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珍珍承宠的消息很快便传到平煜耳中。
许赫立在平煜跟前,不急不慢禀告道:“我和陈千户试图阻止皇上到河边,谁知皇上不知中了什么魔障,一见到叶珍珍的背影就不肯走了,招了她近前细看,没问几句话,就急急忙忙带她回到帐中伺候,状甚急迫……而叶珍珍,一点不情愿的意思都看不出,有纹有路回答了皇上的问话,便含羞跟随皇上进了帐。”
平煜皱了皱眉。
他之所以不让叶珍珍靠近皇上,无非是因上回叶珍珍在傅兰芽面前行挑拨之事,知道她已坏了心性,怕她寻到机会接近皇上后,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祸害傅兰芽。
所以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暗中派人盯着叶珍珍。
没想到跟他预料的完全相反,竟不是叶珍珍试图接近皇上,反倒是皇上主动看中了叶珍珍。
皇上近年虽喜好女色,眼界却高,似叶珍珍这等姿色,应该入不了眼才对,何至于一见到叶珍珍就如此急色。
他心知其中一定有古怪,甚至隐约觉得此事跟王令有关。
但他也知道,如今皇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要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将此女除去,跟捏死一只蚂蚁一般无二,何须急在一时。
目前比叶珍珍更为棘手的两桩事,乃是右护法和坦布,尤其是后者,关系到无数人的性命,眼下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一个不足为惧的叶珍珍,实在不值得浪费心思……
李攸现下已被皇上提为昭勇将军,时常近身伺候皇上,陈尔升和李珉能力不及之处,可让李攸帮着找补。
叶珍珍老实倒也罢了,要是胆敢作怪,李攸素来聪明果决,自会当机立断进行处置。
计较已定,他敲了敲桌,吩咐道:“给我盯紧叶珍珍,万莫出岔子。请李将军过来。”
近午时,突袭坦布的计划已议到最后阶段,平煜得了空,便抽身出来,提审右护法。
永安侯邓阜年得了次子被掳的消息,怎么也不相信次子被外人假冒多年,只当平煜有意诬陷,气急败坏跟长子赶到邓安宜的帐篷,一定要验明正身。
待亲眼见到平煜将右护法脸上那张制得完美无瑕的人皮面具扯脱,一张完全陌生的三十多岁的男子面庞缓缓暴露在眼前,二人都惊愕得张大嘴,眼珠都不会转了。
想起这几年邓安宜有意无意跟他保持距离,邓阜年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便因急怒攻心,眼前一阵眩晕,直挺挺地仰天往后倒去。
亏得一旁锦衣卫眼疾手快扶住,才未摔出什么大碍。
邓家父子被人扶着离开帐篷后,平煜令人看住帐篷门口,随后在右护法对面的案几后坐下,将目光投到对面那人的脸上。
跟那位容颜不老的左护法一样,右护法远比他想象中年轻得多。
五官端正,鼻梁笔直,双眼细长而锐利,相貌上虽不及真正的邓安宜那般俊秀,却绝对称得上英挺。
两人对视一晌,平煜单刀直入道:“说吧,五年前,我家中遭难之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右护法本以为平煜会问他为何要夺取坦儿珠,没想到一开口竟问起了五年前之事。
神色僵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如常,和颜悦色道:“平大人在说什么?在下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平煜笑道:“你只管嘴硬,反正我等有的是法子逼供,你最好趁没受罪之前,将你知道的痛痛快快说出来。”
右护法缓缓收了笑意。
平煜看在眼里,索性提醒他道:“二十年前镇摩教一战,坦儿珠一分为五,因当时我祖父曾率军参与围剿镇摩教教徒,你怀疑其中一块落到了我祖父手中。进京后,你潜伏在邓二身边多年,直到五年前,你终于等到了机会,趁邓家父子在京郊狩猎,将邓二杀死,并借装病取而代之。
“病愈后,你又借着邓家二公子的身份在京中勋贵人家中走动,来得最勤的便是我家。巧的是,在你扮作邓二后不久,我家便被织罗了好些莫须有的罪名,乃至被人一封匿名罪状告到了御史院。
对于当年自家获罪一事,他虽起了疑心,但因先入为主的印象,并不真相信此事与右护法有关。
故而这番话中含了些诈右护法之意。
一番话后,眼见右护法既不反驳也不承认,他心中直如灌入一阵冷风,凉了大半截,惊疑不定地想,难道说当年之事真的另有曲折?
记得当时恰逢傅冰初刚入阁,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行起事来雷厉风行,乃至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见御史弹劾我父亲,遂禀告先皇,主动查办此案,一番细查下来,竟真在书房中真真假假搜出好些证据,当夜,傅冰便上折弹劾父亲。
彼时,先皇正大刀阔斧查办官吏贪腐,举国上下因贪腐丢官入狱的官员,不胜枚举,此时被人揭发,无异于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一听傅冰之言,皇上便大发雷霆,即令严办,不过一月时间,便坐实了父亲种种罪名,平家因而迎来了抄家和发配。
他想到此处,望着右护法的目光已冷硬如刀。
镇摩教在江湖上算得手眼通天,想要不动声色地做些找不出破绽的罪证,并非难以做到。
右护法丝毫不为所动,脸含微笑,一字一句重复刚才那句话道:“平大人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笑话,他为什么要承认当年平家出事与他栽赃有关?
帮平煜解开对傅家的心结?
让自己死得更难看一些?
需知他谋求坦儿珠多年,几回跟那东西失之交臂,好不容易搜罗到了其中两块,本想坐观平煜和王令斗得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谁知竟功败垂成。
王令死了,连他也被平煜所擒,事到如今,他恨平煜都来不及,凭什么要让平煜痛快?
有些秘密,何妨让它永远烂在心里。
平煜见右护法如此,哪怕再不愿相信,心中也多多少少有了结论,顿时心乱如麻,原本以为不过是个异想天开的推论,万没想到……竟真有可能是事实。
当年父亲获罪的种种,因摆明了被人栽赃嫁祸,他因而疑心是傅冰有意为之,恨了傅冰好些年。
倘若当日的种种不过是镇摩教的一个阴谋,他岂不白白恨了傅冰这些年,更别提他还曾因为傅冰的缘故迁怒傅兰芽。
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咬了咬牙,脸上却露出一点笑意,道:“上刑。”
正在此时,平焃手下士兵在外道:“平大人,将军有急事寻你。”
平煜知道这是要出兵突袭坦布的信号,万分急迫,一刻也耽误不得,盯着右护法看了一晌,这才慢慢移开视线,淡淡对属下道:“细细审问,好好伺候,莫要让他死了!”
说罢,转身匆匆而去。
傅兰芽躺在帐中,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自打从王令口中听到母亲死去的真相,她的心就如被人挖空了一块似的,直到现在伤口仍在汩汩流血。
神庙塌陷时,平煜带着她死里逃生,而她却因仍沉浸在悲痛中,只余一片木然。
见她泪流不止,初始时,平煜哄她劝她,后来见她消沉得厉害,也跟着沉默下来。
旁边耳目众多,两人无法长久待在一起,平煜想将她从怀中放下来,她却因着一份前所未有的无依,紧紧搂着他的脖颈,怎么也不肯松手。
平煜见状,只好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为了宽慰她,漫无目的抱着她沿着旋翰河走了好一会。
后来想是怕他大哥和李攸等人担忧,他这才停下脚步,征询地低声问她:“可觉得心里好受些了?”
她虽悲伤,却并未彻底丧失理智,便埋头在他颈窝,无声点了点头。
平煜这才将她放下,握着她的手,带她往人群处走。
两人松开手前,傅兰芽忽然想起神庙塌陷前,平煜已将四块坦儿珠收在怀中,下意识开口向他索要。
平煜先是不解何意,有些惊讶。定定望了她一会,许是见她语气坚定,到底从怀中取出坦儿珠,递给了她。
随后,目光在她脸上游移,低声道:“等我忙完,就来找你,你父兄之事,我会好生筹划,你莫要胡思乱想,如今王令已除,你也该放下心结,好好休整一段时日了。”
她心底起了微澜,万没想到平煜竟主动提起为父兄洗刷罪名之事。
为了让他安心离去好忙旁的事,她挤出一丝笑容,感激地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平煜这才往她身后看了看,再无人注视这边,擡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这才领着她往临时搭建的军帐处走。
直到将她交到林嬷嬷手中,这才放心离去。
用过午膳,她躺在帐中,将四块坦儿珠拼凑在一起,举高至眼前,静静细看。
可惜陵寝下的祭坛也随着神庙沉没,再也无从觅迹。
就算坦儿珠真有起死复生之效,既无法重建祭坛,坦儿珠只能沦为一堆废铁。
因只缺了一块,坦儿珠上的图形越发清晰,跟她原先预想的地形图不同,盯着看了一会,越发觉得那些线条的走向暗示着某种阵法。
她于阵法上远不及哥哥造诣高,看了一会,未看出半点头绪,遗憾的想,若是哥哥在身边就好了,定能看出这些线条的含义。
她知道她定是疯了,因为在亲耳听王令吐露真相后,心底那份对母亲的思念已化为执念。
万一……万一坦儿珠真有那妙用呢?并非没有可能。
要知道百年前那位大汗天纵奇才,不是那等容易被人蒙蔽之人,连他都能将坦儿珠视作异宝,也许起死复生并非空穴来风。
因着有意回避伤痛,她思绪越飘越远,心底发酵出好些想法,迫不及待想同平煜商量。
可惜的是,接下来三日,她都未能见到平煜。
她整日沉浸在对母亲的思念中,也无心打探外头发生了何事。
而三日后的清晨,她刚从被窝里起来,便听外头传来雷动般的欢呼。
她和林嬷嬷面面相觑。
因那喊声太热烈也太激动,两人细辩了好一晌,才听出那话里的含义,“大军前往突袭坦布大军,打了坦布一个措手不及,在乌曼草原激战三日,伏诛坦布,大获全胜,即刻起,我军便要撤离北元回京了!”
傅兰芽怔了一晌,喜意蓦地涌上心头,情不自禁露出这几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林嬷嬷更是喜极而泣,连连拍手,又搂着傅兰芽道:“小姐,小姐,总算熬出头了。”
她知道,平大人一向重诺,既战胜了坦布,接下来便要开始筹划回京迎娶小姐一事了,说不定连老爷和公子也可借此机会脱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