亲非故,长久住下去恐惹口舌,既父亲和大哥出了狱,不如接了你一道去往别处安置。”

    傅兰芽本以为父亲会顺着她和平煜的亲事往下说,没想到父亲话锋一转,竟说起了搬离此处之事。

    虽讶异,也知父亲的话甚有道理,平煜想来也是怕生出是非,才有意对外宣称这宅邸是她母亲表亲的私产。

    既有了旁的下榻处,随父兄一道搬出去才合情合理。

    可是……关于她和平煜的亲事,父亲选择闭口不谈,似乎还另有考量。

    她隐约能猜到其中缘故,也深知父亲是珍视她才会如此,便乖巧地点点头道:“女儿听父亲安排。”

    转眸看向一旁的哥哥,就见哥哥正面色复杂地看着她。

    哥哥的目光直如明镜,简直能把她心底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透亮。

    她心虚,若无其事地端茶来饮。

    傅延庆见妹妹分明有些窘迫,微微一笑,不露痕迹地给妹妹递台阶道:“天色不早了,诸事都已准备停当,一会,平大人会亲自送我们离府,车马也已候在门口,你和嬷嬷收拾一番,咱们这边走吧。”

    茶盅放在唇边停了一瞬,她暗讶,原来这里头还有平煜的主意。

    她放下茶盅,歪头看向哥哥,好半天,她没能从人精似的哥哥脸上看出半点端倪,只好懊丧地暗吁口气,假装高高兴兴地点头道:“这样再好不过,我和林嬷嬷这就收拾,还请父亲和哥哥在邻屋稍等。”

    她才不会在父兄面前流露出半点对亲事感兴趣的意向呢。

    父子俩很配合地出了屋,任由傅兰芽收拾行李。

    到了府门口,傅兰芽隔着帷帽往前一看,出乎她的意料,平煜早已上了马,正等在一旁。

    她定了定神,目不斜视上了车。

    马车启动后,她又悄悄掀开窗帘一条缝,就见平煜又一路不紧不慢地跟随,似是怕惹人侧目,始终跟傅家人的车马保持一段距离。

    直到她一家人到父亲门生处安置妥当,平煜才一抖缰绳,疾驰而去。

    接下来几日,对于她和平煜的亲事,父兄都极有默契地选择闭口不谈。

    她出于矜持,自然也没有主动追问亲事的道理。

    到了这处宅子,平煜出入不再像从前那样方便,从未来找过她。

    她虽然思念他,但更多的是沉浸在与父兄团聚的巨大喜悦中。

    傅冰获释的消息一传开,每日都有从前的门生或是朝中官员前来拜访,明明是寄人篱下,但这宅子俨然如傅家府邸一般,从早到晚热闹非凡,直如回到了当年傅家盛况。

    傅兰芽身处内宅,整日抚花弄草,十足过了一段悠闲时光。

    她并不知道在此期间,陆晟曾携陆子谦亲自上门赔罪,更不知陆晟竟自动“摒弃前嫌”,厚着脸皮开口替儿子求亲。

    陆晟老脸通红,含羞带愧地说:陆子谦为了帮傅兰芽脱困,曾集结了众多武林高手,千里迢迢远赴云南相帮,后在北元回京途中,儿子还不幸染了痢疾,险些病死。

    一待病好,儿子便在二老面前长跪不起,恳请父亲答应他上门求和,只说此生除了傅兰芽,他谁也不娶。

    陆晟被儿子逼得没法,这才舍了老脸,亲自登门致歉。

    引经据典说了一通,他只望傅冰看在儿子一片痴心的份上,莫记前嫌,应允了这门亲事。

    结果自然是陆家父子被傅冰盛怒之下扫地出门。

    傅兰芽在家中待了半月,未盼来平煜的半点消息。

    对平煜,她素来有信心,也很沉得住气,整日吃吃睡睡,调养了一段时日,倒将因路上颠簸染上的虚寒给去了病根儿。

    只是四处无人时,她时常将那三块坦儿珠取出,拼在一起放于桌上,托腮望着出神。

    想起王令当时所说的事,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她心知右护法如今关在诏狱中,右护法身上那两块坦儿珠想必早已到了平煜手中,若是五块拼凑在一处,不知会呈现出一副什么样的图案。

    而此事……究竟该不该告诉父亲和哥哥?

    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极深,万一陷入执念如何是好。

    她一时间举棋不定,直到数日后,两道圣旨从宫中传来。

    她这些时日曾听哥哥提起过,自打皇上从北元回来,便励精图治、躬勤政事,短短十来日,朝中面貌已焕然一新。

    正是人尽其才的时候,传给傅家的第一道圣旨上,便洗刷了傅冰冤狱,授予傅冰户部尚书之职,拟待重新启用傅冰。又恢复大才子傅延庆翰林院编修一职,封傅兰芽为嘉怡县主,除此之外,傅家被罚没的家产也一一发还。

    只是,许是为了瞒下皇上曾于回京途中中毒一事,圣旨上只大大褒奖一番傅兰芽的品德,对她用解毒丸救皇上之事,只字未提。

    傅兰芽正担心解毒丸的事传出后会平生波折,听完第一道圣旨,暗吁了口气。

    可还未开口谢恩,宫人紧接着又宣第二道旨意,却是给傅冰之女与西平侯幼子赐婚的旨意。

    傅兰芽脑中懵了一瞬,忍不住擡眼看向父亲和哥哥。

    两人脸上都没有半点惊讶之色,显然平煜在求这道赐婚旨意前,已与父亲和哥哥达成了共识。

    想起平煜曾说要郑重许诺要风光体面迎娶她,她眼眶微涩,心里却沁了蜜一般泛起淡淡的甜。

    是夜,傅冰请旨进宫,只说年老昏聩,不堪再任大用,婉拒了皇上让他重新入仕的美意,却将自己在狱中写的几篇除腐去弊的策论呈给了皇上。

    皇上见傅冰身在狱中仍不忘国事,大为感动,一再挽留。

    后见傅冰去意已决,索性重新拟旨,将傅延庆提为户部左侍郎,打算即日起重用傅延庆,这才仿佛从傅家挖到了一块失而复得的至宝一般,准了傅冰告老的奏折。

    傅兰芽得知消息,并没觉得奇怪,父亲为政多年,因着性子刚硬,在朝中树敌众多。

    当初倒台,除了王令推波助澜,父亲自身的性格也占了一部分因素。

    父亲在狱中这些时日,多半也想通了许多事。

    要是重新回到朝中,万事需从头开始,以父亲眼里容不得的性子,定会吃力不讨好。而哥哥却外圆内方,行事作风比父亲温和许多,一旦入仕,游刃有余不说,且恰逢皇上除旧兴新的时候,哥哥这时候得到提拔,正可以大展手脚。

    父亲选择在此时急流勇退,明显是在为哥哥铺路。

    过两日,傅兰芽才从哥哥口中得知,京中人事大有变动。

    王令一党被连根拔起,朝中上百名官员落马。

    而因征伐瓦剌有功,荣屹、平焃、邝埜等十数名官员皆受了封赏。

    一众人事变动中,最让傅兰芽意想不到的是——平煜不但因护驾得力被封了镇海侯,更从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置上调离,转任五军都督府都督,成为本朝最年轻的二品大员。

    傅兰芽从哥哥嘴里得知这个消息了,怔了许久。心知平煜从不任人拿捏,这番官职变动,定少不了平煜本人的意愿。

    傅家人接了旨意后,翌日便搬回了傅家老宅。

    因傅冰赋闲在家,亲事又定在年底,刚一回府,阖府上下便开始操办傅兰芽的嫁妆。

    家中没有女主人,傅冰身边更连个姬妾都没有,他便又当爹又当娘,拿出处理政务的劲头,极其认真地打点傅兰芽的亲事。

    所幸的是,因傅兰芽和陆子谦的亲事本就定在今年,在傅家遭难前,傅兰芽的嫁妆早已备妥,而今不过是再添些物件,并不怎么吃力。

    因着平煜连得擢升,亲事又订得突然,京中有些勋贵人家眼热之余,难免生出猜测。

    平家那位公子一向桀骜,不知拒过多少回亲事,不过到云南办差一趟,回来就转了性子,竟肯应允与傅冰女儿的亲事,联想到二人在赴京途中曾日夜相随,众人口里便有些瓜田李下的推测。

    有一回西平侯爷做寿,西平侯夫人听得些风言风语,勃然大怒。

    “无稽之谈!这门亲事分明是我和侯爷在皇上面前求来的恩惠,怎叫那帮小人传得这么不堪?傅小姐身遭遽变,心性却坚韧如前,路上又曾数度涉险,傅小姐却不曾有过半点摧折之态,一路隐忍到京,终于盼到父兄出狱。这样一个水晶心肝的好孩子,我和侯爷稀罕得不行,唯恐被旁人抢了先,所以才巴巴地到皇上面前求了旨意,又跟我那个犟驴似的三子有什么关系?”

    众人皆知,西平侯夫人一向豁达大方,从未在人前动过怒,头一回这般疾言厉色,竟是为了那位未过门的傅小姐,可见西平侯府多么看重这门亲事。

    而侯爷和夫人都识人如炬,若是傅小姐品行上有瑕疵,怎会这般维和她?

    于是西平侯夫人这一番坦坦荡荡的呵斥,彻底将闲言碎语镇压了下去。

    转眼到了婚期。

    出嫁前一晚,傅兰芽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左护法之事,心知今晚是从父亲口中问出真相的最后机会,怎么也无法安寝。

    辗转了小半夜,她索性起身,穿了衣裳,由着丫鬟婆子簇拥着,前去寻父亲。

    傅冰父子正在商议明日宴客之事,也未歇下。

    见傅兰芽过来,父子俩都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晚都还未歇下?”

    傅兰芽摇摇头,坐下,默然片刻,开门见山问道:“父亲,我在进京途中,曾遇到一位夷人,巧的是,林嬷嬷十年前也曾在京中见过此人,那女子似懂驻容术,十年过去,容貌未有半点改变。且此人与母亲是旧识,来京后,还曾私下里见过父亲。女儿也知此事定有曲折,更知父亲一向磊落光明,却依旧如鲠在喉,还望父亲解惑。”

    傅冰脸色微变。

    傅延庆却难得的露出困惑的神情。

    傅兰芽瞥见父兄的反应,心中有了结论,果然此事只有父亲一人知道,连哥哥也不知情。

    屋子里的氛围忽然变得胶着起来。

    过了许久,傅冰忽然起身,走到窗前,负手望着窗外,幽幽道:“当年父亲在云南结识你母亲时,父亲正好因守城中了镇摩教的邪毒,因着你母亲出手相救,父亲才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相处一段时日后,父亲对你母亲日益倾心,明知你母亲实则是蒙人,也明知她有许多事瞒着自己,依然满心欢喜娶了你母亲为妻。

    “成亲后,你母亲只说怕被过去的旧识认出蒙人血统,会影响到父亲的仕途,于是在人前出现时,总用一张人皮面具掩盖真貌。

    “回京后,风平浪静过了许多年,直到十年前,你母亲身子突然出现不适。父亲当时已任吏部尚书,便利用手中职权,前后寻了不少名医给你母亲诊脉,遗憾的是,始终未找出病因。所幸你们母亲病的时日少,大部分时日身子都康健如初。

    “有一回,父亲跟几位有人在外饮茶,有位部下问起你母亲的病,正说着,忽听外头一位夷人女子跟人说话,她自称善能治病,哪怕再奇怪的病症到了她手中,也能药到病除。

    “父亲正挂心你母亲的病症,闻言,便令人请那女子进来。那女子却说,她诊金高得离奇,要想请她看病可以,需得先奉上一份让她满意的诊金才可。父亲明知此女古怪,但又隐隐觉得,你母亲曾在云南生活过一段时日,这夷女没准真知道你母亲的病因,想着天下女子无不喜爱珠宝首饰,便就近领她进了一座首饰楼,唤了店家出来,任那女子挑拣。

    “那女子得了首饰依旧不满足,又从怀中取出一副画像,说想借用我手中的权利,在京中寻人。我一眼认出那画像上女子的面容正是你母亲真貌,心中大骇,但为了怕那女子起疑,只若无其事接过那画,道:这有何难。那夷女没能从我脸上窥见半点讶异之色,有些疑惑又有些释然,便笑道:这就有劳傅大人了。

    “我想起你母亲这些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又想起当年在云南作乱的镇摩教,怀疑你母亲要躲避的不只她自己所说的蒙人,更有镇摩教的教徒,而这女子,说不定便是镇摩教之人。便令人暗中做安排,打算将这女子擒住。

    “哪知刚出首饰楼没多久,那女子便递给父亲一本书,说这上面都是夷人用来治病的偏方,虽不一定对你母亲的病症,但常有意想不到的药效。又说等我手下人有了画中人下落,她再另赠送几枚药丸。那女子武功奇高,还未等我手下人出手,那女子便挤进了人潮中,一眨眼便踪影全无,走时只说等我消息。我怕那人怀疑到你母亲头上,只好按兵不动,另派人暗中跟随。

    “不巧的是,父亲与那女子出首饰楼时,恰好被你母亲撞见。回家后,你母亲问父亲那本书上写的什么?父亲却因担忧你母亲,逼问你母亲到底还有多少事相瞒。说着说着,便起了争执,我一怒之下搬出了内院,自行在外书房歇息。

    “那本书也被我一并带到了外书房,我翻阅时,见上面记载着些药方,又有些古老的夷人蛊术,但细细看去,似乎无一处记载对你母亲的病症,看了几日后,越发觉得此书不详,便将此书丢于火盆中,一把火给烧了。

    “与你母亲龃龉期间,父亲令人满京城擒拿那女子,可惜那女子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找了许久都未能找见。

    “此后又过了几月,你母亲身体渐渐康复,那怪病再未发过,直到两年后,你母亲才突然陷入昏迷,短短几日便撒手人寰。父亲事后回想,曾疑心那女子与你母亲的死有关,可是从那女子出现到你母亲去世,当中足足隔了两年,有什么毒药或是伎俩能延后这么久才发作?”

    傅兰芽听得心痛如绞。

    父亲果然不清楚母亲的真正死因。

    自己身体的异样,母亲比谁都清楚,想来母亲当初也是在偷偷翻过那本书后,才得知自己中了同心蛊。

    而以母亲的聪慧,事后又足足花了两年功夫来确认。

    左护法怀疑到了母亲的头上,却碍于当时父亲的权势,无法堂而皇之掳人,于是只能用这种方式试探母亲,原以为母亲会主动前去寻她,谁能想到母亲为了子女,宁愿选择自戕。

    这真相何其残忍,父亲和哥哥若是知道,定会肝肠寸断。

    她生生咽下喉间的涩意,强笑道:“不论那女子什么来历,也不论母亲与那女子有什么恩怨,如今镇摩教两大护法已除,皇上又已下旨剿灭镇摩教余党,母亲当年受过的委屈,暂且可以放一放了。”

    心里却道,平煜是唯一一个知道所有真相之人,如今右护法虽然牢中,左护法却下落全无,如有机会,不知可否让平煜想法子将这女子寻到,一笔一笔清算当年的帐。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外头便已人声鼎沸。

    因着娶亲之人既是西平侯府幼子,又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正是鲜花着锦的时候,于是京城迎来近年来最热闹的一场婚事。

    震天的锣鼓声中,傅兰芽含泪拜别了父亲和哥哥,由着喜娘扶着上了花轿。

    西平侯府高朋满座,除了满京城上赶着来道贺的官员及勋贵,洪震霆、秦勇姐弟、李由俭等江湖人士更是被奉为上座。

    这一日平煜已盼了好几月,好不容易盼到天黑,他心里早已生出一双翅膀,恨不得立时抽身前去寻傅兰芽才好。

    李攸、李由俭等人却有意跟他使坏,不是拉着他饮酒,便是拉着他扯淡,总归不肯放他早早离去。

    在李攸的怂恿下,席上诸人开始起哄,都说难得今日这般高兴,非要好好闹一闹洞房才肯罢休。

    李珉见说得大伙热闹,也要高声附议,还未出口,忽觉衣襟被人扯了一下,讶然转头,却见陈尔升正闷声不响地剥着花生,仿佛刚才不过是他的错觉。

    他顿有所悟,复又擡眼看向平大哥,因这回留了意,这才发现平大哥脸上那原本极为舒畅的笑容已透着几分勉强,若是仔细分辨,简直可琢磨出“冷笑”的意思。

    他跟随平大哥多时,自然知道这笑容意味着什么,平大哥分明已耐性告罄,再被阻挠几回,面上不露,心里怕是会气炸。

    他若这个时候跟着添乱,等平大哥销了婚假回都督府,说不定会好好寻一寻他的晦气。

    想起此,他惊出一声冷汗,瞥了瞥陈尔升,悄悄放下酒盅,再不肯作怪。

    平煜为了跟李攸等人斗智斗勇,几乎使出了毕生绝学,好不容易脱了身,他一刻也不耽误,快步流星进了内院。

    皇上另赐的宅邸正在收拾,就坐落于西平侯府后头那条巷子,两座宅子离得颇近,他和傅兰芽成亲后,还会在家中住些时日,等过了年,才会搬到那边宅中去。

    他和傅兰芽的洞房正是他从小到大所住的院落,因着他个人喜好,院子里除了一株参天大树、几盆松菊,再无旁物,要多简练便有多简练。

    他知道她是喜好花草的,也知他那男性化的院子未必讨她欢喜,所幸的是,因着大哥获救的关系,父亲和母亲早已对傅家解开心结。成亲前,母亲特取出好些压箱底的宝贝,亲自带了下人在他屋中布置了一番。

    在案上摆了一对流云铅绿釉花瓶,又换了一对玉云钩帐佩,连窗上也糊了茜影纱,忙碌一番后,母亲环顾四周,见房中总算添了几分婉约之意,这才满意地罢了手。

    于这等事上,他一向没有说话的份,只能杵在一旁,任母亲布置。

    旁的他都没有意见,可是一看见那淡红色的窗纱,便忍不住直皱眉。

    母亲知道他是嫌那窗纱女气,说:“你别腹诽,这窗纱如今京中不少闺中女儿想得,母亲也是好不容易得了一匹,何况你们新婚,正该到处都喜气洋洋的,傅小姐看见,必定喜欢的。”

    他说不过母亲,只好挑眉笑道:“好好好,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既傅兰芽喜欢,便随母亲折腾去吧。

    想到此,他脚下步伐又快了几分。

    好不容易进了院,一瞥间正房里那透过窗纱映到院中的朦胧光线,他心跳骤然快了起来。

    忽然想起几月前一行人在竹城盘桓时,他因着陆子谦的一番诛心之论,身上如同上了枷锁。

    记得那晚,他心事重重回到院中,擡眼望见傅兰芽房中的灯光,心里备受煎熬,明明跟她近在咫尺,只要跨上台阶便可推门而入,却因眼前横亘着无数道看不见的坎,艰难得迈不开步。

    因着太过压抑太过憋闷,他生生熬出了一场高热。

    而今一切虽是他和傅兰芽努力挣来,却因来得太过不易,让他时至今日,仍觉得像梦。

    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到正房门口,推开门,一脚迈入房中,走过外屋,绕过屏风,到了内室,一擡眼,终于望见了静悄悄坐在床上的那位眉目如画的娇人儿。

    明明这一刻已早有准备,在看见她的一刹那,他仍有些目眩。

    她一双美丽的眸子里盛满了思念,正大胆的、专注地与他对视。

    他定定望了她许久,喉结滚了滚,迈步朝她走去。

    数日后,一辆马车从西平侯府驶出,往京郊驰去。

    马车上坐着的正是傅兰芽,平煜则骑马在车旁随行。

    因着秦勇等人今日便要离开京城,他们夫妻二人正要前去相送。

    傅兰芽端坐在车内,低头静静地望着膝上的几个包袱。

    一个包袱里装着打算送给秦当家等人的礼物,另一个……则装着一件曾累得她险些丢了性命之物。

    正发着呆,忽然马车一停,平煜舍了马,掀帘上来了。

    傅兰芽瞅他一眼,挪了挪身子,任他在身旁坐下。

    新婚这几日,平煜如同脱了僵的马,每晚都以折腾她为乐。

    虽说其中有几回,她也尝到了难以言说的快乐,但平煜显然不知道适可为止的道理,一折腾起来便没完没了。

    于是这些时日,她知道了原来不但他能在她上头要她、从后头要她,更有好些……她以往从未想过的五花八门的花样。

    而且原来夫妻行事的处所不只限于床榻间,还能在妆台上、书桌上、窗前榻上、乃至那座西洋落地镜前……尤为气人的是,林嬷嬷自从陪嫁进了西平侯府,简直跟从前判若两人,非但再未念叨过女戒女德那一套,甚至还做了好些样式羞人、颜色旖旎的抹胸。

    因配色鲜亮、针脚一流,比平煜在金陵时置办那些布料不知讨喜多少。

    以至于平煜这些时日再见到林嬷嬷,要多客气便有多客气……她简直没脸再想下去。

    平煜刚一坐下,便瞥见傅兰芽脸色发红,想了想,咳了一声道:“身子可舒服些了?腰还酸不酸?”

    傅兰芽轻哼一声,不肯理他,是又如何?他知道归知道,该折腾她的时候可一点也不手软。

    平煜也知道这几日自己有些忘形,想着她身娇体软的,怕是经不起她这般折腾,索性搂了她,低哄道:“今晚咱们好好歇歇,谁也别撩拨谁。”

    傅兰芽正要松口气,听到后面那句,又气不打一处来,“我何时撩拨过你?”

    平煜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好芽芽,你别哄我,你敢说你一点也不喜此事?”

    傅兰芽撇过头,潇洒地说道:“不喜。”

    “真不喜?”

    “真不喜。”

    “那昨晚,你为何在我身下熠郎、熠郎叫个没够——”话未说完,腰间传来一阵剧痛,却是傅兰芽恼羞成怒地拧了他一把。

    “好好好,是我胡说八道。”他对上傅兰芽怒得如天上皓星的双眸,心知她恼得狠了,不敢再惹她,连连道歉,低笑,“我的芽芽可一点也不喜此事。”

    一路到了京郊,傅兰芽因顾及正事,气才稍平,暂且饶过了平煜。

    马车停好后,夫妻二人等了一会,就听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掀帘一望,果是秦门及行意宗的一彪人马。

    傅兰芽戴上帷帽,由着平煜搀着下了马车。

    秦勇姐弟及李由俭见状,忙也下了马,大步迎了上来。

    “平都督、平夫人。”

    傅兰芽对上秦勇姐弟坦荡的目光,心中微涩,将早已备妥的礼物呈上,含笑道:“此去蜀中,路途迢迢,各位一路保重。闲暇的时候,记得给我们来信。”

    秦晏殊看了看平煜,又看了看傅兰芽,目光微凝,接过那礼物,笑道:“多谢。”

    秦勇在一旁看着,不知如何,忽然想起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笑着摇了摇头道:“能结交如二位这样的人中龙凤,是秦某毕生之幸,二位自管放心,一等到了蜀中,秦某便会去信京城,给你们报平安。”

    平煜道:“那便再好不过。往后秦门及行意宗有什么用得上平某的地方,只管知会一声。”

    李由俭笑道:“正好。我和秦当家的亲事正好定在明年开春,若是平大人事忙,不能亲来喝喜酒,随份礼我们也是高兴的。”

    平煜笑了起来,“那是自然。”李由俭这哪是索要随礼,分明是将他视作挚友才出此语。

    夫妻二人送了又送,直到送到京郊驿站,才依依不舍地回城。

    路过盘龙涧时,平煜忽令五军都督府的部下停马,携傅兰芽上了山。

    走到那深不可测的涧前,他停下脚步,转头问傅兰芽:“可想好了?”

    傅兰芽默然片刻,决然地点点头,将手中那个包袱打开,取出由五块坦儿珠,递于平煜。

    平煜接过,迟疑了一下,扬臂一掷,将那曾几度掀起腥风血雨、又引得无数人丢了性命的所谓“宝物”扔入涧中。

    这才拉了傅兰芽往山下走去。

    见她仍有些唏嘘,便笑道:“今日岳父大人过寿,我父母和大哥早已到傅家拜寿去了,可别等开了席,咱们两口子还未露面。”

    傅兰芽被这句话引得心头一松,于是彻底将那块不祥之物抛诸脑后,笑吟吟道:“今日替父亲祝寿是一桩,你可别忘了,你还答应过些时日带我去云霭寺摘梅花的。”

    “我何时说话不算话了?只是你别忘了,云霭寺除了梅花是一绝,于求子上也甚是灵验,“他回头看她,低笑道,“你可想好了,咱们可要这么快就要子嗣。”

    两人说话的功夫,头顶的天色越发显得幽蓝,清冷的北风刮过,漫天雪花片片飘落下来。

    傅兰芽伸指拭去落在平煜脸上的一滴雪水,默了默,似笑非笑道:“若真这么灵验,为何皇后每年都给云霭寺供奉无数,几年都未有子嗣,直到上月才得了一位公主?”

    平煜微滞,索性一把将傅兰芽打横抱起,自信道:“旁人是旁人,我是我。”

    说着,笑了起来,搂着傅兰芽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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