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山影绰绰,怪石嶙峋。
蓝澈雪立于万丈悬崖边上,一身楚楚衣衫在山风中猎猎**开,昙花般的清水洗尘。她的脚边,躺着两个满身血污的人,已昏死过去。
一个是面目清俊的少年,背上插着一支利箭,触目惊心。而他身旁躺着一个面色灰青的粉衣女子。
不远处人声鼎沸,数百个火把像一条赤蛇,咄咄向悬崖这边逼来。蓝澈雪当即心下了然,这两人估计是遇到了山贼。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从随身携带的竹篮中取出笔墨纸砚,放在地上一一摆好。帷天席地,悬腕运笔,不多时,那张宣纸上便出现一块栩栩如生的怪石。
蓝澈雪将画卷搁置在通往悬崖的羊肠小道上。蓦地,一道银光闪现,那画卷放置处,竟凭空出现了一块怪石,和她方才所画一摸一样。
而原本绘有怪石的画卷,竟空白一片。
这般,便用怪石阻住了那些山贼。
哪知,当她再次悬笔于纸上,打算画几株药草为少年疗伤时,玉腕却蓦地被死死钳住!
少年已恢复了神志,寒星般的眸光扫过来:“你来救锦芊!”命令的口吻不容反驳。
有没有搞错,她蓝澈雪是他的救命恩人,不是他的丫鬟哎。
蓝澈雪无奈地摇头:“没用了,她已断气。”
“我知道,她三日前便过世了。”少年颤抖的手覆上粉衣少女的脸。
她睁大一双妙目,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那少年转头看她,目光灼灼:“传闻中‘画仙’一族画技精湛,所画之物皆可成真,甚至死去之人也可起死回生!所以,我才带锦芊来找你。”
心,沉入冰窟。蓝澈雪明白,她中计了。
【贰】
那块怪石很快便被移去。蜂拥而至的,并不是什么山贼,而是手持刀枪的御林军。
寒光一闪,一柄弯月大刀已经抵上了她的玉颈,凉意入骨入髓。
早有公公打扮的人殷勤地扶起那个少年。原来,他是当今天子,顾逸尘。
蓝澈雪没有想到——为了让她同情心泛滥现身施救,顾逸尘竟然情愿被箭所伤,真舍得下本钱。
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死去的粉衣少女吧?只要她蓝澈雪画下她的模样,她便可从画中复活。可她除了令人称奇的画技,只是一个凡人。
“只要你救锦芊,黄金,封地,权势……你要什么,朕都给你!”他威严的声音里掩不住哀求。
蓝澈雪冷笑,漠然轻吐:她画仙画什么便有什么,为什么要他施予?她们“画仙”有族规——不画已死之人,因为死人复活,会扰乱天地轮回。
与其这般被人胁迫,不如逃出重围。思及此,她猛然推开身旁的军士,想要纵身跳下那万丈悬崖——
有风在耳边疾驰,天地刹那混沌。
然而,腰上一紧,呼吸一窒,一双强劲的手臂抱住她。蓝澈雪愕然间,已经跌入一个散发淡淡龙涎香的怀抱。
一个声音在耳边咬牙切齿地说,朕不会让你逃,一定要你救回锦芊!
月光下,顾逸尘刚毅的脸上散着一层淡淡清辉。蓝澈雪怄火地盯着他,背上却忽然传来一阵痛楚。接着,她失去了意识。
【叁】
醒来时,红绡帐撞了满眼。她还未回过神来,一个轻柔的女声已飘了过来:“蓝姑娘醒了?请让奴婢为你更衣梳洗。”
蓝澈雪无措地一怔。
蓦地,想起少年以及山上的一切。辗转目光,她这才发现屋子里跪了一地的宫女。
果然,她被他强行带入宫中了!
一股无名之火烧向心头,她翻身下床,推开宫女便向外奔去。宫房外暮色浓浓,原来她已经昏睡了一整天。
“蓝姑娘,皇上正在锦芊宫的星心湖那边候着姑娘。”一个宫女追出来,在她身后恭敬地说,“奴婢为姑娘带路。”
蓝澈雪柳眉紧蹙,这一切简直是莫名其妙!
御园香径,曲径通幽,两边的白牡丹竞相怒绽。蓝澈雪跟在宫女身后,忽觉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如星子般的光点,灼灼闪耀。
凝睇一看,原来那是一个大湖。奇的是,苍穹上的星子,一颗颗地投影到湖面上,开成朵朵白莲,似一盘莹白的琼玉。
星心湖,名副其实。
湖中心的亭子里,有一人立于星光之中。踏上小桥,向湖心亭疾步走去,见了他,她冷然怒目:“放我出宫!”
他不置可否,只将自己身上缎面披风解下,轻覆在她的身上,身形是说不出的俊朗:“蓝姑娘,朕有一个故事说与你听如何?”
接着,不顾她的冷漠,他娓娓道来——他和锦芊的小时候。
语调是那般宠溺而温存。
彼时,他只是一个不得势的十皇子,而她是当朝宰相的么女。一次皇上设宴时,他一时烦闷走出宴席,就在星心湖边遇到了锦芊。
她的团扇不小心落入湖中,渐漂渐远。他稍运轻功,足尖点水,便捡起团扇还给了她。
锦芊乐得拍手叫好,笑意盈盈。而他记住了那团扇上的一句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后来,他们便相熟了。那段日子里,锦芊素手研磨,他执笔作画,然而笔下的江山都美不过她。情到浓时,他忍不住问锦芊:将来若要嫁人,想要什么样的聘礼?她脸上登时灿若红霞,一指星心湖,然后羞赧跑开。
他站在原地,心中是汹涌的狂喜。蓦然间,他记起了她团扇上的诗句。青梅竹马,原来比折子戏里的还要美好。
可是他知道,锦芊是宰相的女儿,注定要嫁给天子,而他只是一个不得势的十皇子。于是他便暗中与骠骑大将军一党联手,取得皇位,立她为后。他以星心湖为中心,为她建造了奢华的锦芊宫。
一切都那么完美,如果锦芊没有染上恶疾,该有多好。
看着她躺在病**哀哀的脸,他心急如焚,大声怒喝,几乎要将御医全部治罪。可是锦芊将他的衣角轻轻一牵,他便失了所有的脾性,无力地坐在她的床头,只知道重复一句话:“锦芊,你不会死,不会死……”
锦芊吃力地一笑:“如果我的死让你这样痛苦,我宁愿……宁愿你忘了我……”
说完,细弱的手腕便垂了下去,她的眼神便涣散开来。
锦芊就这样去了。他想起了她的最后一句话——宁愿他忘记她?可他的心都成了碎片,生生扎在肉里,痛不欲生。
故事结束了。蓝澈雪本就心软,忍不住泪花朵朵,纤手一掬,手心上便是凉润的一片湿。接着,她看到亭子的石桌上,竟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她的笔墨纸砚。
像早已计划好的一般。
她如大梦初醒,又勾起了无名火。原来,他又在利用她的同情心。
“请蓝姑娘,救锦芊一命。”他的要求果然如此。
“锦芊皇后能得皇上如此眷顾,已能含笑九泉,”她将那些笔墨纸砚重新收好,语调里不带任何感情:“传闻中的‘画仙’也不过是平常女子,澈雪对还魂之事无能为力,皇上又何必逆天而行?”
言罢,她飘然而去。
身后传来他暴怒的吼声:“蓝澈雪!不要以为朕不敢动你!你也有画不出的东西,我一定会让你救锦芊!”
她的心莫名一恸。
强迫自己闭了眼睛,将一池炫丽的星光置于黑暗。因为这样罕见的奇景,这样长情的君主,甚至这样深情的回忆,都只是属于那个叫锦芊的女子。
没有一样,是属于她的。
【肆】
顾逸尘果然睚眦必报,第二日便差人到玉烟宫送来一块锦帛。展开宫女奉上的锦帛,蓝澈雪惊出一身冷汗!那竟是一道圣旨。她不敢耽搁,忙遣了宫女带路,请求面圣。
御花园里,她远远看见顾逸尘长身玉立,身旁一片姹紫嫣红。
蓝澈雪心乱如麻,上前扑通跪下,将圣旨举过头顶:“民女蓝澈雪,跪请皇上收回成命!”
一旁的公公大声呵斥,而顾逸尘却示意噤声,转头看她笑而不语。
锦帛的圣旨上写着,册封蓝澈雪为元平郡主,婚配给骠骑大将军时徵。
这世间确实有东西,是她画不出的。比如说,自由。帝王家最会谋算人心。她爱的是闲云野鹤,平静致远的一生,所以他以此要挟她,算定她会妥协。
蓝澈雪不见应声,大着胆子抬眸看他,却见他目光略带讥诮,甫发现一时着急,竟让一枝蔷薇勾起了下摆宫纱,露出一角玉色衬裙来。
她羞得满面红霞,正欲用力扯开,却已经被他抢了先。指骨修长的手将她素白飘渺的宫纱轻轻一拨,那支火红的蔷薇便直起了枝干,摇曳起来。
低眉的瞬间,他面如冠玉,眉目如画,好看得紧。
“这道圣旨还未加盖朕的玺印,”他将身边的公公喝退下去,声音清朗,“若你肯救锦芊,我也肯放过你。”
一时间,长空高远,万物静寂。
“我嫁。”
她顿了一顿,玉葱般的手指摩挲着圣旨上丝帛的纹路,颓然转身。
他却难以置信地上前一步,黝黑的眸光里满是震怒:“你故意和我作对?”
“民女不敢,只因为遵守族规,澈雪宁愿赔上自己的一生,哪怕——皇上杀了我。”她垂了眼帘,却是斩钉截铁。
有光点在他眸中黯淡了下去,是那般戚艾。他费尽苦心将她掳来宫中,待她如上宾,每日三赐奇珍异宝,只求她能救回锦芊——谁知她还是不肯妥协!
记忆中,锦芊那张哀哀的脸浮了上来。顾逸尘蓦然感到胸中痛彻肺腑,忽然一阵晕眩,身形一晃,向前倒去。
蓝澈雪被他从后面扑倒在地上,淡淡的龙涎香顿时充溢在鼻翼之间。
她羞愤交加地推开他,却发现他面白如纸,汗大如豆,似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伍】
解开龙袍,掀起内衬,伤口让人不忍目睹。
原来他在长留山上的箭伤,依然没有痊愈,反而有恶化的迹象。
历代帝王,日常起居事事小心,连茶水都要别人试过有无下毒才肯啜饮。哪里像这个傻子,无睹后宫三千佳丽,反倒为了救回一个女子而不惜自戕!
他,该有多爱锦芊?
蓝澈雪无奈地叹息。她明白,自己那颗总被人利用的善心,又泛滥了。
研墨,铺纸,执笔,她凝眸作画,将世间难寻的奇珍异草细细描绘。雪白的画纸上,就这样凭空出现了几株形貌奇特的药草。
趁着他昏昏然,她当下捣碎药草,轻轻敷在他的伤口上。许久,那双紧蹙的墨眉才渐渐舒缓了。
谁知,他清醒后,神色却蓦然凝重,一双墨眸透出威严:“你有没有唤御医?”
“你的那群御医,只会照本宣科,根本不会治病,”蓝澈雪语气略带责备,“不过你也没有用心养伤。”
“我的伤,你不许说出去!”顾逸尘冷冷地说。他登位不久羽翼未丰,若要被别人知道他身负箭伤久治未愈,恐怕一干奸臣贼子都将暗中作乱。
“可是,你的伤……”她话未说完,便被他的目光给堵了回去。蓝澈雪是何等冰雪玲珑的女子,登时明白了缘由。
天子不是一般的人,不可以被人抓住一丁点把柄。皇权让他表面上风光无限,实际上他要面对多少阴计阳谋?
蓝澈雪忍不住心中一叹。
顾逸尘起身整理衣冠。远远立着的公公一溜小跑地过来,向他恭谨地问:“皇上,留,还是不留?”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蓝澈雪怔了一怔,直到瞥见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和公公手中一本封面上写着彤史的书,才恍然大悟。
孤男,寡女。忽然一起倒地,许久起身,便是他衣衫不整,她云鬓散乱。如果这个公公没有想歪,才真是奇怪。
“带蓝姑娘回宫,好生伺候,不得怠慢。”多暧昧的一句,他的脸竟有一丝赧色。
他还真是入戏三分!蓝澈雪气结,刚要开口辩解,却见他目光已经由暖变寒,冰冰凉凉地扫了过来,于是生生把话语吞咽下去。
不可说,不可说。
身为天子,他的伤势注定是一个秘密。
可是,她原本清清白白,超凡脱俗一姑娘,明明是救了他,却凭什么要摊上这种事——
一甩衣袖,她愤愤然离去。农夫与蛇的故事,她算是领教了。
【陆】
可是事情却越来越离谱了。
先是玉烟宫的宫女们欢天喜地地为她献上一盘红枣桂子粥,暗喻早生贵子。再就是宫里起了流言蜚语,说皇上在御花园临幸了一位女子,要封她为妃。偶然听到宫女们这般嚼舌,她不禁气结。
偏偏顾逸尘每日的赏赐也变了花样,再不是单纯的金银珠宝,今日是一对做工精细的金步摇,明日是一只逗趣的八哥,惹得众人浮想联翩,这种谣言演变到最后,反而有根有据起来。
一日,几位妃嫔突然驾临玉烟宫,一个个穿得花团锦簇,眉间眼角却带着倨傲。
“静妃姐姐,难道这位是皇上请回来的‘画仙’?”
“宁嫔真是讨打,难道在山里住住,就能成仙?也不过是平常人物罢了。”
无非是话里藏针,暗讽她是山村女子罢了。
真是,忍无可忍。
蓝澈雪顾不得礼仪,刷地起身,回房蘸墨挥洒,宣纸上便出现了几只硕鼠。
不多时,外面的尖叫声此起彼伏。透过茜红窗纱,蓝澈雪看见几个妃子全无往日的仪态,尖叫连连,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去。
她乐得掩帕而笑,格格格格,如珠落玉盘。映进铜镜里的那个窈窕女子,媚眼笑如丝。
然而顷刻,她便敛起笑颜,复又落寞下来。长日渺渺,她会不会真的一生都被囚于宫中?
而顾逸尘,很久都没有出现了。思及此,蓝澈雪隐隐地不安。
几日后,还是出事了。
这日午后,天光放好,暖风熏熏,正是一天中最困乏的时候,玉烟宫却莫名的热闹起来。
彼时斜卧绣塌的蓝澈雪遣了贴身宫女出去看。等宫女再进来,已然换了慌张的神色:“蓝姑娘,骠骑大将军遣来几位宫人,说来送姑娘的聘礼。”
骠骑大将军?聘礼?
她一个激灵,瞌睡虫登时消弭不见。回想起来,顾逸尘确实拟过一道将她许配给骠骑大将军的圣旨,可那只是威逼她的伎俩,并未加盖玺印,算不得真的。
后来她赌气说过愿意嫁过去,也不过是因为看透他的招数罢了。可如今,骠骑大将军怎么会贸然送聘礼过来?
这般想着,她施施然走进正厅,对那些聘礼箱子看也不看,便冷然道:“这些从哪来,都给我送回哪去!”
宫女们面面相觑,谁都没动。她正欲发作,却忽闻一个尖细嗓音:“皇上驾到——”
那个墨眸似星的少年,终于出现了。
他跨入正厅的那一刻,蓝澈雪的心头竟有几分雀跃,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到如今,她怎么会对顾逸尘心有祈望呢?
事实证明,她确实是想错了。
顾逸尘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戎装的虬髯男子,一双炯炯双目却露出色迷迷的光,见了她似笑非笑地说:“刚听到澈雪姑娘发脾气,莫非是嫌聘礼少了?”
原来他便是骠骑大将军,果真粗俗。
蓝澈雪看也不看,只把一双冷冷清眸望向顾逸尘,心里却压抑不住疑问。难道真的是他,将她许配给这个莫名其妙的将军?
“蓝澈雪,朕已封你为元平郡主,骠骑大将军素来对你仰慕已久,听闻你在宫中,便向朕请求赐婚,朕已允了。”他紧紧地盯着她,全然不顾蓝澈雪的错愕。
到最后,那错愕化成满满的绝望,仿佛是凝在笔尖的一滴墨,啪地一声,落于纸上便洇得无边无际。
顾逸尘别过脸去。他是靠着骠骑大将军的力量,才夺得的皇位。若是今日拒绝骠骑大将军的请求,便是拂了他的面子,恐怕君臣之间必生罅隙。严重的话,他日必有内乱。
可是,这一切,他怎么对她说出口?他亲手打乱了她的生活,将她扯入这段烦扰俗事中,恐怕在她的心里,早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思及此,顾逸尘抿紧了薄唇,再无言语,转身离去。那道明黄色的背影,如正厅里一箱箱金银的光芒,刺痛了她的双眼。
然而,他不知道,她被刺痛的,还有心。
【柒】
是夜。
星心湖畔,波光粼粼,一片潋滟。
蓝澈雪抬眸,望向眼前的少年,他的肩头上落了满满的星光,眸中不再是万年不化的墨,而是明明灭灭的光点。
“只要你一句话,那个婚约便不复存在。”许久,他才打破沉默。
她讥讽地摇摇头:“既然如此,皇上何必当初就轻易应允?金口玉言,又岂能出尔反尔?”
“只要你救锦芊,我收回成命又如何。”
怔了一怔,她对着苍天朗声大笑,那笑声里已带几分凄凉。到最后,终于笑出了眼泪。
她多次出言不逊,顾逸尘不曾责罚;她多次违抗皇命,顾逸尘不曾恼怒;甚至,他还赐了她权势地位。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想让他唯一爱的女子——锦芊起死回生罢了。
痴情多可笑。他一直不愿意相信,那个女子已如一江春水,奔流入海不复回。
可她就不可笑了吗?
他一直在逼她迫她,她也知晓他心有所属。可是她到底,还是心动了。
夜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她凄然地摇头,白色衣裙在暗夜里翻飞,如一只在海面上挣扎的蝶。
这世间,有一种毒药叫做情爱。而她和他,都中了毒。
【捌】
翠笼轻纱,花钿玉佩,全部都抛到一边,成杂乱的一堆。
蓝澈雪换上一身宫女的普通宫装,眼眸里是凝聚的风暴。她将一卷纸片置于烛火之上,点燃后扔到雕花小塌上,火舌顿时熊熊燃起。
接着,她低头走出玉烟宫。趁乱逃出宫外,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身后开始有宫人惊呼起来,然后便是无数慌张的脚步声。蓝澈雪在一群慌张的宫女太监中穿行,蓦地看到了匆匆赶来的他。
心上一惊,她忙躲在暗处。
夜深露重,他只披了一件月白色绣龙锦袍,向着玉烟宫的方向奔去。一个太监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皇上,玉烟宫走水十分危险,还请皇上在此止步。”
“让开!”他怒吼,声音里是震怒和焦急,“务必要找到蓝姑娘!”
如此,便是他在担心她?
蓝澈雪咬唇,踌躇了一会,转身隐入夜色。
第二日,皇宫上下果然加强了防备。宫女打扮的蓝澈雪躲在一处偏殿里,从雕花窗格向外望去。在宫中的这些日子,她一直处处留心。
有两排宫人拥着一顶金丝软轿,慢悠悠地向宫门这边行来。据说已嫁的永安长公主这几日入宫服侍太后,今日酉时便会出宫回府。
蓝澈雪将那两排宫人的衣着服侍用心记下,蹲下铺纸研磨,画出一套一摸一样的服侍来。不多时,银光一闪,一套宫装便出现在宣纸之上。
蓝澈雪换上宫装,疾步走出偏殿,跟在那两排宫人的身后。身旁有人诧异地看看她,也只当她是掉队的小宫女。
如此,便离宫门越来越近。她不禁抬头看向那扇朱漆大门,一颗颗门钉在阳光的映照下,让她蓦然想起了星心湖。
星心湖畔那个俊朗的少年,星心湖畔那段凄美的故事……一切的一切,过了这扇门,都不复存在了。
一柄弯月大刀却挡住了她的路。蓝澈雪从锃亮的刀身上,看到自己讶然的面容。
她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我说怎么这么面熟,原来是昨日从走水的玉烟宫中死里逃生的蓝姑娘!”
是骠骑大将军时徵。她想回头,但一切已来不及。
一个惊呼之间,奋力挣扎的她已被他抱上马背,绝尘而去。耳边犹响起时徵狂妄的笑声:“美人,本将军也要向你求一幅画!”
【玖】
马蹄疾驰,她被带至一处华美的府邸。
没想到的是,时徵所求之画,竟是一枚盘龙钮的天子玉玺。
族规中,若她画下世间已有之物,原物便会发生时空转移,现于宣纸之上。若她向时徵妥协,天子玉玺顷刻间便可到他手上。
心头一震,蓝澈雪将蘸慢墨汁的笔狠狠掷于地上,厉声喝问:“——你这是要造反吗?”
刚问出口,看见那双野心勃勃的眼睛,她的心便沉了下去。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尤其当她看到府邸的地下暗道里竟是别有洞天,一队队将士有条不紊地习武,她便明白了时徵的谋逆之心。
时徵当初之所以辅佐顾逸尘登位,一方面是为了打压那些有权势的皇子,另一方面是是因为顾逸尘的羽翼未丰。这样新帝的根基不稳,他日若要起事,他便可轻而易举地取得皇位。
若她画下玉玺,他便可军临城下,不管顾逸尘允还是不允,将皇位传于骠骑大将军的圣旨昭告天下。
一副夹棍摆在蓝澈雪的面前,上面布满了可怖的斑斑血迹。
时徵狞笑起来:“蓝姑娘,若你我合作,他日我便可封你为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你执迷不悟,我可不像顾逸尘那般好好待你……”
他只得到一个冰冷的眼神,是那般执拗。
时徵转念一想,拿起她的画笔,脸上浮现一片得色:“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神奇的画技全赖于这支画笔。”
蓝澈雪却只冷冷地笑,不置可否,眉间眼角俱是轻蔑。时徵将画笔交给身边一个画匠,吩咐他画一幅玉玺。
然而,半柱香过去了,那副玉玺图却依然如故,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丝毫变化。
时徵恼怒地将画笔摔到地上:“好!既然你不肯为我所用,我也只好毁了你的手!”
她冷冷地挺直脊背,不发一言。直到夹棍夹上她的手指,渐渐勒紧发出骨骼碎裂的声响,她依然是咬紧了唇,凝眉冷视。
十指连心,岂能不痛?但是如果她助纣为虐,让顾逸尘面临生死关头,她的心会更痛。
暗道里突然起了一阵骚乱,刀枪之声越来越近。意识抽离肉体之前,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将她轻轻抱起。
那双手臂是那般有力,让她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耳边那些刀剑砍在血肉上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像是一个飘渺的梦。
就这样吧,远离那些宫闱争斗,只做一粒微小的尘埃,沉到那个充盈着淡淡龙涎香的梦里,再不醒来。
这是蓝澈雪最后的意识。
【拾】
那年的春末,平地里突然起了风沙,天地间一片迷蒙。
似乎是想掩盖些什么,却什么都盖不住。
坊间纷纷流传,新帝顾逸尘原来并不是像表面上那般胸无城府,他杀伐果断,早已于暗中集聚兵力,一举将谋逆造反的骠骑大将军时徵拿下,铲除了与之一伙的党羽。
茶楼中,几个好事的布衣百姓这番议论着。角落里一个白衣女子,微微一笑。
她一身楚楚衣衫,眉目似一朵清水昙花般脱俗。
终于,蓝澈雪得以出宫,然而她并不开心。
那日,她幽幽醒来时,已经置身于玉烟宫。身边依旧是淡淡龙涎香的气息,眸光触及之处,是他缱绻温柔的目光。
她苦笑一声,想要挣扎着起身,手上却传来一阵刺痛。这时,被夹棍夹手指的可怖一幕才撞进她的脑海。
顾逸尘轻轻地掬起她的手,眼里满是沉痛:“朕一定会让最好的御医,来医好你的手!”
“手当然可以医好,但是我却不会再作画了。”她淡淡地说。
他眼里顿时充盈着如墨汁洇开的失望。
“其实,‘画仙’并非异能者,只是拥有一件家传之宝罢了。”蓝澈雪从怀中掏出一张宣纸,“‘画仙’的秘密,就是这张宣纸。”
她的笔墨砚都是寻常之物,唯有这宣纸是家传之宝,上面有蓝氏一族的印记,具有灵力。在这张纸上画下物,皆可成真,若画下人,皆可成活。
“你在这张宣纸上画下锦芊,她便可起死回生。”蓝澈雪澹然微笑,“顾逸尘……不,皇上,可以让我出宫吗?”
从回忆中抽离的蓝澈雪,闭上眼睛,不再理那些议论顾逸尘的声音。
手伤,可以医好。可是,谁又能医好心伤?
可是她没有告诉他——若是在宣纸上画下已死之人,扰乱轮回秩序,‘画仙’便会遭受反噬性命的厄运。
也罢,自己的生命给了那个叫锦芊的女子,她便可以代替自己陪他一生一世。现世,安稳。
眼前蓦然出现一道银光。蓝澈雪闭上眼睛,顾逸尘还是画下了锦芊的模样——这么说来,她要死了吗?
【尾声】
青玉案上,静静地躺着那张她留下的宣纸。
顾逸尘闭目凝思,他蓦然想起蓝澈雪出宫的那日,风起得很凶,满城的风沙,想要掩饰些什么。
却又什么都掩不住。
其实,他早已做好铲除时徵一党的准备,只是苦于师出无名。他一边扮演深情款款的君主,让时徵放松警惕,一边将拥有异能的她带入宫中,让时徵认为她蓝澈雪的出现是一个谋反的好时机。
从头到尾,她都是棋子。他将她在命运的格盘上移来动去,不带丝毫的情感。
可是此刻,他却发现——这些日子和蓝澈雪的相处,让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锦芊了。相反,却记起了她最后的那句话——顾郎……我宁愿你忘了我。
他到现在,才明白了锦芊的话,懂了她全部的深情。
于是执笔,作画,一气呵成。
银光闪现。
一身楚楚衣衫,如清水昙花的面容。蓝澈雪无比震惊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当看到立于青玉案前的顾逸尘,眼泪才如断掉的珠链般落下。
若是在那张宣纸上画下活人,就能够发生时空转移,那个人便会出现在宣纸所在的地方。
原来,顾逸尘画的,是她的像。
执手相看泪眼,竟不知从何说起。
所以,他们只是在心中,默念着那首古老的誓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