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劭在K市的海边接到公司调令,时值南方的初冬,海风沁凉,一艘货船正在离港。送传真的女孩刚刚入职分销处,问说:这么急就要走吗?周劭说:H市的仓管员车祸死了,我去接任。女孩问:为什么必须你去?周劭说:因为我比较资深,能处理这种特殊情况,我已经做了五年的仓管员。话至此,他回到仓库收拾行李。女孩跟进来,追问道:你去过那里吗?周劭说:五年前去过,现在不知道是否还是那个鬼样子。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电影票,说:本想明天约你去看电影,票子不要浪费了。两人往市区走时,女孩一直沉默,周劭开玩笑说:外仓管理员的生活像星际旅行,一座城市就是一个星球,路途是不存在的,路途是我在光速行驶中沉睡。女孩有点生气,问:说这个有意思吗,为什么不换份工作,多么无聊的仓管员生活。他说:你不懂,这是疯狂职业。他把带不动的书都留给了女孩,坐汽车到上海,换火车向北走了一千公里,到达H市,他确信重返荒凉星球的时候到了,然而这也是一个老掉牙的比喻。
在火车上他想起了那个死去的仓管员,实际上还是个半大小伙子,名叫黄泳。四个月前在美仙瓷砖公司总部的培训课上,储运课长童德胜让周劭给新进员工讲授工作经验。那是一群三流院校的应届生,既无专业知识也无工作经验,只想到台企来碰碰运气,混口饭吃,大部分人将会在三个月内离职。他注意到黄泳,长得相当秀气,令他联想起正在南京看仓库的好友端木云。课上,周劭讲到驻外仓库的基本流程,如何应对销售部门的无理要求,例如,未收款先发货、多发货、以二等品充当一等品、合谋盗窃。黄泳当时举手提问:周哥我可以要你一个手机号吗,遇到类似的问题我可以打电话请教你吗?周劭笑笑,说:你还是找童课长汇报吧,他有两个手机。下面的人也跟着笑,黄泳有点尴尬,因为众所周知,童德胜喜欢男孩。下课后,黄泳又来找周劭,说自己大专毕业,来自浙江一所工学院,希望能跟着周哥学点东西。周劭说:好好干。黄泳提到了周劭升任副课长的传闻。周邵说,没这回事。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黄泳。美仙公司总部常年配置三十名外仓管理员,事实上,他们都是被单独放在某一城市的分销处,单独面对一群陌生的、饥肠辘辘的销售员,没有师傅带徒弟这一说。
火车快到H市时,童德胜打他手机,说事情出了一点变化,幸亏没让端木云来接手,他的性格处理不了这些难题。周劭问:怎么个变化?童德胜说:黄泳的身份证是真的,但地址失效,押在人事部的毕业证书是假的,该院校查无此人。周劭问:紧急联系人呢?童德胜说:他父亲的手机打通了,但也是假的。周劭说:明白了。童德胜说:此人不死,我们可能会吃不了兜着走。周劭不耐烦说:老童,你又把我扔进火坑了,一个假人,居然还出事死了,他的库存有多乱你能想象吗,更何况H市是邓文迪当道,这白痴还活着吧?童德胜说:没错,还活着,如果很怵他,我春节找人来交接你,总部正在讨论你的升职问题。
周劭挂了电话。火车减速,穿过H市东区,城市变化不大,一些片区正在拆迁,变成瓦砾。火车站同样在施工,地上铺着竹排,积水横流,人群前呼后拥通过狭窄的走道。周劭并不急于出站,靠在柱子上抽了一根烟,同时想到,再过一个月,他就要在这里加入中国大地上令人胆寒的春运大军了。
H并非简称,而是总部对分销城市的编号(如同K)。美仙瓷砖公司的仓库位于西郊,库区建造于八十年代初,四排红砖砌成的库房,大部分基建设施已接近报废。一公里之外的山丘后面是火葬场,看不见,但知道它存在。另一个方向上,两公里之外是火电厂,冬季煤灰弥漫,夹杂着可能的骨灰覆盖整片西郊。一九九九年,周劭来到这里,当时他是新人,第一次放外差,这里留给他的印象只有两个字:恐怖。相对于H市冬天的酷寒,他还是宁愿忍受南方的湿冷。
时至二〇〇四年,周劭再次来到这里。H市雾霾严重,城市扩容但基本放弃了西区。有两栋小高层建造在库区对面,紧邻着公路,没有人入住。西郊似乎是在时代的搏动下睁开了双眼,随即又闭上了。
周劭发邮件给端木云,说到这里的情况:钢铁,煤,房产,街上的豪车;下岗结束之后的互联网时代,非典的恐慌已经消散;库区还是那四排旧房子,有三排半都空着,租仓库的公司跑了一大半;至今没有叉车,仍靠挑夫们用扁担和推车运,也没有网络,唯一的监控警示系统是一条杂种昆明犬;公司仓库里堆满滞销货,有些是已经停产的品种。在周劭看来,总部应该撤仓,并遣散分销处,让这帮不知所云的人尽早获得解脱。
在他的电子邮箱里,端木云最后一封回件是在二月份,谈到重庆的天气,仓库搬迁,即将调任去福州。此后,他似乎是不想再打字,两人只靠库区办公室的电话作简单交谈。周劭继续写道:张范生还在做库区办公室主任,这贱人老了很多,我以为他不认识我了,可是他眼睛都没抬就说,周劭,你又来了。这时他坐在网吧里,对面是火电厂的职校,一群穿工作服的学生正掀门帘进来,带着一股焦炭味。尽管显得疲惫,他们仍保持着青少年特有的“摆”。周劭想,我当年也跟他们一样,累得半死的时候还能生龙活虎,现在不行了。他把这个想法也写进了邮件,并祝端木三十岁生日愉快。之后他想,我也三十岁了,我们好像走进了另一个时代,在这另一个时代里我们已经变成了陌生人。
他徒步走回库区,外面起着大风,在野地里盘旋。三三两两的学生从对面过来,其中有女生。这一带的人都是灰扑扑的颜色。走了一会儿,在薄暮中看到了远处的高楼。
他走进库区时还在想着邮件的事情,没发现那个戴红围巾的女孩就蹲在墙角,鞋子带到了她一下,这才低头看,与此同时,她也抬起了头。这让他稍稍犹豫了一下。黄泳正是站在女孩所在的位置上,一辆开进库区的卡车在此转弯,车尾甩过来,他想躲,可能是绊了一下,车轮把他带了进去,碾过头。没费什么周折,黄泳即被送到了一公里之外的火葬场。
仓库年久失修,光线黯淡,梁上挂着仅有的一盏灯泡。仓管员卧室就在正门旁边,像传达室那样用三合板搭起一个小间,顶上盖了几块油毡。小间里有钢丝床和旧书桌,既是卧室,也可以用来办公。仓库里没有暖气,照理也不能有明火,总算美仙公司堆的是瓷砖和大理石,不易燃,冬天可以开小太阳式的廉价取暖器。五年过去了,条件没有任何改善。黄泳的骨灰盒正放在瓷砖堆上,其大小和形状与30cm内墙砖的包装盒非常匹配。周劭凛然,心想,忘记告诉端木了,我得和这孩子的骨灰一起住着。储运课长,那个王八蛋童德胜,他付了火化费但不肯付骨灰盒寄存费,他说仓库里放这个绰绰有余。周劭打开台灯和取暖器,再打开收音机,新闻播报次日有大雪。过了一会儿,他走出仓库张望,戴红围巾的女孩消失了,转头又看见了骨灰盒,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周劭腾出了一个装30cm内墙砖的纸箱,把骨灰盒放进去,大小无误,严丝合缝。灯光照着它。这时,张范生走进来说:邓总在找你,去办公室吧。
H市分销处的经理叫邓文迪,本地人,最初做河北和山东两省的瓷砖生意。美仙建材在保定、石家庄和济南建立分销处之后,窜货变得困难起来。邓文迪的姐姐在济南一个建材市场开店,邓直供建材给该店,除了零售之外还有工程项目,抢了当地销售员的生意不说,并导致同一公司品牌在同一项目中竞标的大笑话。新千年过后不久,邓在济南被人偷袭,打断腿骨。周劭在南方,看到过期报纸上邓文迪的消息,当然不是这个邓,而是默多克的老婆,游艇婚礼之类的新闻,随后接到了同事的电话:邓文迪被人打断腿啦。
现在,邓文迪坐在库区办公室的破旧沙发里,穿一件狐皮领子大衣,左手拄着手杖。周劭注意到手杖是欧式的,金属尖端,球形杖柄上镶一颗亚克力钻石。H市正在经历一场欧化运动,意大利或者法国式的瓷砖热销(鬼知道它们究竟是哪个国家的花纹),周劭想,这里的有钱人渐渐能够欣赏文艺复兴或者维多利亚时代的审美了。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邓文迪面前,邓还记得周劭,问说,周劭你又来了,这几年跑了哪些地方?周劭说,不是很多,轮换了十二次,九座城市,有些地方去了两次。邓文迪问,黄泳的情况怎么处理?周劭说,突然死亡比较特殊,没法交接。邓文迪问,是个假人?周劭说,这得让公安局来下定论,我不认识这孩子。周劭用了孩子这个词。邓文迪说,你们一个部门的竟然不认识,倒很奇怪。周劭说,仓管员都外派在各地,除了交接,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也犯不着去认识这个那个。邓文迪笑笑说,你现在是资深员工了,什么时候回总部升课长?周劭说,那得等童德胜也被车撞死了才有可能。邓文迪说,对了,押毕业证这事儿是违法的,总部还这么干?周劭说,前几年是所有员工都要押,哪怕是个流水线上初中文化程度的小妹,这会让人产生敬畏感,后来国家不允许了,这项规定限制在储运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仓库是最后的防线,仓管员反水,一切都没得救。
气氛变得有点紧张,邓文迪转动着手杖。周劭心想,这孙子总不会给我一杖吧?然而邓文迪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问道,总部到底有多少假人?周劭说,我不知道,可能我也是假人呢。邓文迪问,五年前你交接的那个仓管员叫啥名字,你知道吗。周劭说,那个人叫林杰。邓文迪问,真名叫啥。周劭说我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假人的底细。邓文迪追问道,林杰后来还在总部出现过吗。周劭说,你到底是来打听林杰呢还是打听黄泳?邓文迪笑笑说,幸亏身份证是真的,否则火化都成问题,你说说看,人得凭证烧啊,不然就得进冰柜了,冰柜里躺着也很贵的。周劭不想冲撞他,心想,这个畜生腿断了还是老样子,我以为他学好了呢。邓站了起来,提着手杖往外走。周劭想,原来没瘸,手杖只是装饰品。
周劭走出办公室时,张范生正目送邓文迪钻进一辆路虎。张范生夸张地说:换新车了。周劭顺嘴说:如果有钱不如给仓管员换个地方住,这个库区已经废弃了。邓文迪说:小子,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过这种生活,为什么情愿来这种地方。车开走后,张范生骑着助动车也下班了。天色暗下来,周劭走到拐弯处,那个女孩踪影全无。
黄泳的死因没有什么疑点,纯粹事故,但周劭总不免还想再证实一下,他找到了文志刚。此人在库区做了十年搬运工。说起来,有点意外,你很难遇到一个人,五年十年不挪窝的,尤其是搬运工这种职业。文志刚见到周劭居然也说了同样的话,你怎么还不跳槽,外仓管理员那么好玩吗?周劭笑笑说这个事情讲起来复杂,曾经离职过三个月,不太理想,又被课长召回去了。文志刚问,你结婚了吗?周劭摇头。文志刚说,你们公司这个规矩,一年换两个地方,你除非带了老婆一起看仓库啊。
傍晚时,周劭带着文志刚去公路对面的饭馆吃饭,进去时,他打量了一下环境。文志刚说:不用看了,以前的丽莎饭店早就没了,人都抓走了,现已换了两轮老板。周劭问:怎么抓的?文志刚说:扫黄呗,还能有啥。周劭用混江湖的语气说:扫个屁,又不是夜总会,扫一个停车吃饭的小炮楼,能有多少油水?文志刚低声说:是张范生想拿下这家饭馆,新老板是张的亲戚,当时条件谈不拢,张范生把警察叫来了,判了老板一个组织卖淫嫖娼,全撸走了。周劭奇怪,这饭馆有什么可争的,生意并不好。文志刚指指后面两栋黑漆漆的烂尾楼,说:当时以为这里会成为社区,后来黄了,又转手盘了出去。周劭问:那么,丽莎去哪里了?文志刚说不知道,大概是劳教了吧,这一带从此再也没有女人了,找小姐得去火电厂那边的洗头房。
文志刚喝着劣质白酒,周劭喝汽水。说起年龄,文志刚也四十五岁了,腰椎间盘突出,说自己做不了太久了,张范生想让他滚蛋,因为做得太久的总是不太好管理。周劭说:你这病难治,动手术吧。文志刚说:我在吃中药。周劭说:没用,这种药毒性很大,有些配方是马钱子、附子、雷公藤,说白了就是吃下去麻痹了你的神经,然后你不觉得疼了,以为自己好了。文志刚说:中药便宜,不疼就行了。周劭就说,反正你记住,吃药吃到身体发麻的时候,你就离死不远了。
之后周劭问起黄泳。
文志刚说,一个很秀气的小伙子,长得像端木云。周劭奇怪,问说你怎么还记得端木云?文志刚说,大家都记得他,邓文迪曾经逼着他放一批货,你知道,还是老办法,没有付款凭证,连哄带吓唬。周劭说,我们部门有两个仓管员毁在邓文迪手里。文志刚说,后来端木云差点捅了一个销售员,他随身带匕首谁也没想到,长得挺斯文居然敢捅人,事情闹大以后,他就调走了。周劭说:这事我知道,咱们还是继续说黄泳,有没有可能是被邓文迪弄死的?文志刚说:不可能,闯祸的那辆车是包装材料公司的,司机已经被扣了,邓文迪如果要弄死你们,不会留尸体的;再说,现在不比以前了,弄出人命很麻烦,以邓文迪的身家犯不着为了一点小事杀人,打你们一顿倒是可能的。
根据文志刚的说法,黄泳在库区的表现还不错,来了三个月,没有给张范生惹过麻烦。早晨八点他一定会打开仓库大门,然后一整天窝在小间里看书。原则上,仓管员二十四小时工作制,因为提货的人随时都会跟着销售员过来,但如果关系处得好的话,销售部会打电话预先通知,这样仓管员就可以溜出去玩一玩。
周劭问,他出去过吗?
文志刚说,无非就是去火电厂职校那边上网呗,一般都是晚上。
周劭有点郁闷,找饭馆的小妹要了一个杯子,又叫了一碟花生,从文志刚的酒瓶里倒了一点,也喝了两盅。文志刚说:张范生很紧张,找了和尚来念经,我们库区从来没轧死过人,你见过轧死人吗?
周劭说,见过,多次。
文志刚说,黄泳死得特别难看,卡车从他头上碾过去的,噗的一声,像拍开一个熟西瓜,我们在场的人都吐了,一开始以为是死了个装卸工,后来,你听了会吐的。
周劭说,你继续说呗,我不会吐的。
文志刚说,后来我们看到那双白鞋,黄泳一直穿的白球鞋,两只脚伸在车轮外面。于是有人喊,黄泳,黄泳,对着仓库喊。黄泳没有出来,我们就知道黄泳出事了。把人拽出来的时候,就剩肩膀了。虽然是个假人,到底死得可怜。
周劭说,怎么他妈的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假人了?你这酒太差了,如果配着你的药一起吃下去,今晚上可能就会送命。
两个人喝完了那瓶劣酒,到七点半的时候,文志刚撑不住了,说要回办公室睡觉。除了做装卸工之外,他还负责值夜班。周劭结了账,陪文志刚走到库区前面,这时有点飘雪了,北方的雪像干粉,风停了,不像刚才那么冷。周劭决定再去火电厂那边的网吧看看。
新进员工培训,童德胜会讲到储运部的三条定理:
1.销售员永远是仓管员的敌人,绝对不可能是朋友。
2.如果你企图和销售员合作,庄家是他。
3.达摩克利斯之剑首先悬在仓管员头上,简单来说,倒霉的第一个就是你。
这种夸张的论调每次都能让周劭发笑,总之,不像公司,像黑帮。童德胜无奈地解释道,我这个部门里都是农村来的孩子,念了一个狗屁不通的大专或者中专,有些是高中文凭,稍微能说会道的都去了销售部,我这些笨头笨脑的乡下孩子该怎么办。周劭说,达摩克利斯之剑这个说法太棒了,让那些乡下孩子干点别的吧。
周劭给童德胜发了一封私人邮件(在储运部,公务远程沟通仍然是传真),谈到黄泳的情况。从盘点库存来看,黄泳管理得相当不错,周劭认为黄泳并不是假人,至少没打算把公司库房搬空。至于那张伪造的毕业证书,周劭说,很可能这孩子根本没念过大学,他拿着假文凭到处找工作。发完邮件,他在网吧看了一本DV拍的国产片,画质粗糙,内容沉闷。快到十点钟时,火电厂职校的学生们几乎同时站起来,到账台结账。有个女生掀开棉布门帘,喊了一声,哗,下大雪哎。一群学生推开门尖叫着冲出去,周劭觉得冷空气猛地擭住了脖子,无心再玩,起身出门。这一带既不是小镇也不是村庄,而是一条孤零零存在的街道,前后不过两百米长,有网吧和餐饮,也有洗头店和美发店,卖各种劣质商品的小型超市。它们主要做职校学生和火电厂职工的生意。
在路上,他听到一堆杂乱的脚步声在身后,继续有火电厂职校的学生出来。他们都是住校的,必须赶在十点钟之前回到寝室,用不了一个月,他们就会消失,放寒假回到各自的家里,位于H市和其郊县的各个地方,然后,这个地方就会变得像一条鬼街。走了一段路后,再回头看看,有一条人影蹒跚走在他身后五十米远处,踩着雪,发出咔咔的声音。周劭有意放慢脚步,快进库区时,这个人差不多走到他身边了,借着饭馆的灯光,他转头看看,原来还是那个戴红围巾的女孩。
周劭想,见鬼了。
进入库区后,那女孩又没了踪影。周劭回到仓库小间,热水瓶里没水了。他拿了副手套戴上,拎了两个热水瓶到办公室去打水,踅摸着文志刚是不是睡死了,后来又想,不要紧,那条昆明犬会叫醒他的。走到拐弯的地方,他又看见了她。这时他的反应是,她从哪儿来的?
这一带没什么年轻女性,对面饭馆有两个小妹,稍远一点则是火电厂职校,但那些学生并不到库区来。她一直蹲在那个位置上,雪已经下大了。周劭想了想,有一点很明显,她神智不太正常。他走到女孩面前问说,你需要帮助吗?女孩抬头说,很冷。
你可以——周劭说到这里也抬头望了望,你可以去哪儿呢?库区有很多房子,但没有暖气,唯一可以待的地方是文志刚搭铺睡觉的办公室隔间。这时她站了起来,基本上没打算搭理周劭,径直往他的仓库方向走去。周劭愣了一会儿,一直等到她确实走进仓库才喊了一声,不行,你不能进去。
周劭缓慢地追了过去,担心自己滑倒在雪地上,摔碎了热水瓶。然而她并没有走进小间。他推上一个开关,库房里唯一的灯泡亮起来,只有二十瓦,她的人影在暗处闪了一下就消失在瓷砖堆后面了。
瓷砖的堆放法是这样的:包装好的瓷砖码成一个立方体,放在2m×2m的栈板上,这是一个单位,通常两层,高度达到四米。成行码放,每行横二纵四,中间空出过道,纵道较宽,得允许叉车调头,横道较窄,仅容一个人通过,俯瞰就是麻将牌里的九条格局,当然,不止九条。这个空间非常适合捉迷藏,仓库有三百多平米,满仓率百分之八十五。
周劭说,你有没有看见门上刷的红漆大字,仓库重地,闲人免入。他是对着阴暗的瓷砖在喊,其中有黄泳的骨灰盒。过了半分钟,女孩的声音才从后面传出来,她说我太冷了,为什么这个库区一个人都没有?周劭说,办公室有人,而且比较暖和。女孩说,我不去,那儿有一条狼狗。周劭说,我觉得你还是待在网吧更好,你是职校的学生吗?女孩说,不是。过了一会儿又说,不行我不能待在那儿,网吧里不安全,对我来说不安全。
周劭说,你最好别待在我的仓库里,夜里会冻死你。他回到小间,脱了手套,倒了一杯热水,朝杯子里扔了一个红茶包。库房里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他走出小间,对着暗处喊,你还在吗。女孩说,我还在。周劭说,不行不行,你无论如何不能待在这里,我要睡觉了。女孩说,有本事来抓我。周劭走进那个九条式的瓷砖迷宫,只听见一阵脚步,伴随着轻笑声,他根本逮不住她。他找了一个单层的瓷砖堆,顺着爬上去,再爬到第二层上,脑袋离房梁只有一掌距离,向下张望,然而光线太差了,看不清什么东西。这时他想,我应该找一把手电筒。女孩说,你不要追我了,再追我就急了。周劭说,你急了能怎么样呢,跑出这个仓库吗,求之不得啊。他听到刺啦刺啦的声音,她在拆瓷砖包装,然后,10cm的外墙砖从不同的角度一片一片地抛了上来,把他打得蹲了下去。周劭说,求你别再扔了,这些瓷砖碎了,老子得赔给公司,每一片都是两块钱。女孩疯笑起来。
他下了瓷砖堆,回到仓库门口把大门拉上,再走进自己的小间里,把取暖器开到最高挡位。他躺到钢丝床上。女孩说,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还有一个小房间,我刚才跑进来的时候没注意,以为你平时就睡在瓷砖堆里。周劭说,你要是不走,睡在瓷砖堆里的就该是你了。那女孩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周劭说,姓周,召和力拼成一个劭字,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说,叫我疯姑娘吧,你要再来抓我,我把你这库房都拆了。周劭说,我看你不是疯,是傻,晚上冻死了别怪我。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周劭斜躺在床上,觉得口渴难耐。他对女孩说,你别过来啊,我去打水,一会儿就回来,你想趁这机会溜走也可以。里面没有声音,他拎着热水瓶再次出去,走到办公室门口,昆明犬低吠起来。周劭隔着窗把文志刚喊了起来,进办公室对着自来水龙头装了两瓶水,插上热得快。这时昆明犬猛扑了一下,尽管它拴着,还是把周劭吓了一跳。
周劭说,这狗怎么了。文志刚说,这狗不行了,黄泳死的那天,它跑过去舔了一下,你知道舔了什么吗。周劭说,不知道。文志刚说,舔了黄泳的脑子,这狗应该就地吊死,但张范生觉得这样更好,库区应该有一条凶猛的狼狗。周劭脑子里一片混乱,问说,这附近有疯人院吗。文志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周劭说,就是精神病医院。文志刚说,没有,只有火葬场。周劭说,文志刚,今晚上你要听见有什么动静就赶紧过来。等他提着热水瓶出去时,文志刚早已睡死过去。
周劭在道路上看到一串凌乱的脚印,雪下得很大。他想,这女孩是走了吗?但是当他踏进仓库时,又听到她的动静。周劭说,好吧,你在仓库里蹲着吧。事实上,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要是在里面蹲一夜的话,会出现什么情况。后来他想,我糊涂了,忘记拿手电筒了。这时,女孩在库房深处说,哎,你还真叫周劭。周劭说,我拿这个来骗你干什么?他正在往杯子里倒水,忽然反应过来,办公桌上的库存报表没有了。这是每日必须传真给总部储运部的文件,夹在一块破旧的写字板上,每一页上面有他当天的签名。周劭说,反了你了,你怎么把我的报表给拿走了,不行,你得还给我。
他再次往库房深处走去,心想我真该把那条昆明犬牵进来。然而她又跑掉了,等他绕了一圈回去时,发现女孩躺在他的床上,喝着他杯子里的热茶,翻着他的钱包和身份证。
女孩说,原来你已经三十岁了。
周劭问,你到底想干嘛,多大了,从哪儿来,疯吗。
女孩说,有一个二十一岁的疯姑娘想在这里睡一觉,大叔,如果你觉得冷,可以一起睡。
周劭曾经对黄泳说,外仓管理员是会有奇遇的。
想想吧,你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郊区,通常是经济水平不错的地方,看管着库房里的瓷砖和人造大理石,平均半年换一座城市,既不太长也不太短的时间,你可能来不及发生一场恋爱,在你所处的场所(封闭、偏远的库区)能陪你的只有装卸工和库区办事员;你看书,但你带不了那么多书;你每天晚上听着夜间电台入睡,一些谈话节目或者是音乐节目。有时候,你去城里转转,因为什么人都不认识而显得失魂落魄,你赚的工资通常高于当地平均水平,论收入而言没人会想到你是个仓库管理员(美仙建材是台资企业),可是你不知道花钱有什么意义,吃一顿好的,或者买一条没人在乎的牛仔裤;有很多寂寞的晚上你只想把钱花在一个温柔贴心的小姐身上,可她对所有人也都一样。你忍受着这一切,确实,它是非人的、悲惨的,但与此同时,你不用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不用像大多数打工仔一样,被死死地钉在流水线上,你不用在开发区拥挤的宿舍里闻着同伴的脚臭入睡,你能闻到的最多是自己的脚臭。你每天对着库区发呆,看看书,听着电台情歌,爱上某个小姐甚至昏了头想娶她,但最多六个月,这一切都会结束。另一个仓管员来接替你,继续你的生活,你去另一座城市接替另一个仓管员,有些城市更温暖,有些城市更寒冷,差别也只此而已。关键是,这种维度的生活,你从流水线的诅咒中逃脱了,你从形而下的生活中透析出来,忠诚地守卫着你的仓库是最基本的原则。这就是外仓管理员的生活,如果你有奇遇,请你视为是一种补偿。
天还没亮,周劭醒来,看到女孩蜷缩在钢丝床的内侧,身上一半盖着被子,一半盖着他的棉衣,红围巾搭在椅背上。他想,天哪,我睡了一个疯姑娘吗?然后他发现自己是被冻醒的,那台取暖器坏了。
雪停了。天亮前,库区十分荒凉,周劭走到公路边,点起一根烟,看着黑暗的远方,吐出烟气并且叹息。三天前,他在海边,港口即使是深夜仍有灯光在远处闪烁,像不屈不挠的目光,而此刻面对着公路,只有他手中的烟头亮着。他问,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种间歇性的自我怀疑,当然也从未指望自己能回答清楚。
从前,他有写日记的习惯。二十二岁以前他热爱文学,日记里写一些诗,或是记录当时发生的事情。二十二岁以后,他把日记减缩为句子,像过度狂热的青年时代冷却在水里,句子的密度等同于时间的密度,句子与句子之间的空白是一道道细密的裂纹,只有他自己能觉察到,并且裂纹之深、之长、之密,构成了一个沉埋在语言之下的文本。然后,在一个极不重要的年份里,他把写满了句子的笔记本丢失在了火车上,为此失魂落魄很久,本子没有找回来。他确信文学离开了自己。
周劭抽完了一根烟,往回走,见办公室里的日光灯亮了,便走过去敲门。狗又叫了起来。文志刚开门,怔怔地望着周劭。周劭说,取暖器坏了,冻醒了。文志刚说,昨天晚上你说过有动静就过来,什么意思。周劭问,你听见动静了吗?文志刚说,没有。周劭环顾四周,问道,这库区也太安静了,其他仓管员去哪儿了?文志刚说,谁会在这种鬼地方过夜,只有你们美仙建材,只有邓文迪,会让仓管员住在这儿。周劭说,也对。文志刚说,你可以和我搭住,把你的钢丝床搬过来。周劭说,不用,我看见你的狗有点心烦。他回到库房,女孩仍然在沉睡。里面和外面一样冷,他想,明天可能会更冷,公路会结冰,卡车会消失。他见识过这种场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公路,不管什么原因变得空荡荡的,都会令人产生奇怪的幻觉,好像它充满敌意又充满希望。床上的女孩已经整个蜷缩在被子里。他想起做爱时的情景,女孩相对安静,可能并不疯,可能只是一个过路的人。奇怪的是,他脑子里跳出一句话:这世上,与人交往和独处时都会有幽灵的存在。语出卡夫卡《致菲莉斯情书》,当年端木云介绍他读,随手翻过的篇章中只有这句话被他记住了。
那女孩问他,你怎么解决性生活问题。周劭说,不解决。女孩说,我和你做爱我知道你性饥渴。周劭说,可能有这方面的问题,每个仓管员都是性饥渴。女孩说,可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仓管员。周劭说,没有人规定仓管员必须是啥样。女孩说,通常都是老头、文盲、残疾人。周劭说,仓管员是物流专业的一部分,在我的公司总部,仓管员必须熟练掌握电脑和统计,会开叉车,会写报表,还要有低预算条件下的长途旅行能力。女孩说,可是你待在这里更像一个废人,你太沉默。周劭说,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确实沉默内向的人更适合做仓管员,或者做久了,变得沉默内向。女孩问,以前有过这种奇遇吗,和不知道名字的姑娘做爱。周劭说,没有这种奇遇,但做爱的姑娘大部分都不知道她们叫什么。
那女孩问完这些就睡着了。天亮后,她沿着积雪的道路往外走,穿过公路,往火电厂职校方向去。周劭仍然在小间里抽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回来。
这场雪之后,H市进入了持续寒冷的冬天,张范生一直没来上班。由于拖欠工资,搬运工全都走了,库区只剩下周劭和文志刚两人。两人蹲在公路边,周劭开玩笑对文志刚说,你不能走,你走了这儿就剩我一个人。然后他又打电话给邓文迪,让他来提货的时候多带几个男人,库区只剩一个搬运工了,而且有腰椎间盘突出。邓文迪当时的心情似乎很差,就说,周劭你不是男人?周劭说,仓管员从来不负责搬运出库,就这样。
雪后的库区变亮了,平时,深灰色的是水泥墙,暗红色的是红砖墙。中午出太阳,气温却在往下降。文志刚架了一张梯子,爬到库区办公室顶上,说屋顶漏了。周劭说,你一个人修不好,别瞎折腾了,下午咱们去饭馆喝一杯。文志刚指着远处说,有车进来了。
来的是美仙公司销售部的面包车,邓文迪在车上,另一个是司机兼销售员。邓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没下车,司机递给周劭一张提货单,用回形针别着总部的付款凭证传真件。货很少,二十箱30cm内墙砖。司机将它们两箱一摞搬出去,放进面包车的后座。在仓库里,周劭说,邓文迪好像不爽嘛。司机低声说,爽不了了,我们有一个四星级宾馆的大工程黄了,老邓正在骂总公司蠢呢。周劭说,是的,总部很苛刻,必须款到发货,搞砸了很多买卖,但是这帮搞建筑的人,你能信他们哪一个呢?这个司机还很年轻,他最后抱怨说,你也帮我搬两箱瓷砖嘛,耍大牌啊。周劭说,这是一个世界观的问题,我要是心情好了可以帮你系鞋带,但仓管员不负责搬货出库,仓库是你们销售部找的,没有搬运工不是我的责任。那小伙子说,你真够啰唆的。
汽车开走以后,文志刚从屋顶上爬下来,拉着周劭去喝酒,当然又是周劭付账。这家小饭馆对周劭意义非凡,它要是关门,他必须得去更远处火电厂职校那边吃饭。两人又喝劣酒,周劭问饭店小妹,什么时候歇业,小妹说不会晚于腊月十五,她们都想回家了。雪下过以后,公路上很少有车经过,她们无事可干,以后几天估计只能靠看电视剧解闷了。
文志刚指着那个小妹说,她很喜欢黄泳的。小妹说,滚你的。文志刚说,黄泳死得太可惜啦。这姑娘脸上掠过一丝哀伤,被周劭捕捉到了,她没再搭理文志刚,走进了后厨。另一个小妹说,黄泳死的那天,她哭了三个小时。
周劭问,她叫什么名字?回答说,她叫胡小宁。
文志刚迅速地喝多了,他又讲了一些过去几任仓管员的事,说美仙公司的仓管员都长得很不错,至少大专毕业,也不知道怎么挑的,这是挑仓管员呢还是挑仪仗队。在黄泳之前,端木云曾经迷倒过这里的姑娘,你们来得晚,没见过端木云,比黄泳帅气。那小妹看着后厨,说,不要再提黄泳了,胡小宁不高兴的。文志刚说,黄泳是个假人哪,到底有没有黄泳谁知道呢。
周劭问:端木云是什么样?我好几年没见到他了。
文志刚说:他来的时候带了好多书,走的时候,书都不要了,我一看,全是文学小说,还有历史哲学,我也看不懂。他很沉默,经常坐在公路边看往来车辆,有时也陪我喝一杯。你们公司的仓管员都是大学生,以前有一个会弹吉他,所以来一个文学青年我也不觉得奇怪;但他后来跟人动刀子真是出乎意料,要不是我们拉住,他眼睛都不眨就能捅了那个销售员。
周劭问:他去过丽莎那里吗?
文志刚说:不知道,肯定去过吧,我猜。又说,就是端木云任职期间,饭馆被警察抄了,姑娘都被带走了。周劭问到底几个姑娘。文志刚说:你在的时候只有一个,端木云在的时候,有两个。
这时,饭馆的老板娘走出来,对文志刚说,文哥你怎么回事,胡小宁在里面哭呢,你不要乱说什么事。文志刚说,知道知道。周劭的脑中还在想着端木的事情。老板娘说,文哥你不要老是说黄泳了,人死了就过去了,老说老说,当心鬼上身。文志刚指着周劭说,他都不怕呢,骨灰盒。周劭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说我去他妈的,坏了。慌忙扔了二十块钱在桌上,拔腿往库区跑,进仓库一查,果然,30cm内墙砖的那个货位上,装着骨灰盒的外包装盒被销售员扛走了。他掏出手机找邓文迪,但邓已经关机了。
周劭决定进城。他徒步走到火电厂职校附近,那里有一个公交站头,运气好的话等个十来分钟就能有一辆车过来。还没到街上,听到有人叫骂的声音,原来是职校学生打架,四个较瘦小的学生围攻一个中年人,后者粗壮笨重,显然是体力劳动者。起初中年人占上风,不久体能不支,企图抄起一把铁锹,被一个学生飞腿踢中了下颚,倒在地上。四个人并不打算收手,继续踢打,壮汉开始惨叫。斗殴过于惨烈,众人躲在远处围观。周劭在公交车站头上看了一会儿,本打算到网吧里去找找,女孩在不在,后来公交车来了,他跳上车子,往市区去。在车上,他想起了很多事,仿佛那本丢失的笔记本中的句子一个一个又纷纷跳入脑海。
分销处早已不是五年前的地址,因此找了很久。它在一个居民区里,进去时已经快下班了,两个销售员套上羽绒服正打算出门,邓文迪不在。周劭问他们,中午那批30cm的内墙砖往哪个工地去了,这时司机开着面包车回来了,周劭直冲出去问他,那批内墙砖呢?司机说,已经送到客户那儿了。周劭说,你得带我去。司机有点摸不着头脑,周劭只能解释说,黄泳的骨灰盒在其中一个纸箱里。司机骂了一声我操,然后说,是一家别墅翻修,问题是里面还住着人呢,你怎么能把骨灰盒送人家里去。周劭说我就怕他家没人,立刻带我去。
这个司机故意刁难周劭说,喂,我可以把你送过去,但骨灰盒这件事和我没什么关系啊,这也是一个世界观的问题,骨灰盒是你自己放进去的。周劭说,你别啰唆了,我请你吃饭,骨灰盒弄丢了我赔不起。司机说,你看,你的世界观完全不成立。
路上,司机又说,你不知道,住别墅的是邓文迪的姐姐,生意做得挺大的,她家里卫生间风水不好,拆了重新装修,她要是知道你给送一个骨灰盒过去,他妈的,你就死定了。周劭问他叫什么名字。司机说,我叫周育平,咱俩本家。
汽车往南郊开去,这一带是H市的开发区,几家规模不大的重型机械厂和药厂散落其中,随后是汽车城,道路上的积雪已经被铲到两侧,几乎没有往来车辆。周劭让周育平提速,周育平说,这条公路上没有限速标志,但是五公里之内随时就会出现戴红臂章的老头,拦住任何一辆汽车,告司机超速,然后吃罚单,除非你只开四十码。周劭坐在副驾,看着道路两侧白色的积雪,像来自世界以外的无尽天地,以一种昏昏欲睡的节奏进入视野,不断滑过。这种道路上怎么可能有戴红臂章的老头?但周育平坚持说,一定会有的,只要你超速。太阳逐渐向西,冬季的黄昏已经静候在地平线之下了。
汽车拐进一条小路,两旁是密集的白杨树林。周育平说,不远了,前面就是别墅区。周劭说,这一带荒无人烟啊。周育平说,因为荒凉所以便宜啊,单价和城里的公寓差不多,买辆车就解决出行问题了。五分钟后,第一排别墅出现在树林后面,英式独栋,长方形的假烟囱,看阳台就知道入住率很低。周育平说,我要是有钱了,才不愿意住在这里,我宁可在市区买套小高层,有人气。周劭笑笑说,有钱人和你不一样,他们并不仅仅拥有郊区的别墅。周育平夸张地叹气说,唉,有钱人。
后来他们到了别墅门口,这是一栋联排最靠西的房子,从外观看是两层带一个阁楼,院子很小,只有十个平方,别墅的样式有点老。周育平按了门铃,邓文迪的姐姐出来开门,是个肥胖的女人,面相很凶恶,她说装修工已经回去了。周育平说,有一箱瓷砖发错了货,来换一下。女人有点诧异,说这点小事还再跑一趟,发错就发错了呗。周育平圆不了谎,回头看了看周劭。周劭忙说,我是仓管员,发错货事小,但库存报告对不上的话,我全得自己赔出来,一箱内墙砖也得一百多块钱,我工资才八百。两个人搭着档胡说了一通,女人开门让他们进去了。别墅装修得很豪华,到处都是金色的线条,视觉上让人不适。两人进了底楼卫生间,二十箱瓷砖没拆封,都摞在一边。两人对视了一眼,轻手轻脚翻弄,最后是周育平摸到了,纸箱上的透明胶封条已经撕掉,分量也不一样,为了确认无误,周劭揭开纸箱看了一下,骨灰盒黑色的盖子一角露出来,周劭松了口气,搬箱子就走。女人说,哎,你们发错货,那还得补我一箱瓷砖。周劭心想,妈的,难道我还得再扛一箱瓷砖过来吗。周育平对女人说,我明天开车给您送过来。
这天回去的时候,周劭想,必须请周育平吃饭了。他对这小伙子印象不错,很卖力,也很机灵,讲话实在。面包车没有空调,天色暗下来时,车里的温度下降得厉害。周育平很得意,往车里塞了一盒磁带,放着音质很差的重金属音乐,他解释说因为车后座有个骨灰盒,实在太晦气,热闹一下吧。
周劭问,你为什么会在美仙做销售员?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他见过上百个美仙建材的销售员,大多业绩平平,没有稳定客户,奔波在各种老总、主管和代理商之间,拿微薄的底薪,三五个月之后被辞退。如果老实一点回答,就说自己是想试试运气。
周育平把音量开低了一点,想了一会儿说,实话讲,因为邓文迪救过我,去年我欠了一笔钱,是他帮我还了,否则你现在看到的我一定是断手断脚,躺在床上。周劭说,啊,那得是多大一笔钱啊。周育平说,操,很大一笔钱啊。
车开到公路上,周育平说不进城了,从绕城公路到西郊比较近。周劭谢了他。周育平问,仓管员的工资真的只有八百?周劭说,五年前是一千二,现在涨了点,加上我服务公司满五年了,现在月薪是两千。周育平说,那也不高。周劭说,还有出差补贴,我们这些仓管员常年都在外面,每天三十块钱,这样一个月约莫有三千元,在看仓库的人中间,这算高的了。周育平说,哎,现在叫物流。对,物流,周劭附和点头。这时汽车里的温度更低了,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发抖。周育平抹了一把脸问,哥们,你是哪里人,为什么要来做仓管员?周劭说,上海人。周育平说不可能啊,你怎么可能是上海人,口音也不对。周劭乐了,裹着衣服发抖说,我怎么就不能是上海人呢?周育平说,也对,让你搬箱子,你跟我谈世界观,这一点挺像上海人的。周劭大乐。周育平说,但我真没见过上海人做仓管员的。
进城时,周劭到商店里买了一个取暖器。这天晚上汽车开到库区时已经七点多,天全都黑了。周劭请周育平到饭馆吃了顿饭,到八点钟时,周育平无论如何要回家了,周劭从车里抱出纸箱独自往库区走,地上很滑,他把纸箱扛到肩上,另一只手拎着取暖器,对着虚空中的黄泳说:小伙子我算是对得起你了。库区里仍只有文志刚的办公室亮着灯,一直走到库房前面,看到女孩蹲在门口,周劭放下手里的东西,拉她起来,发现她的手冻得像一条冰鱼。
周劭说,你真是疯了,我今天差点也疯了。
库区冬季的夜晚有一种奇怪的声音,隔得很远,像小孩啼哭,但是非常短促。文志刚说这是狐狸,又说这一带不可能有狐狸,只有獾。周劭起初觉得这叫声有点瘆人,几次之后也就习惯了。
住在仓库里,起夜是个问题。你必须得把这个堆满瓷砖的地方当成是客厅,人不能在客厅里小便。有时候,库房深处有一股浓烈的尿骚味,说明前任仓管员非常邋遢,令人发疯,那是动物的气味。幸运的是黄泳比较爱干净,小间里更整齐,袜子的臭味、毛巾的馊味、常年不洗的被子散发出的抑郁味道,这些几乎是必然伴随仓管员的陈年气息一概没有。
女孩吃了一碗泡面,拍拍肚子说,饱饱的。周劭问,怎么又回来了。女孩说,简单,没钱了。周劭讲起白天火电厂职校打架事件,女孩说,哎呀,我就在网吧里嘛,前前后后都看到了,那条街很混乱,我在那里上网也被网管欺负,但职校女生他们不敢动,太坏了。周劭原以为她就是职校女生,说到这里,方才猜想,她到底是哪里来的。虽然她也讲普通话,但n和l音不太分得清,可能是川湘一带的人。可是女孩不肯说自己来自何处。周劭说,我得翻翻你的身份证。女孩说,说起来可恶,我的身份证押在网吧,结账的时候我钱不够,去借钱再回来拿,网吧把我的身份证弄丢了,我连住旅馆都成问题。周劭说,你果然不是本地人。女孩说,你也不像上海人。周劭说,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另外,告诉你,你的身份证不是被弄丢了,而是有人拿走卖钱了。
两人聊了很长时间,陌生感渐渐褪去,变得像熟人,像多年不见的朋友,真是奇怪。他把这感觉说了出来,女孩也这么认为。夜深后,女孩说,今天中午来例假了,不能做爱。周劭说那也挺好的,我不想让你觉得搭住在这里就必须用做爱来作为回报。两人靠在钢丝床上听收音机,夜间节目有时会放放歌,两人听着一个烟嗓老男人唱了一首乡村民谣,其中有一句反复吟诵的Whenthemancomesaround。周劭说,那个男人什么时候回来。女孩说,应该是当那个男人来造访。两人英语水平有限,讨论了一会儿,都困了。女孩问,如果在仓库里养女朋友会怎么样。周劭说,会被公司开除。入睡前,他讲了一个故事。
本公司有这么一个仓管员,他驻守在一个很破的外地仓库,待了整整两年,总部要他交接,他不干。那鬼地方条件太差了,没人愿意去,只有他,可以说是艰苦奋斗的楷模。时间久了,大家差不多快要忘记这个人,也快忘记那个外仓。有一天,督导途径那座城市,没跟人打招呼就跑到仓库去视察,发现仓管员把这个破烂的外仓变成了他的家。他父母就住在离他一百公里的农村,跑到仓库住下,给他娶了媳妇,媳妇生了小孩才半岁大,丈人丈母娘也搬了过来。这位仓管员的仓库里住着七口人,平时让他媳妇看仓库,他的薪水养不活这么多人,白天去一家建材市场打工,挣两份工资。督导开除他的时候,被拖家带口、呼天抢地的场面感动哭了。
女孩大笑起来,后来呢。周劭说,后来就变成了这样,在仓库里养女朋友,立即开除。女孩说,我如果是台湾督导可能会感到内疚。周劭说,督导就像钦差大臣,他们只对朝廷负责,没啥可以内疚的。他想,我可没说督导是台湾人啊。这问题暂不追究了。女孩问,这么悲惨的仓管员生活,你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周劭打呵欠说,也有走了好运的,比如说,有人娶了做建材生意的女老板。女孩说,天哪,那得是多帅气的仓管员。
事实上,大多数外仓管理员都会在两三年内打报告要求回到公司总部,或者干脆辞职,性生活的匮乏是重要原因,这些男孩进公司的时候只有二十出头,血气方刚,只想赚点生活费,他们恰恰可以忍受这种匮乏,但最多五年,在他们三十岁时,这碗饭会吃不下去。周劭说,仓管员最重要的品质不是帅气,而是忠诚,但你知道吗,忠诚和帅气一样,都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哪。女孩听到这里抱住了他,周劭感觉自己跌入梦中,睡意袭来,后面再说了些什么自己也意识不清了。
后半夜,他醒了,打着手电筒到仓库外面去小便,看到雪地上有动物的脚印,但分不清是狐狸还是獾。外面很冷,他披着棉衣抽了根烟,又陷入昨晚的迷惘之中。天亮之前,人总是恍惚,他仿佛记得谁说过,不要跟着动物的脚印走,容易踩到机关。这话可能是端木云说的,后来又想想,应该是他父亲说的。他父亲已经去世十四年了。他想,真奇怪,我爸也不是山里的猎户,怎么会知道这个。后来想,可能是别人告诉他的吧。这时,周劭完全醒了,夹着香烟,顺着脚印往库区外面走。电筒闪过,看到一双发亮的眼睛在低处,是动物在注视着他。当他走近时,它迅速跑走了。他想起女孩临睡前说的,来到这里是因为真没地方可去了。世界上有多少人都宣称无处可去呢?
他走回小间,脚上踢到一样沉重的东西,立刻意识到这是黄泳的骨灰盒,心想我操。他把纸箱搬起来,仍然摞在货堆上。这是一个犯了很多错误的日子,能听见命运在门外掏钥匙开锁的声音。
周劭的父亲是火车司机,家住在上海真如附近,也就是现在的上海西站,再往西一站是南翔,铁路货运站,原属于嘉定县,后来改县为区。八十年代,这一带很破败,大体上和闸北的棚户区近似,但人口没有那么密集。郊区有很多菜田,田里有解放战争时期的水泥碉堡,后来都拆除了,再后来田地也都变成了工厂和楼房。他对西郊的印象,像是一辆缓行的列车,总是看到二十年前,灰扑扑的马路,有一点荒凉,住在铁路沿线时不时能听到汽笛的声音,这与他二十五岁之后经历的各种库区非常相似。
他的父亲开货运列车,没有什么文化,是个好人,身上有一种卑微的自豪感。一方面觉得自己是上海人(尽管住在郊区),另一方面又是铁道系统的职工,后者在中国社会中是一个奇特的局部,它网状地平铺在广袤的国土上,有独立的生态,学校、医院、治安机构俱全。说它是个小王国,也不为过。在过去年代,铁道、军队、兵团,都有类似的优越意识。
小时候,他父亲经常不在家,开着货运列车,有时半个月见不到,火车司机是没有节假日的。他的母亲是个脾气很糟糕的女人,咒骂丈夫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但愿他撞车死掉。十五岁那年,周劭与她失去了任何交流的可能。
小学的时候,他盼着放暑假,假如父亲心情好,就会带着他,开着货运列车到外地去。他坐在火车头里,劲风吹散了燠热,看到平原和山峦,每一座经过的城市都有货运车站,站头上乏味的工人们,客运列车上疲惫的旅客,还有运兵列车上总是会向他招手致意的士兵们。上了火车他才知道,脱轨、撞车、轧死人畜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经常发生,火车司机打瞌睡也是家常便饭。他的父亲的徒弟经常抱怨说,太无聊了,找不到人说话啊。他父亲说,火车配两名司机,很不错了,重型卡车就不一定了,常常只有一名司机,比之更为寂寞的是吊车司机,在操作舱里真的只有一个座位。
有一次为了错车,火车停在了一个荒凉的山沟里,杳无人迹,只看到大群的野鸟飞过头顶。他的父亲跳下车,走到一株大树下撒尿,周劭也跟着过去撒尿。他父亲尿完了,周劭还在尿,他父亲说哎哟,你的尿竟然比我长,看来我是老了。周劭说,你要多喝水啊,爸爸。他父亲很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顶说,暑假太短了,我想开火车带了你,阿拉两个人一道开到天边去。
他十六岁那年,父亲得癌症死了,死前很痛苦,而且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他没有说过自己很寂寞这类事情,好像自己的一生本来就该如此。父亲很爱摸他头顶,此后回忆起他,周劭的头顶总有一种受到抚摸的轻微触感。
父亲死后,周劭没有考铁道系统的大学(离家不远处就是一所铁道学院),他考到了无锡,主要是想避开性格乖戾的母亲。后来,他在大学文学社里遇到端木云,两个人都想写小说,长篇,几十万字的那种。周劭说,我最想写的故事,是一个孩子跟着父亲,开着火车到天边去,一站一站,都是货运站,你冷不丁一看,全中国所有的货运站都是差不多的,但事实上,它们不尽相同。后来,他读到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觉得这就是自己想写的故事,又读到《树上的男爵》,他对端木云说,我父亲是火车上的男爵。
有一个关于父亲的印象,他一直会想起来,那是他念小学时,一天清晨,父子两人穿过货运站宽阔的铁道线。那里总是停着很多列车,他父亲懒得绕过车子,总是从车厢底下钻过去。钻火车违章。其实火车停在那里是不会动的,但仍然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在你钻过去的短暂的几十秒钟里发动起来,这类事故大家都知道一些,既像故事也像谣言。周劭那时很小,不敢钻,他父亲钻过去以后就趴在地上对他低声喊道,周劭,钻过来啊。周劭仍然不动,他父亲就钻回来,拉着周劭的手说,不要紧的,有我在。他父亲嗓音尖利,像个女人,有时候听着觉得非常可笑。
周劭把头伸进车厢下面,试图爬进去,这时他听到轻微的咔嗒声,像是命运生锈的齿轮动了一格。父亲猛拽了他一把,两人一起摔倒在铁轨旁,那列静止的火车恰于此时缓缓启动。
这一天上午文志刚在办公室摆弄一把弩,周劭进去,吓了一跳。文志刚说这是用来打野兽的,当然,也可以用来打人,钢制的三棱箭头。周劭说,这他妈的是管制品。文志刚说,库区有一把弩是很正常的,难道让我拿着菜刀去跟盗匪拼命吗,现在老子要去打那只狐狸。周劭打开传真机,一边往总部发报表,一边说,昨晚上我看见那家伙了,个头不大,到底是獾还是狐狸?文志刚说,打着就知道了。说着把昆明犬从笼子里牵了出来,狗很兴奋,到处乱嗅,往周劭腿上扑。周劭说,文志刚你他妈的能不能别这样,这狗迟早会咬我一口,你把它喂喂饱是真的。文志刚戴了一顶棉帽,牵着狗出去,回头又问周劭,一起去吗?周劭正在捣鼓传真机,说,你要是打熊,我就去了,狐狸就算了吧,你小心那狗跑没了。文志刚跑出去的姿势像是不远处就有一头熊。
中午,文志刚来到了五百米以外的山丘上,查看着雪地上的足印,又在附近撒了几块火腿肠。干完这些活,昆明犬迎风吠叫,因为拴在树上,它没法追击出去。文志刚看到一条银灰色的影子踏着枯枝跑过,停在不远处,大概有三十米,确实是一只狐狸。他没放狗,从地上捡起弩,没有瞄准就很轻率地发了一箭,射在雪地里。狐狸跑了。
文志刚走过去取回那支箭,发现狐狸在他的左前方,还是隔着三十米。雪很深,这次他走过去不是为了射它,而是想看清它的眼睛。狐狸又跑开一点,文志刚看到一棵树下有顶帽子,被雪盖住了,他走过去把帽子捡起来,拍掉了雪,发现是张范生的雷锋帽。狐狸已经消失了,山上风很大,吹得他头晕,腰也跟着痛了起来。
等到下午,周劭在小饭馆吃饭,打包了一盒炒饭打算带回库房,文志刚来了,把狗拴在外面,跌跌撞撞坐在凳子上,把手里的雷锋帽扔在桌上。周劭问说怎么回事,文志刚指指帽子,说,我在树林里捡到了这个,张范生的。周劭左右翻看了一下,低声问道,张范生家里有没有打电话过来找人?文志刚说,张范生和他的姘头鬼混在一起,经常不回家,他老婆有头晕病,手抖,管不了他,所以不会有电话来。周劭摇摇头,一边付账一边说,这个天气里经常有醉鬼冻死在外面的,也可能是被车撞死在公路上,尸体扔沟里了,明天张范生要是还不来上班你可以报警。
文志刚不语,跟着周劭走出饭馆。这时,有一个女人从公路边过来,走进饭馆。女人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大衣,戴墨镜,低头与他们错肩而过。快走到库区时,文志刚忽然问:你说刚才那个女人,她是走着来的,还是坐车来的?周劭说,也许是火电厂那边过来的吧。文志刚说,不像学生。周劭不耐烦地说,那就是老师嘛,你要是实在想知道,就去饭馆亲自问问她,看她会不会给你一个大耳光。
周劭想,这像个糟糕的梦,消失的人出现,出现的人消失。
丽莎饭店并没有名字,它是一种俗称,意思是“丽莎的饭店”,然而也不对,最准确的说法是“楼上有一个叫丽莎的姑娘的饭店”。在一九九九年,它装修简陋,正对着公路的那一面墙上贴着瓷砖,两侧露出毛坯红砖,孤零零地戳在路边。前后五公里,仅此一家饭馆,停车吃饭,招徕寂寞的卡车司机们。正门前的那根电线杆,被刷成醒目的橙蓝相间条纹,有点像理发店。饭馆老板大家都喊他老冯,店里一个厨子,一个相貌丑陋的端菜小妹,一个帮工老太,还有老冯的老婆。这四个人在楼下,楼上就是这个叫丽莎的姑娘,做皮肉生意。她是老冯的生意的一部分,最鼎盛的时候据说楼上有三个姑娘,后来只剩她一个。
试想你在冬天灰沉沉的雾气中开着卡车,公路两侧全是落光了叶子的树木,可以看到罩着塑料大棚的农田,看到一些低矮的房子。你在这样的路上开了数百公里,车里没有音乐,没有天气预报和交通台那些磁性嗓音的路况报告,你的手边只有一个玻璃茶缸,有时候副驾上坐着一个搭车的人,同样沉闷无聊。在这样的气候里,丽莎饭店橙蓝条纹的标志出现在远方,渐渐接近,看到她挂在二楼天台上的粉红色睡裙。终点到了。
当年,周劭正是搭着这样一辆卡车,从九百公里外的美仙公司总部来到H市库区,司机把车停在丽莎饭店门口,周劭跳下车,站在饭馆门口仰望那件睡裙,它像旗帜。文志刚正在饭馆门口在吃饭,指着他问,美仙公司的?周劭说你怎么知道。文志刚说,废话,你车后面装的全是美仙的货,我就是库区的人。周劭又看了一眼睡裙,说我是仓管员,来交接。文志刚说:别看了,那上面住着一个做那种生意的姑娘,名叫丽莎,你的前任仓管员就是她的顾客,他已经走了。
当时的仓管员叫林杰,在总部颇有名气,他驻守在H市,没办任何辞职手续就撂摊走了,不做交接的代价是他没法回到总部去拿毕业证书。周劭是新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接着,邓文迪告诉他,林杰是假人,身份证是伪造的,已经上报总部。至于押在人事部的毕业证书,来自一所工程学院的大专文凭,事实上没有这个学校。周劭打电话到总部确认,童德胜说,确实,林杰是假人,赶紧盘点库房,看看还剩几片瓷砖。周劭盘点后发现库存没问题,报表清晰,堆放合理,只有一批价值二十万的大理石不见了。这件事轰动公司,林杰是储运部第一个出现的假人。他再次打电话回复童德胜,童听了不语,只说了一句:他终究是栽了,让人事部来顶缸吧,这假人是怎么招进来的。
除了林杰本人之外,案件没有什么疑点,警察并没能抓到他。事实上就连他的姓名、籍贯、年龄,大家都不能确定,只说这小子身高一米七五,帅气,好相处,爱喝酒,可能是贵州人,可能是四川人。
九九年的年尾,周劭是在库区度过的,什么人都不认识,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丽莎饭店的天台上仍然挂着粉红色的睡裙,然而叫丽莎的姑娘并不出来。有一天傍晚周劭到饭馆,见张范生摇头晃脑下楼,丽莎送他到楼梯口,大半个身体被楼板挡住,只看见两条小腿和脚上的粉红色皮鞋。周劭坐在角落里抽烟,心想这个女人有多喜欢粉红色。另一天,库区的工作人员纷纷离开,说是回家过元旦。周劭想到明天就是二十一世纪,千年纪的终结与开始,然而对库区的职工来说这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节日。夜晚,他走进丽莎饭店,喝了一瓶啤酒,然后找到老冯。老冯说,这姑娘一个钟点是两百块,过夜四百。周劭付四百,老冯对楼上喊:丽莎,美仙公司的仓管员又来了。
周劭走上楼,房间里有一股清凉的气味,她抱膝坐在一张沙发上看电视,门开着,灯光是粉红色的,与荧屏上微蓝的光同时打在她脸上。周劭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觉得那屋子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更像是个可以被观赏的平面世界,走不进去。她平举着一个遥控器对周劭说,进来吧,关门。她是瓜子脸,下巴尖削,牙齿长得有点歪,都不好看,但在眼睛和鼻梁的纬度上有一种惊人的美,一直扩展到鬓角。周劭想,难怪,在冬天雾霾深重的公路上走了上百公里的司机,是会愿意来看一看她的。
这个女人身上也有清凉的气味,说实话,清凉得可疑。上床后,动作娴熟,没多久周劭便到达了高潮,此后她收拾了一下自己,把避孕套扔在痰盂里,套上粉红色的睡衣。她望着周劭,笑了笑,意思是结束了。周劭说,我刚才付了四百。她显得有点惊讶,后来她说,很少有人愿意在我这儿过夜。周劭问,为什么。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卡车司机总是穷,省一点是一点,不过我知道你们美仙公司的仓管员,挺有钱的。这样,她变得殷勤了些,重新收拾了床铺,倒了一杯饮料给他喝,说这是免费的。两人在屋子里抽烟。周劭问,以前的仓管员叫林杰你认识吗?她变得有些犹豫,说,来过,不太熟。又改口说,他经常来,但不在这儿过夜。她反问道,你认识林杰吗,是他朋友吗?周劭说,不认识,是同事。后来,没什么可聊了,两人看电视,中央台的联欢会,那里气氛热烈,等到零点钟声敲响时,两人不约而同说,新世纪来了。周劭走到天台上,披衣看星。她跟了出来,问道,此刻你最想念谁。周劭无法回答,反问道,你呢。她说,想那些开夜路的卡车司机。周劭笑笑,丽莎抱着他,吻了他。风很大,吹散了雾霾,他视野中的夜空闪闪发亮。
那以后,元旦之后春节之前的短暂时间里,周劭去了好几次。有一次,他试图拉开靠近天台那一侧的门帘,但丽莎阻止了他,变得不好意思。周劭就明白了,这粉红色的灯光在夜晚是招徕顾客的霓虹灯,全世界可能都是这个规矩。她不好意思的样子十分可爱。相对熟悉之后,关于林杰的话题越谈越深,周劭发现她对林杰了解得远不止普通妓女那么多,但究竟有多少,不好判断。终于有一天,两人喝了点酒,她说林杰其实是个好人,无意中坑害林杰的人恰恰是她。周劭追问下去,她叹息说:林杰说过,下一任的仓管员一定会来找我的,主要是调查他,其次是睡我,如果仓管员来了,就告诉他真相,但是记得要做几单生意,不要亏了自己——林杰这个人讲话,总是风趣又实在。
她说:我很喜欢林杰的,他也说喜欢我,我有点想跟他走,但我知道他没什么钱。有一天,他把钱包落在了我这里,被张范生捡到了,张范生看了他的身份证发现有三张,一张是林杰,两张是别的人,但照片上都是他,实际上三张都是假的。这时林杰恰好回来找钱包,把它要了回去,我以为没事了,没想到,张范生告诉了邓文迪,他俩是亲戚,一伙的。邓文迪想要林杰出一批货给他,没有付款凭证,但林杰一直不肯。知道这个消息后,邓文迪扣了林杰,威胁要把他交给警察。想想看,一个用假身份证入职、外派的人,没人猜得出他犯过什么事,或者打算犯什么事。那些人没找到林杰的钱包,给他动了私刑,要他交代自己,又从他口袋里拿走了仓库钥匙,把一批货提走了。然后,他们可能想杀了林杰,但林杰找到一个机会跑了出来,回到我这里,样子很惨,说自己有一根肋骨可能断了。我想他一定是来杀我的,可是他却说,他喜欢我,本来要带我走,现在不得不单独行动。我问他去哪里,很怕他伤了人命,但他说混江湖的人,小不忍则乱大谋什么的。
周劭说:他还挺会安慰自己的。丽莎说:不是的,他被打得很惨,但他真不在乎,说他们十兄弟最能忍辱负重,这笔账以后再要回来,然后他就走了。周劭说:哦,十兄弟。丽莎说:结拜的。周劭问,没有下文了?丽莎说:他临走时说,江湖儿女,萍水相逢,将来再见。
周劭问道:如果这样,为什么不打电话报告主管?
丽莎说:他打过电话,但你们部门的主管让他投案自首,说自己管不了,也惹不起;后来主管甚至说,你就跑吧,别再出现了,没有人会为你撑腰,跑得越远越好。
这个女人当晚醉得很厉害,说了些没头绪的话,说到自己的父母,说到自己以前是个成绩不错的女孩,后来流落异乡,生活困难。周劭很多余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去夜总会上班呢,那里更好些。她说,这里自由啊,我在夜总会做过几天,喝酒喝炸了,眼睛差点让人打瞎。周劭说,桑拿房呢?她笑了,说,你想法真多,桑拿房,按摩院,酒店应召,站街坐台,选择太多了。周劭说,我明天的火车回公司总部,你说的事情,我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了,春节以后可能是另一个仓管员来这里,记得不要把这些事告诉他。她有点伤感,独自喝了一杯,敞开睡衣平躺在床上。周劭看着她,问说,你真的叫丽莎吗?她说,我叫丽莎是真的,关于我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
周劭回忆起五年前的事情,看着两栋小高楼所在的位置,问文志刚:丽莎后来去哪里了?文志刚说,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扫黄抓进去了。周劭说,抓进去也有很多种,有些是拘留,有些是劳教。文志刚说,我不清楚,她再也没出现过,你是不是也很想念她?周劭说,哎,江湖儿女,萍水相逢而已。
他最后问文志刚的问题是:林杰回来过没有?邓文迪的腿是不是林杰打断的?文志刚说:老邓是在济南着了道,跟林杰没关系,他有没有回来过,我想想看,应该没有吧,你为什么还在想五年前的事?啊,我知道了,你是处男,你和丽莎是第一次,所以你这么想她。周劭说去你的,你这搬运工住进了库区办公室还他妈真的感觉自己是干部了。
周劭的初恋女友叫辛未来,是大学同学,两人在无锡念书时,辛未来是学校文学社的副社长,爱写诗。那时候,还是一九九七年,周劭修企业管理,辛未来修财会。教育改革之后,两人确定都不可能分配到什么企事业单位了,必须去人才市场找工作。辛未来是个天真而糊涂的女孩,除了一张简历之外,还会拿出自己诗作给招聘主管过目。她并不想做会计,然而也没有一份写诗的职业等着她去做。
到了九八年,毕业前两个月,两人来到上海。周劭租了一间屋子,煤卫合用,光线黯淡,靠东的窗户外面是一条小夹弄,对面就是一家饭馆的后厨,除了油烟之外,还有轰轰的马达声,还有老鼠。常年不开窗,屋子始终有一股霉味。那时候他们才恋爱了半年多,在学校时没什么机会做爱,终于有了自己的租屋,周劭觉得两人像一台性爱马达,足足转动了一个月,在弥漫着霉味的屋子里,两人坐在床上,背靠墙壁抽烟。
两人外语全都挂科,必须在次年补考才能拿到学位证书,找工作相当艰苦。当时外资企业并不很多,职位有限,人山人海的应聘者,像他们这样从外地大学过来的应届生没有什么优势。辛未来胡乱找了一份上门推销的工作,跟着几个来路不明的外地人做了几天,公司被查抄。周劭曾在郊县一家私营化工厂当工人,没过一星期也干不下去了。很快,钱不够用了,周劭没有家底,辛未来更穷,她是福建农村出来的,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妹妹。两人把身上的钱凑在一起,确定了吃饭、抽烟、买避孕套、市内交通这四项开支,后来仍然不够,打电话给同学,只有端木云寄了两百元给他们,是他的稿费。两人回到屋子里继续做爱,闲着没事,辛未来写诗。周劭独自坐在床上,不知道她写些什么,他背靠墙壁抽烟,心里想,我们像两只掉进猪笼草里的昆虫,夏天时如果还没找到工作(他知道南方黄梅天的滋味),这间屋子有可能会将他们埋葬。
有一天,辛未来说,对门有个盲老头在偷听我们做爱。周劭打开房门,看到盲老头坐在走廊里发呆。周劭对他摆摆手,盲老头没有反应,周劭问他话,也不回答。周劭说,这老头看上去不但盲,而且痴呆。辛未来说,有点吓人,有点好玩。做爱时,周劭打开电视机,遮掩动静。到半夜,关了电视,两人缩在床上侧耳倾听,楼上传来做爱的声音,两人就一起笑起来,说这个鬼地方隔音也太差了。笑完之后,他想,辛未来为什么不哭一场呢,大部分女孩在这种境遇下都会哭闹吧,他想起自己母亲,她简直一分钟都忍受不了与她意志相反的生活,永远在你眼皮底下抛出恶毒的词句,可辛未来不是这样。这让他更加不安。
周劭回忆起来,那样的夜晚有一种神秘而肮脏的气息,盲老头事实上加深了这个印象。楼上人家走动,隔壁人家关灯,脱排油烟机的低频轰鸣,鼠类爬上窗台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啃噬与磨牙的声音,辛未来的呼吸。他记得非常清楚,大约有三十年历史的筒子楼,过道狭窄,但楼梯的宽度可以容纳五个人并排通过,因此自行车全都堆在楼梯上。他和辛未来住在一楼最靠里的一间,从那儿走到大门口需要经过七户人家。电闸刀在楼梯拐弯处,墙上涂写着污言秽语。他曾经数次在那里换保险丝。这些记忆没有任何意义,但始终占据着一个位置,无法忘记。有时他也想,忘不掉更好,因为此后经历的仓管员生活,睡在旅馆、仓库、集体宿舍的日子,实在是更没有价值。
后来,辛未来怀孕了,周劭去亲戚家借钱,到医院里做了药流。两人都很沮丧,辛未来安慰他说,不要紧。周劭说,对不起。辛未来说,我是农村女孩,这点苦吃得起。周劭说,你是一个女诗人。辛未来笑笑说,你这么一讲,我倒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你来上海了。从表面上看,流产这件事对辛未来没什么大影响,但也可能相反,关于这个,周劭一直没有搞明白。
有一天她拿着一叠诗稿出门。周劭以为她去投稿,她说不是,有人介绍了一家唱片公司,需要人写歌词,流行歌曲或校园民谣之类。周劭问说,歌词和诗是一回事吗?辛未来说,我最近写的都是歌词啊。周劭说,你早说的话,我就拜读一下了。辛未来说不用看,希望能卖点钱。
可是她消失了。周劭坐在屋子里等她,一天两天,她没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个片区,哪家公司。一星期后仍然没有踪影,他去派出所报警,警官问,你们最近有没有闹过不愉快,她有没有可能是离家出走了。周劭说,没有什么不愉快啊。警官问,她最重要的东西还在家里吗。周劭想,她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是我,不对,是那些稿子,全带走了。
他确信这场爱情结束是在半个月后。他回到学校,端木云困惑地告诉他:辛未来带话,忘记她吧,她已经拿了毕业证书走掉了。那正是毕业情侣们分手的季节,周劭在学校里逛,期望还能再找到辛未来,然而她床铺已经全部撤空,只留下一张海报贴过的痕迹,海报上是苏联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素描头像,这是辛未来最爱的诗人。周劭想,连一张海报都不留给我,连一句话都不留给我,这么决绝是为了让我永远记得她吗?他看着校园里热吻着的、痛哭着的情侣们,不知道错在了哪里,然而也只能这样了。
这天晚上,女孩让周劭讲讲初恋女友。周劭没有拒绝,讲了一些给她听,关于写诗,关于贫困落魄的生活,但没讲堕胎。最后说: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到我的初恋女友,就是这样。女孩问,她去了哪里。周劭撒谎说,没人知道。女孩说,好样的,你想知道我的初恋故事,那要简单得多,我十八岁时爱上了一个网友,约在酒店见面,发现他是个狂妄的胖子,总算还年轻,不是什么有妇之夫,我就勉强和他上了床,然后,我再也不想看见他,连夜逃走了。周劭说,你那是初夜,不是初恋。女孩说,听说老男人怀念初恋总是心碎,不用太伤感,也许你现在听的某一首民谣,就是你前女友写的歌词呢。周劭说,这不太可能。女孩问,是不是想念前女友了。周劭被她搞得有点尴尬,心想,我干嘛要说这个呢,可是,像我这个年纪的男人如果没有初恋,岂不是一样可笑?最好还是不要说出来。然后他想,这女孩并不疯,眼下看来比他正常多了。
第二天一早,周育平开车到库区门口。周劭问还有什么事。周育平大笑说,你大爷的,那箱瓷砖难道我一个人送过去吗。周劭想起还有这件事,忙说,我陪你一起去。周育平说,我一个人送过去也可以,只不过,天寒地冻的,非常无聊,你这个人挺有意思,陪我跑一趟吧,回来我请你喝一盅。
在车上,周育平大谈自己的过去。他十八岁那年从火电厂职校辍学出来,为了一个女孩,他把同寝室男生的鼻梁骨打断了,留校察看之后,他又和班主任打架,被劝退。起初他觉得挺好,职校本来就学不到东西,也不包分配工作,后来问题来了,他还得去人才市场找工作,文凭就像一张担保书,没有人认为它代表了专业知识,但至少可以使他显得正派些,从事轻体力劳动。他找不到合意的工作,去北京打工,在一家饭馆后厨干了半年,受不了那种乏味的生活,又回到H市,考了一张驾照,但买不起车。这时他想明白了,自己最好找个有点背景的私人老板,从马仔做起,而不是指望在正规企业里混出名堂。他买了一张假毕业证,二年制大专经管专业,与他年龄相符。有一阵子他去赌钱,输了五千,还不出来。他到美仙公司分销处应聘,邓文迪很欣赏他,让他开面包车,负责送些散货,带上销售员和样品去谈生意。那车很破,城里开开问题不大。有一次债主追到分销处,邓文迪替周育平还了钱。五千元这个数字不大不小,虽不至于砍手砍脚,但足够让他欠一份人情。周育平顺理成章做了邓文迪的小弟,众所周知,邓文迪不是善人。周育平天性乐观,但不傻,在外面混了几年也深知其中的利害:有人肯为你买单,将来都是要还的。
周育平说,北京真他妈是个好地方啊,女孩都飒,不像我们这里,土。周劭问,那为什么还回来?周育平说,没钱,混不下去了,过两年我还得回北京,我妈生重病,快死了,等她真的死了我就自由了。周劭说,你这算孝顺还是不孝?周育平说,我杠杠的孝子,出来混,忠孝礼义都得随身带着。周劭乐了,问说,你这种欠了五千还不出来的,何以谈忠孝礼义?周育平说,那没办法,出来混,吃喝嫖赌都得花钱啊,人生就是忠孝礼义吃喝嫖赌。
两人在面包车里说话,郊区别墅很远,面包车似乎是有故障,一直发出奇怪的噪音。周育平抱怨说,邓文迪的姐姐,真是太烦人了,一箱瓷砖催了我好几次,像你们上海人。周劭说,你吧,遇到这种屎,就觉得上海人是草纸,可以用来擦屁股,请问你们这座城里有几个好人。周育平就嘿嘿地笑了起来,接着闲聊道,老邓最近情况很糟糕,好几单生意都做砸了,总部的什么督导要过来。周劭说,你知道这些督导是谁吗?周育平摇摇头。周劭说,总部现在有七个督导,我们总裁姓潘,总裁太太姓陆,七个督导中有四个姓潘,三个姓陆,明白了吗?周育平说,啊,他妈的家族企业啊,我们跑销售这么辛苦,还得看他们的臭脸吗?周劭说,总部的任何销售员看见督导都得毕恭毕敬,别以为你卖了几片瓷砖就可以嘚瑟,督导就像武打片里的锦衣卫,他们不在乎你是谁。周育平说,我听老邓说过的,总部是个大集中营,他们用的保安都是练过的,能把工人打死。
车开进别墅区,四处空荡荡的,周育平看到了邓文迪的路虎停在道边,他让周劭留在车里,自己搬了瓷砖走进院子,站在门口按门铃。按了几次,里面没有动静。周育平把瓷砖撂在门口,掏出手机找邓文迪,告知不在服务区,他回到车旁对周劭说,老邓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我们走吧。
周劭说,你确定他在里面?
周育平说,车在呢。
周劭下了车,这时候是中午,稀薄的阳光透过雾霾照下来,空气本身有一层淡淡的光芒。周劭推开院子的门,走到门口看了看,窗帘都落下来了,看不到屋里的状况。周劭问周育平,不是在装修卫生间吗,工人呢?周育平说,昨天打电话来催,说瓷砖不够,装修工走了,所以才跟我发火。
两个人走到联排别墅的后面,朝北的背阴处还有一扇防盗门,用手拉了一下发现是虚掩着,锁已经撬开了。周育平看了周劭一眼说,我操。
周劭说,你要是不打算进去看的话,就打电话报警吧。但周育平已经跨了进去,看见邓文迪的尸体蜷缩在客厅一角,乌木手杖插在他嘴里,有一堵墙被血喷得像抽象画一样,地砖上有一条人体拖行后的血迹,从窗口位置一直到邓文迪脚下,场面极为狂暴。客厅里所有的抽屉和厨门都打开了。
第二天周劭在库区再看见周育平,后者已经完全呆了。邓文迪和他姐姐两人在别墅遇害,一个死在客厅,一个死在三楼卧室。周育平说,毫无悬念的入室抢劫,快过年了,都出来了。
周劭没说话,周育平继续自言自语:我操,老大死了,我怎么能遇到这种事儿呢。周劭说,你不是解脱了吗,应该高兴。周育平说,我解脱什么了?周劭说,邓文迪替你还了钱,你得还他人情,他不是什么好人,你搞不好有一天就做了他的替死鬼,现在没事了,他死了。周育平嚷道,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好歹也是他的保镖啊。周劭大笑说,哪有你这种开面包车的保镖,空调都没有。周育平摇头说,做人不能这样没义气,会天打雷劈。
这时来了一辆警车,H市刑侦大队的两名警官来找他们,较年长的那位姓李,头一天就见过,年轻的那个自称姓赵。两人都有点憔悴,态度很客气,坐下来问了问分销处和库房的情况,李警官说,不久前你们公司有一个叫黄泳的仓管员出交通事故死了。周劭说,是的,判定交通事故。李警官很谨慎地问,你认为两起事件之间,可能有什么关联吗?周劭说,难道您认为入室抢劫杀人和交通事故不是随机发生的吗?李警官笑了笑说,你还挺懂的,我听听你的想法,如果不是入室抢劫呢。周劭说,我和黄泳不太熟,至于邓文迪嘛,我只能说,他的敌人太多了,即使是有人故意要杀死他,也很正常。李警官点头问,你们能提供什么线索吗,比如他有什么仇家。周劭说我刚来这儿不久,情况不了解,让周育平来回答吧。
令人惊讶的是周育平报出了二十多个名字,同行业竞争对手,翻了脸的代理商,各路黑道人物,最后周育平说,这还没算上邓文迪的姐姐,这个女人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天知道,她脾气很坏,喜欢欺负底下人,搞不好是装修工把她给杀了,顺便洗劫了屋子。李警官说,装修工今天已经找到了,一老一小两个,不是他们。赵警官在一边把这些名字都记在了本子上,最后说,过年你们都还在这儿吧?周育平点头,周劭说,我得回总部去述职,然后回家,年后可能会调到别的城市去。他把外仓管理员的调度办法又说了一遍,李警官说这个倒是挺有意思的,过年别关手机,可能还有事儿找你。
他们走后,周劭说,我们俩也在警方的嫌疑名单上。
周育平说,不可能,我们是报案的人。
周劭说,你确定不是你干的吗,很像是你干的。
周育平说,我操,这种事儿别栽赃我,万一真搞到我头上,进去了我必然招供,挺不住那个刑,然后我就被毙了。说完猛拍周劭肩膀,周劭心不在焉,望着逐渐远去的警车,胡乱点点头。
周劭回到库房,女孩正在看报纸,抬头说,今天报上没有杀人的新闻嘛。周劭说,每天都有杀人的新闻。女孩说,我说的是你们经理被杀啊。周劭说,啊,那件事啊,通常而言,凶手没抓到是不会上新闻的。女孩翻着报纸说,这里还真有一则杀人新闻,有一个男人在街上走路,打手机,他带东北口音,后面的两个男人学了他一句,他们以为是学二人转呢,前面那个人就回头找他们算账。
周劭问,然后呢?
然后就打起来了,东北男人抽刀杀了其中一个,重伤另一个,自己没跑,投案了。女孩说,这说明,没事儿别学人说话。
周劭说,这件事的教育意义应该是,没事儿别带刀上街。
夜里,女孩睡了,周劭拿过报纸翻了翻,看到头版新闻上刊登了三天内有暴雪的消息,心想,天气这么差,大概督导不会来了。后来又想,不对,仓管员出车祸也许不会引起他们注意,但分销处经理被人弄死了,无论如何是件大事。这时收到童德胜的短信,说,邓文迪的事情震动总部,督导陆静瑜亲自过来。周劭看到陆静瑜的名字寒了一下,问道,她亲自过来抓凶手吗。童德胜答:撤仓,撤办。
陆督导不好糊弄,干事儿太认真。周劭回复道,我们全都会死在这个鬼地方的。
到深夜时,周劭失眠了,走到库区办公室门口,恰好文志刚也站在那里。周劭问他做什么,文志刚说,我知道你仓库里藏了个妞。周劭发了一根香烟给他,愣了一会儿,问道:还有呢?文志刚说,她戴了一条红围巾。周劭说,红围巾怎么了?文志刚镇定地点起香烟,那样子忽然像个干部,说:黄泳也戴过红围巾。周劭说,放屁,黄泳一个男人。文志刚打断说,正因为他是男人戴了红围巾我才会记得他戴过红围巾。周劭半晌无语。文志刚说,这不是啥坏事,你以前也和林杰合用过女人,我老婆以前也有前夫,不是啥坏事。周劭不耐烦地说,丽莎是个妓女,你老婆是你老婆,这他妈的是一回事吗?文志刚问,这五年你谈过女朋友吗?周劭说,没有!
这天晚上周劭搭睡在库区办公室,然而也睡不着,听着文志刚鼾声起伏,狗在笼子里警觉地竖起耳朵,但是没有叫。周劭找了一个搪瓷杯,倒了点热水喝,水里有一股油腥味。阴郁的风声就在窗外,周劭想着黄泳和女孩的事,到后半夜时,想到的是端木云、辛未来,想到自己的父母,很多记忆的沉渣泛起。有时候,记忆只是一个音符,一段旋律,有时候记忆是一组交响乐,有时候像一架走音的钢琴在疯子手里奏响。
后来,周劭想起在火车上丢失笔记本的事情。那是夏天,他离开A市回总部。字母A代表着伟大首都北京。在火车上,一个姑娘疯了。要知道夏天拥挤的绿皮火车一旦停在铁轨上不动是什么滋味。姑娘在人群里脱衣服,尖叫。有人按住她,姑娘摇晃着头颅,像磕了药似的,更多的人围上去试图看到发疯的姑娘。周劭离得不远,目睹她凄凉的肉体,上衣已经撕开,剧烈扭动着。你知道,那些疯了的人,确实可以赤身裸体奔跑在街上,但在拥挤的车厢里,是所有人的灾难。等到那姑娘被乘警抱走,周劭回头发现自己的包被谁打开了,里面的本子和钱包不见了。当时他怔了一下,心想这下该轮到我发疯了。但是没有,他没有疯。他认为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发疯,关于这一点,辛未来也曾经说过,并开玩笑:周劭你不会成为作家,你应该是个外科医生。
不,我成不了外科医生,因为我既害怕死亡也害怕拯救死亡。就在此时此刻,他这么回答了多年前的一句话。
周劭告诉周育平:总部的七位督导按片区巡视全国的分销处和代理商,分为东北、华中、华南、华东和西南五个片区,河套以西和西藏是空白,听上去像是革命党在搞地下活动(实际上,很多公司都采用这套办法)。两人负责总部的工作,其余五人分管各自的区域,陆静瑜目前是华中片区督导。这些督导的级别高于部门主管,使横向铺开的各个机构多了一条垂直的管理线,向上直接对总裁负责,向下可以直接开除像你这样最菜鸟的员工。他们是钦差大臣,你所在的公司像一个帝国,又像个黑帮。
周育平说:我喜欢女黑帮,我喜欢大圈仔和竹联帮。周劭不耐烦,说你他妈的真是幼稚,小心扫黑被扫进去。
两天后,一大清早,周劭在分销处见到了陆静瑜,周育平开着面包车把她从火车站拉过来的。陆穿着羊绒大衣,一手挎着LV包,脸色铁青走进来,周育平在后面提着登机箱,鬼鬼祟祟冲着周劭眨眼睛。陆静瑜毫不客气地坐在邓文迪的位置上,点了一根七星,让周育平把烟灰缸倒干净,再端上来,然后问了一下销售员的情况,每一个人都站起来回答了她的问题。陆静瑜说,行了,你们的主管也出事了,我简直无话可问,总部已经决定撤销H市分销处,你们的人事资料都在财务那儿,各自拿回去。
周育平问,我们的工资和提成呢?
陆静瑜说,只要有财务记录,也会结清给你们,接下来我会在这里善后,周育平你再多做一个月吧,还有,我请你站起来,不要坐在我的登机箱上。
销售员收拾东西离开,陆静瑜把周劭叫了回来,说我们又见面了。周劭说,陆督导,你好。陆静瑜瞟了他一眼,问说,什么时候回去做副课长?周劭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开除我都算运气了。陆静瑜又点了根烟说,人又不是你杀的,你急什么,准备撤仓吧。
周育平开车,把陆静瑜送到酒店,周劭坐在副驾。起初陆静瑜不说话,后来问道:周劭你最近怎么样。周劭答道:还行。陆静瑜说:这么敷衍地回答我。周劭说:常年做仓管员,已经不善言辞了。陆静瑜又沉默下来。到酒店后,她独自提着箱子进去,那是H市相对繁华的地段,酒店是五星级的。周育平看着她的背影说:这酒店很贵,得卖多少片瓷砖才能挣回房钱?
这天下午,周育平开车送周劭回库区,一路打听陆静瑜的事情。周劭说:她大概三十岁,我进公司时候她就在了,那时还很年轻,管人事,听说她和一个台湾高管谈过恋爱,后来分手了,男的回台湾了,她还留在大陆,这两年做片区督导,比以前严厉得多,话也少。周育平问说,是不是很难打交道。周劭说:我在北京时,她来查库,当时我留了一脸大胡子,她要开除我。周育平问:为什么,台湾女人不喜欢留胡子的男人吗。周劭说:你在想什么呢,这是公司的纪律,当然,公司也没有明文规定不能留胡子,但你如果留胡子、留长发就会被处罚。周育平不明就里,说:我以前的学校也这样的规矩,火电厂职校。周劭说:当然,你们那种学校就是给血汗工厂提供劳动力的,记住,无论到哪儿,规矩都是差不多的,比如你不能坐在主管的登机箱上。周育平问:后来呢,你被开除了吗。周劭说:如果我被开除,谁来管仓库呢,我只是当着她的面把胡子刮了。然后又补充道:她是个表面上看起来很严厉但相对宽容的人,换了其他督导来,你已经被开除了,你他妈竟然坐在她箱子上。
车快到库区时,周育平忽然支吾起来。周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周育平说:我在车上跟她讲了一批货的事情,这件事本来不该让你知道,但老邓死了,总得有人知道。
那是一批大理石板,总价三万多,发到一个叫王宏卫的装修老板那儿。王的公司资金有点紧,十月份先提的货,答应年前付款。邓文迪给了黄泳五百块钱,让他出库,黄泳照办了。
周劭说,不可能,我清点过库存,数据无误,那些大理石板在库房里。周育平又支吾了一会儿说,呃,你没打开纸箱看,那里面全是三合板,黄泳死后,邓文迪知道你来接手,连夜让我们做的假。
周劭问,你把这件事告诉了陆静瑜?
周育平说,对啊,老邓死了,账得收回来啊,我不该告诉她吗?
周劭拍脑袋说:应该啊,你要是不说,这批货就得算到我头上了,但是,我操,你们这帮诈骗犯啊,你们在干些什么勾当。又骂道:黄泳,白痴,五百块就把自己卖了。
库区已经没有人了,文志刚打电话到物流公司,问张范生的下落,那边接线的女人十分不耐烦,骂了他一句,把电话掐了。文志刚说,他们把我当成讨薪的搬运工了。周劭说,没关系,等雪化了,就水落石出了。这时就连文志刚都意识到,张范生并不是留在了姘头家,他压根就是失踪了。
然而另一场更大的雪正在北方的云层中酝酿,周劭渐渐不安起来,更大的雪意味着交通封锁,库存的四百吨建材没法运出去。周劭十分焦虑,对自己说,你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至少这五年没遇到过不去的坎,所有的坎所有的问题都他妈的像幻觉,像万花筒里看到的图案其实只是几片碎玻璃。回到库房,女孩正坐在钢丝床上吃方便面,小间里飘着一股辛辣气味,这是旅途的气味,也是潦倒的气味。周劭拉了凳子过来,坐在她对面,凝视着她。女孩说,又出什么事了。周劭说,过几天就是元旦,然后是春节,到那时库区就关了,我得回总部述职。女孩沉默好久,说道,你们的总部在上海吧。周劭说,在江苏,离上海很近,是一个工业开发区。女孩说,如果我跟着你一起去总部,是不是能找到一份工作。周劭断然说,你不会喜欢那里的。说着,他走到库房里,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把大理石的包装盒割开看了看,里面果然是三合板。
周劭感到十分困倦,无力再解释下去。女孩去职校那边上网,他躺倒在钢丝床上,顺口问了一句:你还回来吗。她说,回来,回来拿行李。说完,走出了小间。周劭想,H市对我而言真是个怪诞的地方。睡着后,他梦见了总部。
他在梦里对女孩说:你看,这就是每天早晨上班时的情景,几万名打工仔从宿舍或者租屋里走出来,这是一座小镇,厂区在一两公里以外,他们有些步行,有些坐厂车,到达自己工作的岗位;一路上他们都不怎么说话,包括他们的主管也是一脸愁苦。早晨是一天中最痛苦的时候,带有毁灭性,所有人像是被某种力量从梦里直接抛到了大街上。你不会喜欢那里,实际上,就连你为什么要到H市这种鬼地方来,我也想不明白啊。
他被傍晚时侵袭进来的寒气冻醒,外面大雪飞扬。他发了一会儿呆,让自己清醒一下,随后拎了女孩的旅行袋走出去,横穿公路时,看见胡小宁戴着一条红围巾,站在饭馆门口,一个东北来的帮工小伙子蹲在旁边,两人看雪,小伙子努力吸着烟蒂,过滤嘴烧了起来。周劭看着胡小宁的围巾,款式和女孩那条很像,但胡小宁这条有着长长的流苏。小伙子扔了烟蒂,半带挑衅地问,看啥看。胡小宁踢了小伙子一脚,板着脸进了饭馆。
周劭继续往前走,通往火电厂职校的小路湿滑难行,到网吧门口时,听到里面一阵啰唣,女孩被两个男人叉了出来。周劭听到女孩尖叫道:把身份证还给我。男人故作凶悍,说,少在这儿闹事,身份证弄丢了自己回家去补办一张,以后不许再来。转身把她的围巾扔了出来。周劭走上前,看她是不是挨打了。女孩捡起围巾,拢在自己头上,回头望见他,那眼神仿佛预言变真。
周劭打周育平的手机,问说,有没有地方安排一个姑娘住一晚。周育平不明白他的意思,啰唆了一通。周劭说,因为她没有身份证,而且今晚必须找到地方住,你开车来接一趟,我们在火电厂职校。周育平说,我他妈的正在去库区的路上呢。
十五分钟后,周育平的破车开到,天已经黑了。两人上了车,周育平才说,我有一间破房子,一室户,离这儿不远,里面暖气和水都有,但只有一张单人床。周劭说,放心,我晚上还得回仓库,你少说几句。周育平回头看看女孩,向周劭竖了竖大拇指,又打开音乐,一路轰响,车子开进老城区一个新村,全是灰黑色的旧楼,各处刷满了“拆”字。周劭说,“拆”字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经典写照。又问周育平,能补偿多少钱。周育平说,有屁个钱,给了我一套火葬场附近的两室户,四十平方,火葬场附近啊大哥,黄泳的骨灰就是我开车从火葬场拉回来的。那女孩一路沉默,这时才问,黄泳的骨灰盒在哪里。周劭没来得及制止,周育平答道:就在周劭的仓库里啊。
这天晚上,因为周育平的多嘴,周劭不得不待在城里陪那女孩。赶走了周育平,两人到街上吃饭,女孩坐在角落里哭了一会儿,然后吃饭。周劭问,悲伤吗。女孩说,我没事了。周劭说,别留在这里了,也别跟着我回总部,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女孩说,哪里都可以。周劭说,那就回家去看看父母吧。女孩说,给我买张火车票。周劭点头说,我还得帮你去派出所搞一张证明,或者简单点,干脆办张假身份证,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女孩不语。周劭说,春运以后你没有身份证进不了火车站。说完,摸出三百块钱给女孩。这时雪下小了点,两人往老新村走去,都不记得那栋楼的位置,兜兜转转找了一会儿,近处的松树枝上哗啦啦地倾倒着积雪。女孩说,我叫凌明心,重庆人,我是一个到处混吃混喝的文艺女青年,说起黄泳,日他妈的,这还真是我第一个意外死去的男朋友。
第二天一早,周育平开车来接周劭,快车道已经除雪,路况尚可。周劭没睡好,周育平自然嘲笑他昨晚纵欲过度,又说,宁给人停丧,不给人成双,我这房子借给你也算是兄弟一场了。车到酒店,陆静瑜早就在大堂等着,问说为何迟到。周育平说,路况不好。陆静瑜又问周劭,你怎么戴着红围巾?
周劭说我喜欢红围巾。
陆静瑜说,呶,是这样的,红色有很多种,酒红色的,酱紫红的,暗红色的,都适合男士,但你这条是女孩子的红色。周劭说,女孩子送的。陆静瑜笑笑说,这就对了。周育平很识相,没再放他的金属摇滚,摸出一盒莫文蔚的磁带,先是《电台情歌》,再是《寂寞的恋人啊》。三个人听着歌,周育平再次多嘴说,台湾流行歌曲。陆静瑜说,莫文蔚是香港人。周育平说,对,香港人。周劭问,去过香港吗。周育平摇头说,没钱,你去过啊?周劭说,我去过深圳看仓库,隔海望见过香港。周育平说,你可以游过去做大圈仔。周劭说,不用,香港已经回归了。周育平说,台湾也会回归。陆静瑜不说话,听他们唠叨。一路上没看见任何车辆,面包车到库区,周育平下车就滑了一跤,忙喊道:陆督导小心。陆静瑜坐在车里没动。周劭发笑,说这小子是有点二。陆静瑜面无表情,问道,什么是二。周劭说,秀逗,傻,痴线。
库区空荡荡的,到办公室一看,文志刚和昆明犬都不在,留下一片杂乱的脚印通向远处的山丘。陆静瑜进了库房,周劭将她带到大理石的货位前,指着说,三合板。这时周育平跌跌撞撞跟进来。周劭介绍说,这就是他们干的。周育平忙说,不止我一个啊,好多人一起干的。陆静瑜问,还有谁?周育平愣了片刻,摊手说,他们全都已经被你辞退啦。
雪又下了起来,陆静瑜出了库房,在外面转了一圈,问说,这个库区太冷清了,是因为到年尾了吗?周劭说,是的,另外库区的主任也失踪了。陆静瑜问,经常有这种事发生吗?周育平说,经常,人们犯了什么事,或者不想在这个地方混下去了,就一走了之,不需要跟谁打招呼。陆静瑜翻了个白眼说,屁话。之后,陆静瑜说,撤销分销处以后,这个库房里的货都得运到石家庄或者济南去,春节之前搞定。周育平不无忧郁地说,这儿撤掉了,我又该去找工作了。陆静瑜又瞪了他一眼,说你的事情还没了结呢,你必须带我去王宏卫公司,把三万块的欠款要回来。周育平说,我们会把命丢在那儿的。
趁着陆静瑜去洗手间的工夫,周育平问周劭,督导什么来头。周劭奇怪,反问道,你想知道什么。周育平说,我感觉她很疯,只有疯了才会想着去王宏卫那儿讨还三万块。周劭说,是的,下雪天,人会疯。周育平补充说,如果是三十万,如果不是王宏卫而是其他人,都不算疯。
周劭独自留在了库区,目送面包车离开,心想这对傻子最可能的不是被王宏卫干掉,而是翻车死在公路上。他坐在办公室等文志刚,里面凌乱一片,折叠床没有收起来,文志刚经年未晒的被子摊开在床上,臭袜子挂在椅背上,到处都是烟头。他走到张范生的办公桌前面,看到玻璃台面上压着一套九七年停用的旧版人民币,从一角到一百的面额,百元大钞上是开国领袖的浮雕侧像,旁边还有一张他近期拍的派司照。周劭想,不错,警察可以对着这张照片找张范生了,或许是在停尸房里。这时,四周只有大雪落下的簌簌声。想到文志刚白日里幽灵似的样子,周劭担心他真的扛着一条死狐狸回来。后来,他看到一条人影沿着车辙印走过来,雪下得太大,以为是文志刚,走近了才认出是李警官。他没穿制服,拎着人造革公文夹,进办公室以后,拍打着身上的雪,兴致不错。周劭不知道他的来意,也不敢随便问,刑警身上总是有一点杀气。李警官说,找你调查一下林杰这个人。
周劭很惊讶,问说你怎么会怀疑到林杰。李警官说,我在排查。周劭说,警官,难道不是随机入室抢劫杀人吗?李警官说,附近有很多别墅,住户都不在家,凶手偏偏选择了有人的一家进行劫杀,难道他是喜欢杀人吗。周劭说,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那手杖插在邓文迪嘴里,非常残忍,不像是普通的杀人。
李警官说,有件事你不知道,邓文迪的姐姐在楼上,是被枪打的,从后面爆头。
周劭说,啊,我操,重案,有枪。
李警官说,具体情况不便告诉你,只问你,邓文迪最近五年都没有去总部述职,这是什么情况?
周劭说,地区销售主管定期要回总部,但也有不肯去的,嫌麻烦,我们公司总部在一个小镇上,到上海还得搭中巴车,两小时的车程。
李警官说,分销处已经遣散了,老会计还在,说是邓文迪一旦回总部就会有人砍他一只手,又说那个人叫林杰,曾经被邓文迪和王宏卫手下的人暴打过,张范生也参与了。
周劭说,邓文迪和张范生确实打过林杰,王宏卫我不清楚,他是建材商,也许就是他想要林杰开仓出货吧,这帮人都挺黑的,我在各地见识过。但林杰早就走了啊,都五年了。
李警官说,具体情况你再回忆一下。周劭粗略讲了一下当年的事,但是没讲到丽莎。很显然,李警官早已知道一个大概,抽着烟听周劭讲完,追问道:我们打电话到你们总部,没有林杰的资料,即使作为假人的毕业证书和身份证复印件也没有,为什么?周劭说,可能总部会定期清理员工资料吧,你知道,扣押员工的毕业证书是违反劳动法的。李警官说,不对,有离职的员工又回到总部上班,都记录在案的,工龄可以延续。周劭说,也许假人的资料会清理掉。想了想又说:这个也说不通,一个人的记录被消除得干干净净,总之是不正常的。他起身给李警官倒水,发现热水瓶里已经没水了,骂道,我操。
李警官说,你是上海人,一口北方口音。
周劭笑了笑说,警官,上海人并非没有语言天分,粤语台腔都学得像,他们只是不想好好讲普通话,有时不得不讲,又担心在本地被人误认为外地人。
李警官继续问,你记得林杰吗,他是哪里人?
周劭说,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会计或许记得。
李警官说,会计已经没印象了,只记得他是贵州人,但既然身份证是假的,那就很难核定他的年龄籍贯了。
周劭说,你们可以问问王宏卫。
李警官说,问过了,他说当年他没有参与殴打林杰,不知道林的长相。
周劭说,那就只有张范生和文志刚见过林杰了,文志刚是搬运工,但张范生好几天没见着了,文志刚大概打狐狸去了。
李警官把手里的烟掐在烟缸里,说这都哪儿跟哪儿的事,打狐狸?周劭就把文志刚和狐狸的事情讲了一点,又指指桌板下面张范生的派司照,拽过文志刚扔在凳子上的雷锋帽,说,这是张范生那天下班时戴的帽子,撂在雪地里了,我估摸您要是仔细搜的话,不定在哪儿还能搜到他的助动车。李警官眯着眼睛不说话,像是走神了。周劭说,你确定是林杰来寻仇吗?李警官又点了根烟,过了很久才说,也不一定,邓文迪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我目前只是在排查,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总部那个小镇上,有“十兄弟”这么一个帮会,类似黑社会的组织。
周劭愣了片刻,说,也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后来扫黑,就销声匿迹了,也没人知道十兄弟到底是哪十个人,当年那些工人出去玩,遇到打架挑事儿的,会谎称自己是十兄弟,有时两伙人都说自己是十兄弟,照打不误,如此一来,搞得仿佛满世界都是黑帮。
李警官问,他们有枪吗?
周劭说,不清楚,那一带对枪支管得严,只知道用砍刀和棍子的,有湖南仔打架用上了火药枪的,能把人眼睛打瞎,但不至于爆头。二〇〇〇年有过一次枪案,凶手已经伏法了。
李警官说,你们总部有人反映,说林杰是十兄弟。周劭也给自己点了根烟,回忆了很久,说:也许吧,上个世纪末时,他妈的,身边多少年轻人都自称是十兄弟。十兄弟就像是个玩笑,人们恐惧的根本不是黑帮。李警官问,恐惧什么。周劭说,恐惧那种只有成为黑帮才能获得一点刺激的乏味生活。李警官拿过张范生的雷锋帽,把玩着,继续抽烟。周劭抬头问,警官,凶手这会儿应该已经在一千公里以外了吧?
李警官说,也不一定。
周劭送李警官到公路上,这时,赵警官从饭馆出来,两人进了轿车,李警官叮嘱周劭:有事打我电话。周劭说,你能找到张范生吗。李警官没回答,看着漫天大雪,和赵警官低声讲了几句,汽车就开走了。
周劭走进饭馆,两个姑娘无聊地坐在账台后面看电视新闻,汽车排起长龙,停在风雪交加的高速公路上,交通线已经瘫痪了。胡小宁说,天哪,我们还怎么回家?另一个姑娘说,哎,不是我们这儿啦,你看看外面,一辆车都没有。新闻里一名货车司机愁苦地面对镜头,拿着一块方便面饼咀嚼,然后说,附近的村民出来卖热水,三十块钱一暖壶。胡小宁说,我明年不想在这里做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周劭要了一碗面条。胡小宁说,周哥,听说美仙公司的总部月薪两千起,还包吃住。
周劭说,是的,你也想去总部上班?
胡小宁说,大家都想去上海嘛。
周劭说,美仙总部不在上海,在江苏,紧贴着上海,工资还可以,包住,包一顿午饭。又说,镇上除了瓷砖厂以外,还有好几十家工厂,都差不多的待遇,只是不要去服装厂做女工。
胡小宁问,为什么?
周劭说,甲醛很重,尤其熨衣服的女孩,没有劳动保护,很容易得癌症。
另一个姑娘问,那边好玩吗?
周劭说,那得看你怎么玩了,有三五万个工人,五湖四海,你肯定能找到老乡的,认识些男孩不成问题,但你如果向往北上广这种大城市,就不太适合了,小镇毕竟是小镇,工厂管得严,也不会让你随便乱跑。
胡小宁说,我讨厌管得严的工厂。
周劭说,某种角度来说,也是为你好。
胡小宁严肃地说,老板考虑的都是自己,首先是为了他们自己好,然后,没有其次了,不存在为了工人好。
周劭说,当然。
胡小宁走了出去,另一个姑娘一直面对着电视机,这时才回过头说,周哥你知道吗,黄泳在的时候,曾经答应过,把胡小宁介绍到美仙总部去上班,他吹得可好了,说可以让胡小宁去储运部做一个录入员,坐办公室的。周劭说,对的,会电脑就可以了,EXCEL,每天输入报表。那姑娘说,那黄泳没吹牛?周劭说,呃,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吹的,确实坐办公室,但没那么好。那姑娘说,真可惜,黄泳死了。周劭心想,你不知道那份工作有多枯燥,仅仅比做流水线强一点。
那姑娘又说,刚才警察来过,我以为是问黄泳的事情呢,没想到,你们公司的老板死了。周劭说,是的,杀人案,但不是老板,是分销处头头。那姑娘问,你们公司是不是经常死人?周劭被逗乐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了想才说,我没统计过,如果你总惦记着这件事,那一定会觉得满世界都是死人。
这一天吃完饭,周劭无事可做,心想这些在饭馆里端盘子的姑娘,真是既明白又糊涂。走出饭馆,雪还在下,胡小宁已经在空地上堆雪人了,头发全湿,显得特别高兴。这种高兴劲头从哪儿来的,令人费解。周劭想起凌明心,想起那栋旧楼(酷似他曾经住过的筒子楼),雪下得无休无止,打她手机听到的是欠费停机。他想起多年前和端木聊天,说到人们因为天气而忧郁。这种忧郁和晦暗的光线有关,端木说,下雪的时候,那种异常的亮光,带着一点蓝色,发疯似的包围着整个世界。雪会让人盲,也会让人疯。周劭感到时间停顿了。他再次来到火电厂职校附近,钻进网吧。有时他会产生错觉,此生经历过的地方十分相似,时间仿佛不起作用了,仅仅是一个通道。他想到端木云说过:如果你能预见到此生,那么,时间确实是不存在的,你只是在一个停顿的时间坐标内做完此生的事情。
邮箱仍然是空的。端木云至今没有手机,在长达五年的仓管员生涯中,两人交流越来越少。周劭犹豫片刻,又给端木云发了一封信,说到邓文迪,很详细地写了案发现场的情况,包括李警官透露的那点事情。另外他说,张范生失踪,很蹊跷,如果把两条线索并起来,也许真的可以定位到林杰身上,但林杰又是谁呢?那个曾经号称帅气得让总部的女孩们偷偷发疯的外仓管理员,那个十兄弟,那个假人。
陆静瑜刚到H市时,对这座城市的印象非常糟糕,尤其是火车站的脏乱无序。不过,哪儿哪儿都是这样的城市,她在大陆待了好几年,也习惯了。周育平在站口接她,两个人错过了,她从东站口出来,而他在西站口等着。他们打了好一通手机,见面时,她说真想不到这么小的一个城市,火车站还有两个出口。周育平说,这城市不小,五百万人口,是台北的一倍。陆静瑜问,你去过台北?周育平忙说,没有没有,我只是网上查的。
她坐在周育平那辆破旧的面包车里浏览城市风景,一无所获,两场大雪之间的H市几无生机,房子都旧得失色,零星的行人裹在厚重的衣服里匆匆迈动脚步,空气灰蒙蒙。陆静瑜忍不住问,这座城市里的人,靠什么生活呢?周育平说,这个问题问得好,这儿什么都没有,年轻人都往外跑,想去北上广见见世面。陆静瑜问,人口流失吗?周育平说,总数没少太多,有本事的都走了。陆静瑜沉默了一会儿,说,也难怪你们分销处的业绩这么差。周育平说,房地产市场正在起来,再等两三年就好了,可惜。后半句话他没说,当然是可惜邓文迪死了。
后来陆静瑜宣布撤销分销处,周育平又说,可惜,市场正在培育起来,我们花了好几年的功夫。陆静瑜问他,你才入职半年吧,学什么专业的?周育平挺不好意思地说,学营销的。其实他那张文凭是买来的,H市一所野鸡函授大专,国家不承认的学历,他也没上过一天课。陆静瑜说,你们这些学营销的,动不动就谈什么市场培育,可笑。
陆静瑜住五星级酒店,这让周育平心里很不平衡,一个标间的价格相当于他每个月的底薪。周育平想,这个女人在这儿巡查一星期,我们分销处所有人白干一个月,不知道这笔钱算到谁头上。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即使总部埋单,实际也是我们销售员一片一片瓷砖挣出来的。酒店大堂十分豪华,大理石贴面,用的是最昂贵的孔雀绿,但不是美仙公司的产品。有一次,周育平坐在大堂里等她,抽烟,保洁工过来清理烟缸,周育平说不用收,我还继续抽呢。保洁工说,不成,我们这里有条例,烟缸里满两个烟头就必须清理。
陆静瑜下来,周育平说,这里真干净啊,烟缸里有两个烟头就得收拾掉,还放那么大的烟缸。陆静瑜说,倒也不纯粹是为了干净,欧洲有一种迷信,烟缸里有三个烟蒂是不吉利的,这栋楼里没有十三层,也是这道理。周育平说,十三的事情我懂,烟蒂的事情没听说过。陆静瑜没再解释下去。周育平这时反应过来,哦,她在国外待过。
另一次,陆静瑜忘记了东西,回楼上去拿。周育平在车里等她,旧车停在大堂前面。门童过来说,你能把车开走吗?周育平说马上。门童说这不行,你这破车挡了后面的路,赶紧开走吧。这时陆静瑜又出来了,周育平下车帮她拉开车门,他看到门童脸上掠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是啊,周育平自己也觉得,这么一个浑身名牌的女人,挎着LV包,但她上了一辆快报废的面包车。
暴雪起来时,路变得非常不好走,车子有时堵在路上。两人瞪视着前方汽车的尾牌,仿佛那里有一段不能言说的历史,沉默变成了尴尬。周育平就搭讪问道,陆督导你是哪里人?陆静瑜说,桃园。周育平说,我知道台湾有一个桃园机场。陆静瑜说,对啊,我就是那里的人。周育平说,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没有一点台湾口音,最多像个南方人。陆静瑜说,我普通话是很好的。周育平说,真奇怪,那个周劭,明明是上海人,他的普通话也很好哪,他还会讲东北话。
周育平对陆静瑜感到好奇,他打电话给周劭,问起这个人。周劭说,去你的,你为什么对陆静瑜这么关心,简直奇怪。周育平说,我就觉得她跟我堂姐长得有点像,我堂姐对我不错,后来嫁到珠海去了。周劭说,不知道你在胡扯什么。
这天中午,陆静瑜和周育平顶着大雪,开车回到市区。城市像是陷入了白色沼泽,并逐渐下沉。陆静瑜问,哪里有咖啡馆,想喝一杯咖啡。周育平说咱们这个小破地方哪来咖啡馆,不过他有一个朋友开书吧,离酒店不远,那里面兼卖咖啡。说到这里,周育平以为当天的任务结束了,喝个下午茶就能散局。陆静瑜却说,咱们喝完咖啡就去王宏卫公司。周育平倒吸一口冷气。
他介绍的那家书吧很有意思,位于H市衰落的商业中心,周围有一些六七十年代建造的商场,经过几次翻修,最后仍逃不过被拆毁的命运。书吧在一栋砖红色的小洋房里,看上去是殖民时代的旧建筑,但H市不是上海,不是哈尔滨,不是青岛。很奇怪,这里会有老式洋房。书吧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穿着灰色的高领毛衣,戴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很文艺,养了两只细长的短毛猫。陆静瑜走进去之后,摸了摸猫,问什么品种。周育平说,一只是杂交的美短,一只是土猫。
书吧老板给了一份餐单,陆静瑜没看,直接说美式,又问周育平喝什么。周育平说,我喝绿茶,我早上没睡够。书吧老板说,真无聊,女士喝咖啡的时候,男人点了绿茶或者啤酒,无趣。陆静瑜看了看他,对周育平说,我请你喝咖啡吧,来一杯拿铁。
咖啡端上来后,陆静瑜啜了一口,点点头,显得心情很好的样子,站起来端详架子上的书。大部分是新书,可以出售,其中有一些港台文学,也有一些画报,另放着好几款皮封面的笔记本。她几乎是在原地转了一圈,空间很小,不过十几个平方。陆静瑜问,平时有人来买书吗?书吧老板说,极少数的文艺青年,不过这种天气他们也不会出现。陆静瑜说,你的咖啡不错。书吧老板说,谢谢,你看周育平这种人跑到店里来点一杯绿茶,你就能明白我的忧伤了。
陆静瑜从架子上拿下一本英文书,问了个价钱,买了下来。周育平问,这是什么书?陆静瑜说,这是珍·奥斯汀的小说,叫《傲慢与偏见》。她又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中文书,书名叫《逆戟鲸那时还年轻》,作者是端木云。她翻了翻,发现是本短篇小说集,纸张与排版很一般,收录了九部短篇,一共77页,捏在手里薄得像个信封,没有出版年份和标价。陆静瑜问老板,这是什么书?书吧老板说,这是一个文学网站自己印的,他们有个版主是税务局的保安,有时会送点自制印刷品过来。陆静瑜说,这本书多少钱?书吧老板说,文艺青年的小玩意,喜欢就送给你吧。
两人在书吧坐了一个小时,雪没有停,周育平越发不耐烦,忍不住催促道:陆督导,再不走的话,可能会封路。陆静瑜问,公司在哪里,远吗。周育平摸摸自己的额头说,天哪,是我没说清吗,王宏卫在别墅里开公司,别墅在邓文迪家附近,南郊。陆静瑜面无表情,起身结账说,走吧。
陆静瑜回酒店换了一件比较厚的羽绒服,下楼时发现周育平坐在大堂外的栏杆上,样子很矬。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我好像发烧了,我早上还好好的,我能不去吗?陆静瑜犹豫了一下说,王宏卫我约了好几次,今天才约到,我必须去。周育平捧着头说,王宏卫是混道上的,你搞不定的,他就没打算把钱给你,你是台湾人你来大陆跟流氓要债。陆静瑜说,你终于说实话了,你们和道上的人做生意。周育平抬起头说,不关我什么事,是邓文迪的客户。陆静瑜这时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又在自己额头上摸了一下,说你没发烧,还好,有可能是太累了。她说,我自己去叫的士吧。周育平说,那你怎么回来,你去的地方很荒凉。陆静瑜不理。酒店门口没有出租车进来,她走到街上,雪下着,街道空旷。过了一会儿,周育平的面包车开了过来,大声说,大小姐,走吧。那口气带有冒犯。陆静瑜坐上副驾,说:我可不是在和你赌气,不用叫我大小姐。
这天下午,面包车开上南郊的公路,路况比想象中好些,但周育平的状态令人担忧,感觉他就要睡倒在方向盘上。这一回,陆静瑜搭讪,让他讲讲这单业务的情况。关于王宏卫,周育平打起精神说,本地做建材批发的老板,多半都有不太光彩的历史,因为建材批发做的都是大宗生意,背后非常黑。王宏卫过去是一个泥瓦匠,他起家据说是在九十年代中了一张彩票,你相信吗,他中了彩票然后进入了H市最黑暗的行业之一,如鱼得水,这怎么可能。陆静瑜问,真实的原因呢?周育平说,不知道,有可能是贩毒,也有可能是走私。陆静瑜说,既然他这么有钱,三万块的货款为什么不给?周育平说,因为他没有理由诚实啊,没理由在你面前扮演好人,他从小到大就是一个坏人。
周育平在公路上给车加满了油,汽车照例经过开发区,他把车速降到四十码。公路并不是笔直的,对面间或有兜着油布的卡车过来,它们顶风行驶的样子像是一个破衣烂衫的巫女在低空飞行。每次错车前,周育平都会狂按喇叭。陆静瑜看出他很焦躁,但她还是忍不住继续追问:王宏卫的公司怎么会在郊外,再往前走似乎是另一座城镇了。周育平说,他买了别墅,他把公司开在家里,这些别墅都是房地产商做的,他们要造一座新城,房地产正在好起来,你真的不应该撤掉分销处。汽车拐进一条小路。周育平指着北边说,邓文迪他姐姐的房子就在那儿,他们死在里面的。
汽车开进别墅区,停在一栋二层小楼旁边,周育平向院子里指指。两个人还没下车,从后面走过来一个女人,车挡了路,她叫嚷了几句,伸手在车顶上拍了一下。这是一个白种女人,身材高大,嚷的也不是英语。车顶轰然作响,周育平跳下车一看,那儿竟然凹下去了一块。
周育平说,我操,小婊子,你疯了是吗。这个女人也怔了一下,不知道是惊讶于自己的力气太大,还是中国面包车的铁皮太薄,然后,她轻蔑地说了一句什么,做了个下流手势,穿过车与墙的缝隙进了王宏卫家的别墅。陆静瑜也下了车。周育平说,这婊子在骂我。陆静瑜说听不懂,不像俄语,像东欧的,你讲话太粗野。周育平说,她就是那边来的,邓文迪说王宏卫喜欢欧洲女人,他们叫她若娜,本名根本念不上来。他看了看车顶,那个凹坑再也没恢复原状。周育平非常沮丧地说,这东欧婊子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弄坏了我的车。陆静瑜等他停好了车才说,不用生气,这辆车很快也会折价卖掉。周育平说,这个坑就能折掉好几百。陆静瑜大为头疼,连声说:不要嚷,你嚷了我也心烦。
别墅前面是一个小院子,两人踩着雪走过去,若娜似笑非笑站在门口等他们,向周育平招手。陆静瑜压低声音说,确实是像个阻街女郎啊。周育平说,你不用低声说话,她根本听不懂中文,是的,她就是王宏卫从妓院里捞出来的。
王宏卫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片子,屋子里比外面暖和得多,他穿着衬衫,两人进去,他没有站起来,继续看片子,荧屏上是香港古惑仔乱作一团的互砍,动作很大。周育平每次看这种片子都会发笑,认为导演根本没有经历过类似的场面,他对陆静瑜说:真正的群殴中你听到的不是呼喝,而是一片惨叫,像屠宰场。陆静瑜没理他,注意到王宏卫五十多岁,双手关节变形,嘴角有一条伤疤一直延伸到脖子。
王宏卫点了一根烟,示意他们坐下。电视机里仍然是打斗,无休无止,像是一种暗示,他甚至连音量都懒得开低些。陆静瑜知道这是个没有教养的人,在进门之前,她还盘算着怎么开场,现在断然放弃了这个念头,很直接地说:王老板,请你把三万元的欠款打到公司账户上。王宏卫仿佛很累,仿佛他刚从荧屏上的打斗场面走下来,他闷头闷脑地说你是谁啊,我打到哪个账户上?陆静瑜很客气地说:王老板,你以前打到哪个账户上,现在就到哪个账户上。王宏卫说:我以前都是给邓文迪的呀,有时走账,有时现金。陆静瑜说:不对啊,分销处没有自己的账户,也不允许现金交易,你搞错了吧?王宏卫说:我只认识邓文迪嘛。陆静瑜说:王老板,要不要这样啊?两个人来来往往说着,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周育平知道今天没戏了,以后也没戏了,这笔钱不可能要到手。他坐在沙发上觉得头晕得想死,看什么东西都在晃。
这时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碟片卡住了,荧屏上出现了一堆马赛克,以及一个女人扭曲的脸,定格在那里。王宏卫和陆静瑜也跟着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地互相看着,若娜裹着衣服在外面门廊下看雪。王宏卫举起遥控器,胡乱按了几下,碟机毫无反应。王宏卫喊道,若娜,若娜。她走了进来,他指指电视机,若娜蹲下身体,按着碟机上的按钮,没有反应,碟机发出一阵磨牙似的声音,她摇摇头,关掉了电源,这下连电视机也一起黑了,重启之后碟机又发出那种声音。陆静瑜怔怔地看着若娜干这些事。王宏卫说,算了,不看了。但若娜还在捣腾,王宏卫说,No,Stop。陆静瑜忍不住笑了出来。若娜站起来耸耸肩,走了出去。
王宏卫叹了口气说:冰天雪地的,你们跑这么远来要三万块,还嘲笑我,值得吗?陆静瑜说:这不是我的钱,是公司的钱,我们在做的是建材生意,不是洗钱,也不是赌博。王宏卫说:这笔钱没有任何凭证,我口头承认,并不代表在法律上就有依据。陆静瑜说:我明白的,全世界都是你这样的人。王宏卫说:人死债烂,邓文迪已经死了,有件事你们可能不知道,邓文迪本人还欠我钱,也不多,十几万,留了张欠条,你觉得我有可能拿回这笔钱吗?陆静瑜指出,你这是私账。王宏卫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不是正常人类,然后才拍桌子说:操,什么逻辑,对我来说,每一张人民币就是一份合同,而合同只是草纸,明白了吗。陆静瑜不说话,王宏卫又说:我知道你在美仙公司的职务比邓文迪高两阶,而且是台湾同胞,但是没用,一个公司我只认一张脸,你的脸也好,周育平这傻小子的脸也好,都不管用,所以下次如果你还来的话,我就只能让若娜接待你了,她配得上你们的脸。
陆静瑜说:王老板,你要想清楚,我们公司在这里先死了一个仓管员,后死了一个分销处经理,这是大事,这笔钱挂在账上,清盘的难度非常大,我不想过完春节再来这里一趟。王宏卫说:那你就别来了。陆静瑜在这一瞬间变得有点抓狂了,也点了根烟,吸了两口把整根烟扔进烟缸里。周育平端起烟缸,昏头昏脑站起来找了个垃圾桶倒掉。王宏卫很惊讶,问说你怎么回事。周育平说:三个烟蒂,烟缸里有三个烟蒂,是很不吉利的,会死人的。王宏卫跳了起来,抢过烟缸,照着周育平的脑袋打了过去。那烟缸很沉,像个玻璃做的小号磨盘。周育平勉强躲了一下,头颅上发出嘭的一声,犹如刚才车顶上被拍了一掌。陆静瑜想这下完了,周育平的颅骨碎了。若娜发出尖叫。周育平踉踉跄跄退到窗边,被这下打醒了,捂着脑袋说:我操王宏卫,你知道邓文迪是为什么死的吗,随随便便打人,是活不长的。陆静瑜冲到周育平身边,从包里翻出手绢,扒开周育平的手,发现他没受伤,也没流血,过了一会儿额头上起了个包。
陆静瑜不得不拽着周育平离开,随后是周育平开车,带着陆静瑜回城。车开得很险,幸好道路空旷,周育平也不敢提速。有一阵子,周育平的牙齿发出咯咯的撞击声。陆静瑜听了一会儿,确认是他在打战,但不确定他是冷呢,还是害怕。
周育平抖抖索索地说,我们运气真好,平常王宏卫身边都有三五个打手,今天也许是下雪降温,他们都回家了,不然我会被打死,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有点矬,你给我一根烟吧。他在车里抽着陆静瑜的薄荷烟,没有开车窗,直到把烟抽完才说:你早知道这笔钱是死账了,当事人邓文迪和黄泳都死了,王宏卫怎么可能给你钱嘛。陆静瑜说,我在征询你的意见吗?周育平说,好吧。
两人回到市区,又经过了书吧,这时正是下班时间,车堵在街上,有一刻钟的时间完全不动。周育平睡着了,他靠在驾驶座上,头歪向一边。陆静瑜有点担心,怕他头上的伤发作——后来她告诉周育平,自己的哥哥在台北骑机车摔伤了头部,当时没有任何问题,过了四个小时猝死。她拍了周育平一下,后者从一场短暂的梦里被释放出来,揉着眼睛说,我要回家。
但是那条路仍然堵着,夜晚几乎是迎头而来,伴随着深寒。陆静瑜说,这样吧,你把车停在路边,我们走回酒店,这里过去好像不远。周育平勉强把车子泊在书吧附近,两人下车,都觉得外面太冷,路并不好走。周育平把陆静瑜拉进了书吧,从柜台后面拿了瓶水,喝掉一半,把猫从长条沙发上撸走,枕了一摞杂志,倒头就睡。
这时书吧老板才从外面进来,问陆静瑜发生了什么,她摇摇头说,去讨债,但是很失败,这小子被人打了。书吧老板说,算了,让他眯一会儿吧,我给你做杯咖啡,美式吗。陆静瑜说,谢谢,美式。她坐在窗边,开了一盏小台灯,长方形的绿色玻璃灯罩,黄铜灯座。陆静瑜说,这种灯让我心安。书吧老板说,在美国电影里经常见到,我特地从灯具市场淘来的。陆静瑜说,我大学图书馆的桌子上一排一排,都是这款台灯。书吧老板问,您是哪里人。陆静瑜说,桃园人,祖籍重庆。
她把头扭向窗子,外面车灯闪耀,从玻璃上仍能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以及台灯光,屋里屋外的视像重叠起来。书吧老板端上了咖啡,说:我们这里,秋天的景色还好,冬天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没有人来这里。陆静瑜怔怔地问,那么有人离开吗?书吧老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她边上站了一会儿。后来,他说起了周育平。
他说这小子曾经离开过,去了北京,为什么呢,找他的女朋友。那女孩是他职校时候的同学,他为了这女孩一拳打断了别人的鼻梁骨,差点坐牢,后来是被开除了。这小子跑到我店里来偷地图,北京市的地图,顺了一张就走,被我逮住了,训了一通,罚他在店里打扫卫生。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陆静瑜说,一张地图才多少钱。书吧老板说,两块。陆静瑜不可思议地看看周育平蜷缩在沙发上的身体。书吧老板说,他认为两块钱的东西不值得买,顺走就可以了。陆静瑜说,他不是念过大学的吗,怎么又成了职校生了。书吧老板说,大学文凭买来的,给我看过,我说这比草纸还假。陆静瑜喝了一口咖啡说,你不知道我是他上司吗?书吧老板说,我还知道他已经被裁员了。
这小子是个霉星,就这么去了北京,在一家苍蝇馆子里打工。起初洗碗打杂,后来混上了厨师,用回收的食品油炒菜给人吃。厨师是个很枯燥的职业,油烟味熏久了和大麻一样,会让人脑子变木。每天深夜干完活,他就回到地下室的租屋里,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醒了继续去炒菜。跟老板说要涨工资,老板不答应,过了几天,在他炒好的菜里发现了一条老鼠尾巴,客人不干了,把工商局啊、食品监察大队啊、警察啊都给叫了过来,老板也要找他算账,说是这小子恶意报复。他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只知道闯了大祸,扔下所有的铺盖连夜坐火车逃了回来,一身油烟气,还穿着厨师脏兮兮的衣服,跑到我这儿来借钱。
陆静瑜问:那么女朋友呢?
书吧老板说:找到了,在一家酒吧推销啤酒,往下他就不肯再说了。
这小子回来以后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原打算晃着,不料他老娘查出来子宫癌,家里积蓄不多,必须得让他去上班才能撑下来,要不就干脆打家劫舍,但如果被警察抓了,老娘就别活了。他去学开车,做司机倒是很有天分,可是买不起车,被驾校的狐朋狗友骗到赌台上,又输了好几千。没办法,是那种在任何环境里都能让自己走投无路的人,你要问他这辈子干过什么好事,肯定回答不上来。直到邓文迪收留了他,给了他一辆破车,平时送货,下班以后能去拉黑车,他干得还不错。书吧老板说,可是邓文迪也不是什么好人,我担心周育平做久了以后会出事。
陆静瑜说:现在不用担心了,邓文迪挂了。
书吧老板说:可这小子又失业了啊,对有些人来说,工作很重要,哪怕是开一辆破车跑东跑西,也能提供一种心理保障,觉得每一天都还能活得下去。
陆静瑜不语,等到书吧老板离开后,又看看沙发位置。周育平在梦里动了一下,说梦话,听不明白嘟哝什么但那口气似乎是在骂人。陆静瑜猜想他是梦到了王宏卫,然后又想,王宏卫可能也是我今晚的噩梦。她坐在窗口,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后来她觉得饿了,周育平还在睡,她忽然失去了耐心,想独自走回酒店。这时,周育平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立刻醒过来,像在梦里被人揍了一拳,轰然竖起上身。陆静瑜和猫都吓了一跳。周育平掏出手机按掉铃声,说:七点,咱们得回酒店。原来那铃声只是他设定的闹钟。
两个人和书吧老板打了声招呼,又开车回去,这时街道空了一些,路灯有序地照在雪地上,一截锃亮,一截黑暗。周育平快速地开到了酒店门口,陆静瑜下车,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进去。她回到房间里,觉得心神不定,拉开了窗帘,从九层楼高的地方往下张望,恰好可以看到酒店门口的道路。过了很长时间,周育平的面包车才闪着灯开了出去,消失在暗处。她不知道这十几分钟里,他停在楼下干了什么。
元旦那个晚上,周劭梦见了辛未来,更可靠地形容,是在梦里想起了她。他走进那栋楼,像是他青年时代经历过的无意义的细节在重复呈现。盲老头,辛未来,全都没有出现,只有空洞的环境。在梦里他很慌张,想到辛未来怎么不在家呢,然后又质疑自己,我怎么会使用“家”这么个概念,我是个没有家的人(这并非比喻,而是事实),我住仓库的。他站在走廊里低声叫着辛未来的名字,声音犹豫,仿佛她已经不在人世,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然后,他醒了过来,想到已经过去了好多年,目前是二〇〇五年,辛未来早已是一个凌空而去的人。他感到沮丧,后来渐渐平静下来,按照世俗的推算法,她现在恐怕已经结婚生子。不过他又想,也未必,各种可能都有。
他到职校门口搭车往市里去,车在无人的公路上开了很久,几个职校女生坐在前面,用脏话咒骂着天气。其中一个短发的女生时不时回头瞟他一眼,那目光像辛未来,但也可能是他的梦做得太深,久久不能醒来。下车后,他又走了很长一段路,两只脚冻木了,才找到新村。他走上楼,敲门,里面没有动静。他猜凌明心可能出去了,又晃下楼,四处转了一圈,有一家花店开着,他进去看了看,架子上只有两把开放到极限的百合,黑色的花粉沾在花瓣上,看上去撑不了几天。店主说如果想要可以便宜点卖给他。周劭问,还有其他鲜花吗。店主说,暴雪,南方的花卉运不进来,就只有这个了。周劭付了钱,将两把百合扎成一束,用深蓝色的卡纸卷了,回到楼里。凌明心正站在走廊里和一个小男孩说话。
凌明心说:你玩过寻宝大王游戏吗?
男孩十来岁,很机敏,摇头说:听都没听说过。
凌明心说:我在一张纸上写上一件东西,比如说蓝色花边的碗,你就去找出一个蓝色花边的碗。
男孩说:听起来很复杂。
凌明心说:不复杂,你找到了,你赢;如果这个地方没有蓝色花边的碗,你也赢;但如果你没找到而我找到了,我赢。
男孩继续摇头:这游戏无聊。
周劭拎着花,走上前说:别信她的,这姐姐会让你把家里的存折找出来给她的。男孩说:确实像个骗局。周劭摸了摸男孩的头,后者撒腿跑了。凌明心说:多好玩的游戏。周劭说:没错,在公司总仓,我们就是玩这个游戏的,那里有一万多平方,但我们找的不是别的,是某一型号的瓷砖。凌明心不说话。周劭说,不谈这个了,买了束花。他走进屋子,闻到膨化食品配料的气味,或是黑椒,或是番茄,混合在一起。窗开着,窗外是一个巨大的变压器,敦敦实实装在电线杆上。周劭没找到适合的容器,只得将花放在桌子上。
两人在屋子里吃方便面,周劭说冷啊。凌明心起身关窗。周劭又说,不用。凌明心说,那个游戏是黄泳讲给我听的。周劭说,其实那不是游戏,而是总仓对员工的惩罚,咱不谈这个事,不谈,我刚才看见一个火车票代售点,咱们吃完就去买车票。
两人在街上排队,雪还在下。凌明心问:你会和我一起走吗?周劭说,我已经讲过,我要回总部,而那个鬼地方再过几天也会进入春运,几万人像逃亡一样往外走,到了春节以后,他们再回来。凌明心说,我可以春节之后再来找你。周劭说,那又不对了,春节之后我可能会被派往另一座城市,连我也不知道是哪里,连我的主管都说不清,可能是随机的,也可能像是在这里发生的,有人出事了,我去扫尾,谁能说得清。凌明心说,那也和我一样,有一个机会就去陌生的地方,我最想去的地方是云南。周劭说,云南好,可惜公司在云南没有仓库。凌明心说,也就是说你不愿意再见到我了。周劭被她问住了,随后在售票口买了一张三天后去重庆的硬卧。
凌明心提出,还想再回一趟库区,去看看黄泳的骨灰盒。周劭不语。凌明心说,我在那个鬼地方待了半个月,只认识黄泳一个人。周劭方始问道:你是怎么认识黄泳的?她说:那时我在网吧里住着,跑到库区瞎转,勾搭上了他,后来我们一起去上网,就好上了。周劭问:为什么要来这里?凌明心说:瞎玩,玩到了这里。周劭说:那我想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不去派出所办一张临时身份证?凌明心不说话。周劭说,算了,我不问了。
这天夜里,周劭留在屋子里,看着桌上的百合花,昏黄的灯光照着花也照着他自己,听到窗外古怪的低频噪音,可能是变压器,也可能是空调。凌明心坐在床上,一直望着他,后来,她说,如果想做爱的话,应该是最后一次。周劭仍然说,算了。她坐在暗处,问道:因为黄泳让你有心理障碍吗?周劭说,不会。后来又改口说,也许会,感觉自己活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凌明心问,有这么严重吗?周劭说,不算严重,但毕竟我认识黄泳。
后来,他还是坐到了床上,两人背靠着墙抽了根烟。凌明心说,你说得对,不要再提黄泳了,帮我想想,我如果想找一份不错的工作,应该怎么规划?周劭说,你首先得有一张身份证,现已经在换第二代身份证,但一代那种塑封的还能用,然后得有一张文凭,至少大专吧,有一个相对万金油一点的专业,像我这样的,经济管理,或者文秘,或者营销,总之过于专业的领域很容易给人看出破绽。凌明心说,女的去做仓管员恐怕不行吧。周劭说,还真不一定,总部有一个女仓管员,是我徒弟,湖北姑娘,特别厉害,而且忠诚,这是仓管员最重要的品质,更不能是个假人,不能像黄泳这样拿一张真的身份证和一张假文凭出去,换句话说,仓管员的一切都必须是真实的。凌明心问,为什么?因为,几百万的货就在你的看管之下,周劭说,你哪怕偷一块砖头也会圆不了谎,你就会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搬空仓库算了,这是人性的弱点。凌明心说,那我只能去做妓女了。周劭说,妓女也得有身份证,如果你不想说出你是谁,我一点也不会勉强你。凌明心沉默了很久,后来,她说: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我在广州打工时偷了公司一笔钱,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通缉了,总之,不敢去公安局。周劭问,多少钱。凌明心说,五万多。周劭望着手里的香烟,过了一会儿,问道:如果黄泳没出车祸,你们会不会合谋把仓库搬空了?凌明心说,真没有,我们只是在网吧里遇上,他给了我一点钱,我陪他睡觉,事实上,在遇到他之前,我想的是去北京找我的男朋友,他才是那个把五万块钱拿走的人。周劭问,然后呢。凌明心说,我不想再讲了。两人终结了这场谈话,最后一次做爱,似乎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自此不能相见。在进入她身体的一瞬间,周劭想,当我们说“最后”的时候,其实只是在宣布一个无法印证的预言。
奇怪的是,他梦见了骨灰盒。
多年前,他的父亲火化,他捧着骨灰盒和遗像从殡仪馆出来,感觉是电影散场了,完全不知道该去哪儿。当时他十六岁。骨灰盒是花一百二十块钱买的,在所有的木盒子中它是最廉价的,殡仪馆的标配。当然还有更廉价的,一种瓷坛子,但似乎人们并不习惯瓷坛,易碎,而且看上去像装了黄酒。他抱着骨灰盒和遗像,在十二月的天气里坐上了公共汽车,穿过城市回家,感到路上所见的风景皆为虚空,或者是镜像。因为他怀抱着自己的父亲,而死者什么都感知不到,从唯物的角度来看是这样,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他替代死者看到了风景,他的目光中掺杂了死者的意志。回到家后,有一个亲戚说,迷信来说,家里是可以放骨灰盒的,但不能断人,每时每刻必须有活人留在房间里。如果人不在呢?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会发生什么,亲戚没有说。后来给了他一个地址,是一家吃白事饭的馆子,他带着骨灰盒和遗像去了那儿。店老板很客气,一身江湖气(不具备这种气质的人恐怕也做不了这门生意),告诉他说,存放骨灰盒的价格是每年一百元,比殡仪馆便宜。他付了五百,存五年。老板带他走进一间储藏室,里面一排排的骨灰盒,放在架子上。可悲的是,几乎所有的盒子与他父亲的都是同一款,最便宜的那种。老板说,就放这里吧,让他们做个伴,我会替你烧点纸,烧给大家,你的爸爸就在这里占一个位了。周劭把骨灰盒放上架子,感觉所有亡魂的意志都在注视着他和他的父亲。这不恐怖,在那种场合下,甚至还令人感到一点安慰,因为意识到了在这个世界上,隐秘的房间里,还有这么多人,凝固的亡魂,一直停留在那个地方。后来老板说,其中有一半的盒子都没有人来认领了,如果你有钱的话,五年后不要忘记来续费。周劭说,万一我也死了呢,你会把盒子扔掉吗?店老板说,如果是公墓和殡仪馆,他们也许会这么做的,但我这里不会,你看,都在。周劭说五年后我二十一岁,应该还活着,万一我没来续费请你保存好骨灰盒,里面是我爸爸。店老板说,你太小了,你家里人是怎么回事,让十六岁的孩子来做这个事,我只能告诉你,小孩,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事,即使骨灰也不是永恒的,它会变成尘土。
这个梦再次出现:他抱着骨灰盒走在街上,他看见了很多骨灰盒,他和某个人谈论着葬礼,土葬,火葬,天葬,海葬,太空葬……最后他被自己在梦里的伤感弄醒了,觉得万念俱灰,手机上显示是凌晨三点多,凌明心紧贴着墙熟睡。屋子里很热,他起身喝了一杯水,润润嗓子。随后,他坐在椅子上,心想,我他妈的该怎么把黄泳的骨灰盒带回总部,某种程度上,也是结伴而行,但势必不能带上凌明心。一边想着,一边等天亮,冬夜的凌晨三点距离黎明最为遥远,窗外低频噪音仍然清晰可闻,像夜神的呢喃。
为了让凌明心能够顺利上火车,周劭决定帮她弄一张假身份证。第二代身份证已经在陆续更换,卡片状的,带有磁芯。他想,这不太好弄。库区的墙上少不了有办证的电话号码,周劭打了一个过去,对方问,办哪种。周劭说,身份证。对方说,一代身份证四百元,需要大头照片,准备好地址和姓名,有人来取。周劭问,几天交货。对方说,五天。周劭说,明后天能交吗。对方说,不能,办假证没有加急的。周劭说,我在南方办假证两天就能交。对方说,你办一个很假很假的,五十元我可以当场做好给你,但这样的证风险很大。周劭说,最好不要有风险。对方问,现成的身份证你要吗,我可以带过来给你挑,找个和你长得像的。周劭说,可以。对方问,性别,年龄。周劭说,男,三十岁,女,二十岁,多少钱。对方说,一样,也是八百。
周劭坐在库区办公室里等,听到传真机的提示音,走过去看,是总部发给他的调令。他给周育平打了个电话,让他过来接自己。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瘦小的少年开助动过来,停在库区前面拨打手机,跟着,周劭的手机响了。他没接,走出去招呼那少年。少年问:是你要身份证?周劭点头,听声音,他不是接电话的人。少年说:先付八百。周劭问:万一我没挑中怎么办?少年说:那也得先付钱,没有合适的我再给你去找。周劭叼着烟,从皮夹子里抽出八百元交到他手里,少年很明显不像刚才那么焦躁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沓身份证,看着周劭的脸,快速翻动,说:你这个长相,有。周劭说:我长得平庸?少年说:不是,身份证从来都是把人往难看了拍,所有人在那上面都平庸,重要的是,你属于哪一型。少年翻了一轮,共抽出三张,给周劭看。周劭端详着照片,感觉都不太像自己。少年指着其中一张说:这张下巴短了点,但已经很像了,看起来比你现在年轻,建议你下巴上留点胡子,用来住旅馆、进网吧,问题不大,骗刑警的话就看你运气了。周劭说,还有一张姑娘的。少年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沓身份证,问说:人不在吗?周劭说:我来挑。同样翻了一轮,在二十多张身份证里,找出一个名叫朱晓琳的本地女孩,十九岁,脸型、眉眼和凌明心近似。少年说:行了,齐活。
等那少年跨上助动车,周劭才想起来问:如果被发现用假身份证,一般怎么处理?少年说:你这个证是真的,如果有麻烦,就说路上捡的,用假身份证不是什么重罪,拘留都够不上。周劭说:用假身份证骗钱是重罪。少年嗤笑道:那我还用假身份证杀人呢,对了,护照要吗。周劭表示没兴趣,少年启动助动车,说:如果想逃出境,还打这个电话,多准备点钱肯定能帮你搞定。
这天下午,周劭坐在库区办公室里看买来的身份证,一个叫何飞的山东淄博人,实际年龄比他大两岁,而这张证是十年前颁发的。年轻的何飞表情滞重,双眼无光,像是看着眼前的一碗夹生饭发呆。周劭对着玻璃台面做出相似的模样,觉得自己和何飞颇有相似之处。这个表情这个脸,在兵荒马乱的春运途中,真是随处可见啊。问题是,自己买这张证做什么呢?显然,什么都用不上,但也随时都可能用上。
没过多久,周育平开车来了,周劭正站在库区前面发呆。周育平下车就问,找我什么事。周劭吸着烟说,没什么事,拉我去城里。周育平说,我明明给了你一间房,你又何必来来回回跑呢,住那儿不好吗。周劭把传真件拿出来给周育平看,储运部要求他在一月十日之前离开H市,并且,带着黄泳的骨灰盒,返回总部。
周育平说,我操,你完了。
周劭说,这里所有的事情都被你们还有天气搞砸了。因为暴雪,他没法找到搬迁仓库的运输车,因为陆静瑜迅速地撤销了分销处,他没法把仓库移交出去,因为张范生一直没回来,他得继续守在这里。周劭说,我本来想找个地方把这盒子存起来,或者做绝一点,就地埋掉。周育平说,应该的,这些天你是怎么过来的,晚上睡得着吗,你还带了个妞在里面鬼混。周劭说,说实话,我他妈的都不知道黄泳是怎么变成骨灰的,通常这种情况下,他应该在冰箱里躺着。周育平说,火化是邓文迪出的主意啊,家属不至于抬尸大战,现在都是这么干的,邓文迪死了,黄泳假人一个,你把骨灰洒了也没什么,尽管有点不仗义。周劭心烦,摇头说,别他妈再叨逼了。
两个人上了面包车,打算去市区。周劭问起王宏卫的事。周育平说:我本来可以找几个朋友,一起过去,把钱要回来,但是三万块也太少了,这年头找人帮忙要债是五五分账,公司不会给我一万五,我的朋友也嫌一万五太少,另外我觉得王宏卫疯了,他居然用烟缸打我。至于那三万块,肯定要不回来了,除非我找人把王宏卫绑了,但是他妈的,只为三万块值得吗,话说回来,谁敢去绑王宏卫?
车子开出库区,看到对面来了一辆轿车,原来是李警官和赵警官。周育平停下车,与周劭面面相觑。两名警官从车里出来,脸色非常差,显然一夜没睡了。周育平摇下车窗问,警官,你们抓住人了?
李警官对两人说,现在你们都从车上下来,跟我去市局。又问,那个叫文志刚的搬运工呢。周劭说,不知道去哪里了。
周劭到公安局后发现并没有自己什么事,主要是周育平,进去做了笔录。周劭待在一间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墙上挂着几面锦旗,烟缸里全都是烟头,李警官在屋子里连续抽烟,脸色愈发不好。周劭问,出什么事了。李警官说,昨天傍晚,建材商人王宏卫在寓所前被枪杀。
周劭说,好吧,如果邓文迪、王宏卫和张范生都没了,就可以锁定是林杰了,对吗。李警官说,也不能百分百肯定,林杰是个假名字,见过林杰的人正在一个一个消失,我打电话到你们总部储运部,课长说他记不清林杰的长相。周劭说,他记得,但他不会告诉你,怕被人报复。李警官说,报复什么?周劭说,五年前我们储运部的副课长曾经在街上被人砍下一只手,打工仔干的。李警官不语。周劭说,连续发生两起枪击案,警队压力很大吧。李警官又点了一根烟,说,有枪是很麻烦。
两个小时后,周劭才等到周育平出来,周育平很不情愿地说车子还在库区,这样他必须得打车回去。李警官摆摆手说,我就不送你了,走吧走吧。出来后,周育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劭说,具体的事情不知道,只能讲个大概的推测:从前有一个仓管员,被那几个人给坑了一把,消失了五年,现在又回来了;看这样子,他杀了邓文迪,可能干掉了张范生,现在又杀了王宏卫,该杀的人都杀了,而且抢了钱,谁知道他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回来干这一票呢。周育平说,各种可能,也许坐了几年牢,放出来了,也许做了五年生意,破产了。周劭说,王宏卫要是聪明点,应该及早跑路。周育平说,王宏卫比邓文迪更自信,这个地头上没人敢动他,我见到王宏卫时,他印堂发黑,一脸死相,可他还是为那三万块钱的账可以赖掉而得意,他真的感觉不到自己死期将近啊。
第二天,周育平当着陆静瑜的面,找了一个倒二手车的朋友,作价三千把那辆旧车给卖了。对方一边交易一边抱怨,认为这车是报废货色。周育平连哄带骗,陆静瑜抱着胳膊在一边不说话。接下来是分销处办公室退租的事情,那房子在一栋居民楼的一楼,门面对着街道,背靠一个新村,环境很差,大量退休和无业的居民聚集在这里。周育平介绍道,这就是底层社会。陆静瑜倒不介意,说,台湾也是这样。这是她的口头禅。
退租遇到了麻烦,租金付到三月份,房主不肯返还租金,而分销处已经遣散,会计休假,只剩周育平一人上班。陆静瑜找房主谈了一次,对方的态度和王宏卫也差不多,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周育平有个朋友是开饭馆的,想接盘,又被房主给轰走了,说是小饭馆太脏,房子会坏掉。两个人只得在办公室门口贴上白纸,写着“店面转让”,然而没有人来谈。
周育平说,一过春节就是淡季,没人在这个时间开店,尤其餐馆,这座城市的人只会开餐馆的。陆静瑜也说,哎,台湾人到大陆来,或者开厂,或者就是开餐馆。周育平说,中国人有开餐馆的基因,他们实在是太爱吃了。他用了“他们”这个词。
王宏卫死了,三万块的欠账彻底烂掉,这时,两人都想不出该做什么事,忽然闲了下来。周育平说,等这地方转租出去咱们就只能去周劭的库房里蹲着了,那地方好。陆静瑜说,我才不想去那个鬼地方呢,像狗窝似的,而且出过人命。
周育平和陆静瑜像小商小贩一样,蹲在分销处的玻璃门后面。门口有一个卖烤串的小贩,用一个窄长的炉子,成日烧烤,附近一带烟气呛人。两人隔着门,瞪视着小贩,他用一顶棉帽裹住了整个脸,像电影里西伯利亚的溃兵。陆静瑜说,他在居民区这么干,没有人投诉吗?周育平说,有监察队来管,定期出现、查抄,但如果你投诉的话,他们是不会来的。陆静瑜问,为什么?周育平笑了起来,他说这个问题我没法解释清楚,你是台湾同胞,不懂最好。当天中午,监察队真的来了,用几辆汽车堵住街道前后,一群人冲了进来。陆静瑜看到街面上轰的一声,炸开了,小贩们四散溃逃,各个门店的营业员涌出来,把堆放在道路上的货物往回拉。烧烤小贩举起了他的炉子,疯了似的,先向东跑了一段,又向西跑了一段,那炉子还在冒烟,肉串撒在脏兮兮的雪地上。陆静瑜说,天哪,他还要带着炉子跑。周育平说,因为监察队要带走的是炉子,而不是他。陆静瑜看着那烧烤炉子,觉得分文不值。这时,烧烤小贩走投无路,用屁股拱开了分销处的门,退了进来,一脸惊惧。周育平和陆静瑜吓得跳上了办公桌,蜷缩在高处,以免炉子里的炭落在自己身上。然后眼睁睁地,两人看着烧烤小贩举着炭炉从后门逃走了。
两人狂笑了一阵子,陆静瑜从办公桌上下来,仍觉得不可思议,有一个人举着烧烤炉子从屋子里穿了过去。地板上散落着肉串,周育平捡了起来。陆静瑜开玩笑说,你拿回去烤一下就可以吃了。周育平说,我从来不吃这个,我做过厨子,知道这些都不是好肉,既不是牛,也不是羊,也不是猪或鸡。
陆静瑜并没有追问下去。周育平继续捡起肉串,说你难道不想知道是什么肉吗?陆静瑜说,我在总部待过,那小镇上的烧烤据说是老鼠肉。周育平说,也可能是猫肉,狐狸肉。陆静瑜说,猫肉可怕,狐狸肉是怎么回事?周育平说,本地有养殖狐狸的人,狐皮值钱,肉是废品,很便宜,经常批发出来做烤串,都是没有检疫的肉类。陆静瑜说,那比老鼠肉好些。周育平说,很多女的听到老鼠肉就昏过去了。
陆静瑜想起书吧老板说的那根老鼠尾巴,又联想起周育平的前女友,问道:女朋友后来找到了吗?周育平说,哎,老齐连这个都告诉你了吗。陆静瑜点头,说,老板人不错,在你们这座城里很稀罕,来,说说你那位啤酒女郎的故事。周育平说,别提了,啤酒女郎是这个世界上最绝望的职业。陆静瑜说,不对啊,啤酒女郎是份不错的职业。周育平说,她们穿着紧身的衣服,如果是生啤,就穿金黄色的,如果是黑啤,就穿黑色的,闪闪的衣服像玻璃娃娃,一碰就会碎掉。陆静瑜说,那并不绝望。周育平说,至少我看了难过。两人愣了一会儿,陆静瑜问,现在还有联系吗?周育平说,我还挺想念她的,不过已经不联系了。陆静瑜问,你想念她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周育平说,就是觉得自己老了呗,想起了小时候喂养过的小猫小狗,它们已经死了,心里很遗憾,但也不会特别难过,咱别说这个了吧,伤感。
下午天气又转阴,周育平说咱们别在这儿待着了,非常无聊。他一下子变得很沮丧,陆静瑜看着,也没安慰他,只说请你去喝一杯咖啡。周育平说,车都没了,咱只能走过去。两人出了分销处,周育平用铁锁锁门,又拉下卷帘门,一边说:在这鬼地方住着,加两层锁都不够,上个月我妈一个人在屋里躺着,有个贼就进来了,屋子里遛了一圈,问我妈有没有钱,我妈指指枕头下面,那贼伸手一摸,摸出一百多块钱毛票,然后就走了。陆静瑜问,听咖啡店的老板说,令堂大人病了。周育平仰头看天,然后反应过来令堂大人的意思,点头说,生癌,已经扩散。
陆静瑜这一天实在问了周育平太多的问题,此时却沉默,不再问下去。两人穿过住宅区,这里的楼房像是经历了严重的风蚀,不太高,陈旧而倔强地存在着,多数人家都用红砖封了阳台,加上一道铝合金窗子。有人正在道路上铲雪。周育平指着高处某个阳台说,我家就住在那儿。陆静瑜问:这么近?周育平说:正是因为住得近,才认识了邓文迪。走过一片花坛,周育平说:我爸妈过得穷,都退休了,一个六十岁,另一个也是六十岁,我是独生子,生得晚,要不是为了他们,也许我就留在北京了。陆静瑜说,我见过很多人,都因为这个理由毁了自己的一生。周育平问,什么意思。陆静瑜说,没什么,好好照顾自己妈妈。
两人穿过住宅区,走到一家卖DVD的小店门口,电视机里正在放着一部台湾片。陆静瑜驻足看了一会儿说,这是侯孝贤的《千禧曼波》。周育平说,北海道啊,也下大雪。陆静瑜说,这个电影的开头,舒淇在一条很长的走廊里,一直走一直走。她忽然高兴起来,对着柜台里说,老板,有没有办法倒回去看开头?老板按下遥控器,片子从头开始,先是无声的一组演职员表,接着舒淇出现了,像陆静瑜说的那样,背对着镜头走着,手里夹着烟,不断回过脸瞟着镜头。周育平问,这片子讲什么的?陆静瑜说,讲一个男生,死死地爱着舒淇,而这个舒淇呢,却和另一个大哥有了交情,想要离开她所在的位置。两人索性蹲在店里看片子,过了一会儿,周育平打了个呵欠,下结论:这个男生很烦人,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陆静瑜问:你喜欢看什么片子?周育平说:枪战片,古惑仔,恐怖片,你是不是觉得很低级?
陆静瑜撇嘴:是的!
那天下午时,雪下大了,道路能见度极差,周育平带着陆静瑜来到书吧门口,发现大门紧闭,挂着一块CLOSED的牌子。周育平嘲笑道,老齐这店吧,说起来也是格调,打烊就打烊呗。陆静瑜问,老板以前是做什么的?周育平说,中学的语文老师,是我们城里小有名气的诗人,一直单身,听说年轻时候女朋友很多,至今也不少;这个店在十年前可有格调了,现在不行了,没人来了。陆静瑜说,原来这么破烂的城市里也有文艺的角落。周育平点头说,这种角落,北京多,男男女女都有,我们这种小地方就相对乏味,人活得很没劲,大家只想挣点钱,没有什么精神生活。陆静瑜问,什么是精神生活?周育平知道她在揶揄自己,说,你肯定觉得我像个文盲,对吧,我花钱买文凭的这事儿老齐也告诉你了,但其实我还是挺爱看书的,我在北京炒菜那馆子边上就是卖盗版碟的,我知道侯孝贤,我还知道蔡明亮,比他们更牛逼的是杨德昌。陆静瑜说,好好,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去念点书,不要成天晃着。周育平学着北京腔大声说,俗了,俗了。
两人往酒店走去,陆静瑜忍不住问:车也没了,工作也没了,我看你心情还不错嘛,为什么。
周育平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王宏卫死了,我一下子轻松了。
陆静瑜问,轻松什么,复仇感吗?
周育平说,不是不是,我怕你是一个固执的人,咬住那三万块不放,那你迟早会被王宏卫打断腿,现在三万块反正是要不回来了,咱俩都安全了,你一定要记住,在这座城里,遇到警察,你是台湾人,遇到流氓,你只是一个女人。
暴雪落下的那个下午,周劭在火车票代售点排队,买到了一月八日往上海的车票,令人绝望,那是一张站票。
周劭回忆五年来经历的春运,往返总计十次,其中七次是超过一千公里的长途跋涉,节前返回总部的那一趟最为恐怖,也就是几亿人勠力同心要回家的狂暴之旅,从电视上看,几乎是壮美。所有的外仓管理员都会在这个时候揣着一年赚来的辛苦钱返回家乡,周劭却是例外,家在上海(而且无家可归),从上海火车站换乘长途汽车到达总部只需要三个小时。这也正是童德胜派他到H市的原因——只有他周劭愿意回上海,只有他周劭面临着提拔副课长的前景,只有他周劭不会在狂暴之旅中失去理智,把骨灰洒向沿途的铁轨或者是干脆忘记在行李架上。
周劭回到凌明心住处,她已经把旅行袋放在桌子上,手里拿着那束百合。周劭拿过她的车票确认,当晚六点半到站,去往重庆,硬卧,车程大约五十个小时。周劭说,到站发条短信给我,路上万一有什么麻烦就找乘警,卧铺乘务员可能会把你的车票和身份证一起收走,记得你叫朱晓琳,你是本地人。凌明心说,这个朱晓琳长得和我很像,也许我就是朱晓琳,我身份证丢了最后落在假证贩子手里,你又给我买了回来。周劭说,低概率事件,也不是没可能。凌明心说,从现在开始我叫朱晓琳,世界上没有凌明心这个人。周劭这时有点不耐烦,说,别再讲这些了。
周劭计算着这个冬天的路程,像计算着一笔巨大的债务,脑子里一片混乱,必须花时间捋清。两人出门时,童德胜打他的手机,告诉他:南京仓端木云不告而别。周劭脑子里一片空白,问到押在总部的文凭。童德胜说:我认为端木已经不需要什么鸡巴文凭了。确实,对周劭来说也是同样,那张大学毕业证书在二〇〇五年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满世界都是废纸和假证。童德胜最后说:我可能要停职,你尽快回总部,你的升职报告已经送到督导组去了,并且,陆静瑜很挺你。周劭却说了一句大实话:童老板,你的管理体系崩溃了,让我怎么来接盘?童德胜大声说:没那么严重!
周劭反锁了门,把钥匙揣进口袋,带着凌明心上路。大雪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周劭想打车去火车站,但这个当口道路变得难行起来,街边站着很多人拦车,却不见有一辆车停下。他果断地回到新村后面的一条夹弄里,叫了一辆三蹦子,车主要了五十元,按路程算,大概是出租车的两倍价格。周劭答应了,让他不能再加价。回到新村门口接凌明心,她的红围巾和百合花上都沾满了雪。
三蹦子在大雪中开着,隔着玻璃窗,街景模糊,车速显然超过了快车道上的汽车,这让周劭稍稍放心。他对凌明心说:现在,你是凌明心还是朱晓琳都已经不重要了,把你送上火车,我走了以后,你就是你自己了。凌明心说,有可能整个世界只剩我。周劭说,别说傻话,坐火车没那么诗意。
一刻钟后,车子到达火车站,周劭没想到会这么近。下车后发现停在一座天桥下,距离车站广场还有好几百米。车主说,不能再进去了,他的三蹦子有可能会被警察没收了。凌明心已经拎着行李袋往广场跑去,周劭只得追上去,在上天桥时,两人发现广场被白雪覆盖,更远处的候车楼顶层的大钟完全看不清指针,一些穿大衣的武警士兵正在广场一角列队。
周劭说,他妈的,春运已经开始了。
他们在走近候车大楼时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两名协管员在雪中拦住他们,要求看身份证。周劭紧张起来,希望凌明心不要出问题,然而她的动作比他更快,从口袋里掏出朱晓琳的身份证递给协管员看,并且说,我叫朱晓琳。协管员瞄了一眼,把身份证还给她,注意力落到周劭身上。周劭松了口气,一边找证件一边想,这姑娘不知道跑了多少码头,应付这种场面根本不慌,我竟然曾经以为她是疯子。等到两人踏进候车楼时,一名便衣和几名配枪巡警再次拦住他们,放过了凌明心,直接让周劭出示身份证,并登记在册。周劭明白过来,这是在拉网盘查,可能是因为枪案,可能还有其他事情,谁知道呢。H市的候车大厅也在装修,光线不太好,但此时尚未进入春运高峰期,旅客不是很多,两人找了空位子坐下,周劭看墙上的电子牌,去往重庆的火车准点。凌明心说:终于可以见到爸妈了,高兴。
周劭顺口问她:你在外面晃荡了多久?凌明心说,上次不是说过了吗,两年。周劭实在不记得,又问:男朋友为啥在北京?凌明心说,其实已经分了,钱嘛,他也花掉了,我到处走走,有你这样好心的大叔收留,或者是去见网友,各种网友,既有男的也有女的。周劭问,女的会收留你吗。凌明心说,当然,如果投缘,女的比男的更好,男的终究啰唆一些,但我不是拉拉。周劭问拉拉是什么。凌明心说,女同志。过了一会儿,就在周劭掏钱给她的时候,她说:其实我还真的和一个拉拉生活过两个星期,而且发生了关系,但还是做不来女同志。周劭数了五张一百元,塞到她手里,说:天哪,这种事情你前几天竟然不告诉我。凌明心说:我可不愿意随便讲自己的经历,连黄泳的事情我都不应该告诉你。周劭说:对,不要对陌生人谈论自己,尤其在旅途中。
检票口开闸后,凌明心站了起来,把手里的百合花塞给了周劭,说这花要是上了火车恐怕会蔫掉,不如放回库房吧。周劭开玩笑说,难道把这束花献给黄泳吗。凌明心笑笑,拥抱了周劭,说:大叔,这一抱,既拥抱你也拥抱黄泳,再见。周劭说:再见,如果挣了钱,就把五万块还给公司,这样活得安心点。凌明心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随着人群走进检票口。
周劭想,终于送走了这孩子,此时此刻,感觉像是自己来到了另一个地方。他坐回到椅子上,用力搓自己的脸,困得像是要休克过去。又想,假如端木没有辞职,我应该打个电话到南京仓库,叙叙旧,很可惜他在这个时候跑掉了。
周劭倒在长椅上睡了过去,他梦见了公司总仓,在一万平米的大库房里,某年某月,他和端木云在其中寻找一种停产的外墙砖,报表显示还有两箱,而货位上却找不到它们的踪影,一定是被哪个冒失的装卸工挪到了其他地方。这是真正的寻宝大王游戏啊。端木云说,这样的困境可能只存在于卡夫卡的小说里,又或者被博尔赫斯以另一种寓言的方式书写出来。但是,在美仙公司储运部,这是现实的惩罚。如果你恰恰是个假人,在此寻找两箱不存在的瓷砖,简直妙不可言。
他醒来后,发现天黑了,手里的百合花不见了。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满处找钱包,在屁兜里找到了,钱和证件都在,再一摸,衣兜里的手机没有了。
陆静瑜订了三天后的机票到上海,她必须坐车从H市出发,到石家庄机场,然而暴雪降临,路面结着冰,交管局把公路封了。周育平帮她找出租车,没有司机肯走,他建议她继续走铁路。陆静瑜说,我不想再坐火车了。周育平说,这样吧,我借一辆车,把你送到石家庄去,咱们走省道。
车到以后,陆静瑜彻底笑倒了,还是那辆报废面包车。周育平懊恼地说,哪儿都借不到,只能把这辆破车借回来,还花了两百块钱,油钱自己出。陆静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算了,我坐火车,目前这种天气,即使到了机场恐怕也飞不了,你把这辆烂车还回去吧。
两人去酒店前台预订火车票,一张到上海的软卧。陆静瑜说,周育平,接下来几天你就不用来了。周育平说,我已经被裁员了,是吗?陆静瑜一时语塞,过了好久才说,我亲手经办过至少十个分销处的裁撤,是的,你失业了,春节之后也不是由我来处理H市的事情,另一位督导会过来监督仓库搬迁,我会调回总部去。周育平说,总部什么样子?陆静瑜说,一个很无聊的小镇,全是打工仔,比你待的这个地方更不如,你不会喜欢那儿的,它不值得你去。周育平说,周劭讲过一模一样的话。
后来,周育平搭讪似的问道:你春节回台湾吗?陆静瑜说:看情况吧,我很习惯待在大陆了。周育平说:为什么不回家,春节啊。陆静瑜不回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周育平忙说:我只是随口瞎问,每个人不回家都有自己的理由。
过了一会儿,陆静瑜说:确实,台湾是个岛,住在岛上的人,总是封闭一些,可是也习惯了漂泊。小时候我见过渔民,他们就是这样,一出海就要很长时间,海上什么都没有,生活非常枯燥,他们在船上工作,走了很远的路,却像是没有经历过任何路程,只有一天一天时间的计算,最后他们还要回到岸上。他们漂泊,但他们什么都没有见到,仍然闭塞无知,因为海洋太宽广,也太可怕。在大海的表面,什么都不能给予他们。那种漂泊感,非常孤独,非常消耗生命,却又带着宿命的意味。
周育平说:像大陆的货车司机,在公路线上走,走一辈子,也是这样。
下大雪时,周育平坐在酒店大堂等陆静瑜,她从电梯里出来,看见两个染金发的姑娘晃到周育平身边,聊了几句。陆静瑜站在远处等着,直到她们走了,才踱到周育平身边。周育平说,这是他的学妹,火电厂职校的女生。陆静瑜问,她们在这里做什么。周育平实话实说:不清楚,看样子是在接客做生意。陆静瑜又问,火电厂职校毕业以后应该做什么。周育平想了想说,本来是可以去火电厂上班的,叫作对口培训,但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二〇〇二年之后就只安排很少的岗位,大部分学生要自谋生路,当时很多学生闹,要退学,主要是学费还挺贵的,但学校后台很硬,拿它没办法,你知道在我们这儿蓝领最想去的就是电厂啊、石化啊、燃气啊,所有提供能源的单位,因为能源掌握在国家手里,他们想成为国家的人;开发区都是私企,工资低,福利差,随时都会被辞退。陆静瑜问,这里有外企吗。周育平说,很少,你看看这座城市,哪个外国人愿意来,即便是台湾同胞,也情愿选择山清水秀的地方啊,空气好,有漂亮美眉。陆静瑜说,台湾同胞开厂主要看政策,政策给得好才是首选啊。周育平说,我觉得不是这样,政策再好,空气不好没有美眉,你们还是不会来。陆静瑜说,胡扯。又说,年轻人要找出路是很困难,也许做厨师不错呢。周育平说,厨子也分三六九等,我是最低等的,厨子的好处是越做越值钱,比妓女正好相反,妓女越做越不值钱。陆静瑜听了,没有接话。
周育平忽然变得愤愤然,往外走时,远远望见那两个染金发的女孩在雪中跑着,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跑,反正不是被人追捕,而是高兴地跑,仿佛南方人第一次看见雪。周育平又加了一句:做妓女就不是国家的人了,而是国家的敌人。那语气完全是在赌气。
在街上,周育平说起他去酒吧找前女友的事情。他说我走进酒吧看到她,她也染了金发,我差点没认出她来,她完全完全变了一个样子,金色的啤酒女郎,闪闪发亮的妓女。陆静瑜说,胡说,啤酒女郎是一份正当职业。周育平说,妓女也是正当职业,归根结底是我太穷了,我他妈的一看见闪闪发亮的东西就知道买不起,拥有不起。陆静瑜嘲笑道,然后你就把它们想象成是妓女吗?周育平不答话,在街边抽烟,一会儿之后又像释然,说:我为什么要提起她呢,没道理。陆静瑜觉得他伤感起来,看上去像一艘风雪中停靠在岸边的木船,仓皇又安静,再没有什么值得述说的。一切都太平常了,即使是风雪,也司空见惯。
到黄昏时,陆静瑜独自走到书吧,看到玻璃窗里透出的台灯光,便推门走进去,点了一杯美式。书吧老板有点惊讶,问她为什么这种天气独自走过来。陆静瑜笑笑说,随便散步,也就走到了这里。书吧老板问说,台湾不下雪吧,这种极端气候。陆静瑜笑笑说,台湾台风和地震比较多些,冬季通常平静,下雨而已。
两人继续谈论天气,似乎可谈论的也只有天气,而天气确实有无数谈论的可能性。书吧老板说,这座城市冬天永远是灰蒙蒙的,雾重,火电厂造在城市西侧导致顺风飘来的灰尘弥漫全市,人们紧闭门窗,除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问到雪灾,书吧老板说,这样的大雪也不常见,但每年因大雪而封路是必然的,总有那么几天,城市陷入半瘫痪状态。陆静瑜说,南方是一下大雨就瘫痪。书吧老板说,城市瘫痪也有好处,人们可以坐下来看一看、想一想,不过对这里的人来说,意义不大,这里的人们把天气看成是天气,把生活看成是生活,以及,昨天就是昨天,未来就是未来,每一件事情之间的关联对他们来说都很稀薄。陆静瑜说,当你被大雨淋湿,能想到的恐怕也只有躲雨。书吧老板说,在南方,人们把下雨看成是死亡的象征。陆静瑜问说,你在南方住过吗。书吧老板说,没有,我只是从那本小说集里看到的故事,那本《逆戟鲸》。陆静瑜说,这本书被我放在酒店了,这本书的作者名字我见过,他可能是我们公司的一名员工,你认识他吗。书吧老板说,没有见过,他们是一群混地下文学论坛的小孩,各行各业都有,从未获得主流文学界的认可,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生存,你说他是建材公司的职员,我一点也不奇怪。
后来,书吧老板问起美仙公司总部,问到气候,问到人口。陆静瑜说,靠近上海,在一座小镇边上,小镇大概有一万人,工业开发区的人口可能在五万左右,这两年人数有所下降。书吧老板问,为什么。陆静瑜说,竞争不过周边的开发区,有些厂搬走了,工人自然也就走了。
书吧老板说,周育平和我说,他想去总部谋职。陆静瑜问,他想做什么呢,总部销售员吗。书吧老板说,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这个地方显然已经不适合他待着了,他母亲病情不好,有一天过世了,他就可以离开这里,他在等这一天。陆静瑜半晌不语,后来,周育平推门进来,拍打着风衣上的雪,对陆静瑜说:我四处找不到你,一猜你就是来了这里。
周劭在公路上走着。H市彻底被雪覆盖,伴随着严寒,户外各处结了一层冰壳,把车辆、电线杆、树木全都封了起来。在无人的郊区,一切显得忧郁,公路偶尔有车开过,雪块从远处松枝上落下,像微型的雪崩,另外还有一种轻微的叮咚声,不那么清晰,找不到声源,像幻听。他在公路上顶风走了一个小时,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路,无论如何库区都没有那么遥远啊。他想,天黑前如果到不了库区,我可能就冻死在这里了。他回头看看自己的脚印,从远处迤逦延伸到自己脚下,尽管能见度很差,但H市的电视塔还是能看出轮廓,说明他根本没有走出多远,也许只有五百米。最后,他看到了矗立在公路边的两栋高楼的影子,坚持着走到了饭馆,胡小宁戴着红围巾正在雪中发呆。
周劭说,给我一杯热水。
这天下午,他缩在饭馆里看电视,新闻播报着一起大雪中的车祸,五辆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追尾,新闻下方的滚动字幕要求H市的党员干部原地候命,排除雪障。胡小宁坐在周劭身后,说: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一次追尾,大概有十辆汽车,有一辆奥拓被前后的卡车挤成了废铁。周劭说,我见过三十辆汽车追尾的,在沪宁高速上。胡小宁说,壮观吧。周劭说,没什么壮观的,我用我的脸把依维柯前座的椅背撞断了。胡小宁不语。周劭想,她可能想起黄泳了吧。
冷场了一会儿,胡小宁说,去年我看过一本美国电影叫《后天》,真是可怕。周劭说,那是一部很傻的电影,故作惊悚。胡小宁说,可是很好看啊,我喜欢看世界末日的电影。周劭随口说,其实呢,不会有世界末日的,都是胡想,既没有世界末日也没有拯救世界,只有某个人活不下去或者活下去了。胡小宁嘟哝了一句,他没听清,饭馆里干活的人聚拢过来,一个瘦小的中年厨子,还有那近似智障的打杂小伙子。周劭问另一个姑娘的去向,胡小宁说,她聪明,前几天天气不错就回去啦,剩下我们几个人,看来跑不掉了。这时饭馆老板娘从外面进来了,大声说,我看这天气咱们也甭干了,趁早歇工等明年吧,你们都收拾收拾回家过年。众人一起哀叹,这种天气!
智障一样的小伙子说,目前最重要的是安全,想死的人就冒雪回家吧。周劭转过脸去看他。小伙子长着一张凹进去的脸,嘴唇上蓄着浓密的汗毛,满手油腻。周劭问,哪儿人呀。小伙子说,东北。周劭说,全中国只有东北人是以三个省份的面积来定义自己的故乡的。小伙子郁闷地说,我铁岭,看不起东北咋地。众人笑了起来,说你们铁岭在东北是块招牌,为什么呀。小伙子说我他妈的也不知道,铁岭怎么了,连东北人都嘲笑铁岭。几个人依次说了自己的家乡,厨子是本地人,又说自己祖籍河南,众人嘲笑说防火防盗防河南人啊。厨子笑笑说,我不吃这套,你们随便笑吧。胡小宁是安徽人,报了个县城的名字大家都没记住,反正是全国贫困县。轮到周劭,大伙就说哎哟他妈的上海人简直没法说,上海人啊,你们最恨外地人,对吗。周劭也笑了,说我操,没你们想得那么可怕,欢迎去上海谋生。老板娘就说,周劭兄弟一直忧心忡忡的,今天好像心情不错嘛。周劭说,我他妈的是太丧了。厨子又要他说说公司发生的杀人案,谁杀的,为什么杀。周劭说,等明年开春雪化掉,说不定你们屋子后面还能掘出一具尸体。老板娘大为不快,连呸了几声。
几个人在屋子里抽烟说话,雪下得更大了。老板娘抱怨说店里吃的东西也不多了,不但不能开门做生意,再熬下去连他们自己都会挨饿。这时听到库区传来沉闷的一声轰响,饭馆离库区并不近,正常的声音是传不到这儿的,周劭立刻站了起来说,我操。胡小宁问怎么了,周劭跑了出去,对身后的人喊道,应该是房子塌了。
出乎意料,倒塌的不是库房,而是库区办公室,整片屋顶塌了下去,像一块被砸碎了的奶油蛋糕。周劭站在雪中想了一会儿,认为自己无法扒开雪和瓦片的混合物,他心里的念头是文志刚这个白痴千万不要在里面。
到了这天傍晚,几个人合力扒开了一部分坍塌的屋顶,厨子挖出了一台传真机,没砸坏,接着发现昆明犬死在了笼子里。但是厨子说,这狗有可能是饿死的,它的肚子完全是瘪的。胡小宁说,最近几天,文志刚都没到饭馆来吃饭,他似乎是失踪了。老板娘说,还有张范生啊,这些人都去哪儿了?
顺着文志刚经常走的那条路,周劭来到库区边缘,小路已经被雪覆盖,远处的树林十分模糊,树木像是被冻住了,一动不动。这时他想,世界末日是什么颜色的?核爆炸之后的灰色,火山喷发的红色,海啸也许是蓝色,冰川纪突然降临是白色。这就是电影里的世界末日,每一种颜色都是精心安排的结果,每一份死亡都继续承担着叙事功能,浑然不顾时间已经停止。
周劭回到库房,听到屋顶上吱吱的声音,像是超重之下房梁在尖叫。他拎了自己的箱子走出去,忽然想起黄泳的骨灰盒,又走回去,连着纸箱一起挟在胳膊下面出了库房,把门锁了。这时厨子他们抱着传真机,已经走出很远了。
几个人回到饭馆,喘了口气,大眼瞪小眼。周劭说,我必须睡在你们这儿,不久库房也会塌的。老板娘说,楼上有张旧沙发。周劭问,有虱子吗?老板娘说,什么什么?周劭重复了一遍,虱子。老板娘说,你还有得选择吗?周劭摇摇头说,我们会被困死在这里的。铁岭的小伙子说,你们南方人矫情,这种雪根本不算什么,在东北,雪下到胸口那么高,大家都不当一回事,钻被窝里睡呗。周劭说,来,我问你,在东北如果有人死在雪地里,被雪埋了,会怎么样?小伙子说,不知道,我只听说用酷刑,把人脱光了往屋外一送,身上泼一瓢凉水就什么都招了。然后,周劭听到老板娘尖叫起来,我操你妈,你把什么东西请进来了。周劭说,哦,黄泳的骨灰盒。又听到一声尖叫,胡小宁昏了过去。
晚饭前,周劭给童德胜打了个长途电话,童对他说,陆静瑜快要回总部了,她事情办得很不顺,会有新的督导在春节后过来。周劭说,你听清楚了,我手机被人偷了,现在连库区办公室都塌了。童德胜假装镇定,实际上是无言以对。周劭说,你反悔了。童德胜说,爷,本来以为可以封仓、交接,现在看来又不符合流程了,你的仓库里还有价值五十万的货,你走了,就全完了,我希望你守到春节以后,我找人来替你。周劭说这是绝不可能的,春节我要去安徽找端木云。说完挂了电话。
这天夜里,周劭和铁岭的小伙子喝酒,喝得糊涂了,睡在楼上的客房,那里有一台旧电脑,用的还是球面显示器,不能上网。小伙子说,胡小宁平时就在这里学电脑。周劭躺到沙发上,被子里没有虱子,也没有跳蚤。这地方他曾经来过,但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也不再有清凉的气息。他想起丽莎,几天前出现在饭馆门口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她,尽管无法确认,他还是猜测,是她,而且和张范生的失踪有关。但这件事他一点也不想介入,既不想告诉警方,也不想告诉自己。他想起有时候,仅仅是有时候,当他躺在某一间库房里的床榻上,抬头看到屋顶,那里可能横着粗糙的木制房梁,可能是坡形的石棉瓦,可能漏光,但通常看不到夜晚的星光,睡意从那些地方涌下来,当他的身体向上浮起时,会想到这一切有可能塌下,连同整个天空。
到第二天早晨,他被来来回回的细碎脚步声弄醒,穿上衣服走到天台上,用自己的脸测算了一下,大概有零下十五度,下了一夜的雪已经停了,刮起大风。天色微亮,胡小宁正从公路那边蹒跚地走过来,手里提着一把铁锹。周劭冲下楼,在饭店门口拦住她,问道,你是不是把纸箱给埋了?
胡小宁说,滚开,无聊。她指指饭馆一角,原先供着财神的位置上,现在是黄泳的骨灰盒。周劭哑然失笑,又觉得笑得很不得体,找了一张离骨灰盒最近的凳子坐了下来。胡小宁说,我今天下午就走,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了。周劭说,是啊,雪停了。胡小宁说,下雪我也走。周劭就一直坐着,盯着胡小宁,铁岭的小伙子起床后,也蹲在一边看她,像动物园里发愁的猴子注视着往来游客。胡小宁不理他们,从自己的屋子里收拾出了所有的衣服,装进箱子,又抱出了一个粉红色的心形靠枕,夹在胳膊下面,连午饭都没吃,沿着积雪的公路匆匆离去。如果没有那个靠枕,她确实很像《后天》或是任何一部世界末日电影中的角色。
铁岭的小伙子说,我估计,天黑前刚够她走到市区的,晚上还会下雪。周劭说,没那么久,顺风走,一个小时走到市区搭公交车很快就能到火车站。说到这里,又摇摇头说,我还是不应该把黄泳的骨灰盒带进来,听说胡小宁曾经喜欢过他。小伙子说,你别以为她离开这里是因为骨灰盒,不是的,她离开这里是因为我。周劭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了。小伙子说,我想和她谈恋爱,但是她嫌我穷,难看。周劭说,他妈的,既然你很喜欢她,为什么不送送她。小伙子郁闷地说,她不要我送,她说她有很多梦想,一看见我,她的梦想就打碎了。周劭听了大笑起来,对小伙子说:你可能永远失去她了,她这样子不会再回来了,即使过了春节,也不会。
铁岭的小伙子问,你怎么知道,她跟你说过?
周劭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觉得这小伙子已经笨到无可救药。
H市的火车站正如陆静瑜所说,脏乱无序,散发着动物园一样的气味,即使下大雪的日子,它也还是那样。隔着车窗,陆静瑜看到很多人在雪中艰难地走向远处的候车大楼,这时出租车司机说,开不进去了,你们下车。周育平急了,说这儿离候车室还很远哪。司机说,闹雪灾又是春运,不给进了。周育平无奈,只得下车,从后备厢拽出了陆静瑜的滚轮箱子,两个人跌跌撞撞往车站去。顶头而来的风吹得他眼球都在发颤。
陆静瑜戴着墨镜,反光率极高,周育平看不到她的眼睛,只能从镜片上看到一个被风吹傻了的自己。两人上了一座天桥,周育平在结冰的桥面上趔趄了一下,陆静瑜却没有等他,继续往前走。周育平说慢点啊督导,你知道该怎么走吗?
陆静瑜站在天桥上向下望,这时她意识到H市并不是一座小城,从火车站的规模可以看出来,人非常多,即便是下大雪的天气里。从天桥到候车大厅之间隔着大约有五百米,道路两侧用半人多高的铁栏杆护着,中间是车道,人在两边走着,车道堵得像一条漂满垃圾并且倒映着灯光的肮脏河流。更远处的广场上,护栏搭成迷宫状,人群排成队,沿着一条十二指肠般的道路往前蜿蜒挺近。陆静瑜倒吸了一口冷气,从这里走到候车大厅,保守估计得花一个小时。周育平走上来说,你买的是卧铺票,软卧有一个单独的候车室,你得跟我走。
陆静瑜说,每当我看到这种场面,总是觉得,人太多了,太多了,显得很卑贱。
两个人果真是如履薄冰地走过了天桥,下去之后就在人行道上慢慢挪动,一直走到广场前面,看到鸦群般的人,全都在往里挤。周育平带着陆静瑜绕过了广场,到了一个似乎是托运行李的地方,一下子空了,马路上也没有汽车,路中间有一块黑色的正方形,特别醒目,走近一看是窨井盖被揭走了。
周育平说,很多人买了软卧车票还在候车大厅排队,他们不知道软卧是有专门的候车室的。陆静瑜问,为什么不提示呢。周育平说,因为有时候,软卧候车室会停用,你走到这儿发现停用了,就得再走回候车大厅,所以还是不提示为妙,我希望今天它没有停用。陆静瑜说,啊,真是一座古怪的城市。周育平说,没有什么是肯定的,在这儿你必须问自己的运气。
两人走过了窨井,这一带的房子很高大,像是仓库,墙面都呈灰黑色,常年被煤烟炙烤过的样子。周育平又说,这条街到了晚上是犯罪高发区,主要是抢劫。陆静瑜说,我在火车站遇到过小偷。周育平说,人多的地方有小偷,这儿人少就抢,因为是去软卧候车室的必经之路,坐软卧的人都比较有钱。陆静瑜说,我也见到过抢劫的,不过是在台湾啦。周育平说,别往前走了,到了。陆静瑜看到一圈围墙,一扇铁门,院里种着高大的松树,层层叠叠覆着雪,门口什么标示都没有,像是个秘密单位。一个穿蓝棉袄的老人看过了陆静瑜手里的车票,让她进去,但拦住了周育平。周育平说我送她的,老人说不行。周育平说我知道规矩,补一张月台票,我得去售票大厅,但那儿人多,得排队,这样吧,我给你两块钱,不要发票了,你让我进去。老人冷冷地说,春运期间,软卧候车室一律凭车票进,月台票不行,想十八相送的就去候车大厅排队。周育平说,我给你十块钱。老人说,春运,你知道什么叫春运吗?
周育平一下子蒙了,低头找什么东西,这个动作再往下发展就是抡砖头拍人。陆静瑜心里慌乱起来,感觉他又要抓狂,忙说不要紧,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周育平喘了口气说,里面环境不错的,买一杯咖啡就可以坐沙发了,但那咖啡非常难喝,火车五点二十分才到,你可以睡一会儿,但别错过了车。讲完这些,他似乎是意识到,一切都讲完了,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嘴巴还在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陆静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摘了墨镜,凝视他很久才说:好吧,再见了,朋友。
周育平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快到天桥的时候,陆静瑜打他的手机。她在电话里说,这里环境不错,很暖和,咖啡确实很糟糕,她喝矿泉水。周育平看到漫天大雪急速落下,走到天桥上,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雪压低了。陆静瑜在电话里喂了几声,周育平才说,我心情特别差,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陆静瑜说,我听书吧老板说,你想到总部去找工作。周育平说,是的。陆静瑜说,上次我说的话也不全对,小镇虽然很无聊,但也许你可以来试试看。周育平说,我打算像周劭一样,做个仓管员,这样就可以满世界跑了。陆静瑜说,我可以推荐你进销售部。周育平说,我只想做仓管员。陆静瑜沉默了一会儿说,来了再说吧。
周育平举着手机,沿着天桥小心翼翼地走,对面过来一个人,背着黑色的双肩包,行走的速度很快,两人肩膀蹭了一下。周育平本能地认为这是个小偷,忙回身看了看,这人已经走过去挺远。周育平再往前走,看到三个穿皮夹克的人背着手从对面过来,步伐紧张,其中有一个是赵警官。周育平喊了一声,警官。赵警官愣了一下,猛拽了周育平一把,其余两人亮枪。周育平倒在地上,手机滑落到了天桥下面,随后听见一连串的枪响声。
周劭到火车站时天已经黑了,四周全是警车和救护车,鸣笛四起,灯光闪烁醒目,绝非普通的治安事件。交警封了天桥,指挥旅客从快车道进入站区,他看到天桥上很多警察的影子在晃动。雪一直在下,巨大的白光灯照着广场,人群皆为惨白色,仿佛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意志力,全都呆立在惨白之中。周劭想,胡小宁没说错,这是世界末日。
他走进售票厅,那里同样人满为患,几名武警战士努力维持着秩序,但更多的人,他们不是排队插队,而是疲惫地躺坐在地上。周劭点了根烟,一名武警战士迅速走过来制止。周劭争辩说,售票厅的大门敞开着,这里的气温和外面差不多,根本就是露天。武警战士说,出去。他只得掐了烟,绝望地看着墙上的列车时刻表,听到有人在脚下低声喊道,周哥。周劭低头看,原来是胡小宁,她蹲坐在地上,手中还抱着那个心形的靠枕。胡小宁说,我在这儿已经待了一天一夜了,什么都没吃。周劭说,你还没走掉?胡小宁说,我箱子不见了,被人拎走了。
周劭带着胡小宁离开售票厅时一直在想,这一幕好像发生过,对的,凌明心。但凌明心像是一个不曾存在过的人。又想,在凌明心的身上,某一瞬间我像是感觉到了辛未来。辛未来简直像是一座灰飞烟灭的城市,一列开进隧道却再也没有出来的火车。
两人走出售票厅,又走过广场,在一个很曲折的地方找了一家小饭馆,坐了进去,胡小宁忽然大哭起来,说箱子被人拎走了。周劭问箱子里有什么值钱东西吗?胡小宁擦擦眼泪说,倒没什么,全是衣服。这时周劭看到有一条人影幽灵似的从角落里站了起来,竟然是文志刚。周劭大喊起来,我操,我以为你死了。文志刚两眼血红,非常兴奋,往他们身边一坐。周劭说,来吧,今天我请客吃饭,人都到齐了,你也坐火车回家?文志刚声音发抖,说,刚才枪战。周劭说,什么枪战?文志刚说,警察和林杰枪战,在天桥上,林杰开枪,打中了一个刑警,自己也受伤了,他从天桥上逃下去,想往广场人多的地方走,刚下去,街对面的警察就过来了,把他打死了。
周劭问,确定是林杰?文志刚说,周劭你不知道啊,在我身上发生了可怕的事啊。周劭说,你别用这么奇怪的句子说话,好好说,用你平时讲话的口气说。
文志刚说:下小雪那天,我去追那条狐狸,我看见了它,一只灰色的东西,我举起弩朝它射了一箭,狐狸逃走了,我在雪地里没找到箭,地上有血,我猜是射中了,就追了下去,后来血迹没了,只有脚印,我顺着脚印走上了公路,不见狐狸,只看见一个人在前面走。这种天气,在公路上走着的通常是郊县农民,可是这个人的背影肯定不是农民,他还背着一个黑包,我有点奇怪,扛着弩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反正我就是不想走到他前面去。走了一段路,这人忽然转身拔枪对着我,他戴着墨镜和口罩,我吓坏了,站那儿不动,这人用枪指着我好久。我想,在这条公路上,他开一枪我就死了,不会有人来救我。我不是笨蛋,我见过枪,我侄子就是拿火药枪打劫被判了无期徒刑,如果换了其他人说不定会认为是一把假枪然后扑上去找死。反正,我就站在公路上呆若木鸡。后来,这个人没开枪,用手枪指指我手里的弩。我立刻把弩扔在地上。这人又指指山上,让我往山上跑。我就撒腿狂奔,我想只要我跑得够快够远,手枪打中我的可能性就越小。等我跑出去很远,再回头,发现这个人已经消失了。
周劭说:好,这个没舍得开枪打死你的人是谁,你总应该知道了吧?
文志刚说:我当然知道他是林杰,不但猜出来,而且认出来了,我和他喝过好几次酒,借过他的钱,他走路的样子很好认,步子抬得比一般人高。
周劭问:后来呢?报警了吗?
文志刚说:当然,他妈的就是我报的警啊。我看见林杰了,我想打电话给公安局说这小子有枪,可是他妈的我跑到山上以后发现了那条狐狸的尸体,我拎着尸体想回到库区,没走多远,遇到两个农民把我按住了,绑到了村里,说我他妈的偷狐狸。那个村是养殖狐狸的,狐狸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这帮人很蠢,也很血腥,你要是去一个天天宰狐狸宰貉子的村儿,你就知道有多血腥。这帮人打了我一顿,要我掏钱,我哪有钱?我就说,找警察,找警察。他们不找。关了两天,不给我吃饭。第三天我实在扛不住了,我说我就是杀人犯,杀了两个人,他们也害怕了,后来我告诉他们抓住凶手能立功,他们又高兴起来,立即把警察叫来了,我就说我不是杀人犯,警察很生气,我立刻大喊,我遇到有人用枪指着我啦。后来便衣刑警把我接走了,他们问我,拿枪的人啥模样,我不知道啊,戴着口罩墨镜一句话都没说。可是我说,这人肯定是林杰没错。警察就让我回忆林杰以前长啥样,找人画画,一定要把他的长相画出来。画了一整天,我始终觉得既像又不像,其中有一张居然画得很像你。
周劭说:别他妈胡扯,后来呢?
文志刚说:到昨天晚上,有一个带队的李警官进来问话,旁边有警察在看一叠身份证复印件,全是住旅店的。李警官告诉我说,自从发生枪案之后,全市住旅店的人都必须用身份证登记住宿,并且交上复印件,目前收集到这些。我就凑过去看,那些复印件太模糊了,全是年轻小伙子,根本看不清长相。
周劭说:这也是警方没办法了,林杰很可能根本没住店。
文志刚说:这么冷的天他能住哪儿?警察连澡堂都查了。
周劭说:他也许住在某个女人家里,也许找了份工作住宿舍,也许租房子。
文志刚说:不!他住店了。因为我记性好,我不但知道他是贵州人,还知道他的假身份证,一张是重庆的,一张是海南岛的,这是五年前张范生告诉我的。我一说,李警官眼睛就亮了,让查复印件,可是没有重庆的,也没有海南岛的,李警官就说,继续排查。熬到今天中午,有片警查到了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根本没有身份证复印件,只是草草登记了一下姓名住址,查到一个重庆的,叫张华,四十岁,已经住了一个月,上午就退房走了。我想想,林杰应该也就三十出头吧。那个李警官直觉很好,他说,这家伙要跑。刑警拉上我,追到旅馆,进屋一看,我也没搞明白,反正李警官就认定,这是个流窜犯住过的房间。李警官估算林杰去了火车站,按时间来说应该已经进站了,可能上车了,但也不一定,因为全堵上啦,晚点班次太多。于是一辆车载着旅馆的老板娘,一辆车载着我,往火车站开。李警官对我说,文志刚,就算人山人海,你也得把这家伙给我辨认出来,让他上了火车就麻烦啦,必须拦住。我坐在李警官的桑塔纳里,他猛抽烟,眼睛血红,对身边的小刑警说,冷静,车站群众多,必要时,不怕牺牲。天知道林杰身上带着什么,枪还是手雷?我还问他,你们有没有防弹衣啊。李警官看了我一眼,让我少问。然后我隔着车窗就看到林杰了,在人行道上,穿黑衣服,背一个黑色双肩包,往火车站广场顶风疾走,在雪地里他那样子太好认了。警察想下手但那片车全堵上了,既不能打草惊蛇,也不能审都不审就当场打死他啊。一群便衣下了车,雪地难走,刚到人行道上,林杰就上天桥了,李警官决定两头堵他,走得没他快,堵他的人还没到位,桥上就打起来了,然后他好像胳膊受伤了,下天桥要往广场去,那儿全都是人,李警官急了,非常猛,跳过栏杆,一边冲一边朝他打了五枪。
周劭说:我见过李警官,一看就知道是条真汉子,不怕死的。
文志刚说:我就在车里看着林杰或者是张华被打死了。
胡小宁问:你们说的到底是谁?
周劭说:一个假人,如果没案底的话,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了。对了,祝贺你拿到赏金,文志刚,应该有赏金吧?
文志刚说:不是赏金,是奖励,一万块呢,我可以退休了。
周劭沉吟着,最后才说:假如我是林杰,那天就一枪打死你在山沟里了。你拿到钱就赶紧走吧,不要留在库区了,好好去动个手术,治好你的腰病。文志刚问为什么。周劭说,你是个运气很好的人,不要问为什么,运气就会一直好下去。文志刚问,对了,我的狗怎么样了,好几天没喂了。周劭怒气冲冲,大声说:房顶塌了,它已经死了!
这天晚上周劭带着胡小宁在附近一家网吧里过夜,这一带的网吧通常不安全,但因为发生了枪战,判断火车站的治安会非常好。网吧里没什么人,显得清净,胡小宁对周劭说,加个QQ吧。她的头像是一个蓝色头发的少女。两人面对面坐着,隔着两台电脑,胡小宁在QQ那边说:我想学EXCEL。
周劭说:你还惦记着这件事,并不是学会了EXCEL就能去总部做报表的。
胡小宁说:那我该怎么办。
周劭说:我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胡小宁说:你的箱子里是黄泳的骨灰盒吗。
周劭说:是的,我得把他带回总部。
胡小宁说:会把他落葬吗。
周劭说:我不知道。
胡小宁说:我和黄泳之间没什么的,他后来和一个女孩好上了,他只是答应过会给我谋一份工作。
周劭说:有些答应不一定是承诺吧。
胡小宁说:文志刚说黄泳也是个假人。
周劭自言自语:我不知道。
后来,周劭对胡小宁说:很多人,就像火车开进隧道,但并没有出来,你去隧道里追问,发现那里空空荡荡,火车曾经冒着烟,发出巨响,像是在漫长的时间中疾驰了很久,它不可能消失,但确确实实,它竟然消失了。
深夜时,胡小宁撇下了周劭,独自走到网吧外面,觉得非常伤感。她没念过什么书,空余时间爱看一些爱情电视剧,有时也会看得嚎啕大哭,像是在梦境中遇到了伤心事。走到大雪中,她在便利店买了一包烟,一个打火机,点烟抽了一口,咳嗽不止,但是她觉得自己在雪中抽烟的样子很不一样。后来她想了想,决定放弃留在网吧里的心形靠枕,也不与那个令人讨厌的周劭说再见,甚至忘记他箱子里的骨灰盒。她把香烟夹在指缝中,走向售票大厅,打算再碰碰运气。
雪继续下着,广场上没有什么人,远处还有一些警灯在闪,走到一半她就觉得冻得受不了。进了售票大厅,连武警都不在了,很多人蜷缩在棉衣里,无不像逃难者,这情景仿佛是她想象中的世界末日。有一个窗口还在售票,但指示牌上显示所有的车次都满座。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在售票大厅里绝望地转了一圈,有一个女的提着行李袋走过来问她,要票吗,原价给你,去上海的。
这女的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黑色羽绒服,用一条烟灰色的围巾裹着脸,足蹬皮靴,身上有一股香水的气味,不像是黄牛。她的眼眉非常美丽。胡小宁说,我去蚌埠,到上海是坐过站了。女的说,这车在蚌埠停,有座位的,你可以中途就下车。胡小宁说,那我浪费好多钱。女的哦了一声,打算走,但胡小宁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可能在天亮前买到票,就追问说,你真的原价给我吗。女的说,是的。她拿出票,是下午的车次,但晚点了。胡小宁对了对墙上的电子屏,还有三十分钟就能开闸检票,她很高兴,付了钱拿过票。女的说,不错,咱俩同路,你没有行李吗?胡小宁说,我行李被偷啦,你也上车吗?女的说,我早说自己不是黄牛了,我两张票,同伴来不了了,天黑前我想退票,但窗口全是人,到了晚上他们又不办退票了。
两人往候车大厅走去,女的解开了围巾,露出一头浓密的波浪长发。进站时,安检让她打开旅行袋,很仔细地看了一下,问说刚才照出她包里有一把刀。女的从旅行袋的夹层里掏出一把细长的弹簧刀,说是削水果的。安检说,这是管制刀具,必须没收,看你是女的就放你一马,如果是男的,你恐怕要跟我去车站派出所。女的淡淡地说,其实我也想防身来着,你看我妹的行李就被偷走了,你们铁路上管吗?安检说,有事儿找民警。女的撂下弹簧刀,带着胡小宁走进了候车大厅。
胡小宁说,我其实很讨厌安检,尤其是女安检员,她们根本检不出什么东西。
女的说,也能吓唬农民的,我讨厌她们正气凛然的样子,你看她们衣服料子那么差,全都挂在身上。
两人没有耽搁,在小卖部买了几瓶水,一些装在塑料袋里、生产日期不明的面包,随即进了检票口。胡小宁问女的,你是做什么的。女的说,我在歌厅里上班。胡小宁说我是餐厅服务员,不过我打算去工厂里上班。女的说,我一辈子也受不了工厂。胡小宁当然知道“歌厅里上班”意味着什么,但是也没再问下去,月台上暗促促的,只有几盏节能灯照着,旅客三三两两,她觉得自己跟着一个魅影在走,车站那么多人滞留,而月台上如此冷清,一切显得不太真实。胡小宁走过很多夜路,有一次在山区,跟着一个小姐妹,走到荒凉的河滩上,迷了路,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她非常害怕,然而等她们上了一座大桥后,发现桥两侧的人行道上睡着一两百个农民工,都是在附近做道路工程的,空荡荡的世界忽然被填满,一下子踏实了。那种感觉和现在相反。她把这件事跟女的说了,然后她又说,我觉得自己像钻进了一条隧道,会消失掉。
女的笑了笑说,等会儿火车来了,你就又会被填满了。果然,深夜的火车卷着空中的雪片呼啸而来,经过她们眼前时,先是卧铺,再是餐车,到硬座车厢时胡小宁几乎是惨叫了一声,太多的人,在车窗暗淡的灯光中密集地拥在一起,胡小宁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必须将自己塞进一个人肉罐头中的恐惧。两个人上了车,从车门艰难地移到座位那儿,发现座位上已经坐着一对母子,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非常脏,睡着了。女的出示了火车票,让他们离开。那个母亲,也是脏兮兮的,用一种口音浑浊的方言求她,大意是让我的孩子搭坐一会儿吧。女的说,不行,你的小孩,太脏了,你应该把他收拾得干净点。
列车启动,胡小宁松了口气。一车人站着坐着,继续坠入梦里。空气浑浊腥臭,所有的人连同他们的梦一起腐烂发酵,但胡小宁确信自己可以到达目的地。
后半夜,列车不知道开出去多远,胡小宁从梦中醒来。她梦见自己坐在一间办公室里,眼前是一台电脑,屏幕上出现了EXCEL表格以及密密麻麻的数据,填满了每一个格子。这是她在过去几个月里唯一学会的“技能”,她知道技能很重要,但是梦到技能,却让她感到茫然。她想幸好我没有梦见黄泳,他已经死了。他在饭馆里说起EXCEL的语气就像她家乡小镇上的布道者在讲述圣经。她面对着梦里的EXCEL就像布道者死去后独自面对圣经,可那只是EXCEL。她觉得一片眼泪涌上来,然后发现身边那个女的并没有入睡,一直在好奇地望着她,问她做了什么噩梦。胡小宁说,我喜欢过的一个男孩他死了。女的问,怎么死的。胡小宁说车祸呀,有一辆卡车从他头上碾了过去,非常惨。这种事情可能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女的说,会过去的。胡小宁说,我决定离开我的伤心地,再也不回去了,那是个饭馆,在公路边,对面是一片仓库区,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这个女的沉默了很久,火车在暗夜里开着,寂静而拥挤,那些站立着的人也在昏暗的灯下浅睡。过了一会儿报站了,一些人窸窸窣窣地动起来,准备下车,火车停在一个站头上,透过车窗看到月台上成百上千的人。胡小宁低声感叹,天哪,他们肯定上不来了。女的问胡小宁,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得到这张火车票吗,因为我的那个朋友,也来不了了。胡小宁说,这你说过的。女的说,我的那个朋友,在江湖上走,运气不好,一直没挣到大钱,不久前他到这里,辗转找到我,要我跟他走。胡小宁问,是你的男人吗?女的说,算是吧,江湖儿女,他找到我,当时很落魄,我心里清楚,他要是挣到大钱就不会来找我了,也许会找其他女人,不过他太帅气了,我忽然厌倦了歌厅,就决定跟他跑。胡小宁说,可是。女的说,可是他没能来得成,就只能我自己走了,多出来的那张票,就到了你手里。
胡小宁说,那你岂不是很失望。
女的说,是的,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相信,他没有来。这个女的说着,把靴子脱了,双足搁在座位上,抱住自己的膝盖。她说,我想他应该也死了吧。
第二天早晨,胡小宁再次醒来后发现那女的不见了,旅行袋也消失了,身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胖大男人。不知道为什么,胡小宁忽然觉得失落,但也心安。她吃了一点面包,用纯净水漱了漱口,咽了下去。火车在平原上行驶着,天色迅速亮了起来,可以看到远处被雪覆盖的大地,缓缓旋转向后退去。这是一场下了上千公里的雪啊,胡小宁想起夜晚和那女的说过的话,很不真切,仿佛梦中所见。火车一直开着,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在身后,即便是昨天,也都像百年之前。胡小宁在座位上一直坐等,那女的却没有回来,直至蚌埠。似乎她是在中途下车了,但胡小宁并没有问身边的人。她记得有谁告诫过,走在路上第一是记得少喝水,免得上厕所,第二是,如果你丢失了同伴,你一定不要告诉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