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返回 努努书坊目录
努努书坊 > 关于告别的一切 > 卷一 帝国时代的爱人 第三章

关于告别的一切 卷一 帝国时代的爱人 第三章

所属书籍: 关于告别的一切

    11

    九十年代早期,李白与曾小然在吴里闹市口目睹“严打”活动的成果,一辆大卡车押送罪犯们游街,人们指认其中一个光头青年:看,这就是××,吴里著名的流氓,罪名聚众淫乱,他被判无期徒刑。

    “他没有犯强奸罪,你说奇不奇怪?那些女的没有一个恨他,居然还护着他。但凡有一个告他强奸,他就死定了。”在蓝莲咖啡馆,一位水蛇腰的阿姨向她的情侣大声介绍。

    “我感觉她是在威胁他。”李白向小然耳语,“嗓门大得连警察都能听到。”

    曾小然笑了起来。两名高中男生骑车经过,向她招手,她收拾东西跑出去,跳上其中一人的书包架,给李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意思是你别说出去。青春洋溢的一幕,李白早已手脚冰凉,抱着他的咖啡杯发抖。阿姨还在讨论聚众问题,只要是聚众,就没好事。孤独的李白必须穿过众人,回到他的家。

    “她的初恋对我来说就是万箭穿心”——还有比这更难看的比喻吗?他在日记里写道:“他妈的,真的感到心脏剧痛,我必须平静一下,找个适龄的姑娘喜欢喜欢。”

    他不喜欢跟踪女孩,他愿意做的事情是坐在她家门口等其归来,很像童年阴影所致。这种举动使他看起来身心俱废,死样怪气。在曾府门口,他久久徘徊,下午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在无意义的流逝中回忆自己讲了多少废话,对于一切事物的不自信的批注。他十五岁,缺乏经验,分不清年轻和空虚,在狂妄和哀愁之间无序摇摆,他期待着曾小然指出这一点,毕竟她十七岁了,然而她似乎并不想对他的人格提出任何看法。

    某个明亮的下午,他站在那扇曾经被月光笼罩的窗前,遥遥望向干部招待所,那里种满高大的乔木,以栗树和松树居多,没有花卉,两栋四层高的宿舍楼,没有池塘或凉亭。它像陵园,像肃穆时代的遗迹。他望见曾小然穿一身黑色连衣裙,在树木之间闲步,小腿闪闪发亮,深栗色的头发已经长到后背。他搬了一个板凳,站上去,继续观望。她缓慢行走,沿着一条隐约的小径,有时站立,低头负手。她是无边哀恸带来的女儿,在这条幻想中通往永恒的小径上,少年李白认为自己应该从哀恸的手中接过曾小然。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干部招待所花白头发的守门人提着长笤帚出现在他的取景框里,从窗户左上方挪到右下角,轻拍曾小然的肩膀,与之交谈,与之微笑。这个混账!李白跳下板凳,在木地板上绊了一跤,整间房子发出一声轰响(楼下的钟岚从梦里惊醒),随即爬起,向干部招待所狂奔而去。

    “发生了什么?着火了吗?”钟高强大喝。

    “滚开不要挡我路。”李白狂叫道。

    在干部招待所大门口,守门人将李白按在了柱子上。“我这半生写了太多的守门人,他们都以同一面貌出现。”李白回忆道,“他们不得好死。”

    他没能打赢这个家伙,倒是挨了一记成年人的耳光,结实,无情,摧枯拉朽,嗡嗡作响。有些耳光是凉水浇脸,另一些,按照他们的说法,可以把你直接揍回娘胎里。他五官挪位,鼻子眼睛将要掉落在地,这时曾小然从干部招待所里走了出来。守门人松开了手。他拉起曾小然的手往回跑,到太子巷口觉得自己的左脸已经像一锅汤药。

    “你认识守门人,对吗?”

    “问这个干什么?”

    确实是多余的问题,因为你美丽、沉静、善于微笑,你可以走进那片冠以“干部”的禁区。一片树叶掉落在街道上,一只被压扁的旧手套紧贴着窨井盖,伸出三根手指,做了个OK的手势。李白摸摸脸。操你妈。

    “天哪,你的脸。”小然说。

    毫无疑问,一个掌痕,红色的,四或五根手指印,疼痛与麻辣仍在回荡,我的脸像木星一样夹杂着乱流和风暴,中间还有个大红斑。

    “你也什么都别再问了。”李白怆然答道,一滴泪水终于挂在了眼角,经过拇指、食指、中指,在无名指印停留片刻,滑落到掌心。那他妈是我的脸。

    何时缚苍龙,何时泪痕干。站在曾家门口的小窗前继续望向干部招待所,一次又一次,李白看到小然的幽暗身影,远处的守门人像卡西莫多守护着艾斯美兰达,恭敬,温和,忠诚。而只要李白近前,这老东西就变成了阶级怪兽,毒手尊前,专政机器砸向小崽子的铁拳。总而言之,在守门人面前,我什么都不是,孱弱的初中生,股级干部没出息的儿子,必须苦熬一些年,我的荷尔蒙发育出来,而他也垂垂老矣,我才能用菜刀剁了丫的食指和尾指。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

    此后时光,站在窗前,他不必再搬一个板凳了。这年夏天他的个头急速拔高,先是一米六五,然后是一米六八,一米七〇……他的身体像一件浸湿后晾在半空的毛衣,从瘦小变为细长,并且湿答答挂下水来。变声期风暴使他讲话阴阳怪气,青春痘的先头部队攻占了他的下颚部位,乳头变得敏感,碰一下就像踢中了蛋。怎么会这样?

    “你发育了。”曾小然回答。

    12

    “每个男性作家必然会写到这件事。”李白向方薇解释。

    “并不是。你讲话总是那么绝对,还有你的小说。”方薇回答,“就连淘宝都禁止使用这些词了。”

    “梦遗?”

    “不,”方教授不耐烦起来,“最、超级、必须、第一、唯一、绝对——这类有best倾向的词。”

    好吧。李白在手机备忘录里输入:三十年前,我的第一次梦遗是超级体验,它深刻地引导了我的写作,其唯一性,其必然性,其绝对性。接着,他翻看备忘录,自从有了智能手机以后,只字片语的灵感就不再需要小卡片了。他加了一句:每个男作家的写作都是梦遗的返照。又想想,确实不一定——而且这句话十分低级,也懒得删掉了。

    李白首次梦遗是在夏令营,吴里各所中学选拔了优秀初中生,人数达到五十,地点是太湖西山岛。彼时他念初三,小然已升至高二,未曾同行。回忆童年,夏令营这个词美好且健康,是集体主义的伊甸园,里面奔跑着几十个亚当夏娃,然而在土逼城市吴里,它从未真实来临过,它只是一幕出现在儿童文学、电视剧、木偶戏中的伊甸园罢了。李白坐在一辆大公共汽车的尾部,梦想快要成真,他不由得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身边一个女孩懒洋洋地斥责道:“你是傻子吗?还在唱这种歌?”

    她的苏州口音立即引起他的注意。周安娜,来自实验中学,与李白同年级,穿黄色连衣裙,黑色鬈发,长睫毛高鼻梁,琥珀色的瞳孔,个子不高,时时昂起头看着李白。他坐着,向下塌陷身体,她的眼风够不着他了,只能摆正头颅,继续斜眼看他。李白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泡泡糖。

    “会吹泡泡吗?”

    她接了过去,撕开包装纸。这个动作在多年之后幻化成她递上了一个避孕套,李白撕开了包装。当然,现在讲这一切还太早。他仍然怪里怪气哼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周安娜的舌尖舔出一个白色小泡,几经收放,越吹越大。李白伸出手指,想戳破泡泡,她推开他,迅速把泡泡吸进了嘴里。

    “别碰,你的手指,最好洗洗。”

    白淑珍消失后,李白早已从一个斯文白净的社会主义健康少年变成了邋遢大王,阶段性地在俞莞之等人的帮助下,恢复一点本来面目。然而这是夏天,最容易发臭的季节,没人能挽救他。他看了看自己的嵌满污垢的指甲,与周安娜的嘴唇形成巨大的反差。

    夏令营的生活是丰富的,不过,并没有帐篷和篝火。学生们住在一幢简陋的招待所里,围着大圆桌吃饭,当晚在一间小礼堂,各自表演节目,魔术,小提琴,快板,二重唱。用现在的说法,才艺。李白看到周安娜用两片嘴唇吹奏一支银光闪闪的长笛,某一首西方古典音乐,他失神啃着指甲,啃出一点零星污垢,吐在脚下。轮到李白,他的特长是写作文,无法当场献艺,在一名粗壮的男性带队老师的要挟之下,不得不背诵了一首古诗。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他变声了,完全丧失了清脆纯真的童音,像一把走音的二胡。周安娜大笑起来。

    “傻子。”她对身边人说,“他来的时候还在唱‘荡起双桨’。”

    凭什么我不能唱这首歌?凭什么我不能念古诗?李白意识到,童年已经结束,清脆和纯真已经永远消逝在门外黑漆漆的走廊里,哪怕多一秒钟的沉溺也会让他被某种嘲笑撕开脏腑。他开始想念曾小然,那是他截至目前奔向成年的唯一途径。

    次日清晨他被一个打快板的实验中学的小胖墩推醒,在五人一间的招待所宿舍里(厕所在走廊尽头),该男生低声告诉他:你搭帐篷了。李白揉揉眼睛,感到欣喜,问:“帐篷在哪儿?”打快板的小胖墩指了指眼前的凸起之物,天已经亮了,李白仍然懵懂。打快板的小胖墩一口童音,问道:“你会不会是遗精了?”李白彻底醒了过来。这个词他不是不知道。一个小小的秘密是,曾小然家里有一本缺头缺尾的《家庭生活知识大全》,关于这件事恰好在中间部分,李白细读过一遍。没错,短裤是凉的,说明那儿有液体,他伸手捞了一把,粘的。

    “你到底遗精了吗?”

    “你管太多了。”

    “我还没有遗过。”

    “不要告诉任何人。”李白看了看屋子里,还有三个男孩正在呼呼大睡。

    “我不会的。”打快板的小胖墩说,“我哥也闯过祸,我告诉了我妈,后来我哥差点打死我。”

    “你哥做得对。”

    起床的哨声还没吹响,李白拿了一条干净短裤往男厕所走去,那儿有一排水龙头和几个坑位。洗短裤这件事他还是在行的,有时候李忠诚的短裤也归他洗。这时他生出一个怪念头,为什么我爸爸就从来没有闯过祸?尽管他的短裤——算了,不提了——五六天才换一次吧,可他却从来没有留下罪恶的证据。成年男人真是令人费解啊。

    就在他弄干净自己、趴在水龙头上独自洗短裤的时候,犹如隔着太平洋的昨夜之梦,像海市蜃楼般升起。他梦见的不是曾小然,是周安娜,后者在一间无人的教室里吹响长笛,并穿着一身女子排球运动员的装束,并斜眼看着他,并将长笛放下对他说“傻子”。

    这不是色情,而是道德上的震惊——我千百次梦见的是曾小然,但我的某种第一次竟然给了周安娜。算了,李白晃晃头,甩掉了一份属于十五岁的内疚,让自己从梦中清醒过来。无论如何,周安娜也很美丽,她有着浓黑的鬈发和长睫毛,讲话刻薄,会吹长笛(而我们的曾小然什么都不会)。他凑到龙头上,喝了几口生水。起床的哨声响起,一群男孩涌进厕所尿尿,发出巨大的喧哗。

    13

    在夏令营,一名叫少潜威的初三男生出现在李白视野中,高大,英俊,毛发旺盛,包括睫毛。他常伴周安娜左右。不用别人提醒,李白也能看出,这俩是般配的一对,尤其在参加划船活动时,什么泛舟五湖,什么左右芼之,诸多词句泛上他心头。他完全可以不看少潜威,但是那样的话,他也将看不见周安娜。可怜与他同舟的还是那个打快板的小胖墩。

    “为什么我们会在一起?”李白问。

    “因为我们在一个寝室啊。”小胖子诧异地回答。

    “那他们俩也睡一间吗?”李白指向远处的那一对。

    “他们……”小胖子说,“金童玉女啊。”

    李白奋力划桨,左右开弓,小艇驶出游乐区,航向烟波深处。身后哨声传来,有人遥遥呼喊回来啊回来,他仍未停手。浪大起来,一层黑云正在水平面上涌动,升起。小胖墩终于感到害怕,拽过救生圈抱住。“你要是再不回去我就把你遗精的事情说出来。”他尖叫。

    “我只是想发泄一下。”李白调转船头。他不想看到的那一对人儿正在栈桥上依偎而立。李白将船桨交给小胖墩,“累了,我躺会儿,你划回去。”

    在回程时他望着明净的蓝天,差不多把少潜威和周安娜的事情扫听清楚了。两人都是实验中学初三(1)班的,少潜威担任班长,初中部小记者站站长,电视台小明星艺术团成员,少年演讲比赛一等奖,甚至在一部单集电视剧里串演过主角的儿子!这家伙是驾着喀秋莎火箭炮来的,李白被轰得粉碎,表示服气。“一个初三的男生已经有喉结了。”他点评道。

    “他早就有了,”划着艇的小胖墩沮丧地叹息,“我也初三了……”

    “你什么动静都没有,至今还是稚嫩的童音。你要多吃点猪腰子,必须是公猪的。”李白献出一道秘方。雄激素是个奇妙的东西,那些过早发育的男生将始终占据生理优势,直到秃头年代。

    他上了岸,找到机会站到了周安娜身边。“安娜是个外国名字,取这样的名字不费神。”他说,“我们班上有个男的叫朱彼得,还有一个女的叫梁丽莎。”

    “神经病。”

    周安娜将嘴里的泡泡糖吐进花坛,讥笑着,美丽着。她换了一身衣服,卡其色西装短裤,有两根深绿色的背带,衬衫是浅绿色的。“你该去理发了。”周安娜说,“后面像鸭屁股,两边盖住了耳朵。你要像少潜威一样,好好弄一下头发。”

    那该死的三七分头是他的心头大患,看看少潜威吧,鬓角整齐,前额一个小波浪弧线,头发微微凸出,像个屋檐。李白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他在这屋檐上已经下足了功夫,长达半年,不知怎的,鬼地方总是会塌陷下来。他用过发乳,效果不佳,有时垂下来一结头发,像昆虫的触须,十分滑稽,有时用到过量则像被水泥砌过,散发着刺鼻的香气。他把这个困惑说了出来,周安娜大笑。

    “你得用电吹风吹啊。洗完头,吹出造型,不必非要用发乳。久而久之,头发就自然分开了。”

    “我吹过,头发全都竖了起来,像触电似的。”

    “吹的时候用梳子卷住头发了吗?”

    “没有,怎么卷?”

    “你全都不会嘛。”周安娜继续笑,“你还是剃个板寸算了,傻小子没必要三七分头。”

    你可能无法理解这种羞惭,我他妈搞不定我的头发,那意味着我搞不定我的一切。直到半个月以后,曾小然用一把细长的塑料梳子卷住他前额的发根,教会了这个动作,并说:“早不问我,多简单的事情。”是啊,多简单,那些女孩们教会我的事,那些爱与讥讽,有情和无情。此刻他怅然地望着周安娜的背影,远方密云涌动,湖面起了层层波浪。带队老师高喊收队,十级台风即将到来。

    这是战栗的时间。李白心绪不佳,且早已厌倦了夏令营假模假样的野餐,被蚊虫尽情叮咬的山间行军,小礼堂内不入流的文艺表演,一群人挤在厕所洗冷水澡的滋味,他渴望一场摧毁性的事件,天灾人祸皆可,让夏令营变成一场夏季大逃亡。现在,台风来了。这天晚饭前,坐在食堂里,屋外风雨飘摇,树木狂怒。隔着玻璃窗,李白骇然看着,感觉它们活了过来。一间简易工具屋被飓风肢解,油毡布直飞上天,像苏醒的女巫,越过围墙投奔湖的深处,顺便从高空扔下一把铁铲。一切皆违背了地球引力的法则。

    “晚饭以后,我们组织合唱……”带队老师宣布。紧接着,断电了,整个食堂黑了下来。众人齐声怪叫,四散奔逃。趁这工夫,李白从未及分发的大餐盘里拿过一根黄瓜,塞进了裤兜。

    这个本应是所有人失眠的夜,同寝室的男孩们居然都睡着了,只有他在唏嘘不已,并满怀失落,提着手电筒走向室外,接受洗礼。大风一下子就把他的嘴吹歪,不得不用手推回原位。他注定会在凉亭里遇到周安娜,两个不眠的人,命运有理由让他们进行一场谈话。

    “不许用手电筒照我。”她低声说。风声很大,她提高嗓门又嚷了一次,她的鬈发凌乱,沾着雨水。李白将手电筒照向地面,靠一点反光辨识她的模样。她的白色塑料凉鞋,没穿袜子,小腿与曾小然一样是闪亮的。他用力打了一下自己的脸,以确定不是在梦中,不会再发生昨夜的事情,不会有一个打快板的傻叉把他喊醒。

    “你为什么坐这里?”

    “吵,她们一直在说话壮胆,我睡不着。这儿凉快,起风了没有蚊子。”

    “想吃黄瓜吗?”李白从裤兜里掏出那根东西,“嫌脏就算了。”

    周安娜伸出手,将李白未曾握住的那半段黄瓜掰下,放嘴里嘎吱嘎吱嚼起来。李白大为欣喜,坐到她对面栏杆上,也嚼黄瓜。两人嚼得不亦乐乎,大风继续,听到远处玻璃或陶瓷碎裂的乒乓声,他恬不知耻地想:要是那栋楼被吹跑就好了,就只剩我和她了。

    “你应该把自己弄干净点。”她开始教育他,这是一份惊喜,那意味着她至少注意到了他。“还有,嘴甜一点,讲话不要那么讨厌。”

    “我妈以前跟我说过,男人不要嘴甜。”

    “为什么?”

    “男人嘴甜就能讨人欢心,得来全不费功夫,将来他就不会把人当回事,就会很轻易地去伤害女人。”

    “你妈讲得有几分道理,我以后也要防着嘴甜的人。”她说,“听说你妈是街道上最漂亮的女人,后来跑了,很可惜我没有见过她。”

    “你肯定见过她,寿园茶室里的那个女人就是她。”

    “我不记得了。”她说,“对了,听说你初一就和高二女生谈过恋爱?”

    “那并不是我。”李白幽默地打了个机锋,“但也可以是我。”

    她没再追问。一阵狂风吹来,他在晃动中碰触到了她的胳膊。他体察到了她身上超乎界限的那部分,犹如狂暴的天气中意外静止的湖水。她站了起来,沿着长廊往回走,李白却不动,给自己点了根烟,然后用手电筒照着她脚下。她站定回身,看了他一眼。“给我也来一根,我还没抽过烟。”

    “我从来没有给女孩派过烟。”他说,“早知道就带一盒摩尔或者沙龙,那比较适合你。”

    “没有什么是适合我的。”

    啊,这个古里古怪的、不合群却与人成双的、讲话也爱打机锋的少女,李白的心脏再次被轰平。少潜威一点也不适合你,那个只会念稿子的早发育男生,他白白地早发育了。李白心里暗骂,为她点烟。“意思意思,不要吸到气管里。”她已经咳嗽起来,并扶住他的肩膀,一络头发被风吹至他的锁骨。

    “你那个事,张奇告诉了少潜威。”

    “我哪个事?张奇是谁?”

    “打快板的。”

    “他妈的。”尽管四周已经够黑,李白仍感到眼前一黑。

    “你也就是遇到了我,要是别的女生,早吓跑了。”周安娜摇头,“你完蛋了,你一辈子都会被他们说的。”

    “我早就习惯被人说了。”李白做出不在乎的样子。

    “你这人,发噱。”

    在吴里,“发噱”这个词相当严重,意味着无可救药的沉沦,低人一等的滑稽,世俗领域的怪物。那时李白尚年幼,不会为了一个词而跟姑娘翻脸,他只是听着。在他有限的经验里,“李乌龟的儿子”是人生巅峰,其他不算。然而此刻他明白过来,“发噱”指向的是他本人,与生俱来的气质,而李乌龟只是一种后天的偶然。

    我们要突破无数词语的包围才能到达某种平庸的人生境界,那些吼出来的词,吐出来的词,写出来的词。如果突破不了,我们依然平庸,但却无法构成境界。(语出《太子巷往事-后记》)物体碎裂的乒乓声再次传来,人永远被这种高频的声音惊扰,打断低频的沉思与反省。他陪着她走回楼里,不发一言,将手电筒胡乱晃动,一团光在大厅里四处乱窜。周安娜似乎终于体会到他心乱如麻,扭头安慰了一句:

    “好好照着你要走的路。别去找张奇麻烦,他会尖叫,告诉所有人。”

    就在回到房间喘息疗伤的片刻(到底有没有受伤),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床上的张奇,小胖墩已经睡着,屁股朝外,蜷成一团,内裤上印着什么细碎图案,还有个破洞。李白想到了多种报复的办法,有些可以让他尖叫,有些不会。可他感到的是一阵厌倦,多么无耻的集体生活,即使是借住在曾小然家,他也未曾在半夜用手电筒照过她。多么恶心的肥胖的屁股,我看着它,想对它下手,让它的主人难堪,而我无法从中获得任何快乐。李白关了手电筒,复仇的光剑收入鞘中。他决定睡觉,忘记这件事,或者说,随它去吧。

    两天后返城,公共汽车行进在一片狼藉的道路上,李白没有和周安娜同座,他缩在车尾的角落里,忍受着颠簸带来的晕车感受,胃里像有一条蛇要爬出来。人们欢愉,人们热烈。打快板的小胖墩站在车头位置,他正在表演节目。他唱道:

    帐篷高,帐篷宽

    帐篷里住着个萝卜干

    李白动了一下,想走过去抽其一嘴巴,胃里的蛇先于他冲破了界限。

    14

    李白童年时代有一道选择题,流传于男孩之中:你是愿意被人打一个嘴巴呢,还是踢中蛋。尽管低俗滑稽,却深藏哀怨。就在他掰着指头计算脸和蛋哪个更敏感、哪个更疼的时候,冯江的回答是:我都不想要,男人的脸就是蛋,蛋就是脸。

    关于冯江(还有他的混账家庭),多年以来,可以说耗尽了李白的笔墨,有时单独出现,有时组团成文,有时则是电视剧脚本中的群戏大混战。对此李白毫无愧疚,亦无任何报酬,成年以后每次下馆子照旧是由冯江买单,理由很简单——他脑后那条Z形伤疤是冯江的爸爸打出来的。

    冯江与李白同岁,现定居上海。到达外滩后,李白给他发了一条微信,问什么时候能见面。冯江回消息说,正在医院里,膀胱出了点问题,要动手术。

    “护士手有点重,这滋味让我回到了少年,那时我还是个色情狂。”冯江无耻地加了一句。

    “我来看看你吧,就当找点素材了。”李白再次让司机调头。

    回忆三十年前在农机厂的时光,这种经验是诞生于七十年代的城市男性共同持有的,工厂,医院,商店,机关。他们在这里跟随着家长,目睹父辈工作,见识到这里的各类非生产性配套设施,例如,俱乐部,幼儿园,图书馆,医务室,某些单位还有录像放映厅。在懒洋洋的国营企业时代(也是大机器时代),工作未必是苦刑,而是宗教仪式,一种在喝茶聊天打毛线之余需要去履行的义务。看哪,我的爸爸去工作了,他正在工作,他工作完毕。根据通俗心理学,一个人童年时接受的宗教教育就像味蕾的偏好,直接决定到他成年后的信仰。李白喜欢写国营企业,尽管在方薇教授的评价中,认为他是“时代的记录者”,但私下里李白坦承,这不是他的写作策略,而是深藏于心脏之下的一种光芒、一道旋律。那些机器轰鸣的厂房,在我的经验中就像天主教徒走进了巴黎圣母院。

    在这个地方,他的玩伴是冯江。其父是保卫科长,叫冯虎,绰号冯老虎,早年当过兵,人不壮,筋骨极好,面露凶相,V型秃顶,像一台简单明了的杀人机器。到了冯江身上,可能是基因突变,筋骨没了,一双略具男子气概的桃花眼像克拉克-盖博,专属于女性的杀人机器,并且,头发浓密得有点不像话,随便梳一下就是个时髦的飞机头。

    他们是这工厂里的官二代,干部子弟,普通工人都让着他们一点,这与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形成了很大反差——李白来自著名的荒谬之家,向来不受人尊重;冯家则是三个孩子加祖父母,户口本上七个人挤在单位分配的二室户中,过着牲口圈一样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工厂才是象牙塔,在获得尊严感的同时,你也会铭记那种美学:粗劣,简明,节省,肮脏与整饬交错,远方轰轰作响,像公路片的场景,无数成年男女在此终老的必然结局,以及某个安静的下午让李白体会到些微荒凉与忧伤的质地。曾经的年代,全中国的国营企业都近似,一种从寒带到亚热带城市的共同情绪。

    人们在这里共同工作,共同进食,共同洗澡。工人兄弟的感情不是纸上说说的,是靠具体行动维系的,相同的工资,相同的餐具和洗澡水,相同的语调和气味。“我多么想重写一次过去时代的国营工厂。”李白又给方薇发了一条微信,“哪怕是从浴室的瓷砖片写起。这些事物已经消失了。”

    “在上海是消失了,内地省份有得是。”方薇回复。

    “氛围,氛围,一去不返。”

    “愚蠢的怀旧情绪。”方教授指出,“不过,这会儿写出来,正当其时。”

    回忆浴室,请务必记住那是一九九〇年新贴的瓷砖,在所有年代剧里呈现出的陈旧色泽都是当下的视角,而实际上,浴室刚刚翻新。水管涂银灰色的油漆,莲蓬头还没来得及被拧走,浴台边沿贴上了弧形护角,比较恼人的是地砖偏滑,常把光脚的汉子摔成四仰八叉,然而咱们工人有力量,爬起来拍拍屁股继续洗,未曾听说有人向厂里索赔的。某日下午两点半,李白和冯江仗着自己的地位,闯入空无一人的浴室,浴池比从前更深了,这意味着可以游泳。冯江怪叫一声,在浴台上做了个不太完整的鱼跃动作入水,李白在更衣间慢吞吞地脱光了衣服,扶墙入室,用手捞了一下,水很清,也很烫。他确信只有冯江可以在暑期的下午畅游于滚烫的池水中。

    李白抬头张望浴室的高大拱顶。光线充足,一切都是白色,多年后他在伦敦圣保罗教堂感受到了同样的圣洁。拱顶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回声,适宜交谈和吟诵,蒸汽凝结的凉水不会直接掉落在头顶,也意味着楼上不可能有女浴室。你知道平顶更廉价易造,可这农机厂的男浴室偏偏就是拱顶,它略微超出了你对工人阶级的预期,不足以言说,仅仅是存在。你是一个在拱顶之下度过快乐时光的小崽子。

    冯江出水,这时李白惊讶地注意到,他已经长出了浓密的耻毛。

    “看什么看?男人被热水泡过以后,那里是会变大一些。”冯江说。

    “不是……”李白说,“你的毛,上个月没长出来,现在变得和大人一样了。”

    “你也会的。除非你像老八一样天生是个白板。”

    老八是一个钳工的绰号,他的另一个绰号就是白板,不过没人敢当面喊。他的状况没什么好描述的,总之就是大摇大摆出入于集体浴室。在某些年代,这是坦荡,某些年代是无耻,某些年代又变成了坦荡。对十五岁的李白而言,他才不关心老八的感受,他只是从一具成年男性轻微变异的躯体之上看到了自己。集体浴室是个有趣的地方,隐私?当然也有,在想象力的月球背面。隐私分两种,一种是你老婆才知道的,另一种是大伙都看得到的阴晴圆缺。他伸出手指,想趁冯江不注意,摸一下他的耻毛。冯江知道他手贱,早有防备,躲了一下。

    “小鬼,不可以在浴室里摸来摸去。”有人呵斥。

    冯李二人皆吓了一跳。一名白发老者光着身子走了进来,从年龄来看是退休职工,但还不算太老,眼镜片上正迅速蒙上两瓣蒸汽。他摘了眼镜,一脚伸进浴池,试试水温,然后用双手扶住浴台,屁股对着两个少年,跨入水池,缓慢地沉下去,身体像是融化在热水里,直至剩下仅有的脑袋。接着,他涮掉眼镜片上的蒸汽,戴回到脸上,发出悠长的呻吟——一种中老年男性能够理解的快感。

    少年李白的一个小小癖好,是在工厂浴室里观察男性的身体,他们大部分是中青年,身材或壮或瘦,乏善可陈。有时会遇到特异现象,独臂,小儿麻痹症残腿,严重的皮肤病患,多毛症与无毛症,刺青,当然还有李忠诚后背的烧伤疤痕。包括他父亲在内,没人受得了他在浴室里直勾勾地看着本尊(李忠诚总是用一块毛巾披在后背),那是一种冒犯,即使在集体主义盛行的年代。小孩子的嘴往往更毒,十岁那年他在浴室里询问一个肚子上有巨大胎记的工人,你咋会这样?对方啥也没回答,直接给了个掏裆手,几乎掐爆他的蛋。是个男人都会长记性的疼。此后的方案只能是这样:隔着水雾,穿过众多身体,像是用天文望远镜观察某一颗遥远的星球。你会好奇,他们怎么变成这样,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更大的问题是:衰老是什么,是爬进浴池发出呻吟吗?

    “我们将来也会变成他那样。”李白顺着冯江的话继续阐释下去,把声音压得很低。

    “他的屌毛全都白了,像一朵蒲公英。”无耻之徒冯江大声回答道。

    15

    吴里一带,成年男子对于男童,向来有“摸一把”的风俗。小时候过春节,堂叔李国兴塞给李白三块五块压岁钱,然后会极具男子气概地嚷道:“来!摸把卵!”孩子不懂事,自然见钱眼开。国兴动手,快速地掂一下,既不是把玩也不会掐爆了蛋,搞得像某种正规场合的礼节,真是费解。稍大一点,李白跟着父亲进了工厂浴室,脱得赤条条的,工人师傅也这么与他打招呼,然而没有钱。他这才意识到,此乃调笑,像一种权力游戏,但并不算猥琐,对方的语气总是很Man。尴尬在于,无论你本人愿不愿意,送上去还是往后躲,你都不大像个Man。

    后来他一直寻思,这有什么好摸的,为啥每个人都他妈兴高采烈,简直不可理喻。有一次他去找国兴,后者正与电视台的同事打牌赌钱,已经输得面目皆非。见李白出现,国兴给了他两块钱,然后招呼都不打就摸了他一把。同事皆摇头说,哎呀,国兴,这算作弊。李白已经念初三,被摸得很不爽,骂了一声操,什么意思。国兴说,不要嚷,摸一下旺旺手气。李白说,你他妈不会摸你自己的吗。国兴奸笑着说,要摸那些从来没用过的才管用。李白顿悟,多年来被人在浴室里摸,原来暗藏玄机。缠着国兴要了十块钱整数方才罢休。

    当他将其中原委分享给冯江时,冯江早已了然,并提醒:“你不要瞎摸自己,摸自己是没有用的。”

    “你被摸过吗?”

    “没有,我很晦气,不值得摸。”冯江说,“难道你不明白吗,他们摸过你以后,打麻将都能赢钱。因此你是被摸得最多的那一个。”

    坐在冯江的病床前,出于多年情谊,李白为他剥了个橘子。冯江表示自己不能吃酸的,李白只得一瓣瓣塞进自己嘴里。护士小姐进进出出,冯江向他介绍了自己的手术:一根加热的铁丝插进我的尿道(请注意这是一个严谨的医学用词),向内伸入膀胱,然后烧灼我的膀胱壁。李白被橘子酸得两颊收缩。“妈的,我的尿道也开始疼痛,这是什么样的酷刑?打麻药吗?”

    “不打。”冯江说,“告诉你一件更爽的事。”

    “什么?”

    “这手术每周都得做一次。”

    “我的妈呀。”

    好素材,它联结起了遥远的过去,那个在滚水池里游泳的冯江,突然发育成熟的暑假。李白提起了一件往事:

    “那个锅炉工人的儿子,我忘记他叫什么名字了。他听力有问题,从来没有去治疗过,具体什么病不知道。我们一群人在荒草丛生的废品仓库后面玩耍,你忽然提议,玩‘插蜻蜓’的游戏。就是将狗尾草插进蜻蜓的……肛门(?)里,然后放蜻蜓飞走。这种游戏对昆虫来说有点残忍,不过也不会比烧死一窝蚂蚁更残忍吧。那天下午,天气很好,唯一的那只蜻蜓飞得很高。还记得吗?你建议我们扒下那孩子的裤子,将狗尾草插进他的……马眼里。”

    “然后呢?”冯江问道。

    “你不可能不记得。”

    “我不记得自己任何丧心病狂的行为了。”

    “我们就这么干了,你亲手插了。”李白拿过一根牙签,插在剩余的橘子上。“那孩子没怎么反抗,他听力不大好,不知道将发生什么。我们扒他裤子,他可能还以为是一种善意的羞辱,毕竟你只扒那些喜欢的人的裤子。在某个时刻,他尖叫起来。”

    “听起来相当残忍,我爸没打死我吗?”

    “你爸没动你,因为那孩子根本没敢告诉他爸爸。”李白回忆道,“一个很窝囊的锅炉工,总是在稍晚的时候去浴室洗澡,他身上的煤灰很重,近乎苦力,受人歧视。”

    “没有挨过打,这件事就不会在我记忆里留下深刻印象。”冯江叹息,“我很抱歉,如果确实发生过这种事,我活该下地狱。我今年四十三,报应为时未晚。这种痛到升天的记忆会在我脑海中停留多年,直到我八十六岁死于膀胱癌。”

    “相比之下哪个更痛?你爸当年打你,还是现在?”李白继续胡扯。冯江从枕头边取过香烟,拔出一根塞进嘴里,但并没有点燃。一名护士走进来,为冯江换了瓶药水,又指指他。冯江将香烟放在鼻下嗅嗅,并微笑,示意自己只是过过干瘾。等她走后,他说:“做手术的时候,她也在,有没有动手我就不清楚了。”

    “好啊。”李白赞叹。

    “都很痛。”冯江回答了他前一个问题,“想象一下,如果我爸爸当年不是用皮带抽贼,而是用这个酷刑——”

努努书坊 > 关于告别的一切 > 卷一 帝国时代的爱人 第三章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1《永安梦(长安第一美人)》作者:发达的泪腺 2《与凤行(本王在此)》作者:九鹭非香 3《在暴雪时分》作者:墨宝非宝 4《人生若如初见》作者:匪我思存 5《长相思2:诉衷情》作者:桐华 6《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作者:关心则乱 查看图书全部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