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眉毛事件后,李白换了个打火机,是冯溪送的。冯溪经营着一家男士精品屋,各种来路不明的时髦衣服、箱包、配饰,大部分都还能用,除了柜台里的几块手表,那是假得不能再假。这个会发出叮咚一声的纯铜响声打火机,用冯溪的说法,多么悦耳的声音,真正的上等货。李白说家门口收垃圾的也有一个悦耳的铃,单一的音符并不能代表什么。
多年来,冯溪对李白的爱,就像这种悦耳的声音,本质上不是高级或低级的问题。一个曾经听过长笛演奏的男人,在面对打火机或垃圾车反复发出的叮叮声时,他能想到必然是:这家伙手闲,有点无聊。行了,不再展开了,简单来说就是冯溪有点单调,不是我的菜。李白对冯江说。
“钟岚也很单调。”
“进一步说冯溪是你妹,我不想做你妹夫,不想有你和冯海这样的大舅子,老冯这样的岳父。”
是的,你会心疼钟岚,但你真的心疼不了冯溪,尽管生在这样的家庭也有几分可怜,但她赢下了这家所有的男人,根本不用替她操心。“冯溪和叶曼,我只能替你去看其中一个。”李白说,“你自选。”
“那还是叶曼吧。”
“我情愿去看冯溪。”李白说,“我得先去找我爸爸,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会再也见不到他。也许是我挂了,也许是他挂了。”
出于某种情谊,他还是先去了一趟精品屋。一路上他怀疑自己有人格缺陷,我曾经是个决绝的人,至少对冯溪很决绝,怎么混成这样。接着他被一支葬礼队伍拦在了十字路口,当先一张遗像十分眼熟,仔细一想是农机厂的四姑娘,当年他被冯虎暴打的场面早已被李白写成小说换钱。他并不老,四十多岁,工厂关门以后从事什么职业不知道。李白呆呆地看着,直到这支小规模的队伍全部经过,才踏着几枚遗落的纸钱穿过马路。这时他已经想清楚,我没有人格缺陷,我只是不想让冯溪在我的葬礼上朝着我的遗体吐口水,她可能真的干得出来。
在李白遇到的姑娘中,冯溪才是读书最多的那一个,当然,全是地摊书。李白不会歧视地摊书,从有印刷术开始,革命和先锋都是从一堆粗制滥造的纸页上起家的(目前来说他情愿当一个小资产阶级),但冯溪的书未免过于地摊了,大量的言情小说,全是论斤称的货色,重点在于,言情小说并没有把冯溪教育成其中某一个女主人公,相反更为狂野。如果说钟岚只是动手砸几副碗筷的话,冯溪可以用整个灵魂砸烂李白本人。“回头我送你些精装本吧,别再看地摊书了,你这个喜欢高档货的人。”一进店,李白就企图反客为主。
冯溪正蹲在一排西装下面读书,守店生活很无趣,她已经读成了近视眼。“像你这种有阅读障碍的人才需要精装本。”冯溪摘了眼镜说,“大哥,我卖的就是假时髦,你以为我是傻逼呢?”
“溪溪,”每次李白喊她小名,都意味着输给了她,“卖衣服的人总是比厨子透彻些。”
“你来干什么?”
“火石没了。”
“伙食没了找钟岚啊,找我做什么?”
“打火机里的火石……”
趁着冯溪给打火机装火石的时间,李白试了两件西装,都不合身。精品屋装潢成欧洲风格,地板与护墙板俱全,整体为深棕色调,沉稳大方,淡淡的背景音乐是她最爱听的哀怨型台湾流行歌曲。李白的理解是,她过于强硬,需要各种各样的哀怨来中和一下。冯溪继续数落:别再贪恋宽肩膀的西装了,那差不多过时了,我知道你想做一个过时的人,但你不用混在一群傻逼中间装傻逼。李白越听越头大,将西装挂回原处,又查看裤子,皆为修身版,放得进腿放不进蛋的那种,确定近期的时髦货都是给猴穿的。若不是风气如此,冯溪看再多地摊书也休想将这裤子卖出去。
“有一本书上说,从生理角度,男人才应该穿裙子……”
“你十八岁时就给我看过这本书。地摊书!”冯溪将打火机抛还给李白,“可是你后来又说穿裙子对男人来说根本不是解放,而是另一种束缚。”她将“缚”念成了“博”,不过无所谓,能记得住李白的格言就是个好姑娘。
“我收回我的话,看了这样的裤子,我情愿穿裙子。”
“你想说的不是裙子,你想说的是光屌。你为什么不说光屌?”
“好啦好啦,不要再搞我了。”李白瘫坐下来。一名顾客进店,冯溪招呼了过去,等他离去,李白才开口问她到底遇上了什么麻烦,被何等男人骗走了啥。
“冯江已经跟我说过了,你要来看我。事情比他想的简单,有一个叫亮子的男人,前阵子跟我好了,借了我一点钱不肯还。你认识亮子吗?”本地风俗,名字后面带‘子’的都是流氓,李白像发抖一样摇头,表示自己不混社会。“后来我找了猛子、黑子、彪子、老鬼子一起上门,打了他一顿,把钱要回来了一半,另一半被他花掉了,写了张年息八分的借条完事。”
“太好了。”
“我比钟岚实在,没那么天真。”
有那么一些短促时间,冯溪也是沉默的、低徊的,像冲锋之后的士兵在战壕里休息,给了李白落荒而逃的机会。他跑到店外抽烟,经冯溪调校,打火机不但出火,响声亦更为清脆动听。李白再次思考关于“高档货的声音”这一命题(某种程度上他是在构思小说):钢琴,薄胎瓷器的撞击,美声女高音在午后的客厅里随意哼唱,HIFI杂志提到的某一套器材,黑胶唱片。而廉价的呢?少女们在街头小店买的风铃,一声自以为婉转悠扬的口哨,任意年代的叹息或鼓掌……抽完烟,他没有离开,走回店里问冯溪:“四姑娘你还记得吗?刚才我看见送葬的队伍走过,他死了。”
“你最近关心钟岚太多了,不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冯溪冷笑,“四姑娘——算了,我还是喊他真名吧,毕竟他已经死了。他叫王飞。前两个月他去翡翠花园看房——他在那片开了家房产中介公司,楼上掉下个砧板,正中脑壳,成了植物人。我还以为他能挺个三五年,说不定醒了,可是没有。”
“抓到肇事者了吗?”李白问,“翡翠花园在哪。”
“在开发区,二十层楼的小高层,查不到是谁。”
“也许应该让你爸去查查,老侦察兵了,再不济动动刑。”李白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冯溪瞪了他一眼,李白忙解释:“我在写一些关于凶杀案的小说,我向你保证,只要认真审讯,一定能找到凶手。像你爸那样当然也是不对的,他能打到嫌疑人全都招供。”
“他们家在索赔。最终结局,恐怕是二楼以上的住户集体赔钱,有了钱就什么都好说了。”冯溪沉吟道,“奇怪,这案子好像把你爸也牵扯进去了,看来你不知道?”
“他妈的,原来如此。我终于知道他出什么毛病了。”李白恍然大悟。
57
李忠诚想在翡翠花园买一套二手房,因为四姑娘告诉他,房子会涨。李忠诚跟着四姑娘进了小区,见密密麻麻一片高层,间距极近,大夏天的,三层以下都不怎么能晒到太阳。李忠诚觉得匪夷所思,吴里不是香港,地皮没那么紧张。四姑娘解释说容积率高是开发商的策略,单价比同等楼盘便宜好几百。来到一栋楼下,四姑娘停了脚步,往口袋里掏钥匙,还在给李忠诚讲周边配套,一块砧板当头落下,直接把人打闷过去。李忠诚正在锁自行车,只听咚的一声,抬头看四姑娘倒卧在地,顺着台阶翻滚下去,没出血,以为他发了心脏病,又拍脸又号脉。人拉到医院,经查发现脑子已经一团浆糊,必是被重物打了。警察扣下了李忠诚,没问出个所以然,到现场勘查,一名老刑警发现一块木制圆形砧板被收垃圾的抱在怀里,正打算溜走,连忙喝止,经审问是在不远处捡的,砧板上留下的全是那个家伙的指纹。这就是事情的经过,上了本地晚报新闻版。
“根据你的描述,北窗都是厨房,想必是把砧板洗干净了架在窗口晒,不慎掉了下去。当然也不排除有人从后面那栋楼的南阳台飞出一块砧板,那就是故意杀人了。”李白分析,“应该立即盘查各家,只要家里没有砧板的、砧板是新的、砧板上的残留食物与住户排泄物吻合的,统统都有重大嫌疑。当然也不排除谁家有两块砧板。我们家就有两块,对吧?”
“我们家一块塑料的,一块木头的。”李忠诚说。
李白摸摸李忠诚的头,似乎是想确定,他没有被砧板砸着。李忠诚有点秃了,囟门位置的头发变得稀薄,像一朵边界模糊的星云。他一生阅尽荒诞,以至于李白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意味着荒诞,是上帝送给李忠诚的最大的荒诞。幸好,他已经五十多岁,基本顺利地度过了更年期,男性的,较为暗涌的内分泌失调。只要他表面上不发疯,暗涌就暗涌吧。李白对父亲生出一种难以启齿的同情。“事发之后,我每天都去医院探望四姑娘。”李忠诚说。
“但愿他不是死在你怀里。”李白对逝者毫无尊重之心,他坚信一个人死了就应该遭到恰如其分的诋毁,这表示其人已经身处快乐天堂。李忠诚捶了他一拳。“我要找到凶手。我现在每天都去翡翠小区,看他们扔什么东西下来。”
“我也去。”李白说,“我和你一样,没鸡巴事情可做了。”
得再过两年,李白才会知道翡翠小区的开发商陈量材先生,他赞助的吴里市“陈量材文学奖”,只办了一届,有一万块钱的奖金,当然李白也没拿到奖,钱多钱少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陈量材先生的楼盘从吴里古城绵延至开发区,翡翠小区是他的得意之作,也是本地首开的高层住宅,据说住高层空气好(那么五楼以下给谁住呢,李白问)。常年生活在破烂平房区的李白是无法理解高空抛物这种生活习惯的,吴里人热爱高空抛物,什么都往下扔,日常是剩饭剩菜、烟头茶水,夫妻吵架时则需要大伙发挥一下想象力了,有一次他去梦梅新村,一位狂怒的主妇失去理智,从六楼抛下了一把菜刀,砍中了邮递员的自行车。现在,他们可以体验一下由五十米高空扔下重物——冷兵器时代直接进化至太空作战的新鲜感。
“确实有一种重力加速度的眩晕。”李白走进了翡翠小区,来到事发那栋楼,坐电梯上到二十层,从楼道窗口试验性地扔下一枚硬币,接着他看见对面楼里有人扔下一包垃圾,它在落地后轰然炸开。“犯罪心理学上认定杀人、虐待、纵火的快感,应该把高空抛物也加进去,否则无以解释他们为啥要这么干。”
就是在这个地方,李忠诚已经站了整整十天,长久仰望导致他低头以后嘴巴都合不太拢。李白建议他搬一张椅子过来,可以不必那么费劲。李忠诚嫌麻烦,未及说话,一张破藤椅从天而降,落在草堆里。
“我想知道他们还扔了什么。”
“白天扔得少,到下班回来,就像轰炸一样。”
“找到扔砧板的了吗?”
“没有,那栋楼里正在打官司赔钱,他们现在只敢往楼下吐痰。”
“你考虑在这里买房吗?”李白说,“考虑一下吧。”
“前阵子有人出价收购我们家的房子,我觉得房子很破,可以换一套新的。现在想法不一样了,我情愿死在我的破房子里,不会有人朝我头顶上扔避孕套,用过的。”
这天夜里回到家,李白看到李忠诚的房间里挂着一枚胸罩,白色,棉质。李白痛骂:“你他妈的活回去了,冯江都不再干这个了。”李忠诚惶然解释:它真的落到了我头上,当然不是故意扔的,是被风吹落的。李白问:“那又怎样?”李忠诚继续解释,落下来的一瞬间他差点吓昏过去,以为是砧板、菜刀,或别的什么致命之物,他的心脏猛烈收缩,血压飙升,更难堪的是小便几乎失禁。他决定把胸罩带回家——就当是留个纪念?
他的行为无法解释,其中必有色情含义。父亲的更年期过于沉寂,没有摔盘砸碗,没有暴躁,没有面部潮红,在李白看来,约等于发育不良的儿童。好吧,那就这样吧,写小说的经验告诉我,不要为某种已遭压抑的心理运动寻找明确的轨迹,不要替李忠诚思考,那种思考最高水平也就和嘀咕差不多。不要嘀嘀咕咕,要等这个致命的胸罩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尽管胸罩的故事已经被讲得太多太多。
我应该去一趟上海,把那份合同签了,我在吴里待得太久了。李白告诉自己。
58
在他与叶曼短暂欢爱的日子里,南方似乎已经变得不可相认。雨水与地铁分别拉扯着这座城市,缓慢与快捷,浪漫或现实,时髦生活及讨口饭吃,仅需将自己纳入一次下班的人潮就能体会到的分裂感,与形形色色的人以同一面貌出现在庞大的交通枢纽,继而为了爱或爱欲走进一条寂静的小街。在这场短途旅行中你一再变身,一个古典的人,一个现代的人,一个属于今夜的情人,一个事后抽烟的没有年代感的人。
“我们这也算爱情吗?”她坐在窗台前嗑瓜子,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一种感叹。
“你不会问盒饭是不是饭。”
“我这几年的爱情,就像开筵吃饭,端上的尽是凉菜,没有主菜。”
“这是个好比喻,我要用到小说里。”
“不要让你小说里的男人讲这句话,很low。它专属于女人。”
好的,但愿我是你的零食,而不是菜。另一场可以被简述的爱情故事,她与男友刚刚和平结束了长达一年半的恋爱关系,具体而言,建筑设计师参加了本市某个角落里的小型群交派对,消息走漏了。李白对群交这个词相当敏感(谁不是呢),竖起耳朵想听个究竞,妈的,这年头,捉奸捉双已经不刺激了,捉三捉四才好玩。叶曼却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细节可讲的,如果你想知道,就到楼下去买张日本DVD吧,任何货色都有。
不,我对这种碟片没有爱好,我宁愿夜深人静看点正常的片子,文艺的,枪战的,我最喜欢的其实是追踪杀人狂的那种,丝毫没有色情含义,如果你看这种片子看勃起了那你的麻烦就大了。总而言之,我不喜欢把自己看勃起了。李白嘟嘟哝哝,完全岔开了话题。叶曼不语,看着他说。渐渐地他又回到了原点:我想听听群交的故事有什么不一样的。
“不讲。我只能说,性质严重,约大于我和你之间的事。”
“半吊子国产精英最擅长的还是盘算事情的性质,不管海归或文青,这说明我们的基础教育做得很扎实,至少是公平的,小学都一个班上出来的嘛。”
“丢你老母,难道看不出我在讽刺你?”
李白叼在嘴里的香烟,此前像唢呐一样昂起(对不起,这里不能使用“勃起”),现在像洞箫一样低垂下来。这代表了他的一种显而易见的情绪,顺便说一句,叼在嘴巴右边代表得意,左边代表拧巴,这不值得多谈。功臣难过太平关,他望着叶曼,像等候发落。现在他们之间可以坦荡地谈论任何问题了。
“我对性关系的认知是从周安娜开始的。”叶曼说。
“请不要再谈论一个久远的、已经消散的名字。”
然而她已经开始讲述。她大学时的男朋友包括一个事业小有成就的装潢设计师、一个性取向正常的拥有团队的造型师,一个些微落拓的流行唱片制作人。很幸运没有大学同学,不然肯定被周安娜办了。她喜欢有工作的男人,在工作中体现某种价值(或者所有的价值),但不包括土了吧唧的上班族。“我理解,都是些跟艺术沾边的,肉边菜。这个无需解释。”李白插嘴。大学毕业以后,情况差不多,建筑设计师,知名刊物编辑,民营出版社小老板。这些人的共同点是,各自拥有独立的世界,可以向她部分打开的世界。另一个共同点是,他们都不太忠贞,或者容易情绪失控。她不确定,这是否属于窥探独立世界的代价,在这座城市里“不太忠贞”和“易怒”只是一种最轻微的错误罢了。有一天她想起周安娜,一个在她少女时代被指认为淫乱的人,从未想要进入谁的世界,相反是向一群逼崽子打开了某个世界。
“这个世界并没有被周安娜轰炸过。”李白伤感地说,“不必让她为难你。”
“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于,我反思了过去的恋爱,我总是被一个男人已经建立的世界所迷惑,我非常幼稚地想要进入其中,这使我的爱情显得廉价。谁知道呢,也许只有很少一点爱情,也许根本不是爱情。这两者没啥区别。”她说,“而你的世界,简单又混乱,没有人经营过,里面尽是些你自己才懂的东西,甚至是不懂装懂。我是个要脸的人,不会因为凉菜太多而为难你来做主菜。”
得是对爱情有多失望的人,才会将其比喻为菜。李白有点伤感,这个雨夜看上去漫漫无边,我喜欢那些馋嘴的、爱吃零食的姑娘,无聊的日子可以安然度过。这是李白第一次真正凝视叶曼,仿佛她退入到黑色雨夜中,雨经过十八楼,还需要五秒钟才能坠落在地。在这个高度上你只能假设听到水滴划过空气的咻咻声。作为交换,李白讲了他的母亲,于是他听到了雨声。
“如果我说你有童年阴影,你会不会生气?”
“会的。”
“那么,需要安慰?”
“你干脆打我一顿吧,”李白将桌上的茶杯划拉到一边,“这个夜晚变得过于忧伤,难道就没有更有意思的事情可做吗,我们谈论爱情的方式像是有一屋子人在群交。”
我没有什么童年阴影,我从未被其规训过,我的忘性很大。在双手被绑之前,李白还是保持这一论调。叶曼换了个灯,变成粉红色,她脸部的对比度变强。李白要求把内裤穿上。“好的。”她发笑说,“按游戏规则,你现在还有两个要求可提,然后就开始了,直到你喊停。”
“没有要求了,只有一个问题要问,”李白说,“这是哪个男人教你的?”
“不讲。”
“好吧我想到两个要求了,第一是不要打我后脑勺,我那儿有疤,第二是我可以和你换一下角色吗?我有点不想挨打了。”
并不是所有要求都会被答应。“你真没劲,我以为你会要求穿上我的内衣。”叶曼让他站在床边,用两根尼龙绳将他的双手分别绑在床架上。李白试了一下,无可挣脱,除非喊救命。“我会被知识分子耻笑的……”他嘟哝道,“那些灵魂的翅膀被长久束缚在架子上的人,他们见不得这个。”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还是没见过?”叶曼厉声问。
“我他妈的当然知道。”
“M是不许骂脏话的!”她抡了一皮带在他赤裸的后背,他立刻意识到这是自己的皮带,并联想到冯虎和冯江。第二下打得更重。我妈都没这么打过我,李白摇头。接着是第三下,他发出呻吟。“这就对了,入戏一点。”叶曼说。
“我感觉是你在后入我,简直了。”李白扭过头去试图看见她,“这时间要是火灾地震,我只能扛着床架子往外跑,我会被门框卡住的。”他感到后颈一阵剧痛,叶曼扔了皮带,咬住了他。
“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吗?”
“这不是,”她含混不清地说,“这是我在报复你长久以来的胡言乱语。”
59
告别叶曼后,他在上海了无牵挂地转了一圈,去田林新村看了看他外公外婆。三天后回到吴里,合同已经寄到冯江的案头。冯江给了两千块钱,李白又从振鑫饶了一台九成新的平板显示器,他的球面显示器已经彻底过时,画面抖得厉害,改小说几乎把他改瞎了。一个月后冯江又把他喊了过去,给了一个双肩包。
“不要弄丢,送到叶曼家去。”
“去银行转账吧,今年我不想再见到她了。”
“这种钱怎么能走账?”冯江发笑说,“是叶曼要求你送过去的。”
“何必考验我的人品呢,万一我给她花掉了呢?”
“你干不出这种事,你最多抽一两张出来花花,只要她不介意就行。办成这件事,我再送你一台九成新的笔记本电脑,你就可以像法国电影一样,在马路边的咖啡座上写小说了,记住不要趴着,观感很差。”
“我不喜欢那种挺直腰杆打字的姿势。”李白说,“就像电影里的女上位。”
第二回合天气晴朗,叶曼却搬了家,住到澳门路一间旧屋里,解释是与父母对调了一下房子,现在离公司近。李白暗想终于不用与那台鬼怪式电梯较劲,也不用再见到床架子。那几年上海扒手多,人们习惯将双肩包背在胸口,李白也学这样,挺着肚子来到澳门路,见两位浓妆艳抹的小姐踩踏着谨慎的步伐顺人行道走去,这是一个美好的下午。他停步在一棵梧桐树下,叶曼推开窗,从头顶斜上方发出一声召唤,并摇晃着手里的《××文学》新刊。
“作家,我来给你开门。”
太好了,发表长篇小说确实是件值得庆祝的事,就连我那无情的老娘也会高兴的。有那么一瞬间,李白失魂落魄、悲喜交加。这种感受不会发生在吴里,鬼地方没有文学刊物卖,更直接地说,鬼地方已经不存在“感受”,只有一些旧账新账而已。李白跟着叶曼进了一间黑漆漆的房子,往陡峭狭窄的木楼梯爬了十五级,进屋先看到一个公用厨房,两个煤气灶,两个简易洗手间,有点像路边公厕。经过这片混乱区域,踏进她的房间,大约二十平米,光线不太好,两扇沿街的窗户是亮点。“我没把家具搬过来,用我父母的旧家具。”叶曼说。
将其理解为改变态度活着,也是可以的,不过此刻我的双肩包的态度更具有时代意义。李白抚了抚床沿。我还以为会见到电视里上海人家的全套巨型西式家具,像航母舰队一样,实际上,和我外公家也差不多,八十年代流行的大立柜和五斗橱,木料一般,漆水一般,各种物件上都兜着罩布。“很好,很复古。”李白又抚了一张麻将桌。这是仍留有老年人气息的地方,阴暗可疑,非常适合做不法交易。他将双肩包从肚子上摘下来,扔到床上。
“二十万,不多不少。”
“我在看你的小说,写得不错,各种青梅竹马。”
“先数钱。”李白说,“出门之前已经数过一次啦,但是,替人送钱终究是麻烦。”
这是一种全新体验。在做爱之前,不是先吃饭,不是先聊天(更不是谈论我的小说),而是将二十沓人民币摊开在麻将桌上。一笔不大不小的钱,有人一辈子没攒下,有人一夜就能挣到。在面对某一场爱情的时候你也会产生同样的念头。
“也不尽然。爱情是我一个人的,这钱各有各主,不能独吞。”
“不要忘记你的群交前男友。”
“丢你老母。”她说,“他仍然是我的现男友。”
“和好了?”
“是的。你又不常来看我。”
有半个小时,李白在数钱,其间数糊涂了好几回。他开始用吴里方言念叨数字,一种类似蹩脚的上海乡下口音,正是他的母语。“你知道,一个吴里人是没法用方言说‘我爱你’的,这三个字的发音非常艰难,像在嘲笑爱情。但他们必须用方言做算术题,一旦用上普通话肯定出错。”
“你酷爱嘲笑自己的故乡。我去过吴里,那地方不错,挺可爱的,我还让冯江带着去太子巷看了一眼呢。”叶曼站了起来,走到李白身后,靠在一台翻盖式缝纫机上,同样罩着深红色绒布,“继续数钱,我看着呢。”李白点头,这个位置相当梦幻,显得这笔钱是咱俩一起挣来的,而不是我递给你的商业贿赂。让我想象一下,你是舞女,你是特工,你会掏出手枪照我后脑来一下,让我死于不明不白的贪欲和情欲。
他将二十沓钱码放在桌上,数字准确,一种轻微的纸醉金迷感正在消散,爱情与人民币合拢又分离。他回头看看叶曼,她还在读文学杂志,夕阳穿过窗户斜照在她身上,安然而神秘。“你见惯了大钱的样子就像我见惯了各种刊物上的无聊文章。”李白试图为他的彷徨找到理由,颓废感意外升起,“天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叶曼走到桌前,拿起两沓钱,递给他。“听冯江说你在找出版社,我给你介绍一个书商,两万块能搞定。”
“干我们这行的如果自费出版属于自渎。”李白摇头,“进一步说,用贿赂你的钱给我自己出本书,看上去就像我在文学之路上栽得爬不起来,需要有人用担架来抬我。”
“别想这么多。钱打进我的户头再提出来给你,你就不会有糟糕的感觉了,但事实上没差别。”她说,“抱歉,我曾经梦见过给你一沓钱的场面,这是我的恶趣味,为了在醒来后验证一下我们之间的情分。”
李白打了个寒噤,接过钱。我承认了我的贪欲,这其中当然包含有情欲。我有点糊涂了,分不清钱和爱情,也分不清钱和钱、爱和爱。
“把书出了,回头我再找几个记者来采访你。”
“时尚记者吗?”
“总比你那个吴里有线电视台的叔叔强吧。”叶曼说,“只有嫖娼才会被他拍成新闻。”
“冯江到底给你讲了多少八卦?”
“拜托,大哥,你都写进小说里去了。”
未等天黑就告别,这是个好习惯。夜晚容易使人失去方向,像投身于未知的世界,实际上大部分人也只是回家睡觉。最终结局都是回家睡觉。李白对着叶曼嘟嘟哝哝,侧身爬下楼梯。另外,我会去找书商的,我猜想他是你的前男友(叶曼说,不,他不是),反正我不会把这钱挥霍掉。他们在街道上浅浅地拥抱了一下。
“我想看看你的钱包。”
“不用看了,照片都不在了。”李白说,“我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显得像个精神病,包括面对自己。”
“在你的钱里有一张我的照片,请你收好。”
“好的。”李白挥挥手,向着较为明亮的方向走去。他忽然想到,那两个去上班的小姐,为何踏着谨慎的步伐,为何不是像她们的职业一样疯癫闪亮。道理上当然容易说通,但就真实感受而言,也可以认为无法解释。
“有空给我写信。”她在身后说,“既然你那么爱写信。”
“写信太累了,我最近犯腱鞘炎,数钱都不利索。”
“丢你老母,有力气自渎没力气写信?”
“拜托,大哥,我是用左手自渎的。”
这天晚上坐在长途汽车上,凑着手机屏幕的光,他从钱里翻出叶曼的照片。是她大学时的派司照,短发,翘鼻子,笑得可爱。对于这段往事,他尚未找到合适的位置摆放。叶曼发来一条短信。她说:无论如何,我不是你路边沾上的野花闲草,等时间过得更久些,你再回忆今天,我也会是你的青梅竹马。接着又发来一条:如果四十岁还没嫁,就嫁给你吧。
我感到一丝后悔,但不知悔意从何而来。李白对自己说,叶曼领会错了,我既不简单也不难懂,在这个陌生年代我只剩下一些无法解释的情绪而已。
60
《太子巷往事》出版于二〇〇四年,封面设计是冯江公司里常年抠图的小姑娘,在极个别情况下她也做一些创意设计,比如面对卖大闸蟹的客户,因此,首版封面有点旅游广告的味道,也实属正常。女编辑照例在QQ上嘲笑了李白,李白随即反击说你们杂志封面倒是富贵大气,设计得就像国产烟盒一样。
一篇署名方薇的评论文章发表在内刊上,辗转至李白手中。他对各种神秘的内刊缺乏认识,只注意到方薇对照的是杂志刊登的删节版《太子巷往事》,寻思应该给她寄一本书。问女编辑是否能联系到此人。女编辑说,这姑娘我见过,很好。又过了几天,给了李白一个手机号,方薇在上海读研究生,她允许李白给她打电话。女编辑又提醒道,你小说写得挺好,但别去跟批评家瞎嘚瑟,记住活儿好不粘人。
不过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李白忘记了联系方薇,等到他想起来时,女编辑的谆谆教导也早已抛之脑后。他开口就玩梗:“你的薇是蔷薇的薇,还是采薇的薇?”方薇大怒,立即反击说:“你的白必然是白痴的白。”李白听了很高兴,感觉这回遇到了同道中人。
就格物来说,薇字确实歧义太多。李白曾经像背诵元素周期表一样试图搞清古文中的所有名物,最终他认为这一行动毫无意义,除了让他在小规模神经失常的情况下玩玩文字梗。他请求见面,方薇拒绝,他再次请求,方薇寻思我倒想看看你是个怎样的文字流氓。见面时李白头发蓬乱(刚从旅馆被窝里钻出来),穿一件隐隐含有油渍的黑色派克服,县城小干部的最爱。方薇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们这种听上去像花花公子的男作家,显形时必然一副土包子样。”
“这件衣服是我父亲的,他挂在了我的椅背上,赶汽车很急,我带错了。”李白开心地说,“平时我不这样。”
“那你也是个土包子的儿子。”方薇白了他一眼。
“这你没说错。”李白说,“为了一个薇字你已经把我祖坟给掘了,满意了吧?”
自此李白跑上海变得勤快,前几次见面谈论的都是文学,像所有行业初出道的小崽子一样,狂妄和惶恐皆不可避免。再后来没啥可谈了,话题从人生道理到衣食住行,也和所有行业的小崽子一样。方薇硕士毕业后连读博士,主攻当代文学。某一天,书商那边的编辑告诉李白,《太子巷往事》超乎预料,已经卖出了一万册。“就新人而言,你已经属于畅销级。”李白将这好消息告诉了方薇,请求她来探望自己,现在他的版税可以招待她吃点好的(不能去“白”)。
暑假最后几天,方薇从苏州来到吴里,李白正穿衣打扮,打算去电视台。一档文化节目等待着他去做嘉宾,主要谈谈本市的民间艺术,剪纸,糖人,乡下民歌。李白假装平静地告诉方薇,他是吴里唯一一个出版小说的作家,自费这事儿已经翻篇了,目前正在紧急加印。方薇摇头说:“你不是,吴里还有一个叫莫凡的作家,跟你差不多大,早于你出版了短篇集。他写得比你好。”李白顿时无法平静,表示不以为然,听都没听过说,我没听说过的作家基本等于不存在。方薇好奇,跟着一起去了。到电视台只见数位工作人员簇拥着莫凡,如众星捧月,化妆间也是单独的。李白更是气愤,终于问清,莫凡是台长的公子,中央戏剧学院毕业,不仅创作小说,还创作剧本,还会导电视剧,还能做制片人,是个全才。相比之下,李白的职场技能单薄,跟那抠图小妹差不多。莫凡是笔名,绰号吴里第一才子,第二才子是李白。当女主持人这么说的时候,李白立即反击:“我想你应该是吴里第二佳人。”
这天下午他面如土色走出电视台,方薇说想逛逛街,他莫名其妙地说:“没下雨。”
“这跟下雨有什么关系?”
“晴天时这座城市就没啥好逛的。下雨了略有江南水乡的味道,你会产生一点新鲜感。”
“别忘记我是苏州人。”
“那就更没啥好逛了,地震了才会有新鲜感。”
“不要在乎第一第二的名头。”方薇说,“也不要去调笑一个说错了话的女主持人,这很过分。”
“那我应该怎么做?”
“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好的。”
如果你不想纠正别人,最好连调笑都放弃。面对方薇的指教,李白必须承认,正是她教会了他“当作家”,这种教育在多大程度上与“做男人”相当,实在难以量化。她就像路灯,李白形容道,尽管她照亮了所有人,但在我独自走过的黑漆漆的道路上,看上去,她像仅属于我的光明。如果不是因为另一些小规模的神经失常,我会爱上她。
这天下午他们闲逛,方薇玩得开心,想去伽蓝巷看看。李白说那都是小说里写的往事,跟上坟似的,别去看了吧。在工艺品小街上,方薇看中了一顶斗笠,李白可以肯定它不是吴里特产,本地民间文化没有竹编这一项,它极可能来自浙赣一带。方薇大声说:“可是我喜欢。”
“我绝不相信你能在大学里戴着这玩意进进出出。你会像所有女生一样,下雨天拎一把折叠伞,或者没有伞,在雨里狂奔。”
“我还曾经带着你在大学里进进出出呢,未曾觉得自己丢人。”方薇掏钱买了两顶,给李白也戴上。李白觉得脑壳被竹刺扎了一下。走出工艺品街,方薇做了个剑诀,口中念念有词,李白问是什么意思,方薇说,雨咒,念了这个就会有百分之五十的降雨概率。李白正想说你这又是何苦,只见天边一大片乌云压过来,宛如爱情。他心想,戴着斗笠与她在暴雨中四目相对,也不跑,这副傻乎乎的样子可能像初恋。方薇忽然拽住李白的POLO衫,说:“前面那家服装店,橱窗里挂着的和你这件一样。”李白抬头一看,心惊胆战。方薇闹着要进店,李白说:“这种男士精品店都是骗乡下人的……”方薇说:“我给你挑件像样的。不要再穿胸口有一抹横条纹的T恤了,你是怎么想的?远看像抹胸,近看像机器猫里的那个胖子。”李白未及阻拦,她已经闯入店中,冯溪端着一本《太子巷往事》正在门口迎接他们。尽管冯溪已经是近视眼,但李白此刻的脑袋比锅盖还大两圈,不可能不被她注意到。
“她嘴巴真大,皮肤黑黄,不像个苏州女人。”多年后,冯溪这么评价方薇。
“她胸大。”方教授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