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玉葱般的指间,拈着一粒黑玉棋子,往棋盘上一置,啪的一声。之后,云涡敛了柳眉,笼紧青纱袖,不发一语。
对面的令妃手执一枚白玉棋子,沉吟半晌,娥眉一抬对她笑道:“云涡姑娘果然名不虚传,这盘你赢了。”
你若赢了,本宫便答应你一个条件——这是约定。
云涡起身向令妃跪下,不卑不亢道:“民女愿意代太子妃接受绞刑,求娘娘成全。”
“哦?”令妃听了,有些意外,扫向在殿阶下跪着的一名女子,“云涡,本宫不懂——素来只见人求生,哪有人送上门求死的?”
殿下跪着的那名女子身穿囚衣,云丝松散,听闻了二人的对话,蓦然激动地将额头狠狠磕在光洁的地上:“令妃娘娘饶命,可晴真的不知太子谋逆的事,可晴是冤枉的……”
昔日风光的太子妃,竟落得这般光景。
令妃嘴角浮起一朵嘲讽的笑,但立即转瞬即逝,换上了一丝凌厉喝道:“你冤枉?你是说,是我的皇儿——三皇子办事有失公允,错怪你们了?”
云涡忙倾身跪下,奉上一个锦盒道:“令妃娘娘请息怒!明日刑场之上,我便是太子妃,绝不让娘娘为难,这件金缕百花衣,还请娘娘笑纳……”
令妃却眯起一双丹凤眼,不置可否。
刑场重犯,岂能偷梁换柱?这女子太天真,竟然真的以为凭着一盘棋,她就可以提条件。
令妃得意地抬眸,约摸着这出猫耍耗子的游戏快要演完了,才示意一边的宫女接过云涡手中的锦盒,悠闲地呷了一口清茶道:“云涡姑娘,你替这个罪妇去坐天牢,可是为了他?”
可是为了他?
云涡身形一滞,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这个问题已不需要答案。哪怕只有一晚,她也要和他在一起。
【贰】
云涡随狱卒步入昏暗的牢房,沉重的锁链在身后咣当一声。
凭借着石墙上一点如豆的烛火,她终于辨出满身血污的他,正端坐于囚室一隅闭目养神。
——云涡见过殿下。
清泠的一声,让他猛然睁开眼,见她盈盈而立于面前,顿时心头一紧,难以置信地问:“云涡?你怎么会在这!”
一月前,一纸匿名书信直指他为了立下军功,竟勾结北方蛮夷,让蛮夷在边关假意挑起战争,而由他出师平定。三皇子一派的党羽甚至伪造证据,证明他承诺给蛮夷,登上皇位之日,便割让数座边关城池。
皇上龙颜大怒。于是他被押入天牢,以叛国罪论处。
可是,为了保全云涡,他从未曾给云涡一个名分,并用计赶走了她,而她又怎会在此?
云涡凄凉一笑:“你在此受苦,我又怎肯独走天涯?”
“你!”慕玉歌拳头上青筋暴起,猛地拖动身上的铁镣大声道:“云涡,你走,你走!我要禀明皇上,你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没有……!”
话音未落,她已扑入他的臂膀。怀中蓦然一暖,他低头看着她眼角朵朵泪花,耳边只有她的悲泣:“云涡不惜把金缕昙花衣献给令妃,只为了能陪殿下最后一晚……”
微颤的素手抚摸着他衣上血污,她戚戚地笑:“就让云涡给殿下做件锦袍吧,最后一件……”
掀开一个红木竹篮,只见一件月牙白丝袍叠放在里面,旁边还置着一件图样,上面描着一株青青梧桐。
她小心地将绣奁取出,目光凄清带水,道:“殿下,你有没有听过,有诗云,梧桐相待老……”
下一句是——鸳鸯会双死。
于是,他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懂得她的心。
【叁】
和云涡的初遇,是在塞北的苦寒之地。
彼时的慕玉歌,是当朝太子,奉命带兵出征,收复沧州失地。数月苦战,他手中兵力粮草骤减。迫于无奈,他只好夜潜沧州城。
待寻到敌方粮草,正欲纵火,却忽闻一声炸喝:“谁在那!”
顷刻间,便有众多巡夜的敌方士兵围了上来,手中的刀枪渗出骇人的光。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几名死士拼死掩护慕玉歌,他才得以逃脱,却因受了重伤倒在城中一家绣坊前。醒来时,满室药香,他已躺在一张软塌上。一块湿巾正被一只纤纤素手所执,轻柔地擦拭着他脸上的血污。
辗转视线,他便看见坐于一旁的她,眉弯如柳,梨涡缱绻,淡色纱衣上的金缕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一朵朵盛开的昙花。
见他醒来,她起身行礼,正色道:“民女是凤翔国的百姓,若要抵抗蛮夷,愿助一臂之力!”
他不禁沉吟,这沧州城固若金汤,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有何能耐?
仿佛已知晓了他的心事,她走到屏风后,捧出一个绣架,上面赫然一幅凤翔国的军旗。
全是用金丝银线绣作。
豁然开朗。
几日后,沧州城大乱,他举兵攻城,俘虏了蛮夷的首领,收复了沧州失地。
若不是她,只怕就没有这场胜仗。
慕玉歌没有想到,她竟有出神入化的易容术。那日,她将自己易容为蛮夷军士,把那面刺绣军旗,挂上沧州的城墙。
军旗上的金丝银线在阳光照射下灼灼发亮,数里可见。
正是那面军旗,让城内百姓以为城已攻破,蛮夷军士自乱阵脚,城外驻扎的凤翔国军士士气大振,一鼓作气攻下沧州。
她的聪慧过人,让他记住了那个名字——云涡。
班师回朝的那日,他骑一匹枣红马来到她面前,问道:“可愿随我回中原?”
她立在人群中,痴望着他的剑眉星目,微微点头,似水妙目中是满盈的欢喜。
【肆】
她随他回了金陵,去了那个秦淮两岸柳依依的地方。
彼时,慕玉歌已立太子妃。
后宫佳丽三千的道理,云涡不是不懂。可是进府的那一刻,太子妃连正眼也没有看她一眼——她的心便被扎疼了。
接下来便是设宴,祝酒,歌舞。
云涡坐在上席,紧挨着慕玉歌,感受他的目光时不时地飘过来,不由得面若红霞。一旁的太子妃突然放下金樽莞尔一笑:“云涡姑娘真是个可人儿,看这身段舞艺定是不差,不如舞上一段,以助酒兴。”
未及她回绝,太子妃已故作讶然:“难道云涡姑娘不会跳舞?果然北方的风气不够开化,那边的姑娘都才艺不通……”
话未尽,慕玉歌已将透着寒意的眸光扫了过去,太子妃只得噤声。虽然歌舞未歇,满堂的宾客还是听到了太子妃的话,目光都往她这边扫过来。
众人的窃窃私语让她上了心。也不知哪来的倔强,云涡蓦然起身,清冷的声音掷地有声:“趁着雅兴,云涡就献舞一曲。”
言罢,她轻踮玉足,挥洒水袖,金缕百花衣披上轻纱般的月光,煜煜生辉,顷刻间便成一支飞天舞。
一队淡蓝色光点从花园那边晃悠悠地飘过来。众人定睛一看,发现竟然是数只夜光蝶,正围绕着她蹁跹起舞。
直到舞毕,他惊异的目光都没有离开她。只是慢慢地,那目光变得萦绕而缠绵。一旁的太子妃,眸中的嫉恨一闪而过。
当夜,他便歇在她的厢房里,让她穿着金缕百花衣一遍遍地舞着,那些夜光蝶纷纷从檀木小窗中飞进,照得满室通明。
慕玉歌不由得问她:“为何你只要一起舞,便会引来这些彩蝶翩翩?”
她轻启朱唇,澹澹笑言:“不是云涡可以引蝶,而是云涡自幼绣工出众,这衣上刺绣的百花惟妙惟肖足以乱真,蝶恋花是本性使然,自然会引来那些蝴蝶。”
他惊喜地握住她的纤手说:“我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世间难得的女子。”
说着,眼里柔情一片,慢慢化成一片澄澈的海,将她温柔地淹没。
【伍】
那段日子真是铭刻于心,让她即使身在天牢,回忆起来唇边还是有了淡淡笑意,连带着手中的针线也快了一些。
天牢石壁上的烛火,愈发昏暗了。
手中的丝线快要绣完了。云涡从竹篮里又挑出一根,想穿到绣针的孔里,眼睛却一阵止不住的酸涩,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素手被他握住,她抬眸看见他俊逸的眉眼,只听他沉声说:“灯光这般昏暗,不要再绣了。”
不行,不行。明日他和她就要赶赴法场,她怎么能不绣?
没有答话,她挣回手,给绣针穿上线,继续在丝袍上绣上密密匝匝的针脚。也许是眉间的执拗惹了他,慕玉歌忽地站起身,拖动沉重的镣铐,将石壁上的烛火一把掐灭。
天牢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云涡手指突地一痛,不禁“啊”了一声。慕玉歌忙回身掬起她的手指,借着淡淡月光,看到她手指上赫然一粒血珠。
大概是方才他灭了烛火,她一个看不真切,手指被绣针扎破的吧。
“没事的,殿下不要担心。”云涡忙缩回手,别过头去。
沉默良久,他才问:“我给你的总是伤害,你为何这么傻,还要随我而去?”
云涡回过脸看他,他的脸庞在月光的映照下,散着淡淡光华。
是的,他给她的,总是伤害。
她最爱刺绣,为他绣了那么多的绣件,一针一线皆关情。可是他终究还是将她抛弃。
想起那些往事,只能叹一句——世事难料,罅隙陡生。
谁都没有想到,云涡在太子庆功宴上跳舞引蝶的事,竟在坊间流传。传到最后,竟说她是一个有些修为的花妖,所以才能引来彩蝶伴舞。
她开始被孤立。太子妃对她爱理不理,而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对她的态度,从开始的窃窃私语,到后来的唯恐避之不及,都让云涡忐忑不安。
每当这时,慕玉歌总握握她的手,轻声安慰她:“放心,我会派人止住那些谣言,还你清白。”
可是,坊间却又开始流传,她不过用了区区妖术,便迷惑了当今太子,让太子黑白难辨。
这传言终于惊动了圣上,慕玉歌立即被传召入宫。
他走的时候匆忙,紧蹙眉头。云涡刚想开口,他便擦身而过,于是那些话便生生咽进肚里。
她呆立在原地,看着他的仪仗越走越远,终不得见,不禁绞帕含泪。
蓦然,香风细细,身后一阵环佩叮当。
云涡马上换了副沉静的表情,回身看到太子妃正立在身后,旁边是几名神情倨傲的侧妃。
她忙行礼,太子妃却侧目觑着她,面上似笑非笑道:“你们都评评,这世道乱透了,就连山村野鸡也想做凤凰。云涡姑娘,你别以为凭几只蝴蝶就迷住殿下了,结果还不是绊他的脚?接下来他会怎么处置你,你想过吗?”
云涡猛然抬头,冷眸深邃:“回娘娘,坊间之所以有那样的传闻,恐怕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
太子妃轻蔑地笑了,悠闲地看着指尖的蔻丹,慢条斯理地说:“是谣言又如何,是我指使的又如何?我爹是吏部尚书,而你是什么身份?哦,对了,殿下还未给你任何名分,我想叫你一声妹妹都不行!”
几名侧妃掩帕而笑,笑声里满是轻蔑。
没有任何名分。
的确,慕云歌始终都没有给她名分。
有时候,连自己都会想——她于他,到底是什么?难道真的如浮萍,今春偶尔靠上了他的岸,而下一个春来,岸边还会莺燕无数?
见她不言不语,太子妃带着几名侧妃得意地离开。
回房后,云涡便拿起银亮的绣花针,绣起各种各样的图样,直到天幕染墨。
这一件蓝绸绣竹叶,是给他作香囊;那一件绣莺挂流苏,是给他作玉坠络子;再一件鸳鸯游湖的刺绣,赶明儿可做一件蚕沙枕面给他。
边绣,她边打着腹稿——该如何笑,如何迎上去,如何指给他看这一件件的绣品。思及此,眼角便酸涩起来,仿佛进了沙。
夜深。当慕玉歌走进厢房时,她刚绣完了一个香囊。见他进来,她惊喜地迎上去,扯了他的手,本已打好的腹稿此刻却都抛到脑后,只知道赧赧地笑。
“殿下,”她拿起那只蓝绸竹叶香囊,仔细地给他挂在腰间说,“这是云涡的一点心意……”
话未说完,素手被他紧紧握住。
云涡惊慌地抬头,看见他神色复杂,眸深如墨,正欲开口,手已经被他无情地甩开。
“来人,把她赶出去。”他的声音里不含任何感情。
那只蓝绸竹叶的香囊,凄然落下。
【陆】
一夜的飞针引线,她眼里泛出血丝,可是手中的白色丝袍上,已经绣出了青青梧桐叶。
梧桐相待老。
慕玉歌想,她为他绣一件这样的的丝袍,大概也是出于女子的一点小小的私心,想要和他白头共老。
可是,这些终究只能是无法实现的夙愿。
云涡如释重负,为他换上丝袍。最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竟是蓝绸绣竹叶,让他想起了狠心赶她走的那日。
他多想告诉她,当日之所以赶她走,实属情非得已。
其实那日面圣,他除了解释花妖的传闻之外,还遭到了三皇子一派的栽赃嫁祸,诬蔑他勾结北方蛮夷。虽然他暂时取得皇上的信任,但是自古皇位之争波云诡谲,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为了万无一失地保全云涡,他只有先将她赶走。
可她还是不惜自投罗网,陪在他身边。
哪怕是天牢。
一个恍惚,四目相对,她眼里是脉脉含悲,他眼里是疼惜万千。
煞那间,风烟俱净,天地辽阔。
千言万语梗在喉中。他仰天长叹:“云涡,今生欠你的情,只有来生再还……”
来生,多么美好的一个词,让她还未上刑场,就已经开始憧憬了。
【柒】
那日的刑场,人山人海。
万里晴空突然风起云涌,乌云蔽日,最后竟在云端现出一只赤红的凤凰,霞光万丈。
法场上的人们纷纷跪下顶礼膜拜,并各自奔走相告,说太子能引凤凰现身,应是真龙天子,如今要被斩首,惹得天庭震怒。于是,皇上对他的案子亲自审理,终于发现了疑点,顺藤摸瓜查出是三皇子一族栽赃嫁祸,于是惩戒了奸人,洗清了他的冤屈,并恢复太子之位。
这些不是巧合,都是她用生命换来的。
后来的他登上了九五宝座,但仍然会无数次在明黄的帐内梦到,云涡那双哀绝的眼睛。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可是,死去的竟然只有她。
在为他穿上那件梧桐丝袍上之后,云涡便告诉他所有的真相。
原来,她是一个蚕妖,所绣之物皆有灵气——绣出的花朵,可以引来蝴蝶,而刺绣出的梧桐,可以引凤。
她本无欲无求,只因一时寂寞,在沧州城内用灵力化了一座绣坊,看着人来人往,目睹了人间疾苦,慢慢便懂了爱恨情仇。
直到他昏倒在她的绣坊门前,直到随他回了秦淮岸边的金陵,直到被他赶走后得知他锒铛入狱的消息时,她才懂了——此生只为一人老,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她也想过要劫法场,可是如果那样——慕玉歌将永远背上一个负罪的烙印,他的抱负,他的绝世才华,都将无用武之地。夜观天象,云涡占卜出——行刑那日,南天之上有星辰异象,若施法力可使朱雀一现。
所以,她才拼尽所有的灵力,为他绣作一件梧桐丝袍,待午时未到,定会引出凤凰现形,制造冤情震天的假象。
他从震惊中回过神,问:那你的灵力尽失,会怎样?
明明是哀绝悱恻的时刻,她却对着他澹然微笑,像极了很久以前的那天——她仰头看着骑在枣红马上的他,眼中是汹涌的欢喜。
话音刚落,她便已化为一只灰蛾,无力地落在天牢地上,再无生息。
徒余他一人,撕心裂肺。
【捌】
十年后,慕玉歌继皇位,四海臣服,宫中珍宝无数,可他随身配戴的香囊,却一直是蓝绸绣竹叶的那个。
即使绸面旧了,也不更换。
每到入夜,他都会读那个香囊上的一行小诗——
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
他要如何才能忘记——他至爱的女子,为他的天下倾尽了所有。
留下的,只有一世心伤。